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人生三角

對酒當歌人生三角

我們也許都無法成為偉大的人物,但我們隨時都可以有着偉大的愛,只要你肯付出。

「我都說了,」看到鐵手和追命並肩而立,大將軍摩挲著光頭,發出一聲浩嘆,對他的副將毛猛說,「像他們這種狗腿子,是輕饒不得的。冷血一出現在危城,就該殺了他,但他手上有『平亂塊』,一時不便公然下手,一拖至今,他還活得好好的。現在眼看又多一個,再看又多一個!趁著今晚只來了兩個,再不下手,那還真箇對不起我凌家的列祖列宗了!難道還是待他們四個來齊了之後才下手嗎!」

毛猛威猛地答:「是,早該殺了!」

大將軍斜里白了他一眼:「那你又還不去殺?」

毛猛一怔,半晌才想出了個較名正言順的理由:「沒大將軍的命令,我不敢動手。」

大將軍嘿聲笑道:「那現在鐵二爺崔三爺全都在這兒,我已點了頭,你不去把他們倆都一刀宰了?」

毛猛乾咳了一聲,囁嚅道:「可是……他們兩個……我才……一個一一」

大將軍叱道:「胡扯!我沒叫你一上來就殺兩個,你大可一個一個的來殺啊!餘下的一個,我們都可以替你纏着,待你殺了一個再殺一個。怎麼樣?」

毛猛退了一步,吞下一口唾液,眼珠子一轉,大聲答道:「不行!我要留在這兒,保護大將軍您的安危!」

「啪!」

大將軍竟摑了他一個巴掌。

「世上就是有你這種人:明明不能,偏說能;因為不承認自己不能,所以一輩子都不能。」大將軍嘖嘖有聲地道,「我身邊就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明明是不敢,偏要逞勇;因為不敢面對自己的懦弱,所以一輩子都懦怯下去,卻找各種藉口來掩飾!」

他狠狠地一連串地問:「憑你,就殺得冷血追命鐵手任何一人?就憑你,就保護得了我凌某人?你要等我命令才下手吧?要有我下令才動手已是蠢才了,你不能揣測主子的意思還當什麼副將?現在就算我下了令,你能夠擔得起嗎?擔不起,卻來說大話,嘿,我門裏怎麼會有你這種人!」

毛猛給這一番話,斥得垂下了頭,赧慚倒不見,羞忿倒明顯。

「你看你,」大將軍氣得又在大力摩擦他那頂上光頭,「有人如此教誨還不知悔,更不知愧,難怪一輩子只當人副將軍!我三番四次要舉薦你,卻仍泥爛扶不上壁,抬都抬不上枱面來!」

毛猛唯唯諾諾。

垂手退下。

毛猛。

一個非常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劍眉,星目,樣子神態,都有抑不住的傲慢與浮躁,但卻一點兒也不「猛」。

他的額上系了一條黑巾,黑巾上插著一根白羽。

他給大將軍喝退了。

他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甚至不感到沮喪。

——遭大將軍的斥喝,已是他生活中的常事。

大將軍見鐵手和追命並肩而立,完全是要放手一戰的樣子。

並肩是一種相依。

——只要有人與你同一陣線,你就並非全然孤獨的。

——你試過孤軍作戰嗎?

如果嘗過獨戰江湖的滋味,肯定更渴求能夠有個人的肩可以並一併、有人的背可以靠一靠。

寂寞固然難受,但畢竟只是一種心態。

至少表面上依然可以很熱鬧。

——尤其在你陷入絕境的時候,肯與你並肩作戰的,定必是你真正的朋友。

有人說:「要到死的那一天,才知道誰是朋友,誰才是敵人。」

這是錯的。

因為人都死了,死人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敵人。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就是為了不甘死了什麼都沒有了,人才相信有鬼有神。

才有那麼多而且大都是捏造出來的神話鬼話。

四周都是敵人。

但鐵手並不孤獨。

因為他有追命。

四面都是強敵。

追命卻不孤絕。

因為他有鐵手。

兩人並肩。

作戰。

一一你要有朋友,便首先得交朋友。

——你想朋友對你好,首先便得對朋友好。

友好的人一定會有好友。

不過,好人會有好友,但壞人一樣會有知交。

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這世上無論是黑道白道上道的不上道的,都會有他的同道中人。

在此時此際,凌落石大將軍的「同道中人」顯然很多。

而且人多勢眾。

高手如雲。

看到鐵手和迫命並肩而立的氣勢,大將軍長嘆了一聲,道:「可惜你們只有兩個人。」

他為敵人而惋惜。

追命笑道:「兩個人就夠了。不齊心的,一萬個人也沒用。」

大將軍同意。

他還相當感慨。

因為他感覺得出來:

敵人雖只有兩個,但那種並肩的雄風,跟自己那一伙人各懷異心是大不一樣的;他們雖只得兩人,但那種同一陣線的無畏,和自己手上那一干人各懷鬼胎是很不同的。

他覺得自己對待朋友一向很好,卻不知道卻交不上像追命、鐵手這等生死相交的友情——像追命,曾追隨過他,不也一樣懷有異志!

