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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她在我小閣樓外面坐了太久的緣故,她的手冰涼得彷彿水銀,臉頰卻因寒冷而變得通紅。計程車上,江愛笛聲坐在前面,我和米砂坐在後面,我們靠得很近,我把她的一隻手牢牢我在我的兩隻手中間,過一會又換一隻。從前她總是這樣踢我暖手,現在換作我這樣做,從沒有一刻比我為她取暖的那一刻更加叫我發自肺腑的快樂。言語在此時顯得很多餘,唯有默默傳達的體溫能說明一切。這體溫彷彿讓我回到了十七歲,回到天中,回到那個不太安分卻因為有她而生動的宿舍,回到那些躺在一張床上永遠有說不完的知心話的夜晚。

還是江愛笛聲打破了沉默:「米砂啊,你為什麼也選擇加拿大啊,那裏我很熟,需不需要帥哥,我可以介紹一打給你?」

「帥哥不要。」米砂跟他開玩笑,「我倒是需要錢,你借嗎?」

「借。」江愛笛聲說,「別說錢了,美女要是借我的命,我也只能雙手奉上啊。」

他果然是我見過的男生中最會拍馬屁的,甚至要超過米砂的哥哥米礫。米礫討女生歡心總是不得要領,可我看江愛笛聲倒是在行得多。這麼一想,我心裏倒有些怪怪的不舒服,我也不知道這種不舒服從何而來,但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不舒服讓我的心更加的不舒服,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

「算了算了。」米砂打斷我的痴想,說,「我不跟你借錢,更不要你的命,你就替我把醒醒照顧好,我就感恩戴德了。」

「照顧是理所當然的。」江愛笛聲說,「不過你也得提醒她,叫她以後少欺負我。」

我冤枉的反問:「我欺負你?」

「是啊。」他理直氣壯地說,「吃個飯被你罵得半死,嘿咻的時候被你撞見,一個晚上也不許我睡覺,這難道你叫欺負?」

這個不知廉恥的傢伙!居然說得如此不要臉的話來,我,我真的恨不得找塊強力膠布把他的嘴死死封起來,讓他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變成一個徹徹底

底的啞巴!

真不知道米砂為什麼還能笑成那樣!

車子還是終於到達了首都機場,下了出租我竟然意外地看到了米礫,噢,他好像長高了好多,戴了頂今年流行的卡車帽,還是那麼時髦。他衝過來喊:「米二

啊米二,你要再不出現,米若凡就要首都國際機場給掀了。」

米砂握着我的手,把我推到米礫面前。

米礫這才認出我來,他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樣的,用非常懷疑非常詭異的聲音向我發問說:「莫醒醒?你沒死?」

「你胡說八道什麼呀!」米砂笑着,把他推出老遠。米礫站穩腳跟,忽然又看到我身後的江愛笛聲,指指我,再指指他,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一

定時想歪了。

「不錯。」他靠近我一步,小聲評價,「比那個瘸子好多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卻見站在我身邊的米砂的臉色突然變了。她大聲地說米礫說:「快走吧,快走吧,老爹在哪裏?我就跟他請了六個小時的假,北京堵得

要死,我還做了一頓飯,我還真是超級無敵雷厲風行風捲殘雲```」

「米砂。」我拉住她,「米礫說什麼?」

「沒什麼呀。」米礫瞪着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着我,「他整天胡說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頭轉向米礫,懇求的問他:「米礫,你可以告訴我嗎,誰是瘸子?」

米礫又伸出了他那根手指,嘴張成半圓,像個弱智兒童一樣指了指我,再指指米砂,終於突出一句話:「那個,米砂說的對,我胡說八道的呀。」

米砂看看錶說:「我很快就要登機了。看來,我們又要分別了。真是遺憾呢。」說罷,她走到我面前,用力的捧起我的臉,珍惜地揉了兩下。

「你這一去,何時回呢?」我的眼眶又不爭氣的紅了。

米砂拿眼角瞪米礫說:「不知道呢,這次我爸痛下決定,把我和他雙雙送走,都是為了他,我看要是他再見不到那個蒙胖胖,他就要得狂犬病了,見誰都咬。」

「別賴我!」米礫說,「明明是你自己情場失意,哭着鬧着要出國,我只不過擔心你沒我搞不定,所以才捨命陪君子的呀。」

「啊呸!」米砂伸手打他。

米礫被她打得齜牙咧嘴也不躲,米砂又伸手去捏他的臉頰,他狂叫起來:「喂,我就要見我老婆了,你卻要我毀容,道不道德啊?」米砂聽了,又去捏他另一

邊臉頰,這回米礫不讓,撒腿就跑。兄妹倆的感情,看上去比在天中讀書的時候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江愛笛聲拉着我走上前,對米砂說:「走吧,送你們去候機室。」

「不用了。」我和米砂異口同聲。

我們相似而笑,從彼此的眼睛裏,我輕易地讀出了她和我一樣的心思:就讓分別在這裏提前上演吧。總歸是通一場,又何必捱到最後一秒呢。我和米砂擁抱着

所再見。已經跑進候機室的米礫突然回頭看見,於是做了個嘔吐的表情把頭迅速的扭了回去。好像我們乾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經過那麼久,其實他還是那個原來的他。神神叨叨,倒也可愛。蒙小研?我還能想起那個女生,總是愛歪著頭,有點微胖,整日嘟起來的可愛的小嘴,眼睛亮

亮的。看來,米礫已經不再痴迷蔣藍了。這麼想着我又有些惆悵:難道年少的所謂愛情都是如此輕易破碎和變化莫測嗎?

緣分是如此奇妙的事,就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樣:「走吧,走吧,人總要學着自己長大。」如此想來,米砂也會長大,會告別舊愛,會開始她新的生活,會認識

新的王子,噢,挺好,真沒什麼不好。

「BeBrave永遠不會忘記!」米砂在我耳邊說完這句話,猝然放開我,然後,她轉過身沒有再看我一眼,跟着米礫快步跑進了候機廳。

我根本就沒法管得住我自己,眼淚一直流一直流,直到看不清她的背影。

江愛笛聲站得靠我近了一些。他把手放到我肩上來,感慨地說:「原來兩個小姑娘好起來,是這樣不要命的。」

我把他的手拿下去,他又放上來,我再那下去,他又放上來。我狼狽地一面流着眼淚一面看着他,他更生氣的看着我,大聲喊:「怎麼,給你點安慰不行啊!」

說完,他掏出一張面紙,像抹桌子一樣,粗暴的擦掉了我的淚。他的動作真的很大,疼得我要命,可奇怪的是,心裏的感覺一下子好了很多。

「走,咱們回家。」說完,他牽起我的手,一直把我牽到計程車站台。

從沒有男生這樣牽過我的手,那感覺很奇怪,好像他一鬆開,我就完全忘記了那感覺,很想再讓他牽起,才能再想起那感覺一樣。這想法讓我有些為難,但確

實如此。就像從沒有一個男生,像他一樣一把把我摟在懷裏走路。我只能確定,江愛笛聲,他跟我以前認識的每一個男生都不同。

晚上八九點的北京,正是逢路必堵的時候。他一定是沒睡好,在堵車的時候竟睡著了。我仍然懷念米砂,想着我們好不容易相見,我卻那樣對待她,才見了不

到半天她又去了那麼遠的地方,這麼想着想着我又開始哭了,眼淚無聲的落下,我懶得伸手去擦,要是前排的司機看到了,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車走走停停,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我付完帳,輕輕地推推他,他忽然驚醒,揉揉眼,對我說:「我正做夢呢,夢見你喂我吃瓜子!」

這是什麼鬼夢!

「快下車啊。」我催他。

他下了車,看着絕塵而去的計程車突然反應過來,「車費付了?」

「沒。」我沒好氣的應他。

「呀,北京有這等好事。」他追上我,「哦不對,你付的?」

我還沒答他,就看到一個身影飛速的閃到我們面前,一個穿着紅裝的女子尖著嗓子攔住了他:「EDLSLON,我們又見面了!」

哪路神仙?!

看來他交際真是廣!

「你誰呀?」他好像也是一頭霧水。

「JUDY,十四樓的JUDY啊。」女孩說,「你記性真壞!」

「哦!」他終於想起來了,「你今天打扮得像聖誕老人,我還真沒認出。」

「三里屯,去么?」JUDY說,「我約了朋友。」

「不去了。」他一把拉住正要往前的我,「我也約了女朋友,沒空。」

「OK,BYEBYE!」她看我一眼,超他嫵媚地一笑,走了。

「誰?」我不自覺地問他,奇怪他怎麼在這裏就有熟人了。

「電梯里見過兩次。」他不好意思的說,「搭了幾句話,哈哈。」

「到底誰是你女朋友?!」我問他。

他聽我這麼一說,往後看看,又轉回頭來看看天,再裝模作樣的看看地,最後看着我說:「你說呢?」

「我說你可以去死。」說完,拋下他往前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作聲。他這麼老實,我疑心他會有什麼惡作劇,趕緊回頭看一下。他果然在使壞,半蹲在

那裏,撿了塊小石頭想砸我的腿。被我發現,手沒使上勁,石頭只滾出半米多遠,停在我和他之間的路面上。

他嘿嘿站起來,主動交待說:「這招是我在大學時為了搭訕女生學會的,百發百中,女生都怕狗。」

「省省吧。」我說,「我不怕狗了。」

「那你怕什麼?」他好奇地問。

我沒答,不過腦子裏本能的思考他的問題,我到底怕什麼?我的病?我的過去?白然?那些不恥的回憶?背叛?還是僅僅是孤單?

