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坐在國賓酒店咖啡廳的一隅,季剛面對季眉那容光煥發、美不勝收的容顏,笑嘻嘻地揚起一對劍眉,打趣道:

「瞧你一臉喜氣洋洋的模樣,跟我這個做大哥的喝杯咖啡,值得你這麼開懷而心花怒放嗎?」

季眉的臉頰倏地泛紅了,她轉動一雙靈秀烏黑的眼珠,巧笑嫣然地回敬他。「我這個做妹妹的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你這位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哥,難得你今天肯撥冗,我受寵若驚,來不及掩飾我的喜悅,這樣的解釋,不知你這位做大哥的是否滿意呢?」

「瞧你,別的沒學好,就跟你那個尖牙利嘴的護士長學會了冷嘲熱諷、挖苦人的本事。」季剛促狹地擰了她那又翹又挺的鼻頭一下。

「是嗎?你怎不說是跟你這位大記者學的?」季眉俏皮地回嘴道。

季剛臉部的笑容瞬息凍結了,季眉察覺到他的異樣,連忙收回了臉上調侃的笑意。「怎麼了?你有心事嗎?」

季剛的心顫抖了一下,他喝口苦澀的咖啡掩飾著。「小眉,待會兒夢安來這兒,你千萬別在她面前提到我的職業,否則——她會恨我的——」

「哥,你怎不把實情告訴她呢?天下沒有永遠的謊言,與其費盡心機隱瞞她,倒不如用這份精神來向她解釋你的苦衷,或許,她會諒解你的。」

季剛深思的瞅着她。「如果是你,你會原諒我嗎?」

「我——」季眉為之語塞了。

季剛苦笑了。「所以羅!我根本不敢跟她說,夾在工作道義和愛情的門縫中,我兩面都不是人,怎樣做都不對,只好——採用苟延殘喘的拖延戰術!」

目睹他的掙扎,季眉表情凝肅而有一份動容。「哥,你一定很愛她,否則——一向工作至上的你,不會這麼痛苦而矛盾的,對不對?」她溫柔地把手按在他手上。「你從來沒有這樣在意一個女孩子,連你大學時代交了三年的女朋友方亦霞鬧兵變的事,你都處之泰然,所以——這個楚夢安一定有她過人的魅力,否則——你也不會這樣患得患失了——」

季剛神色陰騭地點了一根煙,還來不及整理紊亂的思緒,他的眼睛就被大門口那個嫵媚生姿、氣質嫻雅的佳人吸去所有的注意力。

季眉循着他的目光回首,但見一位長發披肩,五官雅緻精巧的女人笑意盈盈地向他們走來。

「抱歉,我遲到了,幼稚園臨時有事耽擱了。」她笑容可掬的說,目光掠過季剛停泊在季眉身上。「你是季眉吧?早聽季剛說過他有個漂亮的護士妹妹,今天會晤,方才覺得百聞不如一見。」

她落落大方、不落俗套的率直立刻贏來季眉的欣賞和好感。「楚小姐,你才是真正的漂亮呢?我——」

季剛忍不住了,他嬉皮笑臉地打斷了她們的客套。「拜託,你們兩個人能不能省掉這一套逢迎、拍馬的過程,雖然,我很高興你們兩個能一見如故,也承認你們兩個人都是嬌滴滴、秀色可餐的大美人,可是,像你們這樣互相恭維吹捧的,也不免太誇張而不知含蓄了,能不能!」他話還未說完,立刻惹來兩個女人的粉拳和抗議。

他痛得哇哇大叫,揉着肩膀直喳呼:「拜託,你們兩個,一個是我的妹妹,一個是我的女朋友,怎麼下手這麼重,不怕打死了我這個百年難得一見的青年才俊,引起舉世公憤嗎?」

「公憤?」楚夢安撇撇唇笑了,笑容燦爛而迷人。「你以為你是公眾大人物嗎?臉皮厚得連鋼釘都打不進去,季眉,你說是不是?」

季眉立刻笑着附合。「是啊!我這個大哥一向有自我膨脹的毛病,老是以為自己是天縱英才,風流倜儻的潘安再世,夢安姊,你正好可以矯正他的自大狂,讓他正視自己的貧乏和平庸。」