他感嘆地道:「你們還有一個機會。」

追命道:「你會開間和尚廟?」

大將軍板起臉孔:「我不認為這句話好笑。」

追命道:「我也沒意思要逗你笑,但一味嚴肅認真也不代表就有機會。」

大將軍道:「你們的機會就是:要是你們可以答允向我絕對效忠,我也可以考慮不殺你們,允許你們的投誠。」

他補充道:「這是因為我特別賞你們之材,才會有這樣仁慈的建議。唉,我這輩子,唯一的壞處就是:太愛材了!」

毛猛在旁附和道:「是啊,大將軍的確是太愛惜人材了!」

追命道:「謝了。」

大將軍怒問:「什麼意思?!」

追命道:「我見過你愛惜人材的方法了:曾誰雄、李閣下、唐大宗莫不是在您愛護下死的死、不死不活的不死不活。」

大將軍斷喝一聲道:「好,別說我不給機會你們,這可是你們自找的!」

鐵手微笑道:「本來就禍福無門,由人自招。這就是我們自招的。請將軍進招吧,我們捨命相陪就是了。要不,請高抬貴手,我們自下山去。」

毛猛嘿聲道:「來了落山磯,能說走就走,要落山就能落山的嗎?」

追命笑了。

猛灌一口酒。

按照道理,一個人在仰脖子喝東西之前,是什麼事都不能做的。

但追命卻突然動了。

他像風一般旋起。

大將軍看着他。

但沒有出手。

鐵手也看定着大將軍。

追命並沒有突圍。

他像風一般回到鐵手身邊。

臉上仍是那玩世不恭的神情。

手上卻多了一樣東西。

羽毛。

白色的羽毛。

毛猛頭上已沒有了羽毛。

——失去了羽毛的他,同時也失去了面子。

卻有一張脹紅了的臉!

追命笑道:「有些話,還不是人人都說得的。」

毛猛怒極:「你……你……!」

他剛才只覺眼前一花,他以為追命要攻襲他,連忙出招護住自己身上各處要害,封死自身各路破綻,卻沒料追命只一伸手奪去自己頭上的羽毛,已翩然身退。

這使他栽上了一個大斤斗。

——更令他震訝的是:大將軍、於一鞭、溫辣子、溫吐克、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暴行族各好手,竟無一人前來助他。

大家都好像覺得事不關己。

所以也己不關心。

大將軍道:「好快的身法!」

追命又一口氣喝了幾口酒。

鐵手知道自己這個師弟已全面備戰。

——他的酒喝越多,鬥志越盛。

酒就像是火和鎚子。

這時際,追命就像一柄燒紅的鐵。

三樣合一,他就會成為鋒利的劍。

大將軍又道:「可惜,你那一晃身之間,上、中、下脘,還是有四處破綻。不過,我並沒有出手,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追命嬉笑道:「因為你懶。」

大將軍冷哼道:「是因為我要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追命道:「哎,終於等到最後的機會了。你常常說給人機會,其實都是替自己製造機會。我剛才的確是有三處要穴露出破綻來,但你看得出卻不等於能製得住我,我夠看得出你的要害來,但能不能打着,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將軍怒道:「你這叛徒,不知好歹,你已失去所有的機會了!」

追命道:「我是到你帳下卧底的,從來沒對你效忠過,所以不是背叛你。」

大將軍十指駢伸,撮如令牌,收於腋下,狠狠地道:「好,我先收拾你。」

鐵手上前一步,雙掌合攏,在胸前交肘而立,向追命道:「罵架你先開口,打架我先動手。」

追命笑道:「酒我已經喝了,火是我撩上來的,哪有這等便宜事。」

鐵手道:「你還是得聽我的。」

追命笑啐:「為什麼?」

鐵手道:「因為說什麼我都是你師兄。」

兩人大敵當前,仍爭先動手,而且依然輕鬆對應。

大將軍看在眼裏,心中就狂烈地想:這種人材該是我的!這種人材應當為我效命!!這種人材我怎麼沒有?!

一一可惜的是,一旦人材加入成為他的奴才,他就不再當對方是一個有才的人,反而易忌對方之才,常找藉口加以壓制或消滅。

如此下來,好處也有:至少大將軍仍只有一個,地位絲毫沒有動搖;壞處也一樣存在:他手上真正有本領而為他效死的人,卻並不多見!

大將軍道:「一起上吧,省得打不過時才又找藉口插上一手。

他哂然道:「反正所謂俠道正道就是這樣子,受人敬仰時故示正直,要爭出頭時便無所不用其極。」

他的用意是激將。

鐵手嚴正地道:「你放心,我們就恪守武林規矩,單——」

話未說完,追命已截道:「單挑只斗您的部屬。但你是名動天下威震八表的大將軍,咱們只是小鷹犬,一個打你一個,還真是看不起你哪!」

大將軍嘿了一聲。

(好傢夥,竟不受我這一招!)