他站在我身後,按下了電梯按鈕,嘆息了一聲,這才對我說:「你說在夢裏,為什麼要喂我吃瓜子,難道你不知道我最討厭吃瓜子的嗎?」

拿夢說事,算是人話嗎!

如果電梯門能說開就開,我絕對直接拉開門走人。

好不容易到了十七樓,電梯門開了,他很紳士的讓我先行,我也毫不客氣地走到前面,誰知道剛拐彎到大門口,就嚇得我失聲尖叫起來。

門口蹲著一個人。她一定已經蹲很久了,看她的樣子都快要睡著了。見到我們,她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睛從披肩長發中露出來,眯縫著看着江愛笛聲和我,發

出夢囈一樣的聲音:「EDLSLON,我在等你,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哦,我的天。

機場女,電梯小姐。想不到江愛笛聲先生回國不過短短數日,就已經惹下如此多的情債。我知趣的打開門,打算去我的小閣樓把自己藏起來。面對一個為情所

傷隨時有可能失去理智的女人來說,我覺得我還是躲得遠一些比較好。誰知道江愛笛聲根本沒有讓那女人進屋的意思,而是蹲下身安撫一直流浪的小狗一樣拍拍

她的頭頂,禮貌而生疏地說:「那天我喝多了,我很抱歉。今晚我還有點事,你先回吧。」

「EDLSION,」女人懇求地說,「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好不好?」

江愛笛聲回頭看了看我,還是堅決地拒絕了:「我都說了,今晚有事,改天吧,對不起。」說完,他走進屋,把門給關上了。

「你太狠心了吧。」我望了望關緊的門。

「那是為她好。」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恬不知恥的對我說,「我對感情的事是很認真的,不會胡來。」

不會胡來,這樣的鬼話,也只有真的風流鬼才說的出了。我對他亂成一堆麻的私生活沒有興趣搭理,正準備上我的小閣樓,他卻喊住我說:「莫醒醒,你給我

站住!」

「有事嗎?」我問他。

「當然有啊,」他說,「沒事我幹嗎叫你。」

我等着他說事,不知道他又要耍什麼花樣,他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用溫柔到嚇死人的聲音對我說:「你今晚沒吃飯,米砂做的土豆餅都被我吃光了,我把美

容湯給你熱著,你先和著,我來給你下碗麵條吧!這回,是中式的!」

我發誓,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在喝水,這樣就可以毫不客氣地把一口水噴到他那張欠扁的臉上。

小閣樓的網線,是早預備好的,在寫字枱邊,大約五米多長,可以直接拖到床上去。

我的蘋果手提,是在我考上大學后他送我的禮物。

「學設計的學生一定要有台蘋果。」他把它遞到面錢的時候對我說,「配置一般,你先拿去用,以後學成了,自己再買台高級點的。」

他總這樣,小心翼翼地照顧我的自尊。或許是因為他知道照顧我自尊的同時,也照顧自己道理吧。其實後來我上網查詢到,他給我買的,算得上是蘋果本本里

的最頂級款。

學費他替我交了,生活費他一次性打到我卡里,每到換季的時候,還不忘再補一筆,至於後來他補了多少我已經不知道了,因為我很少去碰那張卡,除非萬不

得已,如果真的遇到萬不得已的情況,我會將其小心的記錄下來。

其實我沒想過要償還他,如果這都要償還,那我就該心安理得的把他的所有家當據為己有,再把他趕出門——不,即使這樣也賠不了媽媽的命。但我確實在不

只不覺中做着償還的準備,真是糾結得可以。江愛笛聲問我要MSN,我說沒有。我不是騙他,我真的沒有,沒有MSN,沒有QQ,只有一個多日不用的電子信箱。

我沒有朋友,連手機都是多餘,要這些玩意何用?

但是今晚,我準備申請一個MSN,因為我需要和米砂保持聯繫,知道她的近況。我把電腦抱到床上,打開電腦上了網。我先去了一個論壇,聯繫海邊的一個小

屋是屬於一對年輕人的,他們要去南邊度春節,願意把小屋租給南邊去北邊度假的情侶,如果可以換租,那是最好的。

網上貼上去一些小屋的照片,看上去不錯。這個世界總是有很多願意維持着浪漫的天真的人,他們有着自己特力獨行自得其樂地生活方式,你縱然學不來,卻

也可以羨慕。

或者,偶爾嘗試也未嘗不可。特別,是在你無處可去的時候。

我先前就找過他們,他們說還是希望能找到換租的人。沒想到今晚他們卻爽快的答應了我。估計沒有南方人願意去那個鬼地方過春節。我跟他們說我會儘快把

租金匯過去,也希望他們能把鑰匙快遞給我。然後我開始研究如何申請我的MSN,在這之前我上了一下我以前的QQ,我是隱身登入的,但QQ上那個叫阿布的頭像還

是讓我的心「嘣」地響了一聲,像被搶擊中。初中時某個寂寞的暑假,好像一直都在跟阿布聊天。總是羞於和人面對面的表達的我以為找到了最好的傾吐方式,

卻沒想到,這樣做會給以後的自己和他帶來一些麻煩。阿布,我想不起他的真名來了,但是我卻清晰得記得他給我做的紙飛機,紙風箏,是我在男生那裏收到的

最初的饋贈,而我,居然忘了那個人那麼久。

看來,忘記過去也並不是那麼難,只是,時間還不夠長而已吧。

我關掉QQ,開始研究從沒用過的MSN。整個申請的過程還算順利,江愛笛聲的中式麵條卻似乎不太順利,直到我已經下載了新版的MSN軟件並成功登入之後,這

個人都在底下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說不定改變了主意,開門跟那個女人去夜店了呢,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怎麼都可以理解。

我又想起米砂來,長途的飛行一定讓她累死了。她如果沒有找到我,走的時候會不會飛常遺憾呢?這麼一想我又忽然想起她提到過的POCO網站,我用百度搜索

到這個網站,打開首頁面,居然一下子就看到了我自己的照片!哦,那是我嗎?那好像是我,那又好像不是我,經過處理的數碼相片比起他洗出來的不知道又要

好看上多少倍,我信手點擊,進入了他的個人網頁,才發現,他居然拍了那麼多照片,而每一張都是那麼好看,比起他拍的景物來,我更喜歡他拍的人。無論是

老年人,還是兒童,還是正正青春的少年,或是艷妝的模特兒,在他的鏡頭,都顯得特別有風味,傳達出人物本身強烈的個性氣息,好像照片里的人忽然或了起來

一般。我想起他的「攝魂」一說,不由得對他心生敬佩。但很快我又把這種敬佩從我的心裏硬硬地壓了下去。憑什麼,我不該對他產生這種感覺的對嗎?

一個遊山玩水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會拍幾張照片,有什麼了不起?

我要是有好的設備,沒準也能拍出來,哼哼。

我有些渴,起身下樓到水。我真的以為他不在家了,所以沒有換衣服,我穿着一件粉色的舊睡衣,全棉質地,也是和江辛一起生活后,我自己給自己做的。沒

有縫紉機,我就自己用手縫。有些仿照和服,又不全是日本款,還參照了唐朝的樣式。我穿着它更多的是當居家服,但我發現,在途經小閣樓樓梯知道露台的地

方,這樣的穿着還是顯得單薄了待我瑟瑟發抖地走進廚房餐廳時,我愣住了。他在家,而且正焦頭爛額的佈置餐桌。

不知道他從哪裏變出來一張鋪着粉色桌布的小桌子,上面放着兩隻高腳杯。最誇張的是,桌子中央還有白色蠟燭台。江愛笛聲抱着一瓶紅酒從裏屋走出來,看

到我,也不驚訝,反而大方的說:「哈哈,不能給你一個驚喜了,不過也沒關係,來的正是時候。請坐。」

他居然把夜宵搞得如此隆重!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仍然愣愣的站着。

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走進廚房,端出兩盤所謂的中式面——在我看來,那厚厚的肉醬,實在和意粉區別不開。除此之外,他竟然還做了份看上去很精緻的

沙拉!

他放下麵條和沙拉,走到我面前,我又一次聞到了他身上的薄荷香味,哦不,這一次,好像是從他的唇齒之間發出的。正在我以為香味的來源時,他已經替我

拉開了椅子,湊到我耳邊說:「你這樣穿很好看,難道,這又是你自己做的衣服嗎?」說完,他的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打算把我請進座位。

我幾乎是在他的手搭上的肩膀那一剎那幡然醒悟過來的——多麼可笑!我在接受仇人兒子的「浪漫」邀約嗎?這顛三道四的垮子弟,自以為在國外讀過幾年書

就可以冷酷當着我的面拒絕一個舊情人又整些騙小女生的小把戲來討好我媽?他把我當成什麼人?

