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即使過了這麼久,至今憶起初次失戀的那天,他仍有心酸的感覺。

大學四年,他們如預期般分隔兩地,他卻不再殷勤地跟她保持聯繫……事實是,他再也沒去主動聯絡她了。說他小家子氣也好,總之他就是放不開;但她卻仍能毫無芥蒂地偶爾來電問候,對他的態度與從前無異。

到頭來,連告白失敗后的尷尬也只有他自己覺得嗎?對此,他只能哭笑不得,幸好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之後也較能釋懷了。

俗話說得好,初戀通常是沒結果的,而且她給自己的回憶多數美好,至少他可以肯定,白頭之後追思起來,會是快樂多於苦澀;只是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做到像她一樣若無其事,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若無其事,才會下意識疏離逃避。這幾年裏,他們也不是完全沒見過面,只是在他的刻意忙碌之下,最多只有短暫碰個面問候對方几句,連敘舊都談不上。

他當然不可能像電影或小說描寫的那樣,因為對初戀情人念念不忘,造成感情世界從此空白。大學時期他陸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不過大概是有緣無分吧,交往時間都不長久。大學翠業時他處於單身狀態,因此去當兵也不用擔心兵變問題。

雖然長久以來,他一直在自我心理復健,告訴自己「我早就不喜歡她了」,然而久別重逢的此刻,他居然會同時有很想見她、又很不想見她的情緒兩相糾結。直覺告訴他,這是件不太妙的事。

……這都要怪她,幹嘛事隔多年還記得他最愛喝的飲料是什麼。

抿抿乾燥的唇,他說:「好久不見。」

她打量他,嘖嘖讚歎:「哇,當過兵,感覺真的不一樣了。」

「什麼不一樣?」

「這個嘛……」她摸著下巴,更仔細端詳。

他的髮型已非新兵時的標準三分頭,不過還是頗短,顯得英氣;身上簡單的T-Shirt和牛仔褲,襯出他受訓后更結實的體格,膚色是健康的麥色,在陽光下長身玉立,目光炯炯,像是脫去了一層稚氣,更臻成熟。

啪的一彈手指,她有結論了。「簡單來說,就是變帥了。」

他微一扯唇,不知是否該多謝她誇獎,雖然他並不為此欣喜。

就算真如她所言變帥了又如何?對她還不是沒吸引力──等等!這是什麼心態?他暗吃一驚。是積習難改吧,才會不自覺表現得像是依然在乎她一樣,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斷然否認,還嗤之以鼻。

「啊,我看等下再敘舊好了。」她低頭看眼手錶。「你爸在裏面等你很久了。」

什麼?!他有種不好的預感,打探道:「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們那區的冷氣機故障了,天氣太熱,他們兩個火氣大,鬥起嘴來,你爸說到你十項全能,還會修冷氣……你會修冷氣嗎?」

「怎麼可能。」他一陣無力。

「我想也是。不過修冷氣的人要明天才能來,等下你暫且忍耐一下吧。」

他無言,很有默契地明白她所謂的「忍耐」是怎麼回事……等等!什麼默契?他們之間是曾有那種東西,但已多年未保養,早該生鏽了。

他清清喉嚨,問道:「你怎麼會在這?」

「我聽說你今天要回來,所以特地來迎接啊。」

他不由得張大眼,瞪着笑得一臉無辜的她,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把她倒提過來,將她肚子裏那些太過煽情的字句統統倒出來。