卻聽在旁的溫辣子忽道:「這規矩有些不合。」

溫吐克即隨機而問:「卻是如何不合?」

溫辣子道:「凡是兩軍交戰、雙方交手,哪有一發動就是主帥先行出襲的!」

溫吐克道:「那該怎麼辦?」

溫辣子道:「當然是先鋒、副將先行出陣了。」

毛猛聽着,似是吃一驚,指著自己的鼻子張大了口:「我……

溫吐克知機:「要是副將不濟事呢?」

溫辣子道:「那咱們是來幹啥的?」

溫吐克道:「不是來助拳的嗎?」

溫辣子道:「助拳,不正是咱們的本份嗎?現在不上這一陣,替大將軍唱唱道、跑跑場、省省力,咱們就算白來這一趟了!」

溫吐克吐了吐舌頭:「這樣說來,似有道理。卻不知你先上還是我先上?」

溫辣子道:「在『老字號』里,輩份你大還是我大?」

溫吐克不敢怠慢:「自是你大我小。」

溫辣子悠然道:「這樣的話,你說呢?該你先上陣還是我?」

溫吐克居然道:「我比你小,該你保護我的。」

溫辣子卻說:「我比你大,應為你壓陣,留待後頭為你掠陣,應付高手。」

溫吐克還是說:「不行。做小的沒理由拔了頭籌,占長的便宜。」

溫辣子仍道:「怎可!老的應該禮讓小的。」

他們竟如此當眾「禮讓」了起來。

互相推卸,也各自推辭。

追命看了一陣,低聲問鐵手道:「這兩人使的是怪招。」

鐵手沉重地點了點頭:「這也是對怪同門:『老字號』溫家的人都不可小覷。」

「你留存實力。我先打這兩陣。」

「不,既要留待實力,對付大將軍,就各打一場。」

「哪也可以,但我要斗溫辣子。」

「為什麼要由你斗他?他似乎要比溫吐克難纏。我聽說他的毒叫做『傳染』,是用毒百門中至難防的一種極歹毒手法。」

「我擅長的是輕功,可以避重就輕。你的內功待會兒還要與大將軍的『屏風四扇門』硬拼,你一定要穩住大將軍的攻勢,咱們今天才有生機。你若在溫辣子身上消耗太多真力,那才是誤了你我!再說,溫吐克的毒也不易斗,聽說他善使『瘟疫』,你得小心才是。」

忽聽大將軍揚聲問:「你們已商量定出結果了?要是投誠,我還可以考慮。」

追命一笑:「說實在的,東家的,跟你也算有些時日,你說的話我還真不敢信呢。一旦棄戰,也必為你所折殺,還不如力斗至死,還落得個痛快!」

大將軍摩掌著光頭,笑盈盈地嘖說:「嘿嘿,你未戰先言身亡,出言不吉,恐怕今晚都難逃一死了。聽我的話,降了吧。」

追命反而勸他:「大將軍,你想殺人不動兵刃,也省了吧,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大將軍臉孔搐動了一下,兩隻鬼火般的眼神盯着追命,好一會兒才道:「崔略商,如果你落在我手裏,必會死得很難堪。」

追命也沉重地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盡量不落在你手裏就是了。」

大將軍胸有成竹地道:「但你們決不是我的對手。」

追命也認真地道:「萬一我敗了,先求自戕就是了。」

大將軍瞳孔收縮,「要擒住你而不讓你自殺,這才是件不容易的事。」

追命忽道:「小心。」

他是對鐵手說的。

鐵手一惕:「什麼?」

追命疾道:「他這樣說着說着的時候,很可能會突如其來地作出攻擊。」

鐵手沉着地道:「我知道。我防著,當蛇要突噬的時候,我也正等待機會擊打在它的七寸上!」

大將軍忽道:「誠意。」

他這無緣無故、無頭無尾的一句,宛似一記怪招,讓人不知所措,難以接話。

大將軍又說:「誠意,是很重要的。」

這回是毛猛努力接話:「對。誠意至要緊,一個人心誠則靈……你們要大將軍饒而不殺,就得誠誠懇懇地向他老人家求情一一」

大將軍叱斷道:「溫氏高手,前來臂助,為的是咱們之間的長遠合作。可惜,近日來我這兒作探子、卧底、姦細的人,着實太多太多了,像這兒的崔兄弟就是一個。當然,也有許多給我殺了。但是,有時候也真是難分好壞,難辨忠奸的。」

然後他向鐵手與追命道:「溫辣子,以『傳染神功』名震武林。溫吐克,以『溫疫**』稱絕一時。你們今天算是幸會了,我也大可趁此開開眼界。」

他這話一說,溫辣子和溫吐克也無法再你推我讓了。

溫辣子苦笑道:「吐老克,反正這一戰是兔不了了,誰上都是一樣。」

溫吐克見也不能再拖,就毅然道:「好,我先上。」

他大步行出。

只見他很高。

比高大的大將軍還要高出一個頭。

他的額角很寬,皮膚卻綳得很緊,咀已很大,笑的時候,隱約可見他的舌頭盤在那兒,彷彿還非常的長。

鐵手跨步而出。

臨出陣前,追命低聲在他耳際說了幾句:「這是個人物。」

「他能忍氣。」

「高手通常失於氣高,不能容物。他能佯作懼戰,自貶身價,使人小覷,造成疏失,如此沉着虛懷,這才是可怕之處。」

鐵手點頭,只說了兩個字:

「謝謝。」

雖說追命只是鐵手的師弟,但金玉良言,無分輩份尊卑,只要有道理的予以吸納,那就受用無窮了。

追命闖江湖,要比鐵手還多、還久、還長,所以閱歷遠比鐵手豐富。

鐵手很重視追命的話。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身經千戰的鐵手,還能活到現在,而且越活功力越高,越來越審慎沉穩。

鐵手行了出來,跟溫吐克打了一個照面。

他說:「我來這兒之前剛剛跟令兄討教了一番。」

溫吐克冷冷地道:「我有很多個哥哥,你指哪一個?」

鐵手道:「溫吐馬。」

溫吐克馬上目光一長:「你從『朝天山莊』出來的?」

鐵手道,「令兄的『毒』,確有過人之能,令我大開眼界。」

溫吐克冷哼道:「你把他怎麼了?」

鐵手道:「以他的武功,我哪能將他怎樣?聽說吐馬哥的『毒』字毒雖然難防,但吐克哥的『瘟疫』更防不勝防,這可請手下留情了。」

這番話就算是敵人說的,無疑也十分動聽。

溫吐克笑了。

一笑,又讓人瞥見那盤在咀里的好長的舌頭。

「好,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們就文斗吧。」

鐵手已在早些時候「見識」過「文斗」:

——那是梁癲和蔡狂的大決戰,單是「文斗」,已夠天昏地暗、地動山搖了。

鐵手微笑道:「也好,文斗也許比較不傷和氣。」

溫吐克昂然道:「反正,決戰最重要的是結果,過程是不重要的。」

鐵手道:「世上一切事,都不一定有結果,結果也不一定是對的,而且今天的結果也不見得就是永遠的結果。我重視的是過程。只求有結果的人,往往沒有好結果。」

溫吐克嘿然道:「我們斗的是武功,不是口。」

鐵手即肅然道:「卻不知是怎麼文鬥法?請指示。」

溫吐克笑了,舌尖真的在口裏打顫:「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鐵手道:「如果你當我是朋友,我也一定當你是朋友。」

溫吐克伸出了手,紅得鮮艷欲滴的舌尖已顫伸至上唇舐著:「是朋友總可以拉拉手、握握手吧?」

他雙手握向鐵手。

鐵手忽然明白了。

——這不是握手。

而是過招。

——這種過招比真的交手還歹毒狠辣!