「我不餓。」說完這話,我果斷的捏著自己的杯子,打算衝上小閣樓。卻被他一把抓住:「不許跑!」

他捏住我的胳膊,我動彈不了,差不多就要在他的霸道里直接窒息過去了。

「有點基本禮貌行嗎?」他放開我,「看在我做了這麼久的份上,賞個臉嘗兩口也不行嗎?」

他又恢復了他的嬉皮笑臉。把我往餐桌前一推:「給我坐下!」

我坐下了,他也到對面坐下。他把我們的酒杯里都倒上酒,端起來對我說:「Cheers,醒醒。」

我端起酒杯輕聞那酒味,跟父親常年喝的酒完全不同。我生命中曾經有過一次醉酒的經歷,那一次我被蔣藍冤枉偷錢,我喝光了爸爸喝剩的所有二鍋頭,唱了

差不多一晚的歌,在路裏面前丟盡了臉。從那以後,我就發誓再不碰酒了。

「不會醉的。」我的心事又被他看穿,「度數低,還能美容,試試?」說完,他面對着我,微小的啜了一口。

「可是。」我說,「我不會喝酒。」

「從沒喝過嗎?」他很好奇。不過他並沒有逼我,而是拿了個小盤子,替我裝上些沙拉:「那麼嘗嘗這個吧。」

我接過來,用筷子勉為其難的挾了一口放進嘴裏。新鮮的蔬菜配上沙拉醬,坦白地說,味道還不錯。

「比我老爹的手藝如何?」他問。

我點了點頭。

「那你覺得我人比我老爹如何?」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問句,這簡直是太莫名其妙了!

「我跟他不一樣。」他彷彿在向我表白什麼,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但其實他只是用心端詳他舉起叉子上的一個黃瓜丁:「我是一個很專一的人,沒有那些花

花腸子,」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他今晚第二次表白自己的「忠貞」了吧。這些話在我聽來,就像《武林外傳》裏的白展堂——已經偷了無數東西的江洋大盜不停向別人解

釋「我不是小偷,我從來不偷東西。」併發誓要將大盜追拿歸案一樣好笑。我就帶着這種頗具諷刺的心情吃完了一盤沙拉。然後聽到他委屈地說:「為什麼,你

就不肯給我一句評價呢?」

「沙拉不錯,謝謝你。」說完,我走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就回到了我自己的小閣樓。

我跟本就沒有喝酒啊,可是為什麼紅酒的那股香味,卻一直好像在我身邊縈繞,揮之不去呢?我坐到了我的小床上,手提被我一碰,重新亮了起來。我又看到

了那張照片,他替我拍的,我從沒有發現過一個如此美麗的自己,嚇得我把電腦給關掉了。

我躺在床上,還沒有睡着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我知道是他,可是,他到底要做什麼?

他喊:「醒醒!睡著了嗎?」

我沒能應他,不管他要做什麼,我都不想開門。我希望我不出聲,他會以為我睡著了,然後自覺地離開。

「我知道你沒睡着。」他大聲地說,「看來你的愛好是隔着一扇門聊天,也不錯啊,我可以接受的。」

我真懷疑他是不是喝多了,實話的語氣,聽上去有些輕飄飄的。我當然更不敢開門,只好光着腳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對他說:「我要睡了,你也休息去吧。」

「很好的月光,不看好可惜。」他說。

會可惜才怪,上會是星星,這回事月光,請問他還能想的出別的有點創意的鬼話嗎?這麼冷的天,我敢保證天使什麼都不會有!

「我跟你講講我媽媽,你願意聽嗎?」其實不管我願不願意聽,他都已經滔滔不絕的講下去了,「我媽,怎麼說呢,她談不上是什麼美女,但是在我的心裏,

她是最美最美的仙子。從小,我就跟我媽感情好。我媽寵我,她個性也很強,知道我爸跟你媽的事後,就帶着我出國投靠我一個說不上近親的小姨去了。我們剛

出國的那會可窮了,我媽不想靠我小姨和小姨父,為了不讓我吃苦,為了讓我受到好的教育,每天要打好幾分工,累得半死。我睡著了,她就坐那裏偷偷地哭,

但她從沒有要求過我爸半分。後來小姨和小姨父離婚分家,我們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還被當成無業遊民被關在警察局裏。那時我也懂事了些,實在看不下去

我媽受苦,就偷偷寫信給我爸。這樣我爸又跟我們聯繫上了,也開始給我提供費用,但我媽卻因為這件事狠狠地揍了我一頓。再在後來,我大學畢業了,學會了

攝影,學會了掙錢,我拚命工作,回家的次數也少了。又一次我拍的一個照片得了一個商業大獎,得了五萬美金。我好高興的回家,把錢交到我媽的手裏的時刻,

才知道我媽得了一種怪病。臆想症,你聽說過這種病嗎?很乖的。她腦子裏總是想一些不存在是事情,整天胡說八道。我哪有什麼洋妞女朋友?我為了養家每天工

作得昏天暗地,有空和女孩子搭個訕就不錯。我老不談戀愛,我媽久急啊,整天幻想我跟着個在一起跟那個在一起,把我當成湯姆克魯斯了。後來我找醫生替我媽

治病,雖然控制住了,但醫生說只要再受刺激,她一定會再發病。所以,我就很恨我爸。我常想,天下哪有什麼仙女呀,讓他連我和我媽都可以放棄,而且,我和

我媽在國外這麼久,他除了寄錢都不知道過去看一看,過問都很少,連過年都沒有一個電話。這種男人根本不算男人,我不僅恨他,還看不起他。但是醒醒,最近

我卻不恨他了,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然後輕笑着說:「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對不對?你把們打開,我來告訴你。好不好?」

我情不自禁地拉開了門。

我這才發現真的有月光,想絲絨一樣,傾瀉在小閣樓外的每一階樓梯上。

難道這一切都是夢?

就在這如夢似幻的情景中,他緩緩站起身來,出乎意料的一把把我擁到懷裏,他把我抱得那麼緊那麼緊,我的骨頭簡直都要碎了,仿若一個世紀過去了,我才

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那是因為我見到了你,我想,你一定跟你媽媽長得特別特別像。我想,如果我是當年的他,也一定會犯同樣的錯誤。所以,醒醒,其實

我剛才說那麼多,真的想說的話卻只有一句,那就是:我愛你了,就這麼簡單。」

我的世界,瞬間變成一個玻璃球。炫麗奪目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你有沒有試過同一天裏把同一首歌聽上幾十遍呢。

我有聽過。

那是夏吉吉在她一幅畫里簡短的說明聽到的一首歌,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它百度到我的ipod里。這是一首很老的歌了,我甚至不知道歌手是誰,她憂傷的嗓

子,反覆的唱:「秋天的海不知道,夏天過去了,弄潮的人,它不會再來了,不會再來```」

大年三十的夜裏,我孤單的住在這個海邊的小屋,這是我在網上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處小屋,不到十個平方,只有簡單的設施。屋主是兩個大學生,他們去了

南方過年,願意把這裏租借給我。我只帶了簡單的行李,甚至連電腦都沒有帶,於快過年的前三天到達。這裏離海邊和近,夜裏能隱約聽到濤聲,不行幾十布,

就能到達海邊。冬天的海邊寂寞而冷清,但是適合我。我支了我的小型畫架,幻想自己能比夏吉吉更加天才。但我知道,畫畫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需要尋求一

中方式來將自己放逐,不然,我就會活生生地死在自己各種各樣奇怪的念頭裏。

我不能死,我不能重複白然的路。我要活着,失敗卻依然鮮活地活着,這是必須。

這又有什麼不好?在這座說不上壞的避難所里,只需要根據大海呼吸的節奏來判斷晨昏,時間對我而言一文不值。我願忘掉那個人在我耳邊的表白,我願將一

切都當作一場夢,夢醒后,一切成空,而我卻不許自己有絲毫遺憾。

他怎麼可能愛?

一切只是幻覺。

這一天潮退後的大海,出奇地風平浪靜,好像也到遙遠的彼岸去湊人間的熱鬧。若不是感覺到大海的異常,我幾乎都忘了,這一天是2008年的除夕。我人生中

地二十個年頭的開端。我仍然在聽那首歌,順便翻閱隨身帶着的一本繪畫冊子,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把桌上的沙漏倒置,新一輪的99秒上演。可就在我剛剛起

身準備為自己倒一杯水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了土地的震動,繼而是雷鳴,雨水說落便落,砸在木屋的四面牆壁上,好像無數等待救援的竅門者。我急忙趕去查看

窗戶的插銷是否完好,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遠處大海咆哮的聲音,好像許多人在一起小聲說話,中間又夾雜着某個人的尖叫和笑,他們千軍萬馬,一起唱着歌跳

這舞往小木屋的方向趕來,好像為了去赴遠處的一場盛大的歌舞劇演出。

我的心跳就在這幾天裏第一次跳得突然很快。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詞——海嘯?

難道會發生在今夜?

不過我並不是很怕,如果是,就來吧。我從沒有想過躲得過命運的所有安排。

我握著桌上的沙漏,想回到床上休息一下。我用沙漏抵住幾天來第一次覺得餓的胃部,掙扎著從掛在床頭的包里取出我的食物——兩袋乾麵包,一包壓縮餅乾。

我差不多才剛剛撕開麵包的包裝袋,整座小屋就忽然陷入了黑暗.

一道白得近乎透明的閃電,在窗外不遠的地方劃破夜空。繼而是轟然的雷聲。演出就要開始了嗎?所有雨水敲起了密集的鼓點,而雷鳴變成了鞭炮。連大海都

要開始它隱秘的狂歡了——

緊接着,小屋停電了。

我閉上眼睛,緩緩鑽進被子裏去,把我的沙漏抱在胸前,仍然飢餓難耐。我的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胃裏那個小小的惡魔,她又來找我了。不,我不能吃

東西,已經過去那麼久,我已經忘記那個病那麼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再複發。我把沙漏放在自己溫熱的肚皮上,逼自己睡覺。

然而電閃雷鳴的狂歡仍沒有結束,轟隆隆的聲音響絕天空。整個國家的人都在這一天拚死相聚在一起,只有我不必。我把ipod的音量調到最大,它卻也在最不

該沒有電的時候沒電,也棄我而去。我不想查看保險絲,就憑我可憐的物理知識,壓根搞不定它。我選擇繼續在黑暗裏坐下去,幻想加入我在這裏死去,多少天後才會被人發覺。

或是一輩子消失,不被記起和發現?

