第九章

第九章

家安被熱醒的時候日已過午,陽光穿過了他的眼皮變成了一片血紅的顏色。他側過了頭,用手遮擋着那耀眼的光線,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床的那頭洛彥看來好像睡得很安穩,陽光並沒有驚醒他。大概幾個小時來都沒有動過,他腳下墊著的枕頭保持着睡下時的摺痕——早上回來換藥時他的腿已經腫脹得發青,所以家安建議他把腳墊高。

其實給他的腿傷換藥對家安來講遠不及給他眼睛換藥困難。雖然步驟很簡單,對眼睛的護理僅限於塗抹消炎藥膏,其它的工作他們也無力去做,即便做了,此刻也沒什麼用處了。可是當洛彥睜開眼睛的時候,家安忽然有點害怕,就好像他能看到自己似的——其實這根本不可能,他的瞳仁部分已經混濁,完全失去了對光線的折射能力和往日動人——駭人——的神采。牙籤造成的傷口已經萎縮成了一點,有點微微的塌陷著。左眼的眼白佈滿了血絲——好像那時他曾努力掙扎過。

很明顯,這雙眼睛已經盲了,雖然它的輪廓依舊漂亮。

家安心中的害怕只源於他心中的負罪感。他是使洛彥致殘的罪魁禍首之一,儘管他當時也是為了「自衛」吧。

「已經不太痛了。」洛彥仰起頭,大睜著兩隻漂亮而略帶空洞的眼睛,這麼告訴家安,「眼睛癒合的比較快。」

是比較快,唯一的缺點就是不能再復明而已。家安的手指輕輕在他的眼球上滑動,感覺溫潤柔軟。他才知道原來眼球摸起來是這種感覺,有點讓他心裏痒痒的,但卻不知是為什麼。

現在他在正午的陽光里看着洛彥沉睡的面容。洛彥沒有纏上繃帶,頭微側着,陽光投射在他半邊臉上,另半邊臉頰相對較暗。他的側面剪影堪稱絕色。

家安輕手輕腳的爬下床,走進洗手間,脫下被汗水濕透的衣服——房內沒有空調——沖了個涼,腦袋裏開始思忖吃飯的問題。洛彥現在的狀態其實很遭,就算他強撐也沒用,那氣色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家安記得昨天他說過幾味中藥來着,但現在除了黃芪其它早就消失到了腦後。現在是不能去找老薑了,不過好在街角就有家藥鋪,這裏地理環境實在不錯。

藥店的夥計沒見過家安,但也立刻就把他跟保護費畫上了等號;而當他聽到「黃芪」、「補血」二詞時,就又馬上就聯想到了流產,轉頭就抓了一付葯來。

「這都是什麼?」洛彥摸了摸那鼓鼓的一包詫然問道,這份量似乎比他預料的要多。

「黃芪,當歸,黨參,雞血藤,陳皮。」家安在他手上寫道。

洛彥一愣,笑道:「差不多,只是多了兩味,不太適合我……這沒關係,」說着,他打開紙包,在裏面摸索著,拿起一片泛黃的藥材,放到嘴裏咀嚼著,「是這種,幫我挑出來,跟雞一起燉了就好。」

家安後來才知道,那東西叫黃芪,益氣補血,味微甘,有豆腥。他當時只是想,這個瞎子很能幹,比自己要強得多。而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想起自己是個警察,洪爺現在找他恐怕已經找瘋了——現在必定滿天的傳言。昨天見完了大君,今天輪也該輪到接見他了。只是見他的時候,又該說些什麼呢?

這一次一向謹慎的洪爺行事也略微倉促了,竟把見面的地點選擇在了他的車中。家安可以想像他感受到的壓力絕對不小。本來么,黑子和大君兩幫的戰事簡直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而此時整個黑道又沸騰了一樣的在尋找重傷藏匿起來的殺手,這動靜可不小,從特首到局長一路下來的deadline能把他壓死。

洪爺的臉很黑:「雲飛,到底發生了什麼?二十四小時之前。」他問,眼睛盯着十字路口的紅燈。

「我知道的確實消息是有人找殺手來殺大君,但大君似乎早有準備,他將計就計,伏擊了那殺手。殺手被擒——我乾的,但並沒有供出背後主謀。阮南讓弟兄們放出殺手在這並致殘消息。就這些。」家安簡略地說,眼睛透過墨色的車窗看着外面,綠燈亮了起來,車子又開始緩緩的行駛在路面上。他們沒有目的地。

「……」洪爺默不作聲的開了半晌車,才道:「就這些?」

不知道是由於家安心虛還是什麼,他總是覺得洪爺的口氣透出了不信任的信息。他有點心慌,又有點憤怒似的,更像是惱羞成怒:「還能有什麼?」他扭過頭來,看着洪爺反問。家安在自己人跟前總是有些魯莽。如果坐在他身邊的是大君,他萬萬不會說出這麼沒頭腦的話來。