看吧,他就知道,她不但可以若無其事,而且還是非常若無其事,好像他們之間理應發生的漸行漸遠完完全全是他的自以為是。

他沒有動搖,他只是……不快。

就算她沒感覺到他這些年來的疏遠,這麼久沒見,難道她不會覺得他們之間已有距離?為什麼還能用那麼熱絡的態度面對自己?他不懂,也不想去揣測,免得多想多錯。

而他的不快則是針對分明不該被此影響的自己。

打開手上的鋁罐,他灌了一口冰飲,心中的煩躁感這才稍退,對她一頷首,說道:「那我先進去了。」雙方家長都不曉得他們交好的事,所以他們得分批走,以掩人耳目。

她比個ok的手勢。「好。」

他邁步入內,熟門熟路找到自家店鋪,在低頭忙碌的爸爸前方停步,開口說:「爸,我回來了。」

羅父猛然抬頭,見到他,哈哈大笑,真心高興,放下手邊的工作繞出櫃枱展臂相迎。「乖兒子,你回來啦!」

他微笑點頭,探頭張望。「媽呢?」

「她先回家做飯了,說今晚要弄得豐盛點好為你接風。」

他心中感動,深感回家真好。「要打烊了嗎?」

「呵呵,快了快了,今天早點回去,我們晚上好好喝一杯……」

這廂正上演父子情深,那廂有人不識相地發出聲音抱怨:「唉,好熱呀好熱!」

羅父瞟眼對面的死對頭正誇大地用手不停漏風,輕哼一聲,對他笑道:「對了,我叫你來是有事要你幫忙。這邊的冷氣從早上就開不了,你幫忙看看怎麼回事。」

該來的果然躲不掉,他捺下嘆氣的衝動,低聲道:「爸,我不會修冷氣啦。」

「為什麼不會?你們現在的小孩應該對這些電器用品很在行啊,你不是就很會搞什麼劈溪的嗎?」

「PC跟冷氣機完全不同啊。」他想解釋不是只要插電的東西構造都一樣這項事實,父親大人卻不容他申辯。

「呵呵,我是不知道同不同,不過哪有看都還沒看過就說不會的,太敷衍了吧,你們年輕人做事這種態度,將來怎能成大器?」羅父笑容不變,但聲音已透露出明顯不悅。

深知爸爸雖然總是笑呵呵的像個好好先生,但個性其實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容易被引爆,他只好被趕鴨子上架,尾隨爸爸身後來到冷氣機下方,後頭還跟着來看好戲的朱父。

站上備好的工作梯,他假意東摸摸西看看,心中苦思該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同時感到兩道視線如芒刺在背,一道熱切期許,一道不懷好意。

終於,朱父開口了:「看他東摸西摸的,到底行不行啊?」

羅父立刻回嘴:「你這大外行別吵好不好!這樣會妨礙他的工作進度。」

「嘿嘿……我看他摸來摸去,是在幫冷氣機指壓按摩哦?」

「你懂什麼!他是在觀察要怎麼拆開來檢查內部。」

「哈哈哈哈!你再扯啊,我看你兒子都冷汗直流了。」

「呵呵呵呵!笑話!冷氣壞了,這裏這麼悶熱,流點汗也是當然的,你又沒摸過,怎麼知道是冷的?不知道誰比較會扯。你眼睛這麼小,怪不得老把人看扁,我兒子豈會連區區一台冷氣都不會修。」

「說得對說得對。現在新一代的年輕人跟我們不同,是在電器的環繞下長大的,要無能到連個冷氣都不會修,身為老爸就真是臉上無光嘍。」

「可是我也不會修啊。」突來的插話使在場三人同時回頭,發現是不知何時來到他們後方的朱皓音。

她來幹什麼?他心中訝異,又有鬆了好大一口氣的感覺。獨處於兩個長輩針鋒相對的狹縫當中,他快被擠壓得無法呼吸了。

「你來插什麼嘴!」朱父瞪她一眼。「女孩子需要懂什麼修理技術。」這句話自是對羅父說的。

她聳聳肩,說道:「我說老爸,你這樣把店丟著不管不好吧?」

「有阿茂在,你擔心什麼。」阿茂是店裏聘的店員。

「但是阿茂該下班了你這樣絆住他不好嘛。」

在旁的他恍然明白,她是來幫他解圍的,一時間內心五味雜陳。唉,一個人遭殃就夠了,她又何必來膛這渾水……

「咦!你們大家全聚在這幹嘛?」又有人加入了,是剛從廁所回來的阿水嬸,也就是他們店裏負責廚房的員工,看清工作梯上的人,她驚喜叫道:「哎呀,這不是阿馳嗎?你當兵回來啦!」