若要報復,誰說這不是最暢快徹底的一種?他以為他可以用下輩子的討好來償還上半輩子的罪孽,我卻用死亡來宣告他一生的失敗。這怎麼能不算一個應用的

抉擇呢?

我為我高興,我把溫熱的沙漏讓在枕頭邊,在黑暗裏凝視它看不見的身軀:米砂,你會不會,也為我高興呢?

淚水終於流下來。我這多災多難的短暫一生,愛也愛得怯弱,恨也恨得糊塗。那些愛我和我愛的人們,有多少人得到了好的結局?若不是我的參與,他們的人

生不會是這樣,路里不會拋棄米砂,爸爸不會拋棄許琳,或許,連生病都不必。

最最重要的是,我忽然明白,即使在白然和江辛的這件世上——如果我沒有被生出來,那現在的他們也未必過得不幸福。所以,後來的那些無辜的人們,更不

會因為得降生而受盡不該受的折磨。

我這是怎麼了?說好了要休眠的記憶,僅僅是因為一點風雨的發作就又以蓬勃的姿勢攀上了我的心頭,連遏制都無從下手。

我終於無法自持的坐起身,開始狼吞虎咽。

與其說我害怕自己發病,不如說,我的身體其實已經渴望這種暢快的發泄已久。我終於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旁若無人地大嘴大咽,再也不

必顧及誰誰誰的一聲令下就停下,再也不必治好我自己。

讓那些該死的芳香療法和美味佳肴都見鬼去吧,讓那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全都見鬼去吧!在這孤單的大年三十的夜晚,誰也不能阻止我破壞性的食慾。我是莫

醒醒,我是病孩子,請容我虐待自己,否則,總有一天我會變本加厲地讓你們承受我的痛苦。

所以,不是笨蛋的,都離我遠些,越遠越好!

我很快吃完了兩袋麵包,又從床上起身,去尋找別的事物。我把實現儲備好的一些冰凍罐頭打開,取出裏面的火腿肉來吃。打開罐頭的時候,拇指因為用力過

度而被割傷,流出血來。疼痛對於此時的我來說完全是可以被忽略的,我一邊允吸自己綿綿不絕的鮮血,又將大塊的火腿塞進嘴巴里。窗外依然狂風呼嘯,我盼望

這場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最好將我自這件屋裏卷出,一直卷到大海深處,被一塊巨石壓入沉沉海底```

我真不知道我的幻覺持續了多久,直到我吃完了所有的食物。

我反應過來有人敲門的時候,暴風雨好像已經過去了一半。

周圍仍然漆黑一片,那鈍重的敲門聲彷彿要硬生生在一棵老槐樹上鑿出一個缺口。我驚慌失措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門邊大聲喊:「誰?!」

「醒醒!開門!」我的腦子裏轟然一聲巨響,才明白過來——是他!

他怎麼來了!

我把潮濕的門鎖打開,門口站着一個怪物,

他穿着堪比怪獸的大雨衣,大喊一聲:「找死老子了,我就知道你在這裏!」就在我目瞪口呆的時候他不由分說推開我走進屋裏來。

門在他身後被颶風關上。他脫掉笨重的雨衣,把隨身帶的把放在桌子上,扭亮了胸前掛的手電筒,先朝我身上照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穿着血漬油漬混為

一體的亂七八遭的睡衣,因為長時間跪在地上找尋罐頭吃,連臉頰也是骯髒的。

他握着手電筒逼近我,我因為害怕一直後退,直到推到門邊,他逼近我的臉,逼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步,手電筒一直刺着我的眼睛,刺得我流出了眼淚。在他就要

和我的臉貼近的最好一秒,他滅了它。

然後他嘆了一口氣,不由分說的一把橫抱起我。

我縱然再痴,也要放聲大叫。

他壓根沒有阻止我,而是把我往床上一扔,將那隻沙漏塞到我手裏,又將床上的杯子一手抓起,將坐着發抖的我整個人捆住。又從他的大包里翻出意見奇大無

比的軍大衣,繼續給棉被外套上一層。

霎那間,我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粽子。

「放開我。」我無力地說。

他兇狠地捏我的下巴,捏得很用力,幾乎捏碎,他咬牙切齒地說:「給我閉嘴!」

「我發誓如果正月初一找不到你,我就跳海。」他的聲音在漸漸弱下去的濤聲中顯得特別恐怖,不過他很快恢復平常的語調:「不過,是在我確定能找到你的

情況下我才做這個決定的,哈哈。」

我在他放肆的笑聲里驚恐的說不出話。他迅速地脫下自己濕掉的雨靴,脫了鞋襪,像扔炸彈一樣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鞋襪扔的遠遠的,然後,他一屁股地做到了

床上。不知為何,我腦子裏浮現的卻是那天小房間的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半裸的樣子,還有他身後的女人```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再睜開眼,他正往我的放行一

點點逼近,彷彿挑釁的豹子,就連他微燙的呼吸我都嗅得到。

我全身上下每一個汗毛都覺得寒冷,一股前所未有的害怕感覺包圍了我,很快擊敗了我的故作鎮定,比之從前的阿布,和之前那個醉酒的男生,這一次的我簡

直不知道害怕上了多少倍。或許,我從骨子裏就把他當作了真正的對手,敵人,威脅人物。我相信,他絕對有這個能力吃了我。

絕對。

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可笑之極,綠色軍大衣緊緊繃在胳膊上,上身動彈不得搖搖欲墜,好像一個不倒翁,根本無法移動,更別提跳下床。這一回我聞不到他身上

的薄荷味了,只有海水霸道而陌生的腥味伴隨着他的鼻息漸漸傳來,讓我此時瑟瑟發抖的胃泛起一股酸味,幾乎嘔吐。

可就在他的鼻尖幾乎點到我的鼻尖的一霎那,他忽然像一截被鋸斷的樹木,直直倒在床上。

他說:「累死我了,快睡吧。」

我該哭還是該笑?

一座停電的隨時有可能被暴風雨傾覆的海邊小屋,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舊傷複發如被綁架的我,身邊躺着一個虎視眈眈的「風流鬼」。我的處境真不是一般

的糟糕。

一開始我以為他在裝睡,於是我歪在冰涼的床頭等他醒來,直到我聽到他比潮汐起落還有均勻的鼾聲,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真的睡著了?

一種說不上委屈還是生氣的感覺湧上了心頭,哦,我這是怎麼了?

他找我找了很久很久?很累很累?一定是這樣的,不是嗎?

我望向窗外,還那邊的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被棉被棉衣層層包裹的我,一點也不冷,但是他才穿一件薄毛衣和保暖褲,兩隻赤裸的腳正對着窗口透進來的

光,不知道是在水利泡得太久,還是光照的原因,泛著白光。這是我第一次注意觀察男生的腳,真是大,大得像金魚的尾巴,哦不,我太誇張了```

或許是因為太困,也或許是因為一夜的掙扎,讓凌晨的我腦子裏極度不清楚,半夢半醒間我輕輕地含糊地喊了一個名字:「江愛笛生。」

一秒鐘中內,他突然地坐了起來,好像自動復活的木乃伊一樣,用非常清晰洪亮的嗓音說到:「誰叫我?」我吃驚地醒了。他一轉頭看到我,說了句我想撞牆

的話:「你怎麼還穿着我的大衣?」

我欲哭無淚地看着他,他卻呵呵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幾點了?我真的睡著了?哈哈,你坐在這裏看了我一夜?捨不得叫醒我?可你至少要給我蓋張

毯子是不是?」

對他這一系列不要臉的提問,我提不起任何回答的興趣。他坐到我身邊,替我把扣得結結實實的大衣一點一點解開。終於除去束縛的我,卻一下子不能習慣如

釋負重,好似被拋在地上的空曠易拉罐,一顆心滾出去老遠,拾都拾不回來。

我莫名其妙地哭了。

是真的莫名其妙,連我自己的搞不清原因的哭泣,眼淚彷彿儲備在那裏許多年,就等著這個莫名其妙的時刻,不需要命令的洶湧而出。

好像從一個天大的冤案里得到清白的那種委屈,又好像一個持續了多年的夢終於變成了現實的那種感動,我就這樣在我的終極仇人面前小聲啜泣,然後發展到

嚎啕。

我恨過白然,恨過爸爸,恨過米礫,恨過蔣藍,恨過江辛,甚至恨過米砂,恨過一切值得恨的人。但是到頭來,我發現我最恨的人是他——江愛笛聲。

沒錯,他是我的終極仇人。

他可恨到讓我一鼓作氣去恨的心時時對他恨不起來,可恨到我想把他碎屍萬端卻不敢看他那雙攝人靈魂的眼睛,可恨到我只能用哭聲來表達我的怯弱。

他拔開我一直捂着眼睛的雙手,用他兩隻巨大的手掌蓋住我的兩個臉頰,把我的整個臉都托起來。我想要拔開他的手,才發現根本沒這個力氣。他用兩個大拇

脂按住我的嘴角,輕輕向上一提,我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便咧嘴笑着配音道:「笑!」然後他的大拇指有突然往下移動,我的嘴角也變得下垂,他也皺着眉頭

凄慘的說:「哭!」就在他大拇指的移動鍵,他不停地說:「笑!哭!笑!哭!```」我的臉頰就這樣在他雙手的蹂躪下變成了一塊時笑時哭的橡皮泥。

有這樣安慰人的嗎?

