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妳到家了嗎？」

電話的那端一片沈默，尉洋也耐心地等著響應。劈頭就問這一句，她應該還在納悶着他是誰吧？他想。

久久沒聽見她響應，只有偶爾傳來的呼吸聲，尉洋在KTV的樓梯間，心裏嘆了口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是我，尉洋。」

他又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汪雙喜僵硬地吐出一個字：「噢。」

她正納悶着他怎麼會打電話吧？尉洋又說了一次剛剛的話。「妳到家了嗎？」

「嗯，到家了。」汪雙喜停頓了下，才笑笑地問：「怎麼會想到打電話給我？」剛剛在KTV包廂里，他明明很客套地保持距離，不是嗎？

「因為妳突然不見了，我向唐翊裴問妳的電話。」剛剛她離開包廂，他以為她只是去洗手間，誰知道等了好久她都沒有回來，問起同學，才知道她人不舒服，已經先離開了。那時候，本來在餐廳見到她的喜悅，也被她帶走了。

「哦……不好意思，因為看你在忙，就沒跟你打招呼了。」汪雙喜輕描淡寫地帶過。

聽她淡淡的口氣，尉洋心中一陣鬱悶。他點起一根煙，就在樓梯間吞雲吐霧起來。雖然很悶，不過，他還得確認一件事。「我聽說妳身體不舒服，現在呢？好一些了嗎？」

也許是他簡單的話里卻帶着濃濃的關心，汪雙喜的防備鬆懈了些。「好多了，可能是包廂裏面太悶了吧。」她隨意找了個理由。

「那就好……」皺着眉，尉洋也找不到其它話題了。「那妳好好保重，早點休息吧。」他能說的，也只有這樣而已，其它的關心，只能保留在心裏……

「嗯，謝謝。」

汪雙喜說完，兩人都同時沉默了，卻沒有人願意先掛掉電話。

一陣漫長的靜默過去，汪雙喜率先開口。「那……就這樣了，再見。」

「嗯，再見。」尉洋也只能收線。

他看了黯淡的手機屏幕好一會兒，把手機塞回口袋裏，順手將手上的煙捻熄。尉洋垂下雙肩，低着頭，心裏沉甸甸的，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壓得他難以呼吸。

當初他的選擇，會造成現在與她的疏離，他早就知道。當同學會主辦人打電話給他，問他是否要參加同學會時，他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決定參加，不為了什麼，就為了她……

他從來就沒想過雙喜會喜歡上自己。

高中畢業典禮的那一天，當雙喜跟他告白的時候，他的驚訝大於喜悅。

那時候，他的感情正好處於空窗期，雙喜要他考慮兩人交往的可能。對於雙喜的感覺，其實是好的。她是個好女孩，因此他確實很認真、很認真地考慮過兩人在一起的可能。

只是，那時他還有一個忘不了的人，如果他貿然接受雙喜，對雙喜而言一點也不公平。他想，只有淡忘了心中身影的時候，他才能跟她說－－「好，我答應。」

他等著，給自己時間，消抹掉心裏的人。但是在聯考過後、等待放榜的日子裏，他心裏的人－－李心融，像算準了時間似的又出現了。

心融在電話裏面，說要跟他複合，哭得好象全世界都捨棄了她一樣，那麼可憐兮兮。當時，他還顧慮到雙喜，硬是鐵了心，要自己不許動搖。

心融不死心，三更半夜跑到他家門口，蹲在圍牆邊，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懇求他回心轉意，讓他們重新開始。她說，能給她幸福的，只有他而已……

他被心融的眼淚打敗了。他們從小就認識，多年的感情，有愛情、有友誼，像任他心中扎了根一樣，他真的太年輕，怎麼知道該如何拔去？所以，他還是選擇相信自己跟心融的感情，而捨棄了雙喜。

從那時開始，他和雙喜又是兩條并行線，回歸到自己的位置，再也沒有交集。

二十歲那年，他即將入伍服役，當時心融信誓旦旦地告訴他：「洋，我一定會等你回來。」

看着她甜美無邪的笑容，他幾乎以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幸福已經在不遠處了。但是，後來就像雙喜在電話里說過的：「她會拋棄你一次、兩次，就會有第三次、第四次……」

