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季眉和殷允帆盡釋前嫌,握手言歡,甚至進展為相看兩不厭的情侶關係,最樂的人除了殷太太外,大概就要算那個居中穿針引線的大媒人汪敬成了!

只見他樂得眉開眼笑地左瞧瞧滿面春風、神采煥發的殷允帆,右打量著不勝嬌羞的季眉一眼,層角的笑意擴張得更厲害了。「好,果然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他轉首對愈看季眉愈鍾愛憐疼的殷太太說:

「怎麼樣?打鐵趁熱,趕快替他們辦喜事,把這麼靈秀漂亮、又知書達禮的巧媳婦迎娶過門!,」

「乾爹,這——」殷允帆有點措手不及的暈眩感。

「怎麼?你不想娶季眉嗎?」汪敬成開始擺臉色了。

「不是,我求之不得,只是——太快了,季眉她媽媽不知道!」

「你窮着急着什麼勁,只要季眉願意,我想,季太太應該也樂意見到女兒情有所歸,何況,有句話說「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你有啥好掛慮呢?」

「這——那要看季眉願不願意嫁給我羅!!」他把燙手山芋交給季眉。

只見季眉星眸半掩,雙頰暈紅,一副嬌羞難抑的模樣。啜飲著那半憂半喜的嬌怯之美,殷允帆只覺呼吸紊亂,心跳失常,若非礙於汪敬成和母親在場,他真想俯下頭一親芳澤。

汪敬成見他那副心不在焉、樂不思蜀的模樣,不禁咧嘴笑罵着。「你沒求婚,你怎麼知道人家肯不肯吶?」

殷允帆居然臉紅了,他吶吶地轉向季眉。「小眉,你——肯不肯——接受我的求婚?」

季眉嬌羞地直覺全身發燙,整個人都像被火焚一般燥熱難安。「我——」

「最好別太快答應了,省得落個高價賤賣的下場!」汪敬成冷不防地冒出這句話來。

殷允帆臉色變了。「乾爹,你——你怎麼可以臨陣倒戈呢?」

汪敬成笑得好奸。「誰教你們談個戀愛像刮颱風一樣,擾得我老人家寢食難安,再說——如果不是我老人家的足智多謀,你們這小倆口子怎麼會在這見眉目傳情羨煞我老人家啊?」

「可是。」

「可是怎樣,我這麼勞苦功高的撮合你們,不趁現在揩油,消遣消遣你們,豈不有負我老頭子幽默一世的英名嗎?」

季眉聞言不禁噗哧一笑,笑得滿臉燦爛如花。

「嘿!笑了,表示同意,好,咱們就這樣商議了,一個月後訂婚,年底完婚,明年呢——替我生個白白胖胖的干孫子。」汪敬成自顧自地做起主張了。

他那詼諧而暗藏趣意的調侃,糗得季眉和殷允帆羞腆無措,又有份難掩的喜悅輾過心頭。

一時,512號病房內盛滿了歡樂和甜蜜如絲的旖旎氣氛。

席夢酒吧依舊是顧客盈門,高朋滿座。

冷晏妮推開玻璃大門踏進來,習慣人聲擾攘的她本能地露出了燦爛優雅的笑容對着熟悉的顧客頻頻含笑示意。

和往常一樣,她又可以感應到坐在角落一隅,那個獨自品茗著烈焰般的醇酒,並用一雙冷得令人膽寒的目光緊緊地嵌印在她身上,表情生硬而孤獨的男人——楚石的注目禮。

那一臉的鄙夷、冷峻,又再一次刺痛了她的心,讓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像刀戳般地痙攣起來。

她像窒息一般速速掠過走廊,奔逃到自己的辦公室,輕輕喘息著,任脆弱和疲乏再一次淹沒了她——

緊閉的門扉上傳來幾聲細碎的叩門聲,她一楞,迅速收起悲絕的容顏,換上沉靜的假面具。「誰?」她隔着門板問道。

「冷經理,那個——呃,楚先生說要跟你談談——」她聽見服務生胡志文囁嚅的聲音。

她的心一凜,全身都繃緊了。「他——有沒有說是什麼事呢?」

「呃,他沒有說,只說——一定要見你一面,否則——他絕不離開。」

他到底要幹什麼?他非得用這種近乎「凌遲」的折磨才能一消心頭之恨嗎?

