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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從校園裏騎車出來的時候,太陽正一點一點地落下雲端,青石板的路在夕照泛著硬硬的白光。馬路上人不多,車技很糟的時代可以放下心來悠悠地騎,左歪一下,右扭一下。

穿過一條小巷,誘人的菜香從貼了掛歷紙的窗口零碎地飄出,一個拿着醬油瓶的男孩冒冒失失地闖過來,一見她,趕緊剎住了步子,怯生生地叫到:「時老師。」時代笑着應了一聲,龍頭一歪,差點摔倒。

一會兒就到了電台的門口。下了車來遠遠地望過去,漸濃的暮色里果真有一塊小黑板立在那兒。就象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擠在一大群汗流浹背的家長學生中在學校那面冷冰冰的牆上竭力搜索自己的名字一樣,時代走近,蹲下身來,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然後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這個從小到大不知寫過多少遍的名字到底還是把時代嚇了一跳,心裏好象有一扇關了許久的小門,無意間砰的一聲就開了,湧出許多夾雜着傷感的甜蜜來。

男友遠程是不贊成時代去考電台的,放着好好的老師不做幹什麼呢。時代騎着車往遠程的宿舍趕去的時候就一路揣摸着他的心思,心想就算他潑潑冷水也沒什麼,這份歡欣太濃郁了,正愁化不開呢。

研究生樓里又黑又臟。就盼著遠程早一點拿到學位,脫離這個骯髒的環境。或者還可以找到一個好單位,分一套小房子,兩人有一個安樂的窩。時代憧憬著未來摸黑往上走,一面走就一面聽到了遠程荒腔走板的歌聲,好象是從洗衣房那邊傳過來的:「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飄,俊馬平治在遼闊的草原上……」幾首歌理直氣壯地串來串去。時代走到洗衣房的門口,站住了,笑笑地看着遠程不說話。

遠程說:「來報喜?」

時代往門邊一靠:「落榜了,這下你稱心了。」

遠程把一手的白沫抹到時代的鼻子上:「下午你上課的時候,我就去看過榜了,恭喜你啊,百里挑一。」

時代眼睛一紅。

「來來來,」遠程說:「為表示慶賀,我們一邊洗衣服一邊唱歌。」

時代說:「你真不生氣?我就這樣進半個演藝圈了。你最看不起的行當。」

遠程笑笑:「舞女還有潔身自好的呢。」

時代也不生氣,心裏高興著呢,洗衣服也高興,電台節目主持人,從小的心愿,過五關斬六將,口試完了筆試,筆試完了口試,真比當年考大學還難。

隨着值日生的一聲口令,學生們齊刷刷地站起來。時代一眼掃過去,發現他們都長高了很多,連第一排的小男生羅子明也呼呼地往上竄,嘴上還有了淡淡的黃絨毛。雖然時代一直不甘心做老師但她其實又一直是一個好老師,把這個班從初一帶到初三,她費了不少功夫。

這個班在全年級成績第一,紀律第一,合唱比賽第一,作文比賽第一,就連拔河這種靠體力的活兒也准拿第一。但現在時代要走了,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在這個學校里留下的成績和輝煌將是一段無法帶走的過去。時代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使心情保持平靜。她把教鞭往前一壓說:「坐下。」

可是她的學生們從座位上站起來后就沒有要坐下去的意思。

時代一愣說:「做什麼,罰站?」

班長王鑫一副破釜成舟的嗓門:「時老師,你要是離開我們,我們就不坐下,永遠不坐下。」

學生們象小木樁一樣地立着。

時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對付,氣短地看了學生好長時間,才說道:「還當我是老師的就坐下。」

學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情願地坐下了。時代打開講義開始講課,但一堂課上得疙疙瘩瘩,孩子們看着她的眼睛含滿了挑剔、疑惑和那麼一些要命的情深意長。對這幫孩子,時代其實很想解釋些什麼,她在心裏設計過無數次和他們告別的話,希望能把這些話說得煽情而又合情合理。然而面對這一張張小臉,以才華橫溢著稱的她卻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言語的匱乏。

幾天後,以前是班上后十名現在是前十名的周凱在他送給時代的紀念卡上寫道:「我的媽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時老師是留不住的,我只好祝時老師好人一生平安。」

旁邊還畫上兩顆大大的淚珠,用紅色的彩筆畫的,誇張得佔掉了半張卡。

時代記得周凱的母親,那個大夏天在頭頂上包塊花布賣魚的女人,叫賣聲原始而純樸,足以讓菜場別的小販鴉雀無聲。她定期給時代送來的各式各樣的魚,替她殺好,還教會她各種各樣的燒法。宿舍里若有若無的魚味讓時代寢食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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