「夢安姊?貧乏平庸?」季剛的聲音提高了。「小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鄉願又可惡了,你這麼不留情面,不顧兄妹的手足之情,小心待會你那個不知死活的殷公子來了,看我怎麼報復你?」

「唔,你儘管對他挑撥是非,反正,我一向行為端正潔身自愛,沒有什麼把柄可以讓你惡人先告狀。」季眉胸有成竹的笑道。

「是嗎?」季剛揶榆地對她露齒一笑。「既然你這麼有把握,那我就不用客氣了,我正好可以隨心所欲,毫無顧慮對你的殷公子閑話家常,譬如——告訴他,有某位女孩子為了他,曾經食不下咽,躲在房裏偷偷掉眼淚,聽到他不惜抱傷前來負荊請罪,明明芳心竊喜,卻又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大玩欲擒故縱的遊戲——」

他的調笑立刻引來季眉的嬌嗔,她舉起粉拳還來不及揮出去,一雙溫暖的男性臂彎伴着壓抑性的笑聲灌入了她的耳畔:

「我很樂意替你出氣,雖然,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很中意聽。」殷允帆神采奕奕地笑道,一臉有趣地站在桌畔望着三張表情迥異的臉孔。

兩抹紅暈倏然染透了季眉的雙頰。她那不勝嬌羞的模樣,立刻引來季剛的取笑。「喲!剛剛那個任性的女孩到哪兒去了,怎會這麼「斯文」得像沒聲音的老鼠?」

他的調侃令季眉又羞又惱,即刻向笑意盈盈的楚夢安討救兵:「夢安姊,你管管我哥哥吧!他那張嘴實在——」

「實在怎樣?你與其向夢安討救兵,不如叫句更好聽的,譬如——大嫂羅!也許還來得有效。」季剛惡作劇的說。

楚夢安立刻紅著臉白了他一眼,對他說:「你這人嘴巴怎麼這麼不安分,就愛胡說八道!」

季剛不以為然的笑了。「喲,你們還真有默契,姑嫂連心站在同一條線上啦!」他半真半假的向殷允帆眨眨眼。「喂!我這個未來的大舅子被兩個尖牙利嘴的女人欺侮了,你這個做妹婿的怎能袖手旁觀呢?」

殷允帆笑吟吟地坐在季眉身旁,他雙眼閃閃發光,笑意擴散在他突出英挺的臉上。「我不是不肯仗義相救,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實在不敢開罪我的特別護士。」

此話一出,季眉和季剛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季剛即刻揶榆地挑起濃眉。「沒關係,她如果生氣跳槽到小兒科,你還可以到親親幼稚園調小朋友來幫你的忙,我和夢安絕對無條件支援你。」

這番話糗得殷允帆和季眉滿臉躁熱、坐立不安。

「季大哥,你還真是——」

「真是怎樣?妙語如珠,還是幽默十足?」季剛笑得興高采烈,完全不把夢安的白眼放在心坎里。「誰教剛剛有人說,要打我替女朋友出氣呢?」

季眉看殷允帆被糗得一臉尷尬,忍不住幫腔了。「哥,你再這麼咄咄逼人,得理不饒人的話,小心,我把你過去的風流情史如數家珍地告訴夢安姊。」

楚夢安立刻興緻盎然地轉向季剛,笑咪咪的說:

「哦?看不出你過去的感情生活還挺精採的嘛!怎麼樣?我願意洗耳恭聽,給你一個坦白從寬、重新發落的自首機會。」

季剛立即顧左右而言他:「殷允帆,你吃過晚飯沒有,今晚我請客,你儘管點東西吃。」

楚夢安臉上的笑容倏然換上了驚愕的表情。「殷允帆?你是殷允帆?」她緊盯着一頭霧水的殷允帆錯愕的說。

「對,我是殷允帆,你是——」

楚夢安不得不讚歎世界的狹小。「我是你一再避著不肯認識的楚夢安。」

殷允帆倏地睜大眼睛。「原來你就是楚叔叔的女兒。」

季剛臉色變了:「怎麼回事?」

楚夢安立刻把兩家有意撮合他們的來龍去脈告訴季剛,聽得季剛又喜又驚地忍不住捏把冷汗。他瞅著風度翩翩、灑脫出眾的殷允帆似笑非笑說:「幸好,你曉得躲避,否則,我們今晚這場聚會可能就會演變成爭風吃醋的鴻門宴了。」

殷允帆淡淡地一笑。「是的,是的,我怎敢和季大哥相提並論呢?」

季剛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好,沖着你這句話,你這妹婿我認定了,雖然你的開場白聽起來很刺耳。」

「季剛,我對你的閃爍其詞的言行也覺得很刺耳呢!你說,你該如何來消除我的疑慮呢?」楚夢安甜甜地沖他一笑。

季剛立刻發揮他職業上的本能,裝蒜地說:

「夢安,你剛剛只喝了一杯咖啡,我想,你大概肚子餓了,要不要來客蝦排?」

季眉見狀不禁笑了出來,楚夢安眼底、唇畔也儘是笑意,但她強忍着。「季眉,我想聽你哥哥的戀愛情史,你應該很樂意告訴我吧?」

季眉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季剛馬上搶著說:

「小眉,你跟殷允帆不是想看電影,大哥請客,你們趕快去,也許還來得及趕上晚場電影。」

「我——」她還來不及說「不」,季剛立刻對殷允帆說:「快帶她去,她前幾天一直嚷着想看「與敵同眠」。」

殷允帆也實在很想笑,但他很識相地掩飾住,轉首對季眉說:

「小眉,你真的想看電影嗎?」

「我想看「驚弓之鳥」,可惜,它早就落畫了。」季眉淘氣的語出雙關,那副慧黠的模樣害殷允帆幾乎按捺不住,差點笑了出來。

季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還來不及數落她,楚夢安婉轉悅耳的聲音又從身邊響起:

「季剛,請不要霸王硬上弓地強迫季眉和殷允帆去看電影,我想他們會很有興趣一塊陪我聆聽你那輝煌的愛情故事。也許,它比電影更精采、更值回票價。」

季剛悄悄詛咒了一聲。「呃——我突然覺得,肚子怪怪的,大概吃壞了東西,我先去上廁所。」他動作利落地從位置跳起來,才剛走了幾步,就聽見季眉隱忍笑意喊道:

「哥,我記得你剛剛什麼都沒吃嘛;除了咖啡之外——」

季剛氣極敗壞地用力摔上廁所的門,耳邊回蕩着他們三個人轟然而響徹雲霄的笑聲!

自從楚石和冷晏妮(柳知秋)誤會冰釋之後,對於這個為他經歷滄桑、情深義重的至情女子,他實在有太多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憐愛和心痛,除了以後半生的輕憐蜜意來補償她,以彌補停留了二十三年的遺憾外,他實在不知該用怎樣深刻的方式來表達那份凝聚在內心深處的崇拜和熱愛、撼動和疼惜——

她幾乎每天都來席夢酒吧,甚至,常在冷晏妮的住處留宿,在他心靈深處認為她是他的妻子,更是他銘心刻骨、愛了一輩子的女人,所以,他不覺得和她情意繾綣地同床共眠有什麼罪惡和不妥當之處。

