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虎傳

水虎傳

怕失敗的人永遠不成功。一個真正成功者的特色是:不是從未敗過,而是善於/敢於/擅長於反敗為勝。

大將軍深吸了一口氣。

有「大道如滅』這樣的對手他也心頭沉重,心情更不好過。

「你終於還是露出了狐狸尾巴了,在我跟你相交廿五載,還以為你守得住,不逾矩,可以重任。」

他斜睨著於一鞭,他的話和眼神一樣,也如鞭子。

然而在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心裏也不無悔意,但是他不是對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而是後悔自己太沉不住氣,以致不能不動聲色就置於一鞭於死地,世上有一種人,只知道利用朋友,而不許朋友利用他;只知道要求朋友,不給朋友要求他。大將軍無疑就是這種人!

又一個背叛我的人!

我為什麼要把他迫成這樣子!

——看來,他本是不想與我公然為敵的。

為什麼會鬧到這樣子?叛逆我的人,一個又一個,難道我已眾叛親離?

紅男一再叮嚀。勸誡過我:再這樣迫下去、殺下去,我將會一個朋友。戰友都沒有!

我討厭她的啰嗦!

——可是怎麼啰嗦都好,她勸的,我還是可以聽得進去的。

因為只有她不會害我!

因為我是她的丈夫!

因為她是我的夫人!

——如果她要害我,早都害了!

——如果我要殺她,早都殺了!

她雖然把收養冷小欺的事瞞着我,那是女人之愚,也是婦人之仁:竟以為養大成人的仇人之子就不會找我報仇!

——天下沒這般便宜事!

——他今天不恨你,難保有日不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懷恨你!

——他今天不殺你,不等於老了的時候也不殺你!

與其為自己一手撫育長大的人所殺,不如自己先下手為強。

別怪我狠。

不狠的人永遠上不了枱面。

——在江湖上心不夠狠的人更活不長命。

——在武林裏手段不夠辣的人只有給人施辣手的份兒!

可是再辣手,也不能砍掉自己的手。

——我的手下己一個個給我「清除」掉,就像一個人失去了手足,腦袋瓜子再厲害也成不了大事!

大事不妙!

連於一鞭也造反了!

——他是我逼成的嗎?

——是我做錯的嗎?

——都是我的脾氣誤事!

怎麼近日我完全抑制不了脾氣?

我老了?

我累了?

還是我所習的武功,使我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難以自抑?

這該怎麼辦?

——『風四扇門』已將近衝破最後一扇門了,決不能半途而廢!

——「走井法子』眼看大功告成,更不可前功盡棄!

我要強撐著!

——儘管孤獨、無奈。

本來,一個真正的大人物,理應是喜怒無常但也喜怒不形於色的。

做大事的人物,本就該讓人高深莫測,難以觀形察色。

但我最近不成了。

——大喜的少。

——大怒的多。

——喜怒無定如故,但俱形於外,亂於中。

這不大妙。

大大的不妙。

我到底是幹什麼來着?

我怎麼失去了往常定力?!

我究竟是犯了什麼邪了?!

——不行,有機會,得還是找紅男問問。

只不過眼前是一關:

於一鞭這傢伙,竟在這要命的關頭,給我這一記狠招!

——他若與追命鐵手聯手,我這可背腹受敵!

這招雖狠,但我自信還是應付得了。

因為我是大將軍。

因為我的「屏風四扇門』已接近最後一扇了。

因為我會「走井法子」。)

於一鞭的樣子很苦澀。

向來,他的表情都很苦情。

「我不要叛你,我這樣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再不反你,你也一定會把我清除掉,你是迫虎跳牆。」

「少賣清高!」大將軍仍以他一貫的咄咄逼人、理屈氣壯地道,「世間所有的反賊都不會說自己不顧道義,而會推咎是官逼民反,逼上梁山——誰會說自己只是為權為利誓死周旋而已!」

於一鞭慘笑道:「我確是迫不得已!」

追命見於一鞭很有些愁慘的樣子,上前一步,道:「於將軍,勢已至此,無可挽回,咱們就聯袂一戰凌落石,誰也不必怕誰!」

於一鞭卻橫退了一步,橫鞭橫目橫聲叱道:「我反大將軍,是他逼我的,我可不能引頸受戮。但我跟你們也不是一夥的。咱們仍不是朋友!」

這句話一說,大出大將軍的意外。

鐵手只覺對這滿臉鐵色苦面愁容的人肅然起敬,拱手道:「好,真是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你反你的大將軍,咱們拿咱們的凌落石。」

追命卻一笑道:「於將軍,你又何必著相呢!這一來,咱們這可成了三角演義,各自為政而又相互對埒了。這可誰都沒討著好處。」

於一鞭卻瞋目瞪向楊奸:「怕只怕斷送給漁人得利虎視眈眈的司馬懿!」

於一鞭退了三橫步,使落山礬崗上的局面變成了:

大將軍的「三角形」

大將軍見於一鞭不肯與鐵手追命同流合污,並不沆瀣一氣,也覺得頗為意外。

「他們的師弟冷血殺了你的子侄於春童,你應該找他們報仇才是!」

「我知道春童的性子。他是咎由自取,冷血不收拾他,我也會教訓他。」於一鞭澀聲道,「於春童也不姓於,他原是以前曾副盟主的兒子,我因念舊義,怕你也對他趕盡殺絕,所以認他為子侄,他便改姓於,希望你不察覺,留他的命。可是他屢受歷劫,性情大變,想找你報仇又實力未足,所以把殺性戾氣卻發泄在別人的身上,這也都是你造的孽,那次如果不是我也趕來這兒,包圍這裏,恐怕你一旦得悉凌小骨不是你兒子后,你連紅男母子也會下毒手,不放過吧!」

大將軍一下子又暴怒了起來,喝道:「你少說廢話,少來管我的事!今晚你到底要站在哪一邊,再有猶豫,我要你死得比曾誰雄更慘百倍!」

這句話一出,於一鞭的臉色更是難看,只說:「如果我真鬥不過你,會在你下手之前自戕,一個人死了以後你要把他的屍體如何處置。那就沒啥大不了的了,反正對死人而言是沒損失的,就隨你的意吧。」

其實那句話一出,大將軍自己也吃了一驚。

他說過不要再發脾氣的。

但他又發了脾氣。

——剛才那句話,足以使於一鞭再無退路。

沒有退路、不留餘地之後會怎樣呢?