「冷經理,你——你要不要見他?」胡志文志忑不安的問道。

冷晏妮深抽口氣,剋制紛亂如麻的情緒。「你去請他來我的辦公室談。」

一邊等聽到胡志文的腳步聲離開、模糊了,冷晏妮才像虛脫的人一般跌坐在沙發椅內。

她無言的閉上眼,強忍住心頭的酸楚和煎熬。

然後,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她和楚石面面相對着。

望着他那深沉莫諱的眼眸,冷晏妮喉頭倏地收縮了。「楚先生——不知你又有什麼事要吩咐我?」

楚石走到她面前,緊緊瞅着她那蒼白卻美麗動人的臉龐,唇邊的肌肉扭曲了。「聽說——冷小姐昨天玉體微恙,我特地來致意,不知冷小姐是否「工作」的太賣力了,所以才會不勝體力的病倒?」

冷晏妮的臉立刻蒼白得像大理石,傷心和屈辱讓她激憤地昂起下巴。「楚先生,謝謝你的關心,我冷晏妮是何等卑微傖寒的人,怎堪楚先生費心勞力厚禮相待呢?」

楚石的心抽痛了一下,他鬱郁地坐在她對面,逕自點了一根煙,在煙霧迷濛中他定定地瞅着她,彷佛有幾世紀之久,就在冷晏妮的耐力消失前,他冷冷地開口了:

「冷小姐,你實在是太謙虛了,在台北市的社交圈誰不知道你冷晏妮的艷名和風情呢?台北市有哪個交際花能跟你冷晏妮那令人神魂顛倒、消魂蝕骨的魅力相媲美呢?」

「你——」冷晏妮的指尖緊緊掐進掌心的肌肉里。「你費盡心機要跟我見面的目的就只為了打擊我,羞辱我嗎?」

楚石臉上的譏刺更濃了。「冷經理,你怎能冤枉我的一片心意,也許我的表達能力欠佳,但——我是真的很仰慕冷小姐你的風采,更佩服你馴服男人的手腕,否則——台灣首屈一指的企業名流夏靖遠怎會臣服在你的石榴裙下呢!當然,像冷經理這樣風情萬種的傾城佳人,有幾段風流艷史也是無可厚非的,只是紅顏禍水,只怕夏先生會不幸步上我的後塵——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愚昧天真,被一個虛榮無恥的女人玩弄於股掌里,甚至——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冷晏妮用力咬着唇,咬得她的唇都沁出血絲,她仍不能停止那輾轉在心胸的那抹致命般的疼痛。「你——你那麼——恨柳——知秋嗎?」她艱困的顫聲說。

楚石的臉倏地扭曲了。「恨這個字實在是太膚淺了,怎能形容我心中那份深惡痛絕的感覺呢?恨,」他咬緊牙齦。「如果說我恨她——倒不如說我更恨我自己,畢竟——瞎眼無知的人是我!」

他的話像無情的鞭子狠狠鞭打在冷晏妮的胸口上,抽得她鮮血淋漓,痛人骨髓,顆顆晶瑩的熱淚奪眶而出,她再也忍不住滿腔沸騰的酸楚,無言地啜泣了。

她的淚,她的悲愴正在紋痛了楚石悸動的心,他慍怒自己軟弱而不堪一擊的反應,一腔憤怒全部移在粗魯的掌握中,握着她的下巴,他渾身震顫,尖刻惡毒的話傾巢而出:

「多美麗的眼淚啊,好像墜在水面的珍珠一般——」他逼近她,手隱隱發抖著。「只可惜!它就像包里糖衣的毒藥,再也迷惑不了我,喚起我一絲一毫的柔情蜜意了。所以——

」他細細梭巡着她美麗而蒼白、憔悴的容顏,心如刀絞,手握得更粗暴了。「你最好省掉吧!這一套對我已經失靈了,還是留給那個不知死活的夏靖遠吧!」

「楚石!你——」冷晏妮淚如雨下地瞅着他,整個心都被他一波接着一波無情而殘忍的攻訐和羞辱戳得面目全非了。「你——好殘忍——」

「殘忍?」楚石臉孔繃緊了。「跟你的翻臉無情和虛偽比較起來,我覺得我實在太厚道了,如果——不是為了找尋我那失綜的小女兒夢思,對你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我絕不會手下留情,讓你繼續仗着你天賦的本錢去勾引男人,做那種背着良心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背着良心?」玲晏妮凄厲地笑了,熱淚像狂風暴雨地從眼眶內紛紛灑落。「對,我是個卑賤而不知羞恥的女人,我喜歡勾引男人,特別是有錢有地位的男人,因為——那能滿足我征服男人的虛榮心,還有不甘寂寞的本性,這樣,你可以滿意了吧?可以手下留情了吧?畢竟——我並沒有勾引你這——自以為清高、神聖的謙謙君子啊!!」