太好了,人多點容易轉移注意。他朝她含笑招呼:「阿水嬸好。」

她上下打量他。「哇,你曬得好黑喔,當兵很辛苦吧?看你的體格變得這麼好,像個男人嘍!」

「呵呵,那當然了。」聽到有人在死對頭面前稱讚自己兒子,羅父分外得意。「男孩子就是要當了兵才是男人,所以有生男孩子就要快快讓他當兵。」

朱父一聽之下可不爽了。愛說笑!皓音明明跟那小子同年,還比他人了四天,有哪點比不上他!當兵有啥了不起,當年他還參加過防空演習呢!他不甘示弱地照樣造句:「女孩子就是要……這個,就是要嫁了人才是女人,所以有生女孩子就要快快讓她嫁人。」只顧找個決定性的人生階段填空,卻沒想過是否應景。

「爸,你在說什麼啦!」朱皓音為他的口不擇言翻白眼。

就是啊老伯,你在亂講什麼啊。在場某人也不自覺在心中排斥。

羅父笑嘻嘻。「說得對說得對。不過你女兒現在又沒男朋友,嫁什麼人?」

「誰說的!要追我女兒的人可是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上次還有個科技新貴開跑車送她下班回家呢,只是我們家人眼光高,寧缺勿濫。」

羅沐馳下意識皺皺眉,發現自己不怎麼喜歡這個話題,於是決定找點事做,好轉移注意力。他伸手拍拍電線上頭的灰塵,突然間,轟轟轟轟……老舊的冷氣機發出龍吟般的聲響,開始運轉。

……原來是接觸不良嗎?

他愣了愣,在場另外兩個老男人也愣了愣。

「哇,冷氣修好啦!」阿水嬸高興地拍拍手。「太好了!」

羅父反應過來,嘴角快笑咧到耳根去。「呵呵呵呵,幹得好啊乖兒子!」嘴巴在誇獎兒子,笑彎的眼睛卻對着拉下臉來的朱父。

被誇讚的人倒是一點也不得意,只有啼笑皆非的感覺。

不過,這場「勝利」雖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卻來得正是時候。

居高臨下站在工作梯上,他將爸爸的耀武揚威和朱父的咬牙切齒看在眼裏,視線再向旁游移,見到她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兩人目光相觸,她趁沒人注意時對他笑着眨眨單眼,用嘴形無聲說:「safe!」

然後,在他還沒發覺以前,他的唇已先笑了。

還沒多想他們未來將會如何,那個周六他就碰上跟她一起負責看店的處境。

「哇,好懷念喔,好像回到從前了。」她笑道。

那番笑語使他感到心臟微微糾了一下……唉,只要說到他們倆的從前,他就會莫名其妙多愁善感起來。

不過,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們怎麼可能「好像回到從前」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她說:「我看你一直綳著臉啊,是不是太久沒看店,把價目忘了?沒關係,有不確定的可以問我,左手邊的菜色我比較熟,像是東坡肉一斤兩百八,獅子頭一粒四十,煎蛋餃一盒八十……」

「你怎麼知道?」他訝於她的如數家珍。

「有時我負責看店,你爸不在,我肚子餓了會跟你們店裏買東西吃啊。你們店裏的東西真的很好吃,怪不得生意好。」之所以挑他爸不在時,是擔心羅父拿這件事跟她爸炫耀,那就有點不妙了。她左右張望一下,單手半圈嘴邊悄聲說:「偷偷告訴你,其實我爸超愛你們家的獅子頭,還暗示我媽學着做做看,不過他死要面子,無論如何不肯承認。」

他挑眉問道:「他既不承認,你怎麼知道他超愛?」

「你知道我們的媽媽都是立場中立嘛,有一次我媽來不及做飯,買了你們店裏的獅子頭回家盛盤當晚餐,我爸吃了直誇美味,一口氣吞了好幾粒,後來發現是從你們店裏買的,馬上臉色大變,改口對我媽說:『難怪我覺得味道很詭異,只是以為是你做的,所以不好意思直說。』你不覺得很滑稽嗎?」

他不禁失笑。「嗯……是有點好笑。」

「才有點啊?我可是當場狂笑,還被飯菜噎到差點死掉耶。」

他不覺蹙了下眉,忍不住責備:「早叫你改掉吃飯時愛說話的壞毛病了。」

「呃……你還在介意以前我被薯條噎到那件事啊?」她訕訕道。

「當然。」他沒好氣地說:「那時可是引來一堆人注目,店員都差點要叫救護車了。而且看到你咳出鮮紅的不明物體,我真的差點被嚇死。」現在回想來都還心有餘悸,怎麼可能忘得了。