最後,他終於停止了他瘋狂的行為,伸出一隻手替我抹掉了所有淚水,他的動作很輕,溫柔得我就要睡過去,然後,滿不在乎地把自己的眼淚擦在自己的衣服

上。

什麼也沒問我,什麼也沒多說,他很快穿好衣服,又把那件大衣替我披上,我又變成了臃腫的粽子。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又緊張起來。他從枕頭裏

摸出我的沙漏,塞進我的手裏,二話不說的把我扛起來。

我如夢初醒,奮力地錘他的背,雙腳在空中亂踢,喊著:「放我下來!」

就他壓根就像沒聽見一樣,大搖大擺地踢開了小屋的門,在我屁股上拍了兩下,神氣得像跨過鴨綠江的志願軍一樣,意氣風發地說:「走,我們看日出去!」

那十幾分鐘的路程,我一直在和他商量:「放我下來好不好?」

「早知道帶相機來,拍拍大年初一的太陽。」

「求你```放我下來好嗎?」

「海邊有沒有烤架,我們去整兩根玉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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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我```下來```不然,我就要暈倒了```」直到倒掛如一尾魚乾的我用沙漏無力敲着他的背,微弱地喊出我唯一的祈求時,他終於停下來,把我放在地上。

我在地上剛剛站穩,他就又一次命令:「到我背上來。」

我怯弱弱地和他對視,鬼使神差般,我又一次聽話地爬上了他的背。穿着膠鞋的江愛笛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濕漉漉髒兮兮的砂土,不知道有多費勁,可他偏

偏越走越快,最後發展成奔跑。

我生怕摔下來,忍不住小聲尖叫的同時,還死死掐着他的脖子。我越掐越緊,連我自己都沒有在意,直到他忽然停下來,雙手一滑,我隨着他,一起跌倒在雨

水混合泥沙的海灘邊。

我看着他滿臉通紅的表情,又懷疑又緊張,不敢輕舉妄動。呼吸間,忽然覺得有些刺眼,我看向海的那邊——那輪橘黃色的太陽,正從雲幕的深處,深出一個

耀眼的弧。

「日出```快看!」我不顧一身泥水,眼睛仍然看着太陽的方向,雙手拚命搖著江愛笛生。

他也不再演習。我們兩個泥人一起爬起來,坐在又臟又潮濕的海灘邊上,忘記了嚴寒和飢餓,痴痴地看着太陽的升起。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十個年頭的第一天,

我第一次目睹日出,原來太陽是有生命的,我看得到它顫抖的努力,顫抖的上升```如此華麗,如此幸福的日出。是的,幸福。我第一次如此確定我的心情,幸福

原來是飽滿的熱氣球,是讓整個身體輕盈腫脹得想要飛起來的那樣確定的感覺。我情不自禁地看着身邊的江愛笛聲,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裏盛滿了凈額的光輝

——我想,此時的我也跟他一樣吧?

他又伸出髒兮兮的手,替我擦去淚水。

究竟是幻覺還是真的?他明明凍了一夜,可是兩次替我擦去淚水的手卻是這樣的溫和。

他忽然嘆息了一聲,說:「我想吻你,但我不敢。」

我氣得不行,臉紅得不行,一急之下,把頭埋入他的懷裏。低聲說:「誰知道你跟多少個女人在海邊看過日出!」

他忽然又像著魔一樣仰天大笑起來。不知問為什麼,認真大量過他這副穿着膠鞋一身爛泥的落魄樣,再比照那個欠下無數風流債的加拿大攝影師EDLSLON先生,

我也生氣地笑了。他忽然用他的誰掬起一點髒水,淋到我的頭髮上,把我的頭髮弄得無比凌亂。

最後他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拍在他的臉頰上,鄭重地說:「好了,現在我和你一樣丑了,你如果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就真的跳海算了。」

說完,他任命地閉上雙眼,舒展四肢,像一個「大」字那樣,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冬日海灘上。不過他很快又直起身子,對着我說了一句話:「你為我吃醋,

我覺得興奮,哈哈哈。」說完這一句,他又迅速地倒地。

這一次,我也學着他的樣子,把

我的沙漏放到胸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在那身大衣做墊背,原來也沒有那麼冷。

太陽在離我們最近的大方露出慈祥的笑臉。她撒下的光輝太要目,我只得乖乖地閉上眼。遠處隱約的海潮聲中,似乎還夾雜着鞭炮和爆注的響聲,送來了兒童

時吃過的榨糖餃子的香甜氣味。

「你的眼淚到此為止,你的過去到此為止。」恍惚間,他好像把我的手包在自己的手裏,夢囈一般的說:「以後你要是再敢哭,我就把你掉起來打!」

風來了,海湧起浪花。他的話來過,又消失在我的耳邊。我不敢用力去分辨是真是假,我怕一分辨,一切都會消失。

因為這一秒的幸福,無論真假,都太奢侈。

大年初一下午兩點鐘,我和他坐上了開往北京的大巴。

雪停了,陽光穿破雲層撒向大地。在這一年中的頭一天,一切都好像變了模樣。一夜未睡的我好像不知道疲倦,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他把我的頭扭過去,接着把我摟緊懷裏,粗聲粗氣地說:「你給我誰會兒!」

我低聲求他:「我們的事,暫時不要告訴你爸爸好嗎?」

「什麼事?」他裝傻,一臉呆相的看着我。

我氣得伸手去捏他的臉,好像早上他蹂躪我的臉一樣地好好蹂躪他一回,讓他嘗嘗那種又痛又氣又好笑的滋味。他卻把我的手緊緊一捏:「好老婆不打老公的,曉得不?」

「不要臉!」我罵。

他把我摟得緊一些,下巴抵着我的頭髮,嘆息一聲說:「不要臉就不要臉吧,人都給你了,我還留着一張臉有何用呢?」

噢,對於這種無恥到將軍級別的人,我看我還是睡覺的好!於是我不再理他,趴在他懷裏裝作老老實實地睡著了,可是沒過一會兒,我又實在忍不住抬起頭來問他:「對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想知道?」他問我。

我點頭。

「想知道就讓我親一下。」他微笑着看着我。可是還沒等我表示拒絕和不滿,他的唇已經溫熱地按在我的額頭。我心像一坨冰忽然遇到一壺熱水,來不及反應就已經全面化開來,漾起一顆一顆的小水珠,癢得要命的舒服。

「睡吧,寶貝。」他說,「我也困了。」

「告訴我。」我不放過他。

「笨丫頭。」估計不公佈答案的我會睡不着,他只好對我坦白,「你把裝鑰匙的那個快遞信封扔在小閣樓的垃圾桶里,被我撿到了。然後,我又開了你的電腦,查了你的歷史記錄```」

「好啊,你!」我生氣地指着他。

「要怪就怪米砂。」他說:「是她教我這招的,她說她當年也玩過離家出走,別人就是用這招找到她的。」

「你把這件事告訴米砂了?」我不滿,「你怎麼可以讓他擔心?」

「是你讓她擔心的,你還賴在我身上?」他說,「看來回去真的要吊起來打,不然你不會醒悟自己做了件多麼不應該的一件事!」

「你爸呢?」我問他,「他是不是很生氣?」

「當然。」江愛笛聲說,「他早放話了,等你回家,一定要懲罰你。」

我把頭抬起來,緊張的看着他。

「把你罰給我當老婆。」他說完,哈哈大笑,引起前後座均側目,我才發現自己又被他捉弄了!不過這會兒我卻沒心情跟他算這個賬,我坐直身子,用懇求的語氣很認真很認真的回到正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告訴你爸呢?」

他用一根手指放到我的唇上,微笑着告訴我:「你就不必操這個了,以後的事,都由我來處理,好嗎?」

我在他眼睛裏找到一種信任,它迅速的變成一種安全感,繼而轉換成一種深深的睡意,於是我閉上眼,重新倒入他的懷裏,這一次,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我沒想到,江辛會來長途車站接我們。當江愛笛聲拉着我下車后,他對我並沒有責備,只是說:「我叫好車了,我們回家吧。」

江辛走在前面,我和江愛笛聲走在後面。他一直緊緊地握着我的手,不許我跟他鬆開。好在一路上,江辛都沒有回頭。上車的時候,他忙着跟司機說話,也沒有發現任何不妥。江愛笛聲偷偷地朝我眨眼,我把眼光放到窗外,不敢看他。生怕江辛會從後視鏡里看到任何秘密,然後打開車門大聲叫我滾。

可是他到底會叫我滾還是會讓江愛迪生滾。我還是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可是那會叫我滾更讓我難受。

我的預感一向很准,他不會同意我和江愛笛聲相愛,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都不會同意。可是「相愛」這個偉大的詞,對我來說還真是有些難以消化呢。

回到家裏,才發現江辛做了一大桌好菜等著。門口的小紅燈籠又被他掛上了,茶几上還放了一束新鮮的百合,窗明幾淨,一切安好。

「昨晚我一個人過三十。」他說,「今晚你們一人陪我喝兩杯。」

「對,非喝不可。」江愛迪生大力的拍着我的肩說,「瞧你那臟樣,快去泡個熱水澡,我們等你!」

「呵呵。」江辛對我說,「笛聲算是將功補過,這一走,他比我還着急,為了得到你的消息,連垃圾箱都翻遍了。」

什麼叫將功補過?