「勾引?」楚石血色盡失,他猙獰地逼視她,眼光輕視而鄙夷。「像我這種兩袖清風的窮書生,你冷經理怎會看得上呢?恐怕——只配替你的入幕之賓夏先生提鞋吧!」

悲憤擊倒了冷晏妮,她白著臉,激憤地揚起手來朝他揮去,楚石立刻閃過,並寒著臉快速鉗住她的手,怒光閃閃地盯着她。「你——敢揮手打我?你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文質彬彬,任你愚弄誆騙的書獃子嗎?你以為我不屑向你下手嗎?」

「你打啊!你不是對我恨之入骨,恨不能把我剉骨揚灰嗎?你打啊!或者,你乾脆一刀殺了我,正好為你的父母報仇。」冷晏妮含着淚玲冷地昂起下巴,挑釁地盯着他。

「你——」楚石的手懸在半空中,狂怒和顫悸探深扭曲了他的心。「你以為我下不了手嗎?」

「大不了一死,我冷晏妮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對於這個現實、滄桑、多變的人生,我早就看破了。」她悲絕而落寞的說,一臉的心灰意冷。

楚石的心顫抖了一下。「死?」他凄厲地笑了。「死對於你這個令人髮指的女人來說實在是太便宜了,不。」他搖搖頭,表情更殘醋而冷冰了。「我要留着你這個狠心的女人,慢慢地折磨你——同時從你身上找到我失散的小女兒楚夢思。」

楚夢思這個名字撕碎了冷晏妮的心。「我——我也在找她啊——」

楚石臉色更冷酷了。「你也在找她?」他從齒縫裏哼道,雙手圈住她那優雅纖細的頸項。「你這個無情無義、沒心沒肺的女人,你也會找她?這真是天大的諷刺,你該不會是良心發現,還是——這只是你用來掩飾心虛的罪惡感呢?」他怒張的說,力道在激動的情緒下逐漸而不自覺的加重了。

玲晏妮頓覺呼吸困難。「你——你快掐死我了!」

「掐死你?」他譏誚地挑起濃眉。「你的脖子這麼織細而性感,我怎麼捨得辣手摧花毀了它呢?」他說着,並輕浮而惡意地用鼻子輕輕撫弄她滑膩的肌膚。「你很會保養,依舊是冰肌玉骨,膚如凝雪,只可惜——」他游移地順着頸項滑到耳邊,輕蔑地咬了一下。「你的心卻是冰雕的,除了朝秦暮楚的風騷外,沒有半絲溫暖的人情味。」

冷晏妮聽得又羞又憤,又難堪地被他近於挑情的撫咬激起了生理的本能反應。

他灼熱而紊亂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臉上的譏誚意味更濃了。「你冷嗎?怎麼頻頻發抖呢?」他血脈僨張,帶着一種報復、虐待的快感和痛楚,望着她嫣紅的臉,他腦中一片轟然,猛然俯下頭,帶着憤怒的心情,貪婪而瘋狂地捕攫住她那柔軟而輕顫的唇。

他一邊吻着她,一邊從唇縫裏吐出絞痛而殘酷的話語。「怎麼樣?冷經理,我的挑情和接吻的技巧能跟你的恩客夏靖遠相比嗎?」

冷晏妮怒不可遏地奮力掙扎,怎奈楚石的身軀像一堵剛硬的牆壁她根本動彈不得。

楚石牢牢地抓緊她雙手向後反剪,把她推向牆壁呼吸急促地沉聲警告她:「你最好不要亂動,否則——」

「否則,怎樣?你想非禮我嗎?」

「非禮?」楚石嘲諷地牽動一下嘴唇。「對於端莊矜持的大家閨秀來說,我的行為或許是一種冒犯,但對於你嗜退種濫情成性的水性女子,我純粹是投汝所好,正中下懷。」

「你——」冷晏妮氣得牙齒打顫,掙扎扭動得更厲害了。「你再不放開我,我就要大聲叫喊,讓我的客人他們都來看看你這個滿口仁義道德,行為卻像無賴的大作家的廬山真面目!」

「叫啊!最好把所有的人都叫進來,讓他們現場觀賞着你如何賣弄風情對我投懷送抱。」言畢,他又俯下頭狠狠地封住她的謾罵,熾熱的唇重重地揉撫着她溫軟如棉的唇,渾身被情慾和憤恨燒灼得滾燙如火,既痛苦又酸澀。