勢必反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又何必把人逼到這樣無路可走的地步呢?

他大悔。

但聽到於一鞭這麼一番視死如歸、死又何妨的話,他又勃然大怒,忍不住就說:「你倒瀟灑,一死了之,但你的兒子、女兒,可都還在我手上,卻給你這番不識時務的氣話更累死。

於一鞭的臉容似是給人抽了一鞭。

也像著了一招。

大將軍爆出了那一句,自己也嚇了一跳,深覺失言。

——話這樣說了出去,是仇恨似海、不死不休了。

他本想找補,但見一向諱莫如深的於一鞭,臉上流露了一種中招、悲恨莫已的神色來,他又覺得頗為痛快。

——終於把這老狼給拔了尖牙了!

於一鞭悶哼一聲。

他像吞噬了什麼,消化得頗為辛苦。

「當日你說是栽培小兒小女,其實,是把他們引入庄內,當作人質,是也不是?」

「你不能怪我。我沒有看錯。要不然,你早就了無憚忌了。」

「當日我把玲兒、投兒送入朝天門之時,也曾揣測過你的用意。但沒有辦法。我不從命,你豈能容我至於今!」於一鞭沉聲一字一句地道,「但他們是身在朝天山莊里,不是在你手上!」

大將軍哈哈大笑。

額頭髮亮。

牙發亮。

眼亮。

「都一樣!」在山莊里,大將軍上下排牙齒也足可叩出星花來,「跟落在我手裏,還不是一樣!」

「有點不同。」這次,於一鞭的話也像鞭子一般地回抽了他一記,「你現在還在山上,不在庄內。」

大將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落山磯是於一鞭的地頭。

他的軍隊駐紮在這裏。

如果大將軍根本回不了「朝天山莊』,即又如何加害於玲和於投?

看來,這情勢已無可挽回了。

於一鞭已豁了出去。

他已和大將軍對上了。

大將軍平生最恨的,就是人家對他的不禮貌、不尊敬。

——於一鞭公然不受他威嚇,還反過來威脅他!

他現在對於一鞭的恨意,恐怕還要遠超於對鐵手和追命。

他恨死他了。

他本來有機會不動聲色地殺了於一鞭:那一次,他約於一鞭到山上來談,就大可動手殺了他。

但他殺的朋友也着實太多了。

殺得幾乎已沒有朋友了。

他總要留下一個朋友,來為他驕人的成就而喝彩,來證實他也有不出賣不背叛他的老友的。

這一念之仁,使他不忍心清除掉這股根扎得越來越深的勢力。

而且已日漸壯大。

他看於一鞭老實。

所以才著了招。

他恨不得馬上殺了這個人。

——沒有人可以背叛我!

——沒有人能對抗我!

——誰背叛和對抗我就先殺誰!

敵人的攻襲還可以忍受:因為敵人天生就是要跟你對敵的:但朋友的出賣最不好受:因為朋友本來應該是跟自己一同來對付敵人的!

所以他比較之下,恨追命要遠甚於鐵手!

——因為追命曾是他的「部屬』,雖然那是為了要卧底,接近自己。

但他最憎恨的仍是於一鞭。

他恨得忍不住還說了出來,說得猶如一聲呻吟:「上次,我就早該殺了你。」

於一鞭木然道:「你知道我為什麼答允跟你私下相見?」

大將軍怒笑:「因為你暗戀我!」

於一鞭一點、一絲、一丁兒笑容也沒有:「因為地點是我定的。」

大將軍有些驚覺:「我也著『三十星霜』查過,這兒沒有陷陝。」

於一鞭道:「這裏是沒有埋伏。」

大將軍道:「你有人手把這兒大包圍,但我也帶了不少精英好手來,你有人,我有。你有武功,我更有,你有奇策,我也有良謀。我豈會怕了你?」

「不。」於一鞭道,「有一樣事物是大家都沒有的。」大將軍一愣:「我有財有權有勢,我還會有什麼沒有的?」

「不是你沒有,而是這兒沒有。」

「水。」

「這兒沒有水。」於一鞭說,「你沒察覺出來嗎?這座山頭完全沒有水,沒有水源。」

大將軍目光一寒,這次可真像是捱了一招。

而且還是狠的。

——相當狠的一招。

所以他立即反擊。

用語言。

「姓於的,只要我下得了這座山,我就要你絕子絕孫!」

話是說出去了。

這次大將軍沒有後悔。

一點也不後悔。

因為他已生氣了。

他已給激怒。

他已必殺於一鞭!

因為於一鞭傷害了他的尊嚴。

——可是有什麼比語言傷人更甚呢(除了文書)?

往往爭吵就是因為這樣,初時本無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但你一言我一語地吵著吵著,自然就有十冤九仇了。

說了那句話,大將軍仍不心足。

他左手一掣,亮出一支旗花箭。

於一鞭一看,彷彿看到自己脖子上掛着一條毒蛇。

他深吸了一口氣,身體略向後仰。

誰都知道他不是要往後退,而是想要撲上去,去強壓那一支一擦即著衝天飛射的旗花箭。

「沒有用的。老芋頭,你再厲害也阻止不了我發出這訊號。」大將軍彷似看見敵人的脖子已扼在自己手裏,自是得意非凡,「我的訊號一旦發出去,朝天門的人會立刻宰掉你的兒子、女兒,而且還用最殘忍的手法宰殺他們——告訴你,這遠比殺豬宰牛還刺激得多了!我可以保證:一定鬼哭神號,呼爹喚娘的!」

他覺得自己又把話說盡了。

仇又結得更深了。

——他從前可不是這樣子的啊!