果然，他入伍之後沒有多久，心融兵變了，跟之前那些背叛一樣，毫不留情地投向他人的懷抱。

而他，人在軍中，對於心融的背叛心灰意冷，連一絲絲想挽回的念頭都沒有，心裏只是想着：這已經是預料之中的事了，他又難過什麼？

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難過的不是心融的背叛，他想起最後一次跟雙喜說話時，在電話那端，她哽咽的聲音。那一瞬間，雙喜的臉浮現在他腦海里，這麼深刻、這麼真實，他再也無法控制地落下淚，心痛得快要碎裂。

自己到底要錯幾次才會明白呢？

「……你怪不了誰，也沒有人可以救你，那都是你自己選擇的……」

他沒有怪誰，甚至也不怪心融，只是一直想着雙喜。

在離退伍還有一年的日子裏，雙喜生日前夕，他主動寫了一封信給她。他有很多話想告訴她、有很多事想要跟她解釋，他不期望她會原諒自己，只想着，只要她能看到這封信，能明白他的想法，這樣就夠了。

意外的是，她回信了。

當他收到雙喜的信，簡直欣喜若狂。這之後，他們往來通信了好幾次，每一次寫信給她，他心裏對她的想念，就一點一滴地加深。

直到某一封信里，雙喜提及她的男朋友，是一個怎樣好、照顧她無微不至的男孩，他們之間的相處好甜蜜、好幸福……

那時，他怔怔地看着信，心揪痛了，才明白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是他先捨棄她的啊，即使懊悔使他內心一陣一陣地泛疼，可是他不能喊痛了。

從那封信之後，他刻意不回信給她，讓彼此斷了聯繫。

直到今天，在同學會上重逢，一看見雙喜，他的心便飛快地跳。他知道自己對她的感情，只會越來越深，只能埋在心底。

這間位於天母地區的日系百貨公司佔地頗大，在該區域是明顯的標的物，人潮絡繹不絕。

中秋節過後，百貨公司下半年度最重要的活動，就是年底的周年慶。

傍晚時分，二樓的營業部內，所有人正聚在一起討論周年慶檔期的企劃事宜。而身為營業課企劃專員之一的汪雙喜也在其中，認真地參與討論。

一名專員手裏拿着某家專櫃的化妝品特惠組，開始說明。「我建議可以將它列入重點商品，這款化妝水跟乳液本來就是暢銷商品，在周年慶期間，將兩樣產品組合搭配，推出特惠價，我相信業績一定一飛衝天。」

課長略略頷首，不一會兒，又皺起眉。「David，你跟廠商再交涉，要他們把這項商品給我們獨家，這樣一來，顧客上門搶購，也可以帶動買氣。」

David己搔搔頭，又扯扯領帶，一副苦惱模樣。「這樣啊……」

「有困難嗎？」四十多歲的王課長挑了挑眉。

「沒問題。」David這下子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

汪雙喜正好坐在David旁邊，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笑笑地拍了拍他肩膀，安慰他：「加油嘍，成功的話，課長一定對你刮目相看的。」

一旁，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起，距離電話最近的汪雙喜隨手接起。對方不知說了些什麼，她只說：「我知道了，我等會兒就過去。」接着便掛上電話。

她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跟王課長報告：「課長，客服部有人請病假，現在是吃飯時間，客服部主任拜託我站一下服務台。」

王課長揮揮手。「好，去吧去吧。』接着又回到討論話題上。「我們繼續－－」

汪雙喜把文件整理好，很快地搭乘電梯來到一樓的服務台，跟客服人員交接。

「雙喜，拜託妳了，我一個小時內回來。」客服人員詩姿抱歉地笑了笑。

「沒關係。」汪雙喜進駐服務台。這時，剛好有顧客要兌換停車券，她連忙在停車芬上蓋了章，把發票跟停車券一起交還給顧客。「您好，您的停車券是三小時，謝謝。」

其實服務樓內的工作滿單調無聊的，除了幫客人兌換停車券、廣播尋人服務之外，其它的服務項目很少執行。今天客人不多，偶爾才有人前來兌換停車券，她閑得發慌，只好低頭整理服務台內的文具打發時問。