冷晏妮羞愧填膺,又被他纏綿似水的擁吻撩撥得疲軟暈眩而心緒茫然。她窘迫羞惱地掙脫不開他有力的掌握,情急之下,狠狠地用齒咬向他的唇。

楚石驚痛地放過她,嘴歷破皮而滲出了血絲。「怎麼?你以為我是準備來白吃白喝?所以你不假辭色地擺出聖女的嘴臉來拒絕我?你以為我窮得付不出你高額的索價嗎?儘管開出你的夜渡費,我楚石絕對不會眨眼——」一聲清脆的巴掌打斷了楚石的玲嘲熱諷,他的臉頰留着冷晏妮憤怒而鮮明的指痕。

「你——這個殘酷而無恥的人!你——欺人太甚——」冷晏妮痛楚含淚怒道,臉色白得嚇人。

憤怒和心痛閃進楚石的眼底,燃亮他炯炯有神的眼眸。「我欺人太甚?」他倏地發出一陣狂笑。「哈哈——」水光瀰漫在他沉痛的眼波里。「我何曾欺人太甚,跟你冷晏妮的所作所為比起來,我這算是小兒科,在我眼底,你冷晏妮不過是一名賤賣自己靈魂的女人,我同情你,更鄙視你——」他上上下下輕蔑地打量她,強忍着萬箭穿心的劇痛。「心再毒再狠的人都懂得虎毒不食子,不像你——」

「夠了,夠了,楚石!請你離開,我已經被你羞辱夠了,你還要怎樣?一定要我在你面前血濺五步,你才肯手下留情嗎?」冷晏妮含悲忍辱地大吼著,失控的淚水破閘而出。

「我會離開,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把我的親生骨肉楚夢思歸還於我,否則——」

「否則怎樣?我早聽夠你的威脅和諷刺了,你要我歸還夢思,那夢安呢?你憑什麼不讓我跟她見面?」

「因為——你根本不配!」楚石厲聲說。「何況,我早就告訴她,她母親病死了,我想,有個寡廉鮮恥,心如蛇蠍的母親對她來說還不如死了。」

一陣猛烈的暈眩襲來,冷晏妮抓住椅子把柄,艱困地支撐自己。「你——你不能這麼殘忍,我——我會去找她,我有這個權利——」

她的話停駐在楚石粗暴的揪扯中。「你敢!我就把你的醜行一五一十的告訴她,然後,一寸一寸地撕裂你這張美麗而虛假的面具。」他緊緊圈住她的脖子,一字一句地從齒縫迸出。

冷晏妮吞了一口口水,凜然無畏地迎視着他那怒張的臉。「你威脅不了我的,有必要的話,我甚至——不惜和你打官司。」

楚石面罩寒霜地盯着她!那份山雨欲來的怒濤令人望之膽寒心悸,但他的聲音卻輕柔得像風的歌吟。「你如果敢那麼做,我會親手凌遲你,讓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哈!生不如死?」冷晏妮悲憤地玲笑了一下,悲哀酸楚重重的揪住她的心臟。「我早就已經生不如死了!你以為我還在乎你的威嚇嗎?」

「你——」楚石寒著臉逼近顫悸的她,雙手忍不住加重了力道。

冷晏妮渾然不懼地挺直了身子,固執的神情讓楚石又愛又恨,內心激烈地交戰着。

他一方面想吻去她滿臉斑駁的淚痕,另一方面又想掐死她的剛強和淡漠。

就在這緊張又僵滯的一刻。「楚石,你在幹什麼?」夏靖遠滿臉慍怒的出現了,他來探望冷晏妮,剛進酒吧,就聽說楚石向冷晏妮尋釁,他難忍關心和擔憂地逕自找到辦公室來了,沒想到,一推開門,就看到這令人火冒三丈的一幕。

楚石慢慢收回了手,夏靖遠不加掩飾的關愛令他又妒又恨。「懂得憐香惜玉的人來了,冷經理,你的確探諳賣弄風情的學問。」

夏靖遠一聽,怒氣更加旺盛。「楚石!你怎可說刻薄話,虧你還是名聞遐邇、才情過人的大學教授,修為涵養卻連小學生都不如!」

楚石眼中也升起了一簇閃亮的怒火。「夏先生,你儘管可以替你的情婦強出頭,我楚石枉讀詩書四十多年了,學問修為不敢自誇,但——對於夏先生最鍾愛的女人,我雖然不敢恭維她的節操!但——我不至於出言不遜自貶身價來羞辱她。」

「你!你這個理智被仇恨蒙蔽的魔鬼!你怎麼可以侮辱晏妮?如果不是她——你早就——」夏靖遠氣得聲音都變了。

「靖遠!」冷晏妮尖鏡地打斷了他。

楚石目睹他們兩個人交換的視線,那份心神領會的默契撕裂了他。「怎麼?夏先生你的義正辭嚴到哪裏去了,還是冷經理口蜜腹劍的謊言乏善可陳得讓人羞於啟齒!!」

夏靖遠氣得潭身發抖,雙手緊握,就在他控制不住奔騰的怒火,衝上前想打碎楚石那蛋滿含譏刺的臉時,冷晏妮出奇鎮定的抓住的他的臂彎,她蒼白糾結的臉上有一份反常的懾人氣度。「靖遠,別生氣,反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們何必活得那麼辛苦,那麼在乎別人的看法呢?」