「確實的消息是這些,那麼……你的推斷有什麼?」洪爺慢悠悠地說。

「推論?」家安愣了一下,「那殺手是黑子派來的,大君也正是想逼他親口承認這一點,好用作談判籌碼,所以才下狠手。可是他沒說。至於大君是怎麼得到這個消息的,我認為是龔家兄弟在背後搞的鬼,他們能捅給警方,當然也能聯合大君。原本我已經引起了大君的注意,但是……隔了十二小時他好像又把我給忘了,依舊把我排除在集團之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懊惱地說。

「別急進,你做到這樣已經很好。」洪爺拍了拍他,說道,「急了就容易出紕漏。家安,我看你現在有點浮躁。能不能扳倒大君尚在其次,我不想把你陪進去。」

他還是那麼和藹,這讓家安忍不住在心中唾罵自己,什麼東西!媽的!這是他頭一次對洪爺說謊,心裏這關着實難過。

可他不能說,他的思緒一來到洛彥身上就變成一團亂麻。他想自己肯定是真的很同情他。

「你放心,我有數。」家安勉強嬉笑道,「老人家沒事別操那麼多心么,當心高血壓。」

「臭小子又沒正經的。」老頭笑了笑,看了看錶,「那就是說,這二十四小時內黑子的人以及一些來路不明的黑道眾人聚集在這一區都是為了那個殺手?」

原來已經這麼熱鬧?家安心中暗驚:「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那麼大約是為了他。」

「他還在大君手中?」

「不……我不知道。」家安覺得自己的表現衰透了,他不是沒說過謊,他只是沒想到在洪爺面前居然也要說謊。「那時他們把他扔到倉庫外面。」

「失蹤了……雲飛,」洪爺沉思著道。

「嗯?」家安神不守舍地應道。

「又忘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叫方家安!」洪爺忽然用力一拍方向盤,怒道,「犯這種錯誤會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啪」!家安揚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留意那個殺手的行蹤,或許能就此把黑子拉下水。」他把車子拐進了小巷,停了下來。

「我知道。」家安點點頭,拉開車門。

「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羅嗦!」家安截住洪爺的話頭,轉身走向巷口,右手在身後擺了擺,全做告別。

出了洪爺的視線他的心中絲毫未覺得輕鬆。「這下好了,全世界都在找的寶貝在我手裏,我他媽發了!」他狠狠捶了捶牆壁,揉了揉太陽穴,「媽的,日子還要過啊!別他媽一幅衰樣。」他對自己說,抬手叫了量計程車:「菜市場。」

「啊?」出租司機睜大眼睛。

「離這最近的菜市場你他媽聽不見哪?!」家安怒道,「用不用我幫你找付助聽器?」

今天的菜譜是:黃芪悶羊肉。

所以家安左手拎着羊肉,右手托著新買的一口鍋走出街口藥店。今天索性多抓些黃芪,恐怕還要吃些日子。他剛這麼想着,迎頭一個人跟子彈一樣沖了進來,重重的撞在了他身上。羊肉他抓得很牢,但裝着鍋的紙箱就沒那麼幸運,脫手飛出,「咣當」一聲咂在了櫃枱上。

「你他奶奶的瞎啦?!」家安大怒,一把抓住了來人衣領。

「對、對、對不起!」闖禍的是個帶着眼鏡的女孩,模樣挺斯文,似乎從來沒見過家安這麼凶神惡煞的人物,一時間呆了,「我趕時間抓藥,撞壞了你什麼我陪好不好?」她的一雙眼睛早就眼淚汪汪,可憐兮兮的看着家安。

「算了。」見是個女孩家安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身上火氣收放得太急險沒出了內傷,「下次小心點。」他鬆開手,來到櫃枱前撿自己的鍋。

「有沒有摔壞?我陪給你——」女孩此刻卻又似乎不急,忙跟了過來扶住了紙箱,「要不要拆開了看看?」

「我說算了……」家安不耐煩地道,她還在礙手礙腳的添亂?「你鬆開手,謝謝。」他不太客氣地道,抬頭看着對方。忽然,他的視線落在了她耳內塞著的耳機上。

洪爺若有若無的的質疑,女孩驚暴的出場和前後矛盾的態度再加上耳機?

家安忽然伸手一把拉下了女孩兒的耳機!

這簡直就是搶劫!

女孩驚叫了一聲,怔怔的看着他。

耳機稍下的地方是麥克,沒有隨身聽,沒有手機。

沒有隨身聽和手機的耳麥等於無線聯絡。

無線聯絡等於情報科。

情報科等於一人負責在家安房內搜集資料,一人負責拌住家安。這些在警校里他都學過。

家安把握著電線的拳頭伸到女孩面前,攥的指節發白。

他狠狠的盯了那女孩一眼,對着麥克道:「你不用急,我上來跟你一起找。」

女孩忐忑不安的跟着家安,事實上家安心中也在忐忑不安。

他其實不是頭一次發現自己被跟蹤,只是這一次他是真的心虛。因為他不知道那名情報科的同事在他房裏已經找到了什麼。

不管他們找到了什麼,家安也只有面對。

「砰」!