這種情形,在不久之前,鐵手已曾經歷了一次。

——那是溫情對他的鼻子伸出了手指。

但那時溫情並沒有下毒。

(而今可不然了!)

——溫吐克可不是溫情!

但鐵手沒有閃開。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凡是該打的仗,就決不避戰。

鐵手反而伸出了手,迎向溫吐克。

——還帶着溫和的笑容。

兩人。

四手。

一握而分。

溫吐克吐出了一口氣,鐵手雙眉微微一蹩。

兩人臉上依然帶着笑容。

各自走回自己的陣容。

他們彼此已過了一招。

一一世上,有些招數甚至是不必動手的。

有些用心、用腦、用計謀用手段的交手,要比動手還狠、還絕、還可怕!

武林中人講打講殺,相形之下,比那些殺人兵不血刃、殺人於無形的機心陰謀,已經算是較光明正大、禍害不深的了。

兩人交手一招。

過了招。

鐵手沉着地走回追命身邊。

追命噤聲問:「怎樣了?」

鐵手也低聲答:「他要把毒傳入我手。」

「你是鐵手。」

「我反震了回去。」

「他著了毒?」

「不。他趁我反震之餘,在我臉上噴了一口氣。」

「毒氣?」

「是。」

「你中毒了?」

「我以『鎖眉』之法,運聚內力,封鎖了他的毒氣。」

「所以他無功而退?」

「不是無功。我也感覺不大舒服,想吐。」

「嚴重嗎?」

「沒關係。總之不能嘔出來。這時候不能輸了氣勢。」

溫吐克回到陣中。

溫辣子馬上用「毒語傳音法」問:「怎樣了?」

「厲害。」

只這兩個字后,好半晌,溫吐克還說不出話來。

溫辣子沒有再問。

他只是說了幾個字:

「做得很好,傷不要緊,要保存實力。」

然後,他就站起來。

——因為到他了。

到他出招了。

(這時候,溫吐克的感覺卻甚為凄苦。

他覺得五臟全都彈到腦子裏去了,但腦髓卻似填塞滿於肺腑之間。

——那是好厲害的內力!

好可怕的內功!)

他本來還想挺著。

他強撐著。

站着。

——但只覺天不旋、地轉,地不暗、天昏。

這比「天昏地暗」、「天旋地轉」的感覺還要可怕上一些!

所以他忍不住坐了下來。

盤膝而坐。

運氣調息。

但雙目仍注視戰局:

溫辣子施施然而出。

他的雙手一直攏在袖裏。

他是有「六條眉毛」的人。

兩條真的是眉毛。

劍眉。

兩條當然是鬍子。

濃胡。

還有兩條是鬢。

——他的鬢毛很長、很黑。

笑起來的時候,他就像是六條眉毛一起展動:是「六條」,不是「四條」更不是「兩條」。

——兩條眉毛,是誰都有;四條眉毛,武林中早已有了陸小鳳老前輩。六條眉毛,便是他自己,武林中黑道白道上條條漢子數不清,但暫時還沒有「八條眉毛」的漢子。

追命則喝酒,腳步踉蹌,甚至已很有些兒醉態。

他望天。

天上有月。

皓月當空。

——他看月亮的時候仿似還比看敵人多!

他不但望月,還叫人看月亮。

——他叫的人還是他的敵人!

「你看,這月亮多美!」

「再美,也不過是月亮。」

溫辣子剔動着六條眉毛:「我不喜歡景,我喜歡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景太隔了,不像人,可以玩。我喜歡玩漂亮的和好玩的女人。」

「我就是喜歡它『隔』。萬物有個距離,這才美。從她身上的一條毛孔去看那個女人,也不外如是:紅粉骷髏而已。」

「你很不實際。」

「什麼是實際?不妨一朝風月,何愁萬古常空。」

「說的好,枯木里龍吟,骷髏里眼睛。」

「請。」

「請什麼?動手?」

「不,喝酒。」

「喝酒?好!我喝!」

追命呵呵笑着,不知從那兒摸出一口酒杯,遞上給他,「我可不常請人喝酒。」

「承蒙看得起。有酒有月,總有歌吧?」

「好,我先且唱一首: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溫辣子毫不猶豫,一口把杯中酒飲盡,喝完了酒,又馬上把手攏入袖中,只吟道:「你唱的有意思,我也來一首:

春花秋月夏子規,

冬雪沁人冷冽冽。

徐行踏斷流水聲,

縱觀寫出飛禽跡。」

追命撫掌大笑道:「很好很好。」

溫辣子亦拊掌笑道:「過癮過癮。」

「再來一杯。」

「你有酒么?」

「有。」

「夠么?」

「你要多少?」

「一壇。」

「一壇?!」

「至少一壇才夠喉,你有么?」

「當然有。」

「在哪裏?」

「你當他有,照樣飲,那不是就有了!」

「哈哈……有意思,當它有就有,當它無便無——」

他們兩人對飲暢談,竟忘了交手的事一般,也渾似忘了身邊還有個大將軍。

大將軍忽低嘯了一聲。

嘯聲方啟,蛙鳴又此起彼落,聒噪人意。

追命飲盡一壺酒,低回地說:「木馬嘶風,泥牛吼月。」

溫辣子接吟下去,並舉杯邀月:「雲收萬岳,月上中峰。」

然後他喟然道:「我是身不由己。」

追命道:「我也情非得已。」

溫辣子道:「酒已喝過了,歌也唱過了,月更賞過了,該出招了吧?」

追命嘆道:「對酒當歌,看來當真是人生幾何!」

「不,」溫辣子擲杯肅然擲道,「對你而言,是人生三角,而不是幾何!」

「為什麼?」

「因為你聞名天下的『追命腿法』!」溫辣子望定他的下盤,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獨門絕技:『三角神腿』!今兒夜的一會,要比對酒當歌足可珍可惜!不在閣下『三腳』下討教過,可真虛了此行,在了此生哩!」

追命慘然一笑:「名,真的那麼重要嗎?」

「不要問我這些傻話!」溫辣子斥道,「這種蠢話,只有咬着金匙出生、未經挫敗、沒歷風雨、幸福愚駿的人才會問得出口來!你去沒遮沒蔽的風雨里闖一闖看!你到多風多浪的江湖跑一趟,准不成你就悔恨當年說的瘋話和風涼話,凡是人都不會理睬!名、權、利、祿,是人就無一可免,得到的假扮天真,得不到的故作大方,說清高的話兒來自高身價,然才是真正的俗人!」

追命猛然一省,一臉敬意地稽首道:「承謝。」

這倒使溫辣子一愣。

「謝我什麼?」

「教訓得好。」追命誠態地道,「你肯教訓對方,而且又教訓得好,這已不能算是對敵,而是交友了。所以我謝謝你。要是對敵人,你才不會教人訓人——誰都知道,何必讓敵人反省錯誤、教訓促進?」

大將軍終於按捺不住了。

他在喉頭髮出一聲低沉的嘶吼。

——儘管低沉,連鐵手聽來也腦里「轟」的一響。

「你們到底是在交心,還是在交手?」

溫辣於向追命一笑六揚「眉」地道:「看來,我們今天的處境也很微妙,十分三角。」

追命眯着眼,不知在品嘗酒味,還是對方的話味:「哦?」

「可不是嗎?」溫辣子道,「明明是你們四大名捕和大將軍勢力的爭鬥,卻因為我們想跟凌大將軍合作,而致老字號溫家要跟四大名捕的鐵手追命決戰。這不是三角之爭是啥?」

追命笑道:「人生總是這樣。哲理上,我們總希望是圓融的,但事實上,多成了三角:要嘛好,要嘛就壞,不然就得不好不壞;或是忠,或者奸,否則便得不忠不奸。總有一樣。」

溫辣子雙手漸漸、慢慢、徐徐、緩緩地自袖裏抽了出來,道:「且不管圓的方的三角的,咱們今天都免不了動這一場手。」

追命注目。

為之側目。

他看到了對手的手。

一雙十指、掌沿、手背、臂肘都嵌滿了刀/鋸/叉/刺/針/劍的手。

——一個人當然不會天生是這麼一對手。

這想必是在手伸入袖裏之時裝置的。

這雙手無疑完全鋒利,無一處沒有殺傷力。

鐵手乍見,只巴不得出手的是自己。

他是鐵手。

他渴望遇上這樣一對絕對是武器而不是手的手。

——這樣一位高手!

他忽然明白了追命堅持讓他戰溫吐克、而自己斗溫辣子的原因!

——那是「下駟鬥上駟」之法。

春秋戰國時代,孫臏與龐涓同在鬼谷子門下受業。龐涓一旦得志,知道只有孫臏能製得住自己,所以設下陷餅,布下冤獄,把孫臏下在牢裏,斬斷雙腿。后孫臏裝瘋,才能得免不死,后投靠於齊國大將軍田忌。是以孫子臏足,而後兵法。當時,公子哥兒也嗜賽馬,田忌手上雖有名馬,但幾乎每賽必遭敗北。孫臏便授計,致令從三戰三敗改為二勝一敗,反敗得勝。

——那便是把自己的「下駟」(劣馬)斗人的「上駟」(良駒),如此先輸了一陣,讓別人志得意滿之時,以自己的「上駟」斗人家的「中駟」,必取勝,這時,對方只剩下了「下駟」,斗自己的「中駟」,只有敗北一途了。

追命當然不是「下駟」——但他卻要鐵手斗溫吐克,較能輕易取勝,如此才能留得實力,決戰凌落石!

這是追命的苦心。

也是他的用意。

一—一個高手的苦心和用意,也要同樣的高手才能體會感受。否則,你為他犧牲,他還以為你活該;你予以勸告教誨,他以為你折辱他;你給他鼓勵和安慰,他以為你婆媽,那就白費浪費也誤人誤己了。

仍盤膝坐而調息的溫吐克很振奮。

一一他也許久未見「辣子叔」出手了!

溫辣子在「老字號」溫家,地位僅次於四脈首腦,即制毒的「小字型大小」首腦溫心老契、藏毒的「大字型大小」溫亮玉、施毒的「死字型大小」溫絲卷、解毒的「活字型大小」溫暖三。溫辣子是「死字型大小」的副首腦,地位就跟「三缸公子」溫約紅是「活字型大小」的副首腦一樣。

他自下而上,看見兩人的交手:

追命的腳法很快。

也很怪。

他一面施展輕功,一面出腳。腳踢肩。

左肩。

再踢肋。

右肋。

然後踢頭。

額。

之後他就一連串出擊。

踢(右)太陽穴。

踹(左)膺窗穴。

蹴(中)期門穴。

總之,是一左、一右、一中,或一前一後一正面,亦或是一上、一下、一正中。

——都是三腳。

出擊的角度也是「三角型」。

溫辣子則沒有主動出襲。

他等。

他只攻擊追命的攻擊。

也就是說,追命的腳踢到那裏,他的手就在那兒等着他。

他的手的利器。

——說來奇怪,他彷彿只求剪/刺/划/捺/掀破追命皮膚上肌膚一點點傷口,他甚至要捱上一腳都心甘情願似的!