「可是——」夏靖遠的話被冷晏妮溫柔的手給止住了。「送我回去,我累了,靖遠。」

楚石看他們這份情意繾綣的模樣,一股椎心刺骨的絞痛戳進心臟,抽得他揮身僵硬,肝腸寸斷,他冷冷地點點頭。「不錯,夏先生,你的確有令人刮目相看之處,除了事業上的傑出成就,在處理兒女私情上你確實是不含糊,可惜的是——撿了一個破鞋當寶貝。」

這句刻薄的話抽光了冷晏妮臉上的血色,她渾身震顫搖搖欲墜,她那份痛不欲生的悲憤讓楚石為之心痛,一抹心碎般的憐疼席捲了胸腔,但夏靖遠卻被他一再惡劣的攻訐氣得喪失了自制力,他怒火中燒地揪住了楚石的衣領,一記雷霆萬鈞的重拳狠狠打向他的下巴。「你這個盲目的渾球!你——」夏靖遠氣喘吁吁的再想揮出第二拳時,一個苗條身影倏然飛了過來,替楚石挨了這狠狠的一拳。

一聲驚呼,玲晏妮登時眼冒金星,腳步踉蹌地顛了一下,驀然昏倒在楚石及時伸出的臂彎里。

坐在冷晏妮的房間里,望着她蒼白而楚楚動人的容顏,一抹尖銳的劇痛抓住了楚石,歉疚如排山倒海般席捲了他——

他酸楚莫名地閉上眼,熱淚在眼睛裏瀰漫着。

他想着剛才在客廳里和夏靖遠的一番對話:

「我不懂——她為什麼要替我擋這一拳呢?」他痛楚沙啞地呢哺著。

夏靖遠從鼻孔里發出沅重的一哼:

「哼,我也不懂她為什麼要替你這個善惡不分,翻恩為仇,一再羞辱她的人挨打呢?」

「夏先生,我不以為——你有權利置喙我跟冷經理之間的恩怨。」

「恩怨?什麼恩怨?你是指你和柳知秋之間的恩怨情仇嗎?」

他臉倏地刷白了。「你——你怎麼知道呢?」他震動的連聲音都不平穩了。

「我怎麼知道的?」夏靖遠怒極反笑地瞅着他灰白的臉,心中不能自已地閃過一絲報復的快意。「你以為呢?」

他倏地閉上眼,眼睛濕潤了,望着冷晏妮,不!柳知秋,胸口翻湧著一份萬死莫贖的撼動和罪疚感——

一陣虛弱的呻吟從柳知秋喉頭逸出,接着,她眨動酸澀的眼睛,從黑暗的漩渦中蘇醒了過來。

驀地接觸到楚石那雙灼熱又盛滿柔情、歉疚的眼眸,她的心痙孿了一下,痛楚瞬時緊緊抓住了她。「你——你還在這裏幹嘛?!嫌我被你羞辱得還不夠嗎?」

楚石深深的注視着她,眼中的深情綿遠而醉人。「我在這裏等,只為了告訴你一句話。」他聲音溫柔得像春風的吟唱。

柳知秋本能地打了個顫悸,整個心都揪緊了。「什麼話?」她聲音隱隱顫抖著。

「我愛你,知秋!」他語意嘎啞而震顫的吐出輾轉在內心深處長達二十三年的肺腑之言。

一股酸楚的淚浪迅速模糊了柳知秋的雙眸,在震顫中她被楚石緊緊地擁住了。「原諒我,知秋——我從不知道你為我——做了那樣大的犧牲——而我——卻一再殘忍而怨毒地誤解你、打擊你——」他熱淚盈眶地訴說着內心的激動和愧疚。

柳知秋無盡酸楚地偎在他陌生又熟悉的懷抱里,一份悲涼的心酸和恍如隔世的滄桑淹沒了她所有防衛和意志力,她像個嬰孩般嚶嚶哭泣著,哭出她積壓了二十三年的委屈、悲憤和創痛!!

這一刻酸澀的教人熱淚盎然,又痛楚、甜蜜的教人肝腸寸斷,悲歡離愁,愛恨情仇此刻都變得模糊而遙遠了——只剩下一股熾熱得化不開的深情在心頭焚燒,淚雨滂沱中,他們淚臉摩挲搜索著彼此的唇,任翻騰許久的激情和思慕任性而恣意地淹沒一切!