「小姐，請問你們這裏的香水專櫃在幾樓？」

汪雙喜連忙抬頭，露出職業化的微笑。「三樓，您可以搭乘右手邊的電梯上樓－－」可當她一抬起頭，看清對方的臉時，兩人同時一愣。

「是你？！」

「是妳？！」

一見到她，尉洋幾乎是馬上笑了出來。

汪雙喜見他笑了，左邊嘴角的酒窩讓他增添幾抹稚氣，看起來很可愛，也跟着笑了出來。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化解了上次的尷尬和客氣，好象又尋回了從前的感覺，帶點甜甜的滋味，在胸臆間蔓延開來……

「原來妳在這裏上班？」尉洋靠着服務台，深邃黑瞳打量着她－－長發整齊地綰在腦後，身上的套裝是公司制服，纖細白皙的頸項則系著一條絲巾，完全是上班女郎的裝扮。

「對啊，那你呢？怎麼會來這裏？」汪雙喜側着頭，唇邊的笑意不減。

「來買東西。」他輕輕帶過，又續道：「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妳。」

「算你運氣好，今天我剛好來服務台支持，否則也遇不上我。」

「是啊，運氣真好，買刮刮樂說不定還能刮到大獎呢！」

「怎麼，你的口氣好象很不以為然？我有說錯嗎？」汪雙喜含笑瞅着他。

「不會不會，怎麼會不以為然？我哪裏敢？』尉洋挑挑濃眉，看她笑得這麼開心，他心情就很好。

「算你識相。」汪雙喜作勢哼了哼。

黑瞳悄悄染上溫柔，尉洋猶豫了下，淡淡開口。「妳幾點下班？」

汪雙喜回頭，看向牆面上的時鐘，現在指著六點半。「七點。」他問這個要做什麼？

「那……晚上有約嗎？」他微笑盯着她。

她被他不明所以的眼神看得有些焦躁不安，但還是誠實回答他的問題。「沒有。」說完，她又後悔了。

回答得這麼快乾么？好象一副她乏人問津、沒人邀約的樣子，汪雙喜真的有股想要咬掉舌頭的衝動。

「一起去吃晚餐吧。」這一次，尉洋毫不猶豫地說。即使她有男友了，他這個朋友的邀約，應該不過分吧？他在心中這麼說服自己。

吃飯？汪雙喜有點意外，心中還帶着一絲絲的……開心。她略歪著頭，故作思考。「吃飯啊？嗯……好吧，勉為其難。」

看她假裝拿喬的樣子，尉洋的笑容更燦爛了。

「好，我等妳。」尉洋瞥了下時間。「那妳下班之後再打電話給我，我現在先四處晃晃。」

「好。」她點點頭。

尉洋對她眨眨眼，扯開一抹笑，轉身走開。

他一邊走，腦袋后彷佛還長了一雙眼睛，知道她正望着他的背影似的，他竟舉起手揮了揮，像在跟她說：「待會兒見。」

汪雙喜收回目光，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

跟尉洋一起坐在天母商圈的某家餐廳里，汪雙喜感到似幻似真，還不太能夠接受他就在自己對面的事實。

現在這種有點緊張、卻又喜悅的感覺，跟當年一樣，一點都沒有變……只要他在周圍，她的呼吸便會錯亂，屢試不爽。

她微微發愣，就連尉洋看着她，她都沒有察覺。

點完餐后，尉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見她久久不語，他不禁問：「在想什麼？」

汪雙喜回過神來，斂下眼，輕輕地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沒想過我們竟然還會坐在一起吃飯……」