初出道的時候,他可以說是極討人喜歡的,他喜歡稱讚人,使人全心全意為他賣命。他常施恩惠,讓人為他效死。他至少懂得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最少,敵人的命還不是在他手上的時候,話,是不該說盡的。

(為什麼自己會變得這樣子的呢?

是因為自己的武功練得有恃無恐,還是因為習這武功而使自己心浮氣躁呢?

管它的!反正以自己的武功,穩勝,至少,於家兩個後人小命在自己手上,先恣意折騰這老芋頭一番再說!)

追命忽然說話了。

他問於一鞭:「你如果一對一去格殺大將軍,有幾成勝算?」

於一鞭居然也真的想了一陣子,認真的答:「三成。」

追命也居然問了下去:「要是他『屏風四扇門』都練成了呢?」

於一鞭:「一成也沒有。」

追命:「如果你跟我們兩人一起聯手呢?」

於一鞭搖頭。

追命不信:「半成也無?」

「不是。」於一鞭說,「而是因為我不會也不能跟你們聯手。」

追命:「反正都是對敵,你就算不與我們並肩作戰,也一洋跟他敵對。聯手若可制勝,何不聯手?」

於一鞭:「因為我跟你們不是同一伙人。如果我過來跟你們一齊對付他,在皇上那兒我就說不過去了。」

——於一鞭原是天子派來屯兵領軍的,如果他跟追命鐵手聯戰大將軍,那就變成皇帝和太傅一起對抗蔡京派系的人,這就幾方面都說不過去了。

事實上,諸葛先生能一直與權傾朝野的蔡京相埒多年,也未嘗不可說是皇帝趙佶有心促成的。

——只有在派系相互對壘才能取得勢力上的平衡,那皇帝就大可永保帝位。安枕無憂了。

趙佶平時好玩樂,不理朝政,看似荒淫可欺——荒淫是荒淫,但荒淫下一定可欺,像趙佶能對書法遊藝如此精擅的人,小聰明是一定有的。就算沒有,他身邊有的是聰明人,就只看這些聰明人要把才智用在(騙他還是幫他)什麼地方。

是以,於一鞭是不便加入鐵手、追命這一邊,對付大將軍。

再說,他跟蔡京的淵源也很深。如果跟這當朝大老的關係不夠密切,他也不會能在蔡京眼底一直升到天子門下去了,更不能在這位居要衝之地領軍制衡凌落石了。

於一鞭更不欲與蔡京為敵。

所以他得擺明了:他是凌落石逼他反擊的,而不是對抗大將軍背後的勢力!

這一點,在官場上,要分得很清楚。

在江湖上,也要格外小心。

——很多人就是禮數不足,觸怒小人,他日當真是死得不明不白,敗得不清不楚,有冤無路訴。

年輕人許是還不知道這個。

——世上原就除了恃「勢」、「權」、「財」、「才」做物之外,也一樣有恃「年輕』做物的。

他們以為天下是他們的。

甚至他一人的。

可是於一鞭當然不會這樣想。

他很沉着。

但不愚蠢。

他已上了年紀。

他就算不是狐狸,也是狼。

——在武林中歷風歷霜久了,一定的狡獪,是必然有的。

追命年紀也不小了。

他是「四大名捕』中年歲最大的。

所以最明白事理。

因此他立即懂了。

「但我還是有不懂的。」追命說,「這山崗有沒有,為什麼會那麼重要?」

於一鞭欲言又止。

追命轉了個話題:「你向他攻襲,也不過只有三成勝算。如果你還要先得搶奪他手上隨時都可以發出去的旗花火箭,那豈不是至多只剩下了一成勝機?」

於一鞭道:「也許還沒有。」

追命道:「除非你不先去搶他手上的箭炮。」

於一鞭:「可是我已沒有選擇。」

——因為他的孩子在人手裏。

追命笑道:「如果你的孩子已全來了這裏,而且還在你麾下高手的保護下,你還搶什麼火箭旗號預先慶祝過年不成!」

於一鞭不解。

但旋即他就完全明白過來了。

因為已經有人在叫:

「爹、爹爹!」

一隊紅燈籠閃閃晃晃,於玲和於投——於一鞭的兩個孩子——一起出現在高崗上。

帶他們上來的是馬爾和寇梁。

後面押陣的當然還有於一鞭手下的軍士們,其中包括了他的副使「快手神楷』招九積。

大將軍一看,登時笑不出來了。

猶如吃了一招。

這次,大將軍和於一鞭,一齊異口同聲地道:「……怎麼——?!」

追命道:「冷血陪小刀、小骨等候將軍夫人,鐵手師兄闖朝天山莊接凌夫人,我呢?我不能光閑着領閑俸,總有些事可干呀!」

鐵手這回接道:「我們都只是幌子。三師弟一向深諳人情世故,洞悉世事變異,所以前來勸於將軍棄暗投明之前,先把令公子、千金接來帳營,以策萬全。」

於一鞭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我不是對付大將軍,他們豈不是也給你們當人質了?」

追命笑道:「非也。」

於一鞭的左右手招九積適時知機地道:「於將軍跟崔三爺一上落山磯,這位馬兄和寇兄便把大公子、二千金帶入帳里來了。」

追命補充道:「無論咱們談成或敗,我覺得把這兩位無辜的孩子送回這兒較妥當。反正,要是你頑冥不靈,偏要為大將軍效死,那麼,日後大可把他們再送入虎口裏去。」

於投一聽,已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回山莊。」

於玲還哭了起來,她畢竟比較年幼。

於一鞭本也想把兩個孩子接回來多時了,他的夫人張滿枝也央他多次,他不欲大將軍生疑遷怒,便一直把事情壓了下來,張氏也是宋紅男的手帕交,曾找過大將軍夫人想辦法,凌夫人也跟她丈夫處探問過了,大將軍只冷沉地說:「他們不在這裏拿啥牽制那芋頭?你少插手這種無聊事!」便把宋紅男叱退了。