他一腳踹開了自己家的房門,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帶着尷尬的笑容站在他家卧室。「不好意思,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他說。

床是空的,視力所及的地方都沒有洛彥的蹤影。

「……」家安點着頭,「找到你們要找的了?」

「……」男人攤了攤手,苦笑着搖頭。

「那你還看着我幹嘛?還不他媽的快找!」家安厲聲道。如果洪爺在兩人分手之後立刻給情報科發了消息,情報科找到這裏,派人,應該不會比自己快多少。既然那女孩在樓下要拌住自己,這就說明他們還沒能找到什麼對自己不利的證據。家暗心中有了點底:雖然很險,但回來的正是時候。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女孩忙着打圓場。

「你跟我很熟嗎?」家安轉頭看着自己身後的女孩,冷笑着問,「小姐我們好像沒見過面,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女孩低下頭。

「我們也是……」男人介面道。

「你們也是奉命行事是不是?那你找啊!」家安話音剛落,兜裏手機又開始震動起來,接着發出了刺耳的鈴聲。家安看了看電話號碼:「洪爺,我跟了你這麼久,你有什麼不能直接問我?你問啊!」

洪爺顯然已經接到情報科任務失敗的消息,所以在打電話前就已經計劃好了用詞。「家安,我知道你的心情。但這是例行公事。你也知道,你在關鍵時刻失蹤了二十四小時。我們這麼做是為了還你一個清白。」

「二十四小時,」家安喃喃地道,「二十四小時。」他一鬆手,羊肉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後,他抓住身上襯衫的前襟用力一拉。幾顆紐扣那兒禁的住他的力氣?迸射着落了一地,接着,他開始滿屋遊走,那一男一女愣愣的看着他發狂一般的行為。

「來,來來,你們不是想看看嘛?跟我一起。」他向兩人招手道,「他媽的,剪子呢?」說着,他一腳踢開洗手間的木門。

隨着房門打開,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刻什麼地點看到一個不該出現的人物。

洗手間里一片空蕩。

洛彥不在這裏。

家安的臉色有點發白,轉了一圈,剪子也不在這裏。

「你們發什麼呆?不來看看嗎?」他對卧室內的兩人叫道。那兩人尷尬地站在原地。

「不用不好意思。」家安邊說邊走向廚房,「我的廚房地方很大,能藏很多東西!」

也能藏人。他在心中暗道。如果洛彥還在這個房間內,那麼,他必定在這裏。

然後,他一腳踹開廚房木門。

從門口一眼望去,廚房也是空空蕩蕩。

「過來!」家安厲聲對那兩名不速之客道,說着,自己先來到了刀架旁。

所有刀具都在,只是少了把剔骨刀。

洛彥此刻正站在廚房門口,手中握著那把尖刀。

家安心念如電,早轉了一圈,伸手就抄起了把菜刀!

那兩人猶猶豫豫的才走了兩步,見到菜刀,對望了一眼,不由停住了腳步。

家安轉過身來,面對着卧室,目光絲毫沒在門后停留,「找不到剪刀,菜刀也湊合。」言罷,他用菜刀開始拆解身上的繃帶。因為他拆的粗魯,在浴室受的刀傷又深,還沒太結痂的傷口頓時破裂,身上三處傷口倒有兩處迸出血來。顯而易見,這些都是新傷,而且傷得還不輕。

「二十四小時,你們告訴他我在做什麼?」他扔下菜刀,慢慢的走出廚房,來到那兩人面前,把手中的電話舉到他們面前。

「應該……應該是在治傷、養傷。」男人吶吶地說。若在警隊,這種傷早已住院治療了。而家安還拎着羊肉黃芪鐵鍋滿街跑,因為他是卧底。

鮮血從胸前的傷口一滴一滴落在米色的休閑褲上。

「我從警校出來就跟着你,這麼久了,出生入死,我沒埋怨過你一句,現在你找人來查我?你查我?」家安收回了胳膊,對着話筒道,沒等對方回答,他掛斷了電話。

他知道這一次是自己不對,但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股難以抑制的委屈和傷感瞬間就打倒了他,他想他的眼圈兒有點紅。法內無情啊。他伸出兩指在眼角抹了一把,「如果兩位看完了,我就不準備招待你們晚飯了。請吧。」

「抱歉,兄弟。」男人對他笑了笑,拉着預言又止的女孩匆匆出了門。

家安笑笑,沒說話。這一步,他走的太遠了,他心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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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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