「我也不敢想啊……」尉洋喃喃低語。

「什麼？」她沒聽清楚。

「沒什麼。」他聳聳寬肩，笑了笑。

「要神秘。」她挑了挑眉，拿起水杯喝水。

「我是說，我也沒想過。畢竟高一剛開學，我們就吵了一架，不是嗎？」想起這件事，尉洋就忍不住低笑出聲。

汪雙喜眼神逐漸朦朧，她喃喃道：「是啊，真沒想到……」

「那時我覺得我真是倒霉，妳在講台上宣佈事情，當時說話的人不只我一個，妳卻偏偏吼了我一頓。我就想：妳的眼睛是忘在家裏啊？！班上這麼多人講話，妳不說他們，卻來指責我？要不是看在妳是女的，早就當場揍妳一頓了。」說起這件陳年往事，尉洋的眼神放柔了。

「我也不曉得啊，我在台上一回頭就看到你在鬧豪豬，當場就發飆了……」汪雙喜有點不好意思地乾笑幾聲。

「從妳的外表真的看不出來妳這麼兇悍。」他敬謝不敏地搓搓雙臂，好象真有這麼一回事。

「兇悍？沒人這麼說過我欸……」她皺了下眉。

「可見妳多凶，都沒人敢告訴妳。」他笑得好開心，眼睛笑彎了，像天邊的彎月。

汪雙喜沒好氣地笑道：「說得跟真的一樣。這件事再繼續以訛傳訛下去，我還有沒有人要？」

突然，尉洋的笑臉不見了，眼中閃過淡淡的黯然。但他還是淺淺笑着說：「還怕沒人要嗎？妳……男朋友不是對妳很好嗎？」

汪雙喜聽了他的話，頭上畫滿問號。她納悶地問：「男朋友？什麼男－－」她停頓下來，這時候才意會過來這個「男朋友」是怎麼回事。頓時，她兩頰泛起淺淺的粉紅，緊張到額間都沁出薄汗。

「怎麼不繼續說了？」尉洋望着她。

「沒事。」她搖頭。

縱使覺得她的反應有點奇怪，尉洋也沒有多問什麼。一時間無話可說，他只好又回到原先的話題。

「妳知道那時候班上的人都很怕妳嗎？」

「為什麼要怕我？我又不會咬人。」汪雙喜聽了，感到啼笑皆非。

「他們說妳看起來好象很文靜，一開口卻能把一個人活活罵死，尤其是得罪妳的。妳沒發現嗎？班上男生有些都很調皮，可是他們的腦筋絕對不敢動到妳身上。」

「啊！好象是欸……」汪雙喜思考了下，然後忍不住笑了。「我真的有這麼可怕嗎？我的天哪，竟然被他們想成這樣……」

「他們沒有機會了解妳，所以才會這樣想。妳啊，外表文靜，生氣的時候很兇，可是，真的跟妳相處過後，就會知道妳好在哪裏。」尉洋把水杯握在手裏，黑瞳含笑注視她。

被他帶笑的眼望得身體發熱，汪雙喜連忙別開眼，忍不住說：「是嗎？我一點都不覺得我哪裏好。」

「為什麼？」

「如果我夠好，為什麼你不要我呢？」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

尉洋渾身一震，無法回答。「雙喜，不是這樣的……」他嘗試開口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由他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那低沈沙啞的音調，像－顆從外層空間墜落的隕石，重重地墜落在她心裏，瞬間，一種有別於疼痛的感受在身體里迅速蔓延……

「沒關係，真的，真的沒有關係。」她微微搖頭，淡淡笑着。

尉洋深深看着她平靜的臉蛋，默默無言。

就在他們相對無語的時候，侍者上菜了。

把屬於他們的餐點放置妥當后，侍者微彎著上半身，有禮地道：「兩位請慢用。」接着便離開他們的座位。

不願讓好不容易熱絡的氣氛降到冰點，汪雙喜綻放笑容，雙眼發亮地盯着桌上的食物，露出垂涎三尺的表情。

「看起來好好吃。」

尉洋輕扯嘴角。「那就快吃吧。」

「好吧，我開動嘍！」她拿起叉子，不客氣地大快朵頤。

眼看她的表情恢復正常，尉洋才鬆了口氣，跟着開始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