她噗哧一笑。「對啊,結果發現是薯條跟番茄醬,惹得圍觀的人哄堂大笑……老實說,那一瞬間,心裏還滿感動的呢。」

「感動?」難為情才對吧?他一臉狐疑。

「難道你不覺得一大群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起為同一件事發笑,是很難能可貴的歡樂場景嗎?」她難得感性的說。

當然不覺得。「我只覺得你很了不起,成了別人嘲笑的對象還能這麼自得其樂。」

「不會啊。諧星跟小丑一直是我認為全世界最偉大的人,能讓人發笑可是功德一件,雖然我還是不大懂當時的情況到底有什麼可笑的。」

「……你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見她一頭霧水的模樣,他只好對她施以記憶復甦術。「你剛順過氣時,見到自己吐出的東西,驚恐大叫一聲,第一句話是:『這是哪個器官啊……』」

「喔……喔……」她一時有些愣愣的。「所以他們原來是在笑這個啊?」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什麼嘛……」她喃喃道:「真是太沒人情味了。」

兩人沉默一會兒,然後一起笑了出來。

同時,他才發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跟她有說有笑起來,本以為生疏多年,他們之間必有隔閡,看來他真是小覷了她的影響力。他暗自嘆氣。

她噙笑望他,忽見一隻蚊子從旁飛來,像迷路一樣在他頭頂盤旋,她指着它叫道:「有隻蚊子在你頭上飛。」

他下意識低頭,她起身幫他揮趕,然後他感覺她在自己身後停下。

……她不是伺機想打落它吧?想像蚊屍落頂的畫面,他臉色頓時變得不大妙,連忙回頭跟她說:「別殺它!」

「啊?」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笑道:「喔,蚊子已經飛走啦。」

那她怎麼一動不動?他納悶問:「那你幹嘛?」

「欸,我想問你……」她視線盯着他的一頭短髮,躍躍欲試地伸出右手。「能不能讓我摸摸看你的頭髮啊?」

什麼?萬料不到她會有此要求,他驚詫又好笑,倒也無所謂,將腦袋湊近她手邊,示意請便。

這一靠近,聞到一股向日葵香,他微微一怔,是她用的洗髮精嗎?那淡淡的香味像根短小羽毛,隨着他吸進的空氣鑽入胸腔,在裏頭搔了一下,很輕很輕,卻紊亂了他的氣息,不過也只有那麼一瞬間,所以他的本能驅使自己不以為意。

「那我摸嘍。」她慎重宣告完,小心翼翼用右手平貼他的頭髮摩挲了好幾下,那觸感搔刮她的掌心,令她哈哈笑了。「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摸起來好像黑眼圈喔!你知道黑眼圈吧?」

他必須想一下才曉得她在說什麼。「你是說以前國中附近的那隻流浪狗嗎?」

「我就知道你還記得。」她的聲音突然變輕幾分,雖仍帶笑,但隱約流露出一種他聽不出是什麼的模糊情緒,使他不覺抬頭看她,卻見她神色如常。

大概是他聽錯了吧?

她回到座位上,雙手向後撐在背後椅上,身體傾斜,仰望天花板,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常想起國中、高中時期的事……那時真的滿快樂的。」頓了頓,像是突然回神,拍拍自己額頭,好笑地說:「我幹嘛用這種欷歔口吻啊。」

「你現在難道有什麼不快樂嗎?」這問句脫口而出,他才發現即使很久沒對她噓寒問暖,自己還是沒失去關心她的習慣。

「沒有啊,我只是很懷念而已。可是又覺得懷念沒什麼意義,你又不是消失不見或搬到其它城市去了。」

他僵了一下。「你是在懷念我?」

她想了想。「嗯……應該說是懷念我們以前共有的時光吧。」

他撇過頭去,不再說話。看吧,她就是可以輕易說出這種話,好像他們之間熟稔依舊,當然他是不會為此大動肝火的,卻無法不覺得她這一點很……可惡。

「所以我想,無論為了什麼,若是這麼珍貴的情誼有一天失溫了那多可惜,你說對不對?」她微笑問道。

她在暗示什麼嗎?不,他沒興趣胡思亂想,他要直問:「你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們現在都回台北定居了,就要常常保持聯絡……啊,不過你工作好像很忙?」她說着半垂下頭,狀似沮喪了兩秒,不過馬上又恢復精神。「算了,別說這個。聽說你老闆一直催你報到,你何時要回去復職?」