而今竟能把兩個孩子接了回來,無論如何,是免去了後顧之憂,心中對追命大是感激,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追命笑道:「我這樣做,不是要你感激我,而是希望你不管是對付我們還是大將軍,都可放手一戰,這樣比較公平。」

他指向馬爾、寂梁道:「這兩位對『朝天山莊』路熟,知道二位公子、千金給禁錮在哪裏,要不是他們引路、引走守衛,我還真辦不了此事,都是他倆的功勞!」

馬爾謙辭道:「我們只能做些跑腿的事兒,要不是崔捕頭的輕功,誰能挾著兩個人來去如飛?」

寇梁則道:「要不是鐵捕爺先到馬房搗亂一番,大戰溫氏三傑,吸住他們的注意力,我們兩個早給人逮下了!」

大將軍聽得冷哼一聲,額角發出鐵鏽似的微芒來。

於一鞭忽然向追命道:「我跟凌落石一戰,敗多勝少。我跟他相交廿五載,對他的武功,自是清楚得很。他的『將軍令』我的『至寶三鞭』還抵得住。我若是敗,必敗在絕招『屏風**』下。可是我萬一僥倖得勝了,如果決鬥地點不設在這兒,我也奈不了他的何。」

追命、鐵手不禁問道:「為什麼?」

於一鞭道:「因為他還有奇招。」

鐵手道:「奇招?」

追命問:「什麼奇招?」

「走井法子。」

於一鞭沉聲、正色、凝重地道。

「走井法子?!」

鐵手追命都不解。

——那是什麼意思?

——人名?地名?還是一個特殊的陣法?

「大將軍一生里有三種絕招,跟他交手的人,不可不知道。」

於一鞭說話的時候,視線沒有離開過大將軍。

因為大將軍隨時可以動手。

——一動手,他就說不下去了。

像大將軍那樣的對手,只伯誰也不能一面跟他交手,一面還能談吐無礙。

誰也不能。

——就算是諸葛先生親至也只怕不能。

可是大將軍卻似沒有馬上動手的意思,反而說了一句:「我一生豈止三種絕招而已——」說到這裏,遂想起什麼似的,又補充了一句,「——何況,我這一生人過了一半多一點點罷了!」

——以他那樣的年紀,居然只認為自己只不過「一生人的一半多一點點」而已,鬥志力也不可謂不旺盛了。

於一鞭只好道:「你一向變化多端,高深莫測,『絕招」當然不止於三種,我這是指你在武學上的『絕招』,而且,還是要練到了前人所無,獨步天下才能作數。」

大將軍冷笑道:「你指的當然是:『將軍令』、『屏風**』和『走井法子』了!」

原來他自己也聽出興味來了。

——主要是因為:真正的高手,定必是寂寞的,他們身在高處,難得聽到削切的批評。尤其這是敵人:而且這敵人還是多年戰友的評語。是以大將軍倒是樂得要在殺掉這個心腹大患之前,聽聽他對自己最得意的幾門絕藝有什麼看法。

大將軍雖然是大將軍,但他也一樣好奇。

他就算十分自私,但也會對自己好奇。

「『將軍令』是你的殺手鐧。當今之世,大概沒有一樣兵器比你的手更厲烈;就算有、也決比不上你方便,因為那是你自已的手。」

「『屏風**』是你修習的氣功,這原本是『九五神君』宋拜石的絕門武功,但卻不知如何落在你手上,而且還給你練成了,而且還練到了第三扇的境地。在內力上,當世能跟你匹比的,大概不出六七人吧,招式高明,再加上內力修為如此精純,這也是我所不如的。」

「『走井**』卻是你開溜的方式。武功、才智再高的人,也有給打敗的一日。你修得這種奇門功法,只要有井,只要有水,便休想困得住你。而且,這逃遁的方式卻是最絕的反擊之法。本來,陸上的老虎,到水裏也得成為死虎,可你卻成了水虎,加倍厲害!單止這份武學上的成就,旁人就該為你作傳,如果你用於造福天下,必能流名千古流芳百代。試想:你外功、內力和退路都齊備了,加上有智謀、有權勢、座下更有高手如雲,舉世江湖,誰能惹得起你?」

於一鞭在與大將軍開戰之前,居然說了那麼多「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連大將軍都甚覺詫異。

但他都聽得很舒服。

——當然了,有人(而且還是高手,並且更是敵人)這樣猛誇自己,那有聽了不開心的!

(唔,對了,該著人為我寫一部傳,讓我可以留名萬世,書名就叫……對,就《水虎傳》吧!)

於一鞭接着卻道:「可惜……」

並沒有馬上說下去。

大將軍打從心裏發出了一聲怒吼:「可惜個什麼?!」

鐵手和追命也想追問:

——可惜什麼?

往往「可惜』之處,便是破綻和弱點——大將軍有弱點嗎?他的破綻在什麼地方、他的弱點在何處?