分開了二十三年的愛侶,在一番柔情萬縷、又纏綿悱惻的雲山巫雨之後,彼此枕靠着,怔忡地聽着對方劇烈而灼熱的呼吸聲,內心深處都充盈著一股恍然若夢的複雜感觸!

楚石心痛的摟着柳知秋,望着她那未曾衰退、明艷依舊的芳顏,頻頻低頭印上愧疚、憐惜的吻。「告訴我——所有的故事,你為什麼會和夢思分開?後來又怎麼到了香港嫁給了冷君毅。」

柳知秋把臉藏在他的頸窩裏,她無言地嘆了一口氣,任不堪回首的往事像一出血淚交織的電影般,一幕幕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淚意盎然的眼前:

「要說到我跟夢思分開的事及後來的演變,就不得不從我失蹤的那件事談起!」

她的顫悸和僵硬立刻換來楚石溫柔的擁抱和親吻,他把唇印在她的眉額間。「慢慢說,不要太激動——」

「要我不激動談何容易——不過。你有權知道事情的真相,儘管它醜陋、恐怖得令人嘔心泣血——」她頓了頓,深吸口氣,平復僨張的情緒,繼續說:

「就在我們準備搭漁船離開的前夕,徐定瑭,你那個包藏禍心、意圖不軌的表哥,他來找我談判,原來——他根本無心幫我們逃脫,他只是用這件事做餌來順遂他覬覦我的野心。」楚石的手僵硬了,一股殺人的憤怒湧進心頭,但——他強迫自己忍耐,不要干擾了柳知秋的思緒。

「他說——他早就貪慕我的姿色,如果我不聽從他的安排,他就要以反革命的罪名把你,還有楚家的老老少少送上清算鬥爭的舞台,而我——也會被人當成淫婦一般批鬥,你如果看過「芙蓉鎮」,相信女主角胡玉音的遭遇你應該不會陌生——」

悲憤扭曲了楚石的臉,他緊緊擁着她輕顫的身子,有份椎心刺骨也難以描繪的痛苦。「這個——狼心狗肺的衣冠禽獸!」

「面對他的威脅,其實我並不害怕,對自己的生死反而有一種釋然的灑脫,但——他拿你和你父母,拿夢安、夢思威嚇我,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們都知道陳慕白老師被整肅得不成人形、死在鬥爭大會上的慘劇,我怎會讓你、還有我親愛的家人飽受那種殘酷而生不如死的折磨呢?所以——面對他醜陋的淫威,我屈服了,我答應他的條件,以我的清白來換取楚家一家六口的安全。」

楚石聽得心如刀割。「那——夢思怎會跟你在一起呢?」

柳知秋凄楚地笑了。「徐定瑭他是何等狡猾奸詐的人,他知道我的個性,生怕我會在你們安全脫逃之後,以死明節來保全清白,所以——他扣留夢思來威脅我,讓我沒有反抗的餘力!」她苦澀地吞了口口水,任殘酷的回憶像鋒利的刀片絲絲、寸寸的切割着她。「他是聰明的,完全掌握了我的弱點,為了夢思,我這個母親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更何況——他是那麼處心積慮地想佔有我,一逞獸慾!」她身子掠過一陣痙攣,眼睛迷濛如霧,深深蟄伏在楚石心疼的、緊緊的擁抱中,然後,她咽下喉頭的硬塊,她繼續陳述著斑斑血淚的往事。

「他佔有我之後,食髓知味地把我幽禁起來,如果——我不合作,他就拿夢思來威脅我,他常猙獰告訴我:「你最好心甘情願點,否則,我不能保證你那個女兒是否能長大成人!」我含悲忍辱地接受他的蹂躪,在這段生不如死的禁臠生涯中,夢思是我活下去的借口,對於你!我早不敢有所期望,常想,再重逢恐怕只有下輩子或者在幽冥路上了——」她語音梗塞,有好半晌無法言語。

楚石聽得悲憤填膺,眼濕鼻酸。「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他的魔掌的?」

「在文革那段除四舊、批孔揚秦、顛倒人倫,草木皆兵的恐怖歲月里,每個人都像心驚膽顫的驚弓之鳥,深怕隨時會被點名批判,徐定瑭雖然在批鬥右派的優勢中佔得一席之地,但——他也怕他的蜜月期就像南柯一夢一般,尤其——他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不惜出賣自己的雙親,在鬥爭大會上給他們冠上許多荒謬,莫須有罪名——」她嘲謔的扯動嘴角,迷濛的眼珠像浸淫在一潭幽深的湖水裏。「為了抓住權勢,他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放過,又何況——是你爸媽呢?所以——當我知道他在鬥爭大會上批判、羞辱你爸媽時,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有好幾次我恨不能和他同歸於盡。但是——夢思那張純真可愛的小臉阻止了我——」她被泉涌的淚水梗住所有的話意,在楚石含淚、溫存的撫慰中,她勉強打起精神。