他只求傷敵。

——哪怕只是微傷。

他甚至不惜先行負傷。

——這是為什麼呢?

鐵手是這樣疑惑著。

——追命卻也似很怕給溫辣子割破划傷似的,只要一旦發現溫辣子的手在哪個部位上,他立即便收足、收招、遠遠避開。

這樣掃下去,他竟變得收招多發招了。

溫吐克當然不是這樣想。

他也當然明白內里的原因:

因為追命不能傷。

——只要皮膚/肌肉/任何微細血管給劃破了一點點——哪怕只一丁點兒一一隻要見了血——哪怕是那麼一點點兒的血一一敵人就得死。

——而且是抵抗力逐漸消失,身體上一切拒抗和吞噬外來病菌的免疫能力慢慢失去了功能,便別說給人殺害了,就算一場傷風、感冒、咳嗽,也會要了這中了「傳染」者的命!

這是一種「毒」。

——一種透過血、傷便能侵入敵手體內、無葯可治的「毒」!

追命急躍於空出擊

溫辣子沉着應戰

追命身形閃動出腿

如風每一輪腿法便

是三腳或三角扇形

攻下居高臨下力攻

溫辣子只盯着敵

人的腳他的手往

敵人攻來處刺插

過去便逼退來勢

兩人一上一下激戰着。

追命久戰不下,忽爾落地。

這次到溫辣子躍空而起,上下倒轉,雙手卻疾向追命上三部戳刺,形成了這樣的一種格鬥:

溫辣子身子完全倒

轉了過來雙手十指

的利器閃爍著攻向

追命密集且極迅疾

追命鎮定從容應

戰雙腳踢過頭頂

就像一雙手護在

上盤應戰溫辣子

從盤坐望去的溫吐克所見是這樣的:

溫辣子有一顆大大的頭卻有一雙的小小腳

追命有一顆小小的頭卻有一雙大大的腳

這等互拼殊為罕見。

兩人的優劣也明顯互見:

追命的腿法是驚人的:一雙腿,可變作手,變成武器,甚至可以變為任何兵器、在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出擊。

溫辣子則毒。

他的利器誰也不敢沾。

他的招殺傷力似乎很小。

但很怪異。

而且很毒。

毒招。

這時落山磯下急掠上來一人。

一一當然是大將軍的人。

而且還得要是心腹手下。

——否則,誰可以在「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和「暴行族」的重重包圍、防衛下能如此直入無礙?

來的是楊奸。

只聽他一上來,就向大將軍稟報:

「報告大將軍,蘇師爺已在『四分半壇』順利截住冷血,也找到小刀姑娘和小骨公子了。」然後還在大將軍耳邊低語了幾句。

鐵手聽得心下一凜。

就在他沒注意場中交戰的片刻,突然響起了一聲金鐵交鳴的巨響,場里雙方都起了極大的變化,而且還自交戰中陡分了開來。

那是因為追命的腳,終於踢上了溫辣子的手。

或者說是:

溫辣子的手終於逮著了追命的腿。

兩人都沒有閃開。

——這下子,兩人都在硬拼。

「咣啷」的一聲巨響,便是在那一下碰擊中發生的。

然後,兩人都住手。

翻身,

閃退後邊。

退

溫辣子滿手都是利器。

而且都是沾毒的。

劇毒。

——種見血就會破壞一切免疫能力和抗菌系統的毒。

追命那一腳就砸在他的手上。

也等於是蹴在一堆利器上。

——結果呢?

追命的鞋子給割破了。

布襪也給劃開了。

但沒有血。

不見血。

溫辣子退了回來。

溫吐克起身要扶持他。

溫辣子很傲,一閃就避過了,不讓人扶持。

溫吐克忍不住:「怎麼了?」

「手疼。」溫辣子皺着六條眉毛道,「好厲害的腳,像是鋼鑄的,竟傷不了他!」

忿忿。

顯然雙方都沒討得了好。

這已戰了二場:鐵手對溫吐克那一役,明顯是溫吐克吃了虧;追命戰溫辣子這一場,則像是扯了個和——要是不溫辣子自己心裏知道雙手給那一腳震得已一時動不了手的話。

「兩位辛苦了。」大將軍熱烈地走前去,摟着溫辣子和溫吐克的肩膀道,「太辛苦你們了。」

「辛苦不要緊,」溫辣子苦笑道,「但還是沒有戰勝。」

「他們的武功招數我也摸個七七八八了,」大將軍滿懷信心、胸有成竹地道,「讓我親自來收拾他們吧。你倆的任務已完成了。」

說着,在笑聲中,他左手「喀嘞」一聲竟扭斷了溫吐克的脖子。

右手也一扭,「啪嘞」一聲,溫辣子的頭也給擰得完全轉向頸後來!

就在這時,溫吐克吐了一口血!

血迸噴向大將軍。

血腥。

——一種特殊的比死魚還腥的臭味。

大將軍陡然卸下身上的袍子。

他用袍子一攔。

急退。

——急退不止因為血雨。

他手上有兩枚利器——一把小劍、一把齒踞——已彈了出來,射向大將軍!