江辛說:「放心吧,我都跟他說過了,要是他再敢趁我不在的時候把你氣走,我就直接把他趕出家門。」

啊?原來如此。

原來他替我承擔了所有過錯,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洗澡的時候,我好想不是我了。我給全身打上潔白的沐浴露,然後忘記了我要幹嘛,我捏著裕球從淋浴房裏走出來,看到衛生間里那面大鏡子,我伸出手去把上面的霧氣抹掉一層,我看到我自己漲得緋紅的臉頰。到底是因為蒸汽還是因為什麼?

我發現自己真的是很幸福呀,以前一直把「幸福」這個詞想得遙不可及,現在才發現其實它降臨的時候也是這樣讓人猝不及防。這樣想着我又傻乎乎地笑了,我用沾滿泡沫的手捂著嘴巴,一直笑到我全身發抖我才想起我現在正在洗澡。我連忙又鑽進淋浴房裏腳一滑,腳趾不小心碰到牆上的瓷磚,又麻又痛,我才清醒過來。

難道,幸福非要這麼傻不可嗎?以前我沒發現我是這麼缺根筋的人啊。

可是,當我洗完澡從衛生間里走出來時,卻發現氣氛有些不對。他們父子正坐在沙發上,面對面地抽煙。連拿煙地姿勢都那麼像。難道,他把什麼都告訴他了?我拿眼睛偷偷瞄江愛笛聲,他卻好像沒看見我似的。哦,天,他到底是如何跟他說的呢?正這樣想着,我又看見江愛笛聲站起身來,彷彿要跟我說什麼。我連忙裝作沒看見,抱着我的一堆衣服,把它們放到陽台的洗衣機里,轉身對他們說:「我去休息一會兒,晚飯不必叫我吃了。」

我壓根沒有管他們聽見沒有,也不打算應聲,就迅速低頭往陽台上走去。看來,我又只能用我唯一的本事「逃避」來面對這一切了。

「醒醒你過來。」江辛喊住我,我回頭,只見他拍拍沙發,示意我坐倒他身邊去。

我已經感到暴風雨就要來臨的徵兆,但江愛笛聲也在向我招手,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鼓勵,給了我無窮的勇氣。是啊,我在怕什麼呢,我不該怕什麼的,不是嗎?

可是我還沒走到江辛身邊,他的聲音就已經殘酷地響起,他說:「我不會允許你們在一起。」

我,不會,允許你們在一起。

「爸!」江愛笛聲已經憤怒地站起身來,沖着他大喊:「你沒這個權利!」

「是嗎?」江辛慢慢地答,「那我倒要看看我有沒有!」

大約也是知道他父親的本事,江愛笛聲的面孔一下子變得灰敗,不過這種灰敗只維持了幾秒鐘,當他的眼光轉過來落到我身上的時候,活力和希望又神奇地回到了他的臉上,他走上來,用力扯過我,把我推到他父親面前:「醒醒,告訴他你的心裏話,告訴他!」

可是,叫我什麼好呢?我愛上了你的兒子,你兒子也愛上我了,請成全我們吧?這樣的話,叫我怎麼說得出口呢?

我真恨江愛笛聲,明明知道江辛的性格,為什麼不能夠慢慢來,為什麼非要這麼着急讓他知道一切呢?「你對感情的事認真過嗎?」江辛說,「你聽聽你媽媽怎麼說的,女朋友天天都在換,不務正業,弔兒郎當,成什麼體統!」

「我哪有換!」江愛笛聲說,「我媽那是臆想的!我媽有臆想症你知道不知道?」

「你太過分了!」江辛氣得狠狠把煙掐滅,也站了起來:「你自己不三不四,還說你媽有臆想症!」

「你才過分!」江愛笛聲的聲音比江辛的聲音還有大上一倍,「你管過我什麼呢?了解我多少呢?我說什麼你都不信!還用自以為是的老眼光來看我,來不三不四都拿來形容自己的兒子,更丟臉的是你!」

「你```」江辛指著江愛笛聲,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這件事到此為止,明天我就帶醒醒會南京!」

「那我就帶她回加拿大,看她跟誰走!」

父子倆吵得不可開交,眼看戰火越燒越旺,我只好把江愛笛聲拉倒一邊,悄悄地對他說:「你去裏屋,好不好?」

「你跟我走。」他一把攬住我,用力之猛,差點讓我全身散架。

我好不容易掙扎開,推了他一下,說:「你先進去,我來跟他說。」

「好吧。」他終於妥協,「不過你一定得告訴那個古怪的老頭,我是認真的。」說完,他又挑釁地看了江辛一眼,好像隨時等待他的挑戰一樣。

好不容易把江愛笛聲勸到裏屋,我回頭看江辛,他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看來此事對他的打擊真是不小。我走近他,在他的身邊坐下,他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頭髮說:「醒醒,你要相信,我是為你好。」

「江伯伯。」我叫他,記憶里,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吧。不過,我的表情很自然,自然到另我自己都驚訝,難道是因為我曾好幾次呼之欲出差點這樣稱呼他的緣故嗎?

我停頓了一下,才問:「你真的愛過我的媽媽嗎?」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他就點了點頭。原來他沒有想要迴避,也不想在我面前偽裝。我的心裏略有些震動,居然有些許感動。

「愛情是什麼?」我問他。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說:「就是愛一個人,全心全意,不考慮任何回報。」

「可是。」我說,「你知道她有家,有老公,為什麼還要逼他離婚呢?」

江辛不是一般地驚訝,他轉頭看着我,差點兒從沙發上直接站起來。沒等他說話,我繼續說了下去:「十七歲的某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媽媽寫給你的一些沒有寄出去的信,還有你們的合影。從那一天起,我就恨你,恨死你了。我覺得,你就是一個惡魔,是你,奪走了我媽媽的生命,還有我們全家的幸福。所以當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失去爸爸后,我選擇跟你走,其實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希望能有機會報復,我想看到你家破人亡,看到你所有的付出都不被承認```我的心裏,真的是這樣想的。可是,當我自己遇到真正的愛情的時候,我才知道它是那樣的神奇,排山倒海,不可理喻,無法自控,就好象地震,天地都好像不存在了```我有些語無論次,但你一定懂得,是嗎?就像我到現在才明白那時候的你和她,因為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一定一定會有那麼多無奈和辛酸。江伯伯,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和江愛笛聲以後會怎麼樣,但是,請相信,在我眼裏,他真的很好,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給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和他試一試,好不好呢?就算是試一試,也好過就此放手,終生遺憾,你說對不對呢?」

其實說這些的時候,我基本沒有停頓,完全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深海游魚,不知何故,浮在最淺層的海水裏,每一下呼吸都那麼艱難,魚尾膠動水面,我滿腦子都聽見嘩嘩的水聲,卻什麼也看不見```

說完這些,我沒敢抬頭看江辛。我沒有把握,他會不會被我打動,然而,就在這時候,裏屋的門一下子被打開了,只見江愛笛生像個炮彈一樣從裏屋彈出來,大喊著:「醒醒,你說的太好了,我愛你,你太有才了!」

說完,他當着他父親的面,用力的放肆的毫無顧忌地將目瞪口呆的我緊緊地擁入懷中。

大年初四,江愛笛生陪我回了老家。

南山的墓地,距離上一次來,也已經有兩年了。我依然記得,上一次回來時她的忌日,夏天,漫天飄着細碎的雨絲。以至於重新踏上這條散落着花瓣碎片和枯枝敗葉的小徑的時候,我仍以稀記得那微涼的雨水密密匝匝落在臉上的感覺。

只是,那是一起和我祭奠白然的他,如今正在等待我的祭奠。

他和她相隔不遠,我先去看她。

十二年不變的照片,除卻泛黃,完好無損。她仍然是亘古不變的笑容,清澈而多情的眼神,可眉宇間那無可救藥的憂傷卻若隱若現。直到今日我才驀然發現,原來江愛笛聲拍的我之所以獨特,只是因為把我拍得好像她,或許正是因為這張照片的影響吧,我才覺得彷彿對照片里的自己似曾相識一樣。原來我從未忘記過她的模樣,原來記憶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心,原來我一直都是她的小小女兒。

噢,你見到了他了嗎?在那個世界,你們有機會好好相愛嗎?即使你從未撫摸我,牽過我的手,媽媽。你恨我如同恨你自己,愛我也如同愛你自己,不是嗎?

而他,仍舊是不變得寬容眼神,皺紋舒展開來,樂呵呵地看着我,看着來看他的所有人。我窩囊的爸爸,善良的爸爸,他仍寬容我媽?寬容我在他剛剛下葬后就匆匆離開這裏遠走他鄉?連他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時都未曾來給他磕過頭?他寬容我不是嗎?他仍然在笑,在原諒,像他這輩子一直做的那樣。像從沒曾離去,依然會在某個清晨端給我一杯牛奶,然後溫和地對我說:「醒醒,周末爸爸給你做魚吃。」

我終於撒開江愛笛生一直拽着我的手,跪在他的墓前。

這遲到了多少天的「對不起」,遠在天堂的你可能聽到?可能了解?

子欲孝,親不在。樹欲靜,風不止。

天下可有別的事,比這更加悲傷無奈?