「可惜你的優點已慢慢成了弱點,而長處也轉化為短處。」於一鞭道,「譬如你練就了『將軍令』,凌厲無比,你的性情也更變本加厲,處世行事,不留餘地,無形中,你已造了不少孽,做了不少惡事,雖然成就也空前壯盛,但早已四面楚歌,仇人無數,而且,武功路子己不能回頭走剛柔並濟的路子。」

大將軍聽得心頭一驚,悶哼一聲。

「既然沒有了回頭路,只好走向更上一層樓的詭烈內功,那就是『屏風四扇門』。你練成了第一扇,殺性已不能壓抑,先殺了義兄老盟主『不死神龍』冷悔善。練得第二扇,你連義弟副盟主『神一魁』曾誰雄也殺了,近日功力增至第三扇,便幾乎把敵人和朋友、仇人和手下都殺光了。他們都死光了,你只不過是個獨夫,你還剩下什麼?沒有人勸你,沒有人幫你。沒有人再支持你了。」

大將軍聽得臉色灰敗,汗如雨下,卻壓着嗓子咆哮道:「於一鞭,沒想到你平時不說話,卻伺伏那麼久了,這回給你交待遺言,倒是一發不能收,滔滔不絕,想必是憋久了吧!好,我就讓你說個夠!像你這種『好朋友』,我差點就喪在你手裏呢!我只恨沒早些拔了你!」

於一鞭道:「牛把草都吃光了,那只有餓死了,人斫光了樹,夏潮一來,都成水鬼了。」

大將軍道:「我是老虎,我是萬獸之王。而且我還是水裏也能發威的猛虎,我不是牛。我不想死於敵人之手。總得要把敵人和獵人都吃掉——你放心,這世上有的是人,我還真吃不完呢,准叫我無故?誰教我解決得了人,人收拾不了我!」

於一鞭道:「沒有人能夠永遠不敗,也沒有人可以只勝不敗。武林中最荒謬的故事是:一個人常稱孤獨寂寞,因為他已天下無故!這是最可笑的!因為你自以為也自稱無敵,天下何其之大,誰能無敵?江湖上最無聊的傳聞是:某人在某方面有過人的成就,立即成了大宗師的模樣,以為已到了人生之巔峰,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所以傲視同儕,崖岸自高,不惜自封為王,殺盡同類。這也是最虛妄的!世間高人何其之多!谷不擇草木,海不擇江河,所以能容。自以為已無敵於世,順其者昌,逆之則亡,簡直滑稽!一個真正成功的人的特色應該是:不是從來不敗,而是勇於反敗為勝。你這樣獨步天下,到頭來,只怕一失足就永翻不了身了!」

大將軍怒目吭聲:「怕失敗的人永遠不成功!一個真正成功的人,是不斷的清除路上的埋伏和敵人!我仍在作戰!我永在作戰!誰說我敗?誰說怕失敗!怕失敗的人會像我那麼勇於決戰,奮於殺敵嗎?」

於一鞭冷靜地道:「可是,你更勇奮的,不是殺敵,而是殺友!」

大將軍格辣辣地一陣爆笑,一拍前額,光可鑒人的前額幾沒給他拍出星花來:

「我殺朋友?我殺友!?我就是殺你這種豬朋狗友!你剛才離間我和楊奸,又不見得我聽信讒言就殺了他,我是明見萬里,明察秋毫,分辨得出忠奸。你現在公然與我作對,不是反我是什麼?告訴你,敵人我自然要殺,朋友我也不得不殺!為什麼?告訴你們也無妨!我一手栽培出來的朋友,他們利用我,挑戰我,今日不殺,難道俟有日他的勢力強大過我時才殺?!在我麾下做事的朋友,他們嫉妒我、暗算我,現在不殺,難道等到有天他們爬得比我更高的時候才幹掉?!你真荒謬,也真虛偽!人在高處,不小心這個,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哩!」

於一鞭也狠狠地盯住他:「就是這樣的想法,所以你才沒有朋友,朋友也只有跟你反目成仇!」

大將軍也虎虎地盯着他:「你這種朋友,哪有安什麼好心眼?你把我的優點缺點在人前一一盡告,無非是要我的敵人聽個一清二楚,好讓你死在我手上,但還是有人可以拿捏得着我的破綻,為你報仇——你以為我會不知?我讓你說,是讓你死了這條心。今晚的老敵人,還有你這種『好朋友,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追命聽到這裏,忍不住道:「這麼說來,比你優秀的朋友、下屬,你怕他們超越你,所以要殺;比你不如的屬下、朋友,你瞧不起他們,所以也要清除——那你還有什麼朋友?」

大將軍居然昂然道:「對!但你不用擔心,無權無利無朋友,從來沒聽說過有財有勢會沒有朋友的。」

追命突然道,「這些朋友恐怕交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權勢。」

大將軍猶不赦然:「也無妨。」

追命嘆了一口氣,似為大將軍深覺惋惜:「像你這種人,本來有的是部屬好友,可惜都給你殺光了、趕跑了、逼成了敵人了。如果你能把朋友的好處拿着借鑒,激發你的鬥志,更進一步超越自己,甚至拿他們成就為榮,分享友人的光采;把比自己不如的朋友儘力提攜,讓他們各自取得成就,他日再來報答你這個曾幫他們一把的人。如果你這樣做就不是我們所能對付得了的——不過,這樣的人,我們也不會去對付他的。」

大將軍翻著白眼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朋友比你強的,就顯得你弱,朋友本是差的,你提拔他,他日他會第一個先殺你滅口。我曾幫過朋友,但他們卻以怨報德。我也容過栽培我的朋友。我現在不這樣費事。我打他們下去,我一生學武:只學贏招,不學輸招,如果我要輸,我讀書當文人鬥智去——那也是斗,不過只更虛偽些,用咀巴害人多於動手殺人些。我練的是贏招,取勝要完全的取勝,最好的方法是別讓他有反擊和反叛的機會:那就是殺了他。」

說到這裏,他臉上也出現了一種狠絕、惡絕、傲絕的神態來。

忽聽鐵手叱了一聲:「好!」

他這樣一喝,眾人都是一愣。

連追命也不知鐵手的意思。

所以他問:「你為他喝彩?」」

「是!」鐵手斬釘截鐵地道,「至少,他不虛偽!他狠,他霸,他目中無人,他六親不認,他寧可負天下人卻不可天下人負他,可是他說的是心裏的話,做的是他自己認為可以使自己贏下去的事——他很痛快!」

他有力地道:「大將軍雖然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罪不可道,死不足惜,但也行其所言、言其所信、信其所守、守其所志,他絕對是個痛快的人!大將軍原來只是個霸主,他不是梟雄,因為他還不夠深沉不夠好!多少人能毫不修飾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什麼人能痛痛快快地殺人造孽——我為他能這樣和這樣而喝彩!雖然,這樣的人,我,鐵某人是一定要剷除的!」