大將軍一面疾退、一面在爭得的距離中,以碑石一般的手掌,將溫辣子的暗(利)器拍落。

然後他才頓住。

陰招比毒招更可怕。

毒招只毒。

陰招卻比毒招更難防。

溫吐克已倒了下去。

他至死還瞪着眼。

他不相信他竟就這樣死了。

然後就死了。

——也許,還來不及知道自己死就死了,也是一種「安樂死」,總好過長期病卧、受盡疾病衰老的折磨,才奄奄一息的死去,「突然死」雖然意外,而且不甘心,但也死得快、死得舒服。

不過,溫吐克畢竟是溫家好手:

——他死前仍噴出了「血毒」。

驚退了大將軍。

溫辣子沒有馬上死。

——雖然他的脖子已給扭到後背來,但他居然仍說得出話來: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語音甚為乾澀。

「因為你們既屬於『老字號』的人,就無心無意要幫我『大連盟』,遲早必生二心,留有何益?」大將軍居然神色不變。像做了一件日常生活里洗臉剔牙嚼花生一般的平常事兒,「而且,蘇師爺已跟我說了,你們來得這麼遲,不僅是沒誠意要助我對抗四大名捕,主要目的還是想和我交換那秘密法子!但你不先說,我也不先告訴你。這法子,你有,我也有。不過,我已探得在『老字號』也只有你曉得,所以,我不妨殺了你,雖不知曉你的法兒,但只要滅了口,就剩下我的法子,誰也奈不了我何了!」

他哈哈笑道:「剛才我觀戰了那麼久,終於認準了你們的弱點和破綻,這才能一擊得手,而且一箭雙鵰,一石二人,還可以嫁禍給四大名捕,使老諸葛又多上了門溫家強敵!」

溫辣子喘息著道:「你……枉你為……大將軍……一盟之主……這種背信棄義的事……都做得出來……」

大將軍像聽到天底下最可笑、好笑、值得笑的事一般大笑道:「就因為我是一盟之主,也是主帥大將軍,還是山莊莊主,我才一定要做這種事——否則,就是別人對你做這樣子的事了!」

這陡變發生得委實太快。

連鐵手和追命都不及阻止。

——事實上,他們也斷斷意想不到,大將軍在未向他們出手之前,竟會向自己人下手的。

而且出的正是陰招。

下的是毒手!

他們目見,也不寒而驚!

他們更認清楚了眼前的敵人。

那不是人。

而是禽獸。

「虎毒不傷兒」,但大將軍殺恩人、殺子、殺友,連老婆夫人宋紅男都不知給他擄到哪兒去了!

楊奸也不禁變了臉色;他看着地上溫辣子和溫吐克的骸首,也不免微微顫抖。

大將軍斜睨着他,唇角彷彿也有個傾斜的微笑:

「你怕?」

楊奸還未回答,於一鞭已發話了:「將軍,你請蘇花公老遠把『老字號』溫門幾名好手好不容易地請了過來,卻是這樣殺了,這,有必要嗎?」

大將軍哂然道,「你這樣問,那就錯了。試問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有哪幾件是必要的?大家其實可以有飯吃,有房子住,有妻兒子女,那不就很好了嗎?又何必出兵打仗、征戰連年呢?可是仗還是照打,弱肉強食,大國擁有無限土地,還是并吞小國。其實豈止於人與人之間相爭如此!海里的大魚也不又吞食小魚,天空飛鳥也不一樣食小蟲!人不止殺人,人也一樣放火燒山、燒房子,見飛禽走獸都殺,不一定為了禦寒充饑。人殺人害人從來不問情由,只為心快,『莫須有』本身就是理由。」

於一鞭板着臉孔道:「可是,嶺南廣東『老字號』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們人多勢眾齊心協力,你又何苦去捅這個馬蜂窩?」

大將軍用粗大的拇指指着他自己粗大的鼻子,粗聲大氣地道:「不是我先捅他們,是他們先捅我。」

看他的神情,他沒用下身粗大的**指向於一鞭,已算很客氣的了:「你問他看看:他們擺明了是來跟我助拳的,但溫情一上陣就放鐵手出『朝天山莊』,溫小便則劫走了我夫人,溫吐馬還去阻截蘇花公對付冷血——你說,這些人不俟他現在老老實實的時候殺,難道等他不老實的時候才給他宰了嗯?!」

鐵手和追命不禁都不約而同地望向楊奸。

楊奸垂下了頭:

話是他說的。

因為已到了危急關頭。

——他不認為憑鐵手和追命二人之力,就能應付了大將軍和大將軍麾下的一眾高手!

於一鞭鐵著臉色道:「他說的你就相信?!」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大將軍齜著白森森的牙齒,森然道,「殺過一萬,總好過放錯一個。——何況,殺這些姓溫的傢伙,傳出去之後,是四大名捕下的手,不是你我……他們不正是千里迢迢的趕來幫我們對付這些吃公門飯的鷹犬嗎?讓嶺南溫家這族跟諸葛小花這六扇門的祖師爺去拼個你死我活吧!」

於一鞭嘆道:「大將軍,你最近殺氣實在是太大了。『屏風四扇門』這種武功,就算是絕世之材,每一扇門的功力也得要練一甲子方可——」

大將軍臉色一變,叱道:「六十年?!那我練完『四扇門』,豈不是要練到兩百四十歲!你能活到那時候看我練成嗎?」

於一鞭仍沙啞著聲音道:「可是大將軍你已練到第三層了啊,加上你的『將軍令』,已足可天下難有匹敵了,何苦硬上第四扇門,徒惹魔頭反吹,引火燒身,以致戾氣發作,不可收拾,一至於斯呢!」

大將軍臉色一沉,咄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想我就此放棄,前功盡廢么?『屏風四扇』,我既已用廿七年光陰便練就了別人修習三扇門功力所需的一百八十年修為,這最後一扇,我也一定能更上層樓、自行突破,你少耽心。」