但,他屢次的夜不歸營卻深深傷害了那個對他一往情探的日籍女人優里的心,更讓楚夢安惱火而為優里抱屈和不平。

這天晚上是楚石歡度五十歲的生日晚宴,優里特別下廚精心烹調了幾樣楚石鍾愛的佳肴以表慶祝,楚夢安和季剛也錦上添花地買了一個大蛋糕來祝賀。

在優里匠心獨具、極其巧思的擺設下,他們置身在四盞浪漫的燭光下,細細啜飲著晶瑩燦亮的香檳酒,享受着一桌豐盛而誘人的佳肴。

楚夢安笑意嫣然地舉起杯子。「敬我們今天的壽星,爸,祝你生日快樂,愈老愈瀟灑。」

楚石和她杯子碰杯子,已逾半百卻不失俊儒的男性臉龐上有份掩不住的神采飛揚。「謝謝你,爸心領了。」

他的神采奕奕讓他渾身上下都煥發着一股成熟而不可言喻的中年男子魅力。

季剛驚異地發覺他的蛻變,當初那個憔悴而失意落魄的形容已不復見。現在的楚石是一個溫文爾雅、氣質殊勝的成熟男人,雖然他的眼底依舊是刻鏤著多少歲月無情的紋路,頭髮也有些斑白,但,那份經過歲月琢磨的滄桑,卻更增添了一股生動而迷人的光彩。

「楚伯伯,敬您——祝您生日快樂,心想事成。」

楚石舉杯回敬,清亮有神的眼眸里有份掩飾不住的欣賞和關愛。他細細打量著漂亮而頗具書卷味的季剛,愈瞧愈覺得他和夢安的匹配。

他們多像一對出眾的金童玉女啊,多像當年的他和知秋啊,想到柳知秋,他的心掠過一陣抽痛,一股想見她的衝動湧進心坎,他突然對滿桌鮮美的佳肴喪失了大快朵頤的胃口。

記得第一年共度的生日,她親手為他勾了一條銀藍色的圍巾,圈着他,一雙明媚而艷光波瀾的眸子,含情脈脈地嵌印在他身上,讓他再也控制不住激昂的情慷,倏地封住她那紅灧灧、欲言還休的小嘴!

往事鮮明猶歷歷在目,歡悅的深情燒灼了他全身的血液,讓他幾乎坐不住,欲插翅飛到她身畔,緊緊擁着她,重溫當年的歡夢——

優里敏感地察覺他的心不在焉,一抹淡淡的輕愁和怨尤漾在她移眸的波動間。「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楚石微微一震,對她煞費心思的辛勞,更為她的情意纏綿而感到歉意萬分。「菜很可口,辛苦你了,只是——」他遲疑了一下,看到夢安非難的眼光,也意識到優里失望的反應。但,他一想到柳知秋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她那偌大的房子內,倚窗憑欄,讓同樣凄冷的夜來分享她的零落和蕭寂——他的心即刻緊縮成一團,掃興的話再也按捺不住的脫口而出。「我還有事要出去,你們慢慢享用,不必等我回來。」

優里臉色倏地灰白,絲絲晶瑩的淚光湧進她那烏黑的眼眸中,楚夢安見狀,小臉立刻繃緊,全身都被一股忿忿不平的怒火燃燒着。

「爸,你要去哪裏?席夢酒吧嗎?」

楚石臉孔的肌肉跳動了一下,表情立刻變得嚴肅冷峻了。「夢安,我是你的爸爸,可不是你的兒子,我的行蹤還不需要向你交代!」他生硬的說,然後放下碗筷,故意狠下心漠視優里傷感含淚的神態,大步離開飯廳。

他的冷漠激怒了楚夢安,她不睬季剛勸阻的臉色,衝到父親的身邊,言詞激烈地抨擊著。「爸,我可以原諒你對優里阿姨的殘酷無情,但——我不會原諒你和冷晏妮那個女人廝混在一起,你如果要納情婦,難道不會找個格調高一點的女人嗎?」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楚石面罩寒霜地猛然打了楚夢安一耳光。「你的書都念到哪裏去了,怎麼這麼尖酸刻薄,我是這樣教育你的嗎?」