大將軍望了鐵手一眼。

正正式式地望了他一眼。

他的眉毛一揚(由於他毛髮太早脫光,已沒剩下多少條眉毛了,其實只可以說他是聳聳眉骨),道:「你是『四大名捕』的鐵游夏?」

鐵手道:「我一上來時已向大將軍報過名了。」

大將軍道:「過來我這兒,我欣賞你,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今日我殺了這老芋頭,這位子就給你頂上了。」

鐵手哈哈一笑:「那麼說,接了這個位置,我豈不是小芋頭了?到頭來我該是你看不順眼還是瞧不起才下殺手的那一「類『朋友』呢,謝了,你的好意,我還是敬謝不敏了。當你的朋友,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不過,個人倒是有一個心愿,要靠大將軍的成全。」

大將軍強抑怒忿,問:「什麼心愿,說來聽聽。」

鐵手自寬袖裏伸出了他的一雙手,就像是拔出了他珍藏的絕門武器:

「我早想會一會大將軍舉世無儔、天下無雙的『將軍令』」。

月正當空。

山腰山下,佈滿了盞盞紅燈籠。

還有一些綠色的星星點點,就像許許多多伺伏着的餓狼在眨着眼睛。

局面再無了置疑。

一戰難免。

大將軍轉首就向楊奸吩咐道:「你盯老芋頭,我先殺了這兩個狗腿子,轉頭過來助你,好不好?」楊奸立即大聲答:「好!」

大將軍的命令一發,他自己已搶身出襲。

不是攻向鐵手。

更不是追命。

而且也不是於一鞭。

他是拔身而起、飛縱而出,揉身撲向於玲和於投。

他快。

於一鞭也不慢。

他一動。

於一鞭也動了。

論身法,大將軍也許還不是最快的。場中還有個追命。大將軍身形甫動之際,追命也要掠出制上,但大將軍在撲出之際掠起了一道飈風,厲烈剛猛,前所未遇,竟硬生生把他欲振的身形壓了下去。

論氣勢,沒有人比得上大將軍。

於一鞭也不能夠。

但他一早已看定了這點。

所以他也一早已準備好了。

他不飛身去截大將軍。

他只截擊——用他的鞭。

他的鞭一出,場中只聞鞭聲、鞭風,崗上只見鞭影、鞭意。

「你身為大將軍,卻對幼齡小兒下此毒手,你還要不要臉。」

「我就是不要臉,所以才有今日手握大權!」

「就因為你是這樣的人,連我也只有反你一途!」

「去你的!你要反就反,這麼多理由於啥?!反正今晚我就要你連你一家人一起殺個盡絕!」

話就說到這裏。

誰也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他們已戰到酣處,也打到全神貫注、一發生死的關頭。

——兩人雖都是武林中的頂尖兒一級高手,但尤是這樣,兩人更聚精會神,不敢輕敵,更不敢稍有疏失,略有差池。

這是極其兇險的交手。

於一鞭可謂佔盡了地利。

甚至天時。

他的鞭本來只有三尺長,可是越戰越長,打到後來,竟足有三丈余長。

他站在高處。

大將軍為了要偷襲於氏兄妹,所以反而處於地勢較低之處。

他只有見招拆招,對手離得太遠,鞭法慎密急暴,他根本沒有機會反攻,沒有辦法反擊。

他完全處於挨打的局面。

月影黯淡,加上綿密的鞭影,已遮去了大部分的月色,在昏黯的荒山之中,紅燈閃晃,鞭法又鬼神莫測,倏忽不定,鞭風時有時無,有時極快而夾帶尖嘶,有時奇速但聲息全無,這才是於一鞭鞭法的可怕難防之處!

大將軍惟有以靜制動。

他不主動。

他等鞭絲真的抽到他身前時,他才一伸手,劈/拍/挾了過去。

所以,無論於一鞭的鞭法如何變化多端,如何令人眼花繚亂,他都只把定了一個原則,只等鞭身真的攻到之際,他才還擊。

就當它是一條毒蛇,他只攻打它的七寸!

它也真似一條蛇,不住翻騰、舒伸,時像毒蛇吐信,時似怒龍翻空,有時捲成一團又一團鞭環,鞭圈內佈滿了罡氣,只要一點着敵人,立即將之殺碎震死;有時鞭尖如晴蜒點水,鐵鶻折翅,猝然而落,翩然而起,每一起落間都絞向大將軍的要害死穴!

更可怕的是,有時,這鞭竟成了矛!

軟鞭竟給於一鞭抖得筆直,向大將軍刺戳!

有時也如手持大關刀一般,橫掃直劈,變化之大、之急,細時如針,勁時似箭,急時無影,柔時如風,變化出自變招中,變招又再變化,使大將軍半步進不得、退不得、移不得、動不得。

大將軍只有見招拆招。

見招拆招。

鞭在哪兒,他那淡金色的手便插了過去,鞭影像漾了開去。

鞭攻向哪裏,他像金石打鐫而成的手便伸了過去,要抄住鞭子,那鞭就立即盪了開來,又打從另一角落另一角度再作攻襲。

大將軍仍然見招、拆招。

見:招、拆:招。

但沒有還的招。

還不了招。

——敵人實在太遠了!