於一鞭冷然道:「你自己就不覺察?從不擔憂?要是,你也不必私下孿划籌組『走井法子』了。」

大將軍的牙齦突地格的一響。

鐵手忽覺雙手拳眼一麻。

追命卻覺兩足腳眼一疼。

然後他們這才發現大將軍目中殺氣大現。

——那是一種青色的眼神,散播著綠色的仇恨。

只聽大將軍陰森森地道:「於一鞭,你好!」

於一鞭滿都是皺紋的臉現在更滿臉都是皺紋,「大將軍,我是好意一一」

「你還真好心一一」大將軍又在摩挲他的光可鑒人的前額,彷彿在那兒還可以拍出火花來,「於一鞭,你不老實。」

於一鞭苦笑道:「我只是在說真話——放手吧,大將軍,我們都不是些什麼偉大的人,但卻還是有着偉大的愛,只要你肯付出一一」

「真偉大,偉大的空話!」大將軍盯着於一鞭的臉,彷彿可以透視他的腦,截道,「你是怎麼知道我在練『走井法子』的?」

於一鞭慘笑道:「最近犯在你手裏的人,你都喜將之剁切宰割、腌於醬缸里,加上近日這兒蛙鳴如此猖獗,蛙群又有這般不正常的現象,你的脾氣又如此火躁,還有全城失蹤了那麼多的技師與工匠,加上一些其他的蛛絲馬跡,我跟你相識已數十載,沒理由猜不出來吧!」

「你倒關心我。」大將軍換上了一副笑臉,更令人不寒而驚,「你豈止與我相識,還十分相知呢!我倒一直小覷你了,高招!高招!高明!高明!」

於一鞭皺臉簡直像全打上了褶、紉上了騎縫一般,仍沙澀著語音道:「我不管你怎麼想,但你昵近小人而遠君子,連以往的精明謹慎也蕩然無存了!這是魔功反撲,你還不自知,再不加斂,只怕悔咎莫及了!」

大將軍冷笑道:「對,是不夠小心,確是差一點就噬臍莫及。」

於一鞭語重心長地道:「你身邊就有狼子野心的人,一直在你身旁伺機下手,你卻一直不以為意。」

大將軍眉骨一聳、眼角一剔,卻笑了起來:「這句倒是真話。」

楊奸笑道:「他說的當然就是我了。」

大將軍乜着眼道:「你的樣子的確像小人。」

楊奸奸奸地笑道:「我名字都叫『奸』,當然是當奸的了。」

大將軍轉首向於一鞭道:「可惜我一生人,都喜歡親小人而遠君子。」

於一鞭幾乎給氣歪了鼻子,只沉重地說:「我知道你怎麼想,也知道你現在是怎麼想我!大將軍,近年來你的朋友已越來越少、而敵人卻越來越多了,可知道為什麼?」

「謝了,我根本不想也不喜歡知道為什麼,而且,我也一點兒都不認為我的朋友少了——我的名聲權勢一天比一天壯大,可曾看過勢力日壯的人身邊會日益沒有戰友的?我更一丁點兒不當我敵人多是件壞事:像我這樣的人,自然樹大招風,這正是我勢力擴張的反證!」

他笑哈哈地拍著楊奸的肩,笑道:「有人在離間我們。」

楊奸也哈哈笑道:「看來,你我都中計了。」

鐵手和追命都為楊奸捏一把汗。

他們都不知道大將軍會不會猝然發動,忽下殺手。

而偏生大將軍這個人又在什麼時候和什麼情形下對什麼人都可以猝下毒手的人。

——這種人不但可怕,簡直是防不勝防。

他們可不願見楊奸像溫辣子、溫吐克一樣,血灑當堂。

他們可都提心弔膽。

他們都心裏佩服:

——楊奸居然還笑得出來!

楊奸其實是笑在臉上,苦在心裏。

——溫小便、溫吐馬、溫情他們都沒有反叛大將軍。

他故意誤傳了這個消息,先行緩一緩局勢,讓大將軍對溫辣子和溫吐克生疑,也許就可暫緩一步對付鐵手追命。

不意大將軍一上來就下了殺手。

一下子就殺了兩人。

——就像早有預謀。

殺掉兩個在兩廣素有盛名的溫氏好手,尚且臉不改容,何況是對付自己。

可是他又不敢逃。

——逃得掉嗎?如果大將軍已準備下手,一逃反而不打自招、自絕活路!

只聽大將軍冷笑道:「好計,好計!」

楊奸也乾笑道:「妙計!妙計!」

大將軍笑容一凝。

全場的呼息似都給凝結住了。

大將軍偏著光額去問於一鞭:「你還有什麼絕計?」

於一鞭的眉心蹙出了一支深刻的懸針紋:「你不相信我的活?」

大將軍豪笑起來。

笑若夜梟。

他大力地拍著楊奸的肩膊道:「你們休想離間他和我!你可知道他是我的什麼人?他可是我的義弟,也救過我命——當然,我也救過他的性命!我們既然有過命的交情,你們要挑撥離間,那也枉然了!誰說我凌落石沒有朋友?誰說我不講義氣?!楊奸就是我的朋友,他跟我便是義氣之交!」

於一鞭搖搖首,深吸一口氣,「看來,你是不相信我的話了?」

大將軍厲瞪着他,清晰粗重地說:「要我還相信你,除非你先替我宰了這兩個狗腿子!」

「好!」於一鞭終於毅然免不了忍不住抽出了他的鞭,「既然你橫的豎的都不相信我,我殺了鐵手追命你也決不會放過我,我這兒就先跟你決一死戰吧!」

他竟要與凌落石大將軍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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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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