楚石這一掌打碎了楚夢安的自尊和驕傲,她捂着火辣疼痛的臉頰,怒火和淚光同時燃亮了她的眼睛。「教育?」她凄厲地笑了。「爸,你應該打重一點,最好把我心中對你的感情和崇拜全部一起打掉,這樣,我也好死了這條心,不必再費神編理由來原諒你對優里阿姨的無情,不會再傻得去相信你對媽的深情不渝,原來——這一切都是用來掩飾你的濫情和虛偽?」

「你!」楚石惱火地再度揚起了手。

「你打啊,最好!你一拳把我打死,把我對你所有盲目的崇拜和狂熱全部一起打死,那樣我就可以眼不見為凈,不必忍受你和冷晏妮那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你——」楚石怒不可遏地揪起她的衣領,一個不經思索的拳頭顫悸騰在半空中,季剛倏地沖了過來。「楚伯伯,你請息怒,夢安——她只是一時激憤才會口無遮攔的,你——」

「季剛,你不必替我求情?」楚夢安倔強地昂起她的下巴,清麗動人的臉上沒有半絲血色。「讓他打死我算了,反正——這樣可以正中冷晏妮的下懷,沒有我這個油瓶女的阻礙,她正可以稱心如意地和我爸雙宿雙棲,反正——在他這個做父親的眼裏,我遠不如一個煙視媚行的風騷女人。」

「你——」楚石氣得臉色發青,他狂怒得想打掉她臉上的輕蔑和刻薄寡恩,可是,他的手卻被季剛抓住了,而優里哀怨凄楚的聲音飄進了耳內:

「楚石,你原諒她吧!誰教她——要多管閑事替我這個不足掛齒的管家強出頭呢?」

「優里,你——」楚石懊惱地望着她那淚影朦朧、黯然神傷的模樣,一顆心頓時糾葛如麻,所有的怒火都化成一聲深遠而無奈的嘆息:

「優里,你這是何苦呢?」然後,他鬆開了夢安,臉色凝重地看了屋內所有的人一眼,暗自咬牙,毅然邁步離開。

楚夢安憤怒地想追出去,季剛連忙拉住她。「夢安,你適可而止吧!」

「適可而止?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冒火地瞪着他。

「你追出去難道能阻止得了你父親嗎?除了討打之外?」

楚夢安倨傲地甩甩一頭長發。「我不在乎,最好,他一掌打死我。」

季剛無盡溫柔地注視着她。「可是,我在乎,我會心疼的。」

一股酸意直接衝上鼻骨,楚夢安眼圈倏地紅了,她淚眼汪汪地投身在季剛寬厚溫柔的擁抱里,語音模糊地呢哺著:

「我該怎麼辦?季剛,你告訴我好嗎?」

季剛悵然無言地擁住她微微發顫的身軀,望着優里強忍淚意地躲進了廚房裏,他在心底發出一聲長嘆:

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鞦韆去

情字怎堪這番柔腸百轉,輾轉反側呢?

望着窗外浩瀚無垠的蒼穹,擁著淚光閃爍的佳人,季剛心裏輾過一份濃稠的複雜情緒。

夏靖遠坐在席夢酒吧的貴賓室。手上端著一杯熱騰騰香氣撲鼻的咖啡。

望着冷晏妮那張不曾被歲月無情輾過而異樣明艷迷人的容顏,心底掠過一絲苦澀,他悄悄吞咽下所有的凄愴和愛慕,關切的提出他的疑問:

「你怎麼不回去和楚石,還有你的女兒團聚呢?」

冷晏妮眼底閃過一絲痛楚。「我何嘗不想回去和他們團圓呢?一個是我用全部生命來熱愛的男人,一個是我朝思暮想的親生骨肉,愛情、親情,人類窮極一生想擁有的不就是這兩樣嗎?」她酸澀地喝了一口咖啡。「可是,時不我予,夢安排斥我,而——夢思一直下落不明,處在這種混亂而撲朔迷離的局面下,我實在心力交瘁的不敢奢求這份我失落已久的幸福,何況——楚石身邊還有一位對他死心塌地的日本女人!」她搖搖頭,臉上的落寞更深、更濃了。