聞言,他驚訝得忘了她方才的怪異表現。「你怎麼知道?」

「你爸說的啊。」就這方面來說,他爸愛炫耀的習性相當方便,讓她可以免費收聽他的近況。「說真的,我以前就覺得你這人很有出息,大學時代就為未來鋪好路,人生規畫井井有條,不像我,到了翠業才找什麼工作是什麼工作。」

一聽這話就知道她完全不了解內情。

當初他之所以勤奮打工,就是要迫使自己每天充實到極點毫無空閑,如此一來,每逢假期她回到北部老家,約他抽空出來碰面,他都能婉拒得心安理得。嘿,說起來,或許得感謝她給予的刺激,他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對吧?他在心裏自嘲。

她接着又問:「聽說還曾有大公司來挖角你哦?」

「又是我爸說的?」

她點頭。「是啊。」還說得很得意呢。

老爸也太口無遮攔了,這種事豈能大街小巷到處亂傳!他暗惱,決定回家后要發出鄭重抗議。

她摸摸下巴,又說:「不過也難怪,畢竟你是A。J。的創始人嘛。」

A。J.,意即ArtificialJoke,人工笑話;它是個未來機械人,被發明來取悅人類,表情呆板,卻會做諸多逗趣行為,是他設計的圖案系列。

他在設計工作室當了三年多助理,那是第一次有機會可以正式提出作品,並幸運地受到錄用。想不到製作出來的首批文具用品立刻引起高度關注,熱銷到缺貨,目前更可說是風靡全台的明星商品,而當時他亦憑着這系列作品,被破例擢升為工作室內唯一非正職且最年輕的正式設計師。

「話說回來,不是有便利超商跟你們工作室接洽,要以A。J。圖案製成供人搜集的磁鐵嗎?是不是就這兩天推出啊?」她興緻勃勃地問。

「好像是吧。」驀然驚覺氣氛實在太熱絡,他眉頭一皺,正好見到有人來店裏,起身故意淡淡道:「有客人。」

「啊,好。你去忙吧。」她朝他揮揮手。

他瞥眼她的笑容,唇微微抿起,回到自家店鋪,身處食物香氣中,絲絲縷縷縈繞心頭的,卻是來路不明的向日葵香,就連大口呼吸也無法衝散。

受颱風青睞的季節除了夏季,還有初秋的九月份。

今年的九二八教師節,正巧碰上了颱風來襲。

「劉老師,好久不見了。教師節快樂。」

教師辦公室內,畢業已久的某校友站在辦公桌前,依約送來今年的祝福。

雖無硬性規定,不過只要情況許可,他們大都會親自送來教師節卡片以示誠意,順便回來母校看看。

「是你啊。」劉老師站起身來,滿面喜色,拍拍他的肩膀。「你來遲一步,朱皓音才剛走不久。」

她?錯過也好。自上次別後,他回想兩人太過自然的相處情況,不禁對自己感到懊惱。明明跟她保持距離這麼多年,居然馬上破功。更糟的是,自重逢以來,他感到這幾年來自己努力在心上緊緊轉上的那顆螺絲開始鬆動,他有預感,再繼續像這樣被她牽着鼻子走,前途會非常慘澹。

劉老師當然沒察覺他的心思,很愉快地跟他分享:「你看,這是她送的卡片。以前她的美術成績只是中下,我以為手制教師卡對她而言會是個苦差事,想不到她的卡片雖簡陋了點,倒都很有意思。」