「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他的雙手沾滿太多的血腥和仇恨,第二年,在平反的聲浪中,他被自己的弟弟送上鬥爭的舞台,下場就和芙蓉鎮的王秋赦一樣,他被送進勞改的營房裏,而我在一片喧囂而大快人心的改正口號中被救了出來,只是——景物依舊,人事卻皆非了——」她凄楚地又再度盈滿了淚意。「抱着年僅兩歲的夢思,我到你爹娘、還有亞君姐的墳上謝罪、上香之後,在我堂弟知青的安排下,他在縣革會擔任副主任,我搭船離開廣東,也來到了香港。」

「那時候,我已經在學長的安排下到了日本。」楚石酸澀的說,眼中也泛起了絲絲淚光。

「也許,命運之神喜歡捉弄我們吧——,到了陌生的香港,我跟你完全一樣,不知如何去適應香港那種資本主義瀰漫的生活節奏,那時候——我有種山窮水盡、窮途末路的無力感,眼見身上的盤纏已不敷使用,抱着年幼無知的夢思,我真的不知該何去何從,更不知道該如何在人海茫茫中找尋你和夢安——在極度狼狽窘澀下,我在尖沙咀巧逢了一對也是處於落難窘況的年輕夫婦,她們也是從文革中逃脫出來的,在香港尋親未獲,也正處於前途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困頓中,在他們的安慰和鼓舞下,我把夢思暫時託付他們,他們有個聰明又長得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他和夢思很投緣,而為了我和夢思未來的生活經費,我決定出去找工作,和那對姓季的夫婦相約三天後來接夢思,然而——依我北大的學歷,在香港那個人滿為患,商業氣息濃郁的國度里,卻絲毫沒有生存的空間,除了——利用我的美色去賺錢之外——這是我在悲哀、絕望的情況下所得到的訊息!幾乎所有的老闆都給我這樣的暗示——」楚石含淚地俯下臉頻頻用雨點般的吻來傳達他的痛楚和激動。

淚洗滌了彼此的臉,他們緊緊擁著彼此顫悸的身軀,整顆心都融注在一份揪心刺骨的撼動和酸楚里。

柳知秋的淚濡濕了楚石的胸膛,她艱澀的聲音含着哭意地從他懷裏飄出: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走進了一家富麗堂皇的酒廊里,和他們簽了賣身契,他們給了我一筆訂金,但——要我下海陪酒一星期之後,才可以出入酒廊自由活動。也許——是上蒼對我仍有一份憐憫之心,在我下海陪酒的第一天,我遇上了香港船業大亨冷君毅,他大我整整十五歲,一張精幹而飽經世故的臉像透視鏡一般貫穿了我的心思。他不像一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尋芳客,也沒有猴急的想帶我出場,他像個紳士般靜靜的品著酒,深深地打量着我,看得我幾乎都無所遁形時,他才淡淡的揚起眉說:

「你的氣質非常優雅,而——你有一張耐人尋味,又寫滿滄桑的臉,你不是做這行的料,你大概是有難言之隱吧——」

「於是,灰姑娘的故事發生在我身上了,他花錢為我贖身,我答應留在他身邊做妾,就像你曾經說過:「「憐卿薄命甘做妾」!我似乎生來就是做妾的命。」她乾澀地笑了一下,烏黑的眼眸中水光蕩漾。「只是——他的妻子不像亞君姊一樣有雅量寬容我的存在,所以,我被他安排住在九龍的豪華別墅里,順便替他掌管他名下有關餐飲、娛樂相關的投資企業。一等他為我付出大量的贖金之後,我馬上在他的陪同下趕回旅捨去找夢思,可是,迎接我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服務生說季氏夫婦走了,早在兩天前就抱着兩個孩子離開旅舍——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即昏了過去,再清醒過來時,我完全崩潰了,哭得淚如雨下、肝腸寸斷——」淚像斷線的珍珠般撲簌簌的從她面頰滾落,燒灼了楚石的心。