看的人不同,想法也不同。

於投兄妹見此戰況,心中大喜。

「爹贏定了。」

「凌伯又全面挨打。」

「他還不了手。」

「他哪裏是爹的對手!」

同樣是觀戰,馬爾和寇梁的看法便很不一樣:

「看來,於一鞭是纏住了大將軍。」

「可是,大將軍也逼住了於一鞭。」

「於一鞭已不能停手。」

「對,只要稍一住手,大將軍就必定反撲。」

「所以於一鞭只有一鼓作氣把凌落石擊殺於鞭下。」

「凌落石也在等於一鞭只要稍露破綻,他就全面反擊。」

「你看誰贏?」

「我不知道,但至少,於一鞭現在是佔了上風。可是,於一鞭好像很怕大將軍的手……」

「我也看出來了。敢情是凌落石的手,要比於一鞭的『天道神鞭還要可怕不成?」

追命和鐵手的看法也很有些不同:「我們要提防了。」

「對,於一鞭已敗象畢露了。」

「是的,他已出盡全力,但只要一緩氣,大將軍便會全力反撲。」

「所以,他不是未得手,而是不能停手。」

「只要大將軍的『將軍令』砸上鞭身,凌落石便會以『屏風**』反攻過去,是以於一鞭便夠兇險了。」

「因此我們得要小心了了。」

就在這時,掌勁金風大作,天色突然大暗。

全黑。

月色不見了。

燈籠全滅。

只剩下了鞭風絲絲。

掌風猛烈!

掌風如刀。

鞭聲似箭。

人呢?

光陰呢?

突然之間,在黑暗中,完全沒有了鞭風。

只剩下了斧風。

開山劈石的刀斧破空之聲。

——哪來的斧?——鞭去了哪裏?

驀地,黑暗裏亮起了一盞火。

——不是火。

是一種光。

——什麼光?

一種發亮的力量。

這力量首先照亮了鐵手俯視掌心的臉;因為這柔和的光亮就來自他的掌心。

右掌。

他的左掌托在右掌手背。

右手手心向上,靠近他的咀邊。

他正撮唇吐氣。

手心先是冒起一縷煙,然後——

掌心便發了亮。

微光掩映場中,只見追命已攔在大將軍和於一鞭之間,於一鞭的臉容全皺在一起、皺成一團,就像一頭痛苦的老狗。

鐵手竟以內功發光!

以元氣燃亮心燈!

只聽鐵手雄長地道:「點燈!」

他說話的話音不高,但山上山下人人都聽得見。於一鞭的手下軍士忙把紅燈籠點亮。

連月亮也彷彿聽從鐵手的囑咐,從雲層里從新踱了出來。鐵手這才用左掌掩滅了右手手心的光。

月亮第一道光芒許是先照亮大將軍的光頭。

還有他的白牙。

因為他正在笑。

「還不是一樣投靠了四大名捕!」

他訕笑着說,並似揩拭兵刃一般用袖子抹著金色的手。

那就像是金屬打造的、不是人的手。

——難道剛才開天闢地似的斧風,竟是來自他的手?

人類的手,又如何發出開天闢地的刀斧之聲?

難道那不是手,而是奇刃神兵?

或者那不是人,所以無所不能?

追命卻悠哉游哉地笑:「不是他投靠我們,你不是瞎了吧?是我來投靠他的。我主動過來幫他,這不關他事,你這種小人告密進讒也沒用,因為那不是他的選擇,更不是他的變節!」

大將軍冷哼道:「說什麼俠義道義,你們也不是一樣以多勝少!」

追命高興得又拔開葫蘆塞子直灌酒:「我們已經勝了嗎?單憑你這一句已是輸了一招!你可心無鬥志了吧!」

大將軍冷哼道:「你少來相激,輸了一招的是老芋頭!要不是你截了下來,他的鞭子早就成了他背骨夾着的尾巴了!」

追命故意皺着眉頭道:「啊,好粗俗!不管怎麼說,我這也不叫以多勝少,頂多只叫車輪戰而已!」

大將軍嘿聲道:「俠道之中,居然使車輪戰,這算啥英雄好漢!」

追命居然笑嘻嘻嘻嘻笑道:「我不是俠士,我只是捕頭!古往今來,傳奇說部,當捕快的誰認為他是俠士的?一個也沒有!有也只當是效死於朝廷,為虎作悵吃公門飯的狗腿子!我不是俠士。我也不背了個捕役的名義以致啥也不能做、什麼也不便做。我去你的!以多欺少我不幹,但如果讓你一個個來殺,我更不幹!鐵二哥他們怎麼想,我不曉得,但我可不守這個成規!現在如果是擂台上公平比武,那我一定會循規蹈矩。天下哪有隻你可以向人家的小孩子下毒手,我們卻讓你為守個撈什子規則而好讓你逐個擊敗的事!?現在的俠士都聰明,精打細算,我們當人魔爪子的,更加先進,早已挑通眼眉,才不受你那一套!看對象吧!值得尊敬的敵手,當然一對一。對你?車輪戰已忒把你抬舉了!你這種人最該綁到衙上給百姓人們用石頭砸死的!」

大將軍這回真變了臉色,氣呼呼地道:「好,鬥口不算好漢,我就看你能接我幾招!?」

可是追命一直不肯接他的招。

追命躡空而起,倏左倏右,忽上忽下,時高時低,閃騰晁動,只要大將軍有一個哪怕是小小的微微的一閃而過稍縱即逝的疏失,他都會立時發出攻襲。

以腳。

但他就是不肯硬接大將軍的「將軍令」。

他一面還笑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他一面縱騰飛躍,一面還喝着酒。

酒喝得很不少。

整葫蘆酒差不多喝了一大半。

這樣喝酒法,很令鐵手擔心。

——追命的酒量,這樣的葫蘆,喝個十七八隻也醉不了他。

反而,醉意愈濃,追命就愈能打。

酒氣愈盛,他也鬥志愈盛。

問題是:追命外表看似那麼輕鬆,卻喝了那麼多的酒,也就是顯示出:這實在是一場苦鬥。

惡鬥

——鐵手跟追命有多年的多次共同作戰的經驗:沒有多少所謂大敵強敵,能使追命喝上三幾口酒的!

眼前的敵人,自是非同小可!