江愛笛聲不知何時也默默跪在我身後。他重新用手牽住我的,溫暖的體溫傳遞過來。他對着他們用宣誓一樣的聲音說道:「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醒醒,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冷風刮在佈滿淚水的臉上,一陣陣刺骨的痛后是滿心的感動和幸福。

哦,我的雙親,這是你們賜予我的幸福嗎?是你們的安排嗎?如果真的是,我會更加義無反顧,好好珍惜。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和江愛笛生同時回頭,看到的竟然是許琳和路理。

江愛笛聲扶我站起來,我用衣袖擦掉淚水,許琳悲喜交加地看着我,許久許久才說:「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她身後的路理,手裏抱着兩束不知道名字的白色花朵,對我點頭,微笑。

這微笑,連眼角都上揚的落括溫暖的微笑。一如從前,就在他笑得那一霎那,我幾乎已經肯定:他沒有變,他仍然是以前的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和米砂在一起,為什麼他會有新的女朋友```太多的為什麼我想質問他,可江愛笛聲一直握緊了我的手,讓我沒法走上前。

路里一直微笑着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祝福,有驚訝,還有些別的什麼,我卻不能一次讀出。他只是笑,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我的眼光又落到徐林的身上。只不是才是兩年的時間,原來人也會變得如此之快。她那頭兩年前燙得的捲髮如今已經不是很時興,可是看得出,她並沒有換新的髮型。她仍然穿着兩年前的舊衣服,一件簡單的灰色大衣。真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四十歲后的女人,一年一個樣嗎?不,我不信。我仍然記得那個夏天她穿着粉綠色裙子,抹著橙色的唇膏,帶着一個話劇團的女孩子們在舞台上笑顏如花的樣子。那才是她真正的樣子——有愛情,有秘密,有希望,有成功。

可是如今呢?生離死別,或許才是催人變老的致命毒藥吧。

路理一隻手拿着花,從我父親的墓前往白然的墓地走去。那一瞬間,我彷彿被雷擊中。他的腿```

我分明看到,只是短短的距離,他的步伐就異於常人,甚至要許琳伸手去扶他。只是短短地一秒鐘,我想明白了——

米礫口中的瘸子,就是路理!

我捂著嘴退後了一步。我想上前,卻又躊躇,終於沒有。

只是一秒我就完全明白了,他是因為救我才這樣。所以米砂才不告訴我。不是嗎?他是因為瘸了,才不希望連累米砂。一定是!不是嗎?

我站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用土全身埋起來,斗大的眼淚隨着胸腔的起伏一顆顆落下。我無法自控地兩腿癱瘓。

不明白情況的江愛笛聲摟住我的腰,着急地問:「醒醒你沒事吧,要不要先回去?」

我再也沒法說出話,連以手顏面的力氣都沒有。也沒有跟他們說再見,就讓江愛迪生扶着我,匆匆離開了南山。

天依然地下着小雨。我無力地躺在計程車里,看着窗戶上細細的水霧,漸漸模糊了一切景物。我無法從剛剛的震驚里恢復。江愛笛聲一直握着我的手,不停的說話:

「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你到底有沒有事?」

我虛弱得說不出一句話。我把頭放在他的膝蓋上,淚水仍然不停地流着,一定弄濕了他的褲子。他用手遮着我的眼睛,淚水就從他的指縫裏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可不可以把我的腿換給他?可不可以?

我想還給他,還他們幸福。我說過,只要米砂幸福,我願意傾盡所有。可是上天,你為什麼偏偏不讓我如願?是我的任性毀掉了這一切,是嗎?可是我卻活得比他們好,還心安理得的享受所謂愛情的幸福。哦我的天,我算什麼東西?!

回到賓館以後,江愛笛聲一刻也不走的守着我。

他皺着眉頭用一塊熱毛巾給我擦臉,一邊擦一邊用他自以為是的語氣說:「原來以為瓊瑤的片子是騙人的,現在才曉得,女孩子的眼淚真的可以這麼多!多到這麼恐怖!」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他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給我擦完臉之後,或許是因為一冷一熱太過刺激,一股噁心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推開他衝進了衛生間。

我吐得昏天黑地。

吐的時候,我沒忘記鎖上門。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醜陋嘔吐的樣子。不想和他一起揭開傷疤查看皮肉。他一定不會懂,一定不要懂,他一定不要來參觀。

他一直耐心地敲著門,說:「喂喂,你有沒有事,你放我進去。不然我要翻臉了,我要砸門了。」

我把門拉開一道縫,對他說:「可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呢?」

「不可以。」他說着就要拉開門進來,幸好我早有準備,用腳死死抵住了門的下沿。

「好吧。」他疼愛地看着我,用一根手指在我額頭輕輕撫摸一下,說:「那我半個小時再來看你,好不?」

我點點頭。

他戀戀不捨的離開了衛生間的門。

我自己將穢物處理乾淨,然後撥通了許琳的電話。謝天謝地,她的號碼還是原來那一個,她很快接了,並告訴我:「聽說你們住賓館,我正打算把你家鑰匙送過去。」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問她。

她猶豫了好一會才打:「因為路理不讓。」

「我要見他。」我說。

「他走了。」許琳說,「看過你媽媽之後,他就走了。」

「啊?」我說,「他去了哪裏?」

「說是跟家人一起出去度假。」許琳說,「他給你留了一封信,等見面的時候,我拿過去給你。」

他留了一封信?他見到我就走?他一定是恨死我了是嗎?他不會原諒我的,是嗎?

我掛了電話,眼淚又要下來了,當我拉開衛生間的門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他靠在門邊。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好像等待已久,見我開門,他輕笑一聲,然後用一種無比古怪的口氣對我說:「你的眼淚,都是為那小子流的,對嗎?」

我覺得,我沒有任何解釋的力氣。

「你想清楚了,我和他,你只能選一個。」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江愛笛生走了,整整七天時間。他渺無音訊。

這些天,許琳陪我住在家裏。

這個家,筆直間還要乾淨整潔。陽台上,甚至放着一個開着小朵花的盆栽。「都是很便宜的品種」許阿姨淡淡地說:「過年了,家裏應該多點喜氣的。」

這裏一切都完好如初,除卻樣式老舊了些,起碼還能住上了十年二十年。誰都不會相信,整整兩年的時間,除了許琳,誰也不會來這裏吧?她一定十分四年他不是嗎?這家裏的每一個角落,她用抹布扶過的時候,是不是都流過眼淚?

我忽然想起什麼,一回眸,果然看到了它——相片被重新裱好,依舊放在那個搖搖欲墜的鐵鈎上。從前我沒有一刻不盼望它有一刻突然松落,這彷彿符咒一樣的相片會自己掉下來,碎成一地。後來是我親手砸碎了它,可是如今再看,這上面那兩個人都已經離開了人世,可那個頑固的銹鈎,卻彷彿一隻冬眠了許多年的甲蟲,仍舊是第一次被我詛咒時那幅模樣——不老不死,十年如一日。

人的生命,居然比一隻銹鈎的壽命更無從讓人把握。叫我如何能不更加發瘋一般想念他呢?

是的,發瘋一般。

我關起門來,不理任何事。日日坐在家中,除卻守着一台電話機和一台永遠不見他上網的電腦,我幾乎坐不動任何事,只用家裏的舊料子給許琳做了一件春天穿的大衣。

我不管是她需要不需要喜歡不喜歡,我只是想要送件禮物給她。

這不是一種償還,事到如今我才真的明白,償還就是一種錯誤的邏輯——你還我我還你,如果這本事應該的,那世界上豈不是不會再有恨和虧欠,事事都會皆大歡喜嗎?

不,正因為人人都認為償還理所應當,卻又不肯承認自己虧欠別人,所以才有如此多的人間悲劇。

並且,我越來越相信,只有思念才可以讓一個人迅速變老變憔悴——如許琳,如我。我只是不再恨她,如果不是我對她那樣有偏見有怨恨,怎麼看,她都是爸爸最合適的妻子,不是嗎?爸爸去世那麼久,她仍然孤身一人,時時來這裏看護打掃,甚至給這座死去的屋子帶來植物。我能想像,她一定對着他的相片說過話,也一定罵過他。

生死如一的愛,才是真正的愛,多麼珍貴而難得。這樣一想,那江辛和白然又何嘗不是呢?白然用死亡捍衛了她的愛情,而我的「仇人養父」,他難道沒有付出代價嗎?遠在美國的瘋妻,重蹈自己當年覆轍的兒子,哪一樁事不會深深刺激他的心,讓他日日夜夜承受這份沉重的愛到來的愧疚和自責呢?

造化就像個拿着一把剪刀的頑童,剪斷了這條線,又給那個打上了沉重的死結,然後他拍拍手自顧自玩去了,全然不管這亂成一團的線條已經解都解不開,扯也扯不斷,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路里寫給我的信,我已經彷彿看了很多遍:

醒醒,你好:

今天的相遇,沒能跟你好好敘舊,真是遺憾。不過能看到你,已經很開心了。我更開心的是,你有你的王子在守護你了。

一切都比我們想像的好,不是嗎?

不過,以後他欺負你,你一定要告訴我。雖然我是和瘸子,但可別小看我的力氣,我打架可是一等一的厲害,你應該記得的,呵呵。

別說對不起。

我不見你,就是因為我不想聽到。不想聽到你說「對不起。」

我的生命本就是你媽媽用生命換回來的,能活着已經是幸運,更何況,上帝既然要我活着,一定是要委我重任,挫折和痛苦都是考驗——你說是不是呢?所以我壓根沒有頹廢,你如果來同情我,我可是會真的生氣的。

至於米砂。我是真的騙了她。我沒有跟別人談戀愛。你猜得沒錯,我是怕連累她。可是我更怕她跟我在一起得不到幸福。

所以,我願意等。等到有一天我有這個能力證明,米砂跟着瘸腿路里也會一樣幸福。雖然他再也不是那個英俊瀟灑的王子,但是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可以給自己的愛人帶來幸福的真正的男人。這比什麼王子不王子,重要多了,不是嗎?