「提到夢思,我倒有一個新的消息要告訴你。」他望着冷晏妮燃著希望光採的臉龐,淡淡地告訴她。「我聽徵信社的人說,季德生夫婦曾經在屏東待了十年,後來他奉調到新竹任職,在一次工程浩大的開挖山路中,被滾落的石頭砸死了,聽說,他的遺孀之後帶着兩個小孩離開新竹;至於現在安住在哪,還在調查中,我想,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查到他們的詳細住址。」

感激的淚光交織在冷晏妮動人的眼波里。「謝謝你,靖遠,對於你這份不求回報的義氣和恩情,我無以回報,只能用最平庸的方式向你致謝。」

「別這麼說,這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夏靖遠一臉釋然的誠懇。

熱浪滾向了心頭,冷晏妮感動的不知如何言語,也知道夏靖遠並不需要她多餘的感謝。

對於命運加諸在她身上的悲歡離合,還有飽經煎熬的坎坷和磨難,她首次有了一層別於怨恨的情懷。

雖然上天讓她歷經了人世間最堪憐的風霜雪雨,讓她飽嘗夫離子散,家破人亡的辛酸血淚,但對於這場長達二十三年的浩劫,她不再那麼怨天尤人、積鬱難解了。

在她飄泊多難的生命旅程中,她能擁有楚石、冷君毅,乃至夏靖遠這三個至情男子的厚愛,人生縱然苦多於樂,但和窮其一生從來不曾愛過,歷經感情冷暖的人比起來,她顯然是幸福太多了。

在這份嶄新而激昂的感情中,她綻出了一份百感交集的笑容,就在她起身準備為夏靖遠重新再沖泡一杯咖啡時,她聽見門口傳來一陣平穩有禮的叩門聲。

她狐疑地打開了門扉,但見服務生劉世昌彬彬有禮地向她報告。「冷經理,有一位姓楚的女孩子她執意要見你,她現在正和她的男朋友坐在外面。」

冷晏妮怦然心動,一份複雜的感情掠過心頭。「好,你去請她進來。」

劉世昌退下后,夏靖遠望着她那緊張而灰白的臉色,若有所思的說:

「你想,她來找你做什麼?」

冷晏妮雙手緊絞在一塊。「我想——她大概是來興師問罪的。」

「興師問罪?向自己的母親興師問罪?晏妮,你怎麼可以容許她這麼待你!」夏靖遠不以為然的皺起眉頭。

冷晏妮面容蒼白地轉向他。「靖遠,求你不要插手這件事,讓我單獨來面對她,她是我的女兒,我——我想,我應付得了她。」

「應付?你瞧你一副虛弱快昏倒的樣子,你的聲音還在發抖呢!」

「靖遠!」她祈求地喊道。

「晏妮,這是大逆不道的,你怎能坐視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呢?」夏靖遠滿臉不同意的神色。

「求你!」冷晏妮顫聲析諒著。

夏靖遠被她的淚光瑩瑩折服了。「好吧!我先離開,不過,你得答應我,冷靜、理智點,不要被沸騰負疚的母愛吃掉你所有的驕傲和尊嚴。」

他慎重其事的態度和措辭讓玲晏妮失笑了。「靖遠,她是我女兒,並不是我的敵人。」

「是啊!一個對你充滿「敵意」的女兒。」他淡淡的嘲諷著,剛打開門就和站在外頭準備舉手叩門的楚夢安面面相對,他快速地打量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身影一眼,再看了站在她身旁那個卓然出眾的男孩一眼,感觸萬分地搖搖頭離開了。

夢安深吸口氣,挺直身子和季剛跨了進來。

她的眼睛膠着在冷晏妮的身上,一股驚訝和不敢置信的光芒閃過眼底。

她原以為會看到一個嬌嬈艷麗、媚態橫生的中年女人,通常像她這種周旋在達官顯貴身邊的社交圈內,艷名遠播的名女人都有一張漂亮、俗氣的臉,可是——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女人,她優雅高貴得教人不敢逼視。