大將軍的身法不如他快。

追命在空中笑道:「凌將軍,你也許喝一點酒助助興呢?怎麼這般輕功不靈?難道是害風濕痛不成?」

大將軍好像也不大夠氣。

追命在翻騰時笑曰:「大將軍,你給色淘虛了身子吧?怎麼這樣上氣不接下氣的?」

大將軍出手也不夠奇。

追命一面閃過攻擊,一面嬉笑打趣:「將軍,這招沒什麼新意吧?」

大將軍的招式也不夠好。

追命趁隙飛足急蹴,說,「這招不錯,卻還是有破綻的……」

之後他就沒了聲音。

因為說不出來了。

——跟大將軍這種高手交手,誰還能一直講話如常?

誰?誰能?

誰也不能。

因為大將軍在招式上看的所有的弱點,或在武功上一切的缺失,例如:不夠氣,不夠快,不夠好,不夠急——在他充沛的「屏風大潑』和「將軍令」下,全成了優點和絕招!

這才是凌落石武功最可怕之處!

——「屏風四扇門」的內力,大將軍已舉起了第一扇的功力。

第一扇的內功,已足可把在招式上的一切缺陷,全成了長處。

他已沒有了弱點。

失去了破綻。

這樣的武功,你怎能取勝?

這樣的人,又如何擊敗?

可是,人生里總有些時候,要打些明知打不贏的仗。斗些鬥不過的人、做些做不來的事,只要這樣做是有意義的,這才過癮,已不必管是成或敗。

追命始終不接招。

他仗着靈巧急速的身法,一覓著破綻,即行搶攻。

一擊即收。

終於踢中。

他不是「得手」。

而是「得腳」。

他以腳為兵器。

而且踢中還不止一次。

可是沒有用。

可惜沒有用。

踢中對手之際,大將軍的確是震了,可是震了一震之後,力道已然卸去,對方仍若無其事。

可是追命要冒了很大的險,才能擊中一招。

他不能給大將軍擊中。

他知道後果。

因為於一鞭這時候不知正向誰說了一句:「這是扇風**的第一扇門。他已沒有了死門,但只要中他一著,誰都只有成了死人。」

追命不死心。

他突然一張口,一口酒狂噴速濺,射酒在大將軍臉上。

他就在這時發動了全面的攻擊。

全力的一擊。

他雙足飛蹴:

左踢額,

右取心房!

這是追命的絕招。

大將軍中招。

大將軍雙目驟變奇痛,雙眼一閉,可是這時候的他,立即發出瘋狂般的攻襲。

且暫不能視物的大將軍,卻發出了最凌厲的「將軍令」。

但他先著了兩腳。

追命的兩腳都命中——他的手。

他的手已先行擋在心窩和額前。

追命這兩下攻擊無疑形同與他的「將軍令」硬拼!

這下可是真正的接招!

不是卸招。

——人生到了某些時候,總要咬牙硬拼!

大家所見的大將軍,是唇角和雙耳同時淌血。

血珠子在月下是灰色的,像這惡人身上流的也是惡血!

追命的一雙腿勁加上大將軍自己的「將軍令」勁道反震一撞在臉上和胸上,饒是大將軍已運緊第一扇門的玄功,也抵受不住。

可是接下來大將軍閉起雙目的反攻,追命也無法抵受。

他雙腿硬碰「將軍令」,結果是:他的雙腳已全然麻痹。

他懷疑自己的足趾已給震斷了。

——甚至有可能給震碎了腳趾。

他無法接招,只有憑巧勁卸招。

對方攻勢力大,無堅不摧,他只有飛退、倒踐,但所靠的樹為之折,壁為之裂,洞為之塌,連山崗上也飛砂走石,月華無光。

追命就像一張紙。

也似一根羽毛。

這是他輕功極致。

在掌勁的怒海狂濤中,他如一葉孤舟載浮載沉,生翻倒涌,但他始終沒有給吞噬。

但他飛不高。

因為壓力大。

大將軍的掌勁使周遭佈滿了也滿布了罡氣,他沖不破、闖不出,再打下去,他再也卸不掉這股充斥於天地間的大力,只有硬拼一途。

但他覺得一雙腳在那一次硬接之後,已幾乎是不屬於自己的了。

——要不然,早在大將軍把「屏風**」銳勁厲氣遍佈全局之前,他已躍破脫離這壓力的中心。

現在已不能。

——大將軍就是要追命再也不能卸招,他是硬捱追命兩腳都要逼成這個形勢。因為要格殺輕功幾已天下第一的追命神捕崔略商,也只有用這個方法而已!

為殺這個人,他願付出這個代價。

大將軍雙目忽睜。

神光暴現,血也似的紅。

他的眼雖為酒箭所激,痛人心脾,但已然勉強能夠視物。

他動了。

他,第一次,採取了主動,在這一戰里。

他不跳。

他跑。

沖向追命。

——以無比的聲勢。

追命要避。

卻發現不能動。

前後如有硬牆堵住。

追命想躲。

但移動不得。

因左右都似有無形的氣壁。

他想上躍。

但上不得。

上面一樣有勁道阻隔。

天大地大,他卻逃不開、閃不了、動不得!

大將軍已沖近。

一丈!

七尺!

三尺!

追命忽一張口,又打出一道酒箭!

——他咀里竟然還有酒!?

大將軍猝不及防,又著了一下。

眼又痛得不能視物。

但追命依然逃不掉。

他的「將軍令」已劈了下去:這一記,他要山為之崩。地為之裂、人為之死!

沒有死。

「轟」的一聲,有人跟他的「將軍令」對了一掌!

大將軍退了三步,勉強把住樁子。

他感覺到對方也晃了一晃,再晃了一晃,然後又晃了一晃,之後就像沒事的人一般,佇立不動,而他所布的氣牆罡勁,也給這人的元氣衝散、沖開了。

但這人並沒有馬上向他攻擊。

直至他能重睜雙目——月色下,風沙瀰漫中,只見一個氣定神凝。神定氣足的漢子,攔在雙腳微瘸的追命身前,稽首拱手道:「請了。」

大將軍也肅然抱拳,向鐵手說了個字: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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