我們需要時間來長大,更需要時間來變得強大。

那樣的結局才是她,我,你,我們所有人滿意的,你說呢?

路理親筆

我恍然記得,現在的他,才真正配得上「王子」的稱號。他比那些平凡的男生們不凡那麼多倍,最重要的一點,我到今天才發覺——是勇氣。

他有勇氣去等,去創造,去改變一切。所以,才有他的優秀,才有他的堅強。所以他走在我們所有人前面,成為一種標誌的模樣。

莫醒醒也可以,難道不是嗎?我把路里的信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MAIL給米砂,同時附上我自己一封:

親愛的米砂:

今天,仍舊沒有他的消息。已經是第八天。我還是坐立不安。一會兒把他給我照得照片貼滿了牆面,一會兒又撕了下來,小心地收好。我在家裏走來走去,反覆看他的某一篇日誌和POCO上的照片,睡著了就想起大年夜的海邊。

幸福如此不真實,難道它真的沒來過嗎?還是對莫醒醒來說,本不該奢望什麼幸福呢?

今天江辛打電話來,他囑咐我早點回去。他還說江愛笛聲就是這樣喜怒無常,總有一天會回來,讓我根本不用理會他。他雖然嘴上沒說,可是我總覺得,他其實是默默支持我們的。否則,他一定會像以前一樣二話不說,一把就把我揪到南京或北京了。可是這次他沒有。

他一定明白那種赴湯蹈火的愛,睜眼時他,閉眼也是他,烈火焚身,除了在一起別無選擇。可是,他怎麼可以這樣誤會我呢?愛情難道不是該互相信任的嗎?

我有勇氣和江辛對峙爭取我的幸福,卻沒有勇氣向他承認過去的過錯,甚至對他撒謊。我是不是又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現在才明白,我所有的錯都是因為逃避而至。我人生中的前二十年裏,每一天都在逃避,可逃到最後卻什麼也沒有逃掉,反而更委屈。

所以米砂,我真的明白了:愛情如此自私,又如此無私。自私到絕對不允許一絲絲背叛,又無私到因為害怕連累對方而主動退出,可卻用一輩子去默默等待,——哪怕相伴的只有回憶而已。

路里對你,也是如此的吧?

所以米砂,不管我們走到哪裏,我們是不是都不應該放手呢?

醒醒

寫完這封信,我一頭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我決定上街走走。

春天的腳步已經接近了吧。我梳了梳辮子,甚至化了一些淡淡的妝,走出門的時候,甚至錯覺般嗅到了迎春花的味道。

童年的迎春花雨,像一場金黃色的夢。那時的夥伴們每當幼兒園放學時一起走過西落橋,總有調皮的那幾個,拚命搖著橋上伸展過來的一簇簇黃花,沾滿花粉的迎春花就這樣撲簌簌落下,宛如雪花,掉在小姑娘的辮子上和花衣服上,惹得陣陣歡笑。每當這時候,阿布就像一個威武的保鏢,同時扶住我和蔣藍的肩膀,飛快地帶着我們從花叢下走過。

他嚴肅的警告我們:「花粉會招來蜜蜂。」

往事已矣,誰可去追?

不知不覺,我又走上了去西落橋的路。拆遷以後的那裏,變作一個大垃圾場。兩年後的現在,不知哪裏又變作了說明樣?

小小的西落橋,又一次重現在我眼前。破舊的橋身,狹窄的橋面,待我走近時,卻不得不停下腳步。

「此處施工,敬請繞行。」

紅色的大字,油漆已經剝落,彷彿為了配合新年的喜氣氣氛。

可是——此處施工,敬請繞行。

彷彿一扇記憶之門,正在面對我悄悄關閉。看來,我連重新踏上它感受物是人非的機會都沒有了。我轉回身,低下頭離開了。不知命運女神此時要告訴我的秘密是什麼?

誰都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那些甜蜜和悲傷,幸福和幻覺,全都不能重新經歷。

走出去沒多遠,我忽然發現一家小小的風箏店。這才是二月的光景,居然就已經看門營業了,好不勤勞的店主。門口的架子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風箏,有大雁,金魚,燕子```我的目光停留在燕子上。

藍色和粉色相間的翅膀,淡黃色的半月形眼珠——這和記憶力那最初的禮物,居然是如此相似。

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細細端詳那個風箏,一邊隨口問道:「多少錢?」

「20,買一個試試。」我心裏一動,看向那個老闆。

是阿布!

真的是他!

我吃驚地望着他,他仍然在笑,接過我手裏的風箏一邊撫摸一邊說:「喜歡哪個,我替你拿。」

我仍舊遲疑地看着他,我敢確定是他,可是,難道,他認不出我了?

我就要失聲喊出「阿布——」可是聲音被另一個更加嘹亮的蓋過:「老公!」我循聲望去,幾乎失聲尖叫——那居然是,蔣藍。

我發誓我沒有認錯,雖然那頭如瀑布般的捲髮被挽成一根大大的麻花辮子,垂在胸前。她穿一件米色的短風衣,雙手居然帶着白色的袖套。但是那幅從小到大從沒改變過的有些嬌媚有些倔強的眉眼,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她也看到了我。我們在彼此震驚的目光里,更加確認了彼此。她的眉眼變成了笑意,幾步走上前來她挽著阿布的胳膊說:「莫莫——她,她就是莫莫啊!」

阿布上下打量我:「莫莫```」

蔣藍用嗔怪而帶着愛意的眼神看了一眼,然後她麻利地捲起袖子,從裏屋搬來兩張小凳子,用袖套擦了擦,對我說:「有時間嗎,坐下聊聊?」看得出,面對我,她還是有些尷尬的,但她已然是賢惠的家庭主婦,一臉的殷實和熱忱,一霎那間,我居然想不起她的任何不好,只有那個西落橋邊一蹦一跳的藍裙子的小公主的背影,仍然在我瞳仁里充滿生機的跳躍着,甚至越走越遠。

誰能告訴我,不過是短短的兩年時間,到底可以改變多少人,多少事?

誰能告訴我,十二年以後,是誰安排的這一場西落橋的相逢?橋已毀,人猶在。命運頑童的剪刀遊戲,你到底把生命的謎底到底藏在何處呢?

「他不記得過去了。」蔣藍看着阿布忙碌的背影說:「不過,不記得也好,是嗎?」

我的眼淚,它又要不聽話的來,還好,我忍住了。

離開風箏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夕陽里,阿布送燕子風箏給我,往事歷歷在目,只是他身邊的蔣藍公主已經學會了發自肺腑的微笑,而不是冷冷地別過頭去。

認識她那麼久,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她美麗,而不是傻冒氣足的漂亮。

上帝真是寵待他們。

不是嗎?

我把燕子風箏背在背上,一路走回家。我幻想自己長出燕子的翅膀,可以飛啊飛,不停的飛翔,直到追到他的方向。

回到家中,打開電腦,我看到米砂的回信,說是信,其實就是一張卡,卡上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到笑得如此燦爛。米砂只在上面說了一句話:真正的愛情永遠都不會彼此失散。

真正的愛情永遠不會彼此失散。說得多好的句子。我把它寫在他替我拍的照片後面,裝進我的日記本里,連同那個大風箏,一起收進了大大的行李箱。

臨走時,我把那件大衣擺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希望許琳會喜歡。這是我替我父親償還給她的一點點愛,當然也是我給她的,希望她會笑納。

江辛來車站接我,關於江愛笛聲,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看來,他也沒有他的消息。

南京的家還是那樣寬敞明亮。我跟在江辛的後面,就在我進門的一霎那,我差一點暈倒在地。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沙漏,幾乎快要頂到天花板的高度,兩人合抱才能圈住的寬度。白色沙礫,正源源不斷地緩緩滴出。江愛笛聲鬍子拉渣,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像一個從天而降的能工巧匠,得意地用手彈了一下通體透明的白色沙漏,抱着臂對我說:「怎麼樣,酷不酷?」

我僵在那裏,冬夜動不了。

他撫摸著沙漏,笑眯眯地說:「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發火砸不碎,想丟丟不了。結實到讓你沒法擺脫。你以為必須走哪帶去哪,見人就說是我送的,聽見沒有?」

如果不是因為持續的思念幾乎耗盡我所有的力氣,我一定會打破他的頭。

「這是我用15天時間,找到我的三個做美工的朋友,花了七十個小時做出來的。不過,工資是老爸贊助的,不然我就要傾家蕩產。哈哈。」

什麼?江辛?

這是一場陰謀!

「過來。」他招呼我,「走近了,看你喜歡不喜歡?」

我慢慢地走近,沒靠近沙漏,卻已經被他擁入懷裏。

「想我吧?」他問我。

「不```」我說。

「撒謊。」他笑,「別怪我,其實呢,我就是要你想我。只有這樣,你才會死心塌地的相信,你真的愛上了江愛笛生,那個人是我,不是別人。就這麼簡單。你以後跟定我了,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我現在是多麼喜歡聽他說這句話。從前對我而言那樣複雜和晦澀的世界,讓我一直逃避卻四處碰壁,每一步都走得氣喘吁吁,不勝中虎重負。可是現在,一切都變得你、這麼簡單,只要有他在。他帶着我飛速逃避傷痕纍纍的曾經,讓我終於可以微笑着離開過去,像風箏,飛向很藍的天。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在我二十歲的這年春天,一個巨大的白色沙漏載着一份簡單的幸福駐進我的生命,糾纏我多年的頑疾就這樣不治而愈。如同青春歲月的最後一場海嘯,災難過後,一切重建,宛如新生。

我們如此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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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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