她美得令人屏息,更年輕得教人不敢置信。

就在她迷茫地望着冷晏妮發獃的同時,一抹酸楚欲淚的複雜感觸抓住了冷晏妮的心,她近乎貪婪而激動的注視着站在她眼前那個秀麗而氣質飄逸的女孩,幾乎快被一層暈眩而瘋狂的熱潮吞沒了她的武裝。

她的異樣並沒有逃過季剛銳利的注目,同時,一層似曾相識的迷惑緊緊揪住了季剛,讓他困擾地緊盯着冷晏妮觀望。

他覺得他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張類似的臉孔。

就在這微妙而氣氛複雜的一刻,冷晏妮率先恢復了自然,她露出了雍容溫暖的微笑。「請坐,你是夢安吧!我常聽你爸提起你。」

她那份落落大方、高雅從容的氣度再度「折服」了夢安,她竟然反常而溫馴地坐了下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屈居下風和軟弱時,她惱怒地蹙起眉端,一腔怒氣全部射向了冷晏妮。「是嗎?我也常聽我爸提起你,對於你馴服男人的本事我仰望已久,今天特地前來討教。」

一抹奇妙而夾着激賞的光芒從冷晏妮的眼中升起,她那份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玲傲,還有敢愛敢恨、直言不諱的個性多像當年的她啊!

她淡淡掩飾自己的震動。「你的率直我很欣賞,只可惜,這種魯莽鋒利的個性只會替你帶來麻煩,並不能保護你,甚至用來屈服敵人。」

她那一針見血的批評,讓夢安心中微微升起一股敬意,但她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她冷淡地揚起一對又黑又柔美挺秀的眉毛,慢慢地伸出自己的刺芒:

「謝謝你的批評,只是——你似乎有點越權,而且也不免操之過及了,畢竟,你目前只是我父親的情婦,不是我的繼母,要是我有什麼言詞過當的地方,似乎還輪不到你來說教!」

冷晏妮依舊保持了一貫優雅的笑容,她看看坐在夢安身邊那個斯文漂亮的年輕人,心裏頗有一份與有榮焉的安慰。雖然,夢安尖銳刻薄的字眼讓她有份針戳般的痛楚。

「看來你今天的確是有備而來,你何妨直接說明你的來意。」

她鎮定自若的態度讓夢安心折,一股難以解釋的感情取代了先入為主的憎惡,讓她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沒風度」。

但,一想到優里阿姨虛擲的感情和青春,她又再度強硬起來。「我要你高抬貴手,放了我父親。」

冷晏妮輕顫了一下,她臉上的笑容更迷人了。「你對感情的看法只有這麼幼稚膚淺嗎?」

「什麼意思?」夢安生硬的說,清麗的小臉綳得緊緊的。

「你以為感情是可以拿來談判、議論條件的嗎?你這麼做,不但低估了你父親,更是低估了你自己。」

「有沒有低估我父親或我自己那是我們楚家的事,不勞冷經理傷神,我只希望你能放過我父親,我相信憑你的條件不難找到優秀出色的男人;我相信我父親對你可能只是一時的迷戀,我不希望他因為一念之差而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幸福。」

「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你是指那位從小照顧你生活起居的優里阿姨吧!」冷晏妮淡笑道。

楚夢安的臉色猝變,她深吸口氣,語氣變得更森冷了:

「原來——我爸什麼事都向你報備過了,不錯,冷經理你駕馭男人的手腕的確高明,令人刮目相看!」

冷晏妮搖搖頭嘆息了,瞅著夢安,她語重心長的說:

「夢安,你對男女之間感情到底有多深刻的認識呢?」

一抹反常的蒼白出現在夢安慍怒而倔強的臉上。「對於男女之間難解而複雜的愛情習題,我承認我很青澀,缺乏先見之明,至少,我就不懂我父親到底著了什麼魔,放着溫婉嫻慧的優里阿姨不要,而來屈就你這聲名狼藉、風評不斷的女人?」

冷晏妮的心隱隱作痛著,但她臉上的笑容卻從未中斷過。「我很高興你爸爸把你教育得這麼茁壯而有過人的勇氣,更欣慰你是個恩怨分明、懂得惜緣惜福的人——」

楚夢安的臉沒由來的紅了。「不必給我灌迷湯,我不會因為你的奉承而打消我對你的敵意。」

「沒關係,我冷晏妮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我不會跟一個急功好義,卻自作聰明的小女孩一般見識的。」冷晏妮好風度的微微一笑,意外地看到季剛眼中的敬意和眩惑。

楚夢安像個突然被抽走身上武器,進退失據的士兵一般窘迫而無措。「你——」她結結巴巴,臉紅得好厲害。

冷晏妮憐惜地搖搖頭笑了。「回去吧!孩子,你的用意我了解,只不過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並不像分大餅一樣那麼容易簡單;感情是微妙而神聖的,不要拿你的成見來批判我,況且——你父親是個睿智而有判斷能力的成熟男人,他的愛情觀絕對比你來得圓熟透徹,不要拿你的主觀和偏頗來干擾我和你父親之間的感情,你焉知你不會在無形中成了扼殺父親愛情的劊子手?再說,你是個有思想、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又是個戀愛中人,相信你應該更能體諒我和你父親那份情不自禁的感情。」她輕柔地嘆了一口氣,望着一臉凝思而困惑的夢安,女性的溫情像一壺溫水緩緩地流瀉出來。「多花點心思去了解你父親吧!愛情是不能勉強,也是不能轉手的。」

楚夢安像戰敗的「母鸚」一般頹喪地和季剛相偕步出席夢酒吧,望着繁星綴綴的星空,她心緒紊亂得像一團糾纏不清的毛線,面對着心境同樣複雜的季剛,她感慨萬分的說:

「奇怪,我雖然被她逼得啞口無言、狼狽不堪,但我居然對她沒有絲毫的火氣,甚至,還覺得自己演了一出荒誕可笑的鬧劇。」

她看季剛蹙著眉峰沒有反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禁驚愕地張大了眼睛,拍拍他的肩膀。「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季剛摔開凝聚在心頭的疑霧,他甩甩頭,避重就輕的擠出一絲笑容。「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冷晏妮她的確是個聰明而迷人的女性。難怪——你爸爸會對她神魂顛倒、情有獨鍾。」

楚夢安撅起紅唇,似笑非笑地啾着他。「怎麼?你好像很愛慕她?想不想跟我爸爸去競爭呢?你比他年輕瀟灑,搞不好你能拔得頭籌,順便替優里阿姨解決她的情敵,正好——來個一舉數得。」

季剛聽得啼笑皆非,他炯炯有神地瞅着她。「瞧你——一副很大方、很慷慨的樣子,誰知道你是不是口是心非說漂亮話呢?」他頓了頓,眼中的笑意橫生。「再說,我一向有個怪癖,對於年長的女人素來近鬼神而遠之,對於會咬人,又喜歡打翻醋罈子,任性的女人我反而比較有興趣。」

楚夢安杏眼一瞪,大發嬌嗔地掄起一雙粉拳。「你說誰任性?」

季剛笑得更可惡了。「瞧你一副茶壺的姿態,不是潑婦罵街、任性的悍婦是什麼?」

楚夢安羞惱地猛跺腳,一雙拳頭還來不及發威,就被季剛用力一帶,整個身子跌進他那寬大的胸膛里。「你。」她所有梗在喉頭的瞠意全被他灼熱的呼吸吹散了,她滿臉滾燙看着他節節逼近的臉,渾身都像虛脫般融化在他多情而熾熱的擁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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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輕掬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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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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