「冷君毅他發揮極大的耐心陪我度過生命中的灰黯期,他答應替我尋找夢思,更允諾——如果有你和夢安的消息,他會放我走,成全我們——」她動容的瞅著楚石,臉上有一份眩目而楚楚可憐的美麗。「對於他這樣情深義重如父如兄的男人,我除了感恩之外別無其他選擇了。留在他身旁整整十年,然後,一次腦中風奪走了他的生命,他把他在九龍的別墅和其他身邊事業都遺留給我。他走了之後,我整個人有好長的一段時問都無法適應,楚石,今天當着你的面,我必須告訴你一句真心話,冷君毅他的確是個令人心許的男人,他對我真的體貼得無微不至,前夫有情,後夫有義;為了紀念他,我改名換姓為冷晏妮,認真在香港經營餐飲業,並在社交圈掙出一片天地,後來我得到一個訊息,季氏夫婦有可能在台灣,於是,我把香港的事業轉手,收拾行囊來到了台灣,我——不敢來找你,一方面為了失散的夢思,我對你心有愧疚,另一方面——我不曉得你能不能接受我這個——飽經滄桑的殘花敗柳——」

楚石的臉漲紅了,他低下頭猛然堵住她輕顫的唇。「你不是,你絕對不是!應該自慚形穢的人是我——我不能保護你,才會害你受了這麼多的磨難——」熱淚從他盈滿血絲的眼眶裏溢了出來。

柳知秋含淚地摟住他的頸項,熱淚紛紛灑落。「楚石,你真的——不嫌棄我——」

「嫌棄?不!你為我吃那麼多的苦,受了那麼多非人的折磨,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回饋你的一片深情——知秋,我楚石何德何能,竟能換來你這樣至情至性的女子厚愛,為我付出那樣大的犧牲——」楚石捧住她的臉,從心裏深處喊出他那濃郁的情緒和震動。

柳知秋綻出帶淚的微笑。「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楚石,當年我既然不惜甘冒父母的盛怒和別人異樣的眼光跟了你,做妾做小我都無怨無尤了,又何況——為你犧牲性命呢?愛是犧牲、奉獻的,不是嗎?」

楚石聽得柔腸寸斷,他死命的擁住她,再也忍不住泉涌的淚意。「嫁給我,我要光明正大的娶你,你再也不需要躲在婚姻的背後,做個委曲求全的小妾,我要讓所有的人來分享我們的愛情,包括夢安在內!」

柳知秋眼睛在水霧中閃閃發亮。「不,等我們找到夢思之後再說吧!何況,我不曉得夢安能不能接納我這個死而復生的母親。」

「她會的,我會告訴她所有的故事,讓她知道——她有怎樣一個偉大的母親。」楚石激動的說。

「是嗎?」柳知秋探深鍬着他。「你怎不老實告訴我,她壓根排斥我的存在呢?還有——那個對你一往情深的優里,你準備怎麼處理呢?」

「給我時間,我會安排好的。」

「好,我會給你時間,但,你也要給我時間。」

「給你時間做什麼?」楚石不解地皺起眉來。

「給我時間去找回夢思,同時,給我時間去收服夢安,我是她的親生母親,如果——連自己的生身骨肉我都無法贏取她的認同,我又如何有那個顏面和她相認呢?」

楚石心酸而疼惜地搓揉她的髮絲。「你怎麼還是那麼倔強好勝呢?」

「如果沒這份倔強,我恐怕早就死了。」她乾澀地笑了一下,表情變得凝重而執拗。「答應我,楚石,讓我做這場賭注,我要親自贏回我的女兒。」

楚石動容地瞅着她。「如果你輸了呢?」他擔憂的說。

柳知秋的心顫悸了一下。「那——我會退出,成全你和優里。」

楚石臉色倏地刷白了。「不!不!我不同意,我死也不同意——」他如同野獸般發出激烈的吶喊,把柳知秋緊緊鉗在自己粗猛的擁抱里。「你怎能說出這樣——殘忍的話呢?」

柳知秋的眼眶紅了。「我也——不希望這樣啊!可是——」

楚石倏地堵住她的唇。「沒有可是,知秋,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能!」

他出奇強烈的反應模糊了柳知秋的雙眼,她喉頭梗塞。「楚石,你——真的那麼——愛我?」

「愛?」他深情而狼狽地捧住她淚光瑩然的臉,沙啞的說:

「我恨你恨了二十三年,但——也愛了你二十三年,愛與恨像一把雙面刀折磨了我二十三年,也讓我,失魂落魄、行屍走肉地過了二十三年,你說我愛不愛你呢?」

柳知秋酸楚地閉上眼。「夠了,夠了,我這一生總算沒有白活了——」然後,在撼動里,她主動而溫存地獻上自己的層,用激情而纏綿的吻來表達她那份刻骨銘心、死而無憾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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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輕掬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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