他湊近觀看,接過那張卡片,見那是張有色的厚紙板,上面畫了幾個長度不一、交錯縱橫的格子,下面密密麻麻寫了很多編號問題,是填字遊戲。

劉老師指著其中五個用粗框框起的答案空格,笑問:「你猜謎底是什麼?」

「教師節快樂。」他直覺猜測。

「跟我原本想的一樣,不過不對。」劉老師笑着拿筆開始填空。

他見了解答,不禁莞爾。「名師出高徒?為什麼?」

「名師是我,高徒當然不是她,而是你。」

什麼?「我?」

「沒錯,給你看看她今年額外送的禮物就懂了。」劉老師從抽屜里取出一塊特製搜集板,上頭貼滿磁鐵,那是……A。J。人工笑話。

「我不知道老師喜歡這個。」

「是我老婆跟女兒喜歡……不對,是狂熱。」劉老師神色忽轉哀怨。「你都不知道,為了收齊全套,我們家已經吃好幾天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了。」

他原本有點尷尬,現在卻忍不住笑了。「師母喜歡的話,我可以奉送一套。」

「哈哈,沒關係、沒關係,一套就夠了。」劉老師笑吟吟拉他坐下。「是不是很奇怪朱皓音為什麼會知道我喜歡?老實說,她很喜歡跟我聊你的事,每次來都會提出你的功績歌頌一番,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是這樣?他勉強扯起唇角,不太想在此刻聽到這種可能動搖決心自己的事。

幸好劉老師自己轉移了話題:「怎麼樣?當兵回來,開始上班了嗎?是不是還待在那家工作室?」

他微笑點頭。「是。」

兩人閑話家常一會兒,劉老師看眼手錶,說道:「時間不早了,晚上颱風就要登陸了,你先回去吧。」

「好。」他起身告辭,剛走出校門口,遠處響了聲悶雷,他眉頭一皺,加快腳步,才走上天橋,大雨瞬間傾盆。

「……馳!羅──沐──馳!」

風中斷斷續續傳來疑似呼喚他名字的聲音,使他狐疑地回頭搜尋井字型天橋的各側,只見對面那座天橋上,有個撐傘的人影正對着他揮手,風

雨交加中顯得迷濛,他撥開濕透的劉海眯眼細瞧,那是……

沒等他看清,那人已拔腿飛奔過來,邊跑邊喊:「喂嘿!是我啦!」

還能有誰!當然是她,朱皓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笑着晃晃自己手上撐的傘。「我有傘,可以一起走。」

他還沒機會說好或不好,突然一陣狂風吹來,強風灌滿傘內,她反應不及,被強行后拉好幾步,逼近樓梯口,眼看接下來就要失足掉下去,他大驚失色,一箭步衝上前將她往自己的方向猛力一拉,此時她手上的雨傘承受不住風的強度,傘骨斷裂,傘面被整個吹翻,一脫手就飛了出去。

過強的拉力讓她整個人重心朝他傾斜,他立足不穩,咚一聲被她壓倒在地。

這一連串連續動作猝不及防,她腦袋一時還有點混亂,搞不清楚狀況。

風在耳邊呼嘯,驟雨打在身上,是容易着涼的情況,身前卻暖烘烘的,她眨了眨眼,看着被自己壓在身下的他,神智空白兩秒左右。

啊,人體的溫度都是這樣高嗎?那冬天擁抱一定很溫暖。

他們認識這麼久了,像這樣緊密的肢體接觸卻是頭一遭,但或許因為是他,所以她並不覺得被冒犯或羞窘。

此時,他坐起身來打量她。「你沒事吧?」

「沒事。」她也坐起身來。

他不放心地再三確定她無恙才鬆了口氣。「你快把我給嚇死了。」

「這颱風還真可怕。」她抹掉遮住視線的雨水,這才驚見他手肘處有一道五公分左右的擦傷,很淺卻的確有見紅,愕然叫道:「你受傷了!」

「啊?」他舉起手來,看眼她指的傷處,像是這才發現。「沒事,小傷而已。」

什麼沒事啊!他也太遲鈍了,受傷的是他自己,怎麼反而先關心她!

不過如果立場交換……她八成也會如此吧。

不期然地,她憶起很久以前那個傍晚,溫暖的夕陽下,他們從同一輛腳踏車上滾落斜坡,着陸的第一時間,他們關心的都是對方是否無恙。那時她心裏在想什麼呢?對了……她在想,能夠認識這個人,是她此生最不可錯失的幸運。

勾起唇,此時的她更加確定,她不願這份幸運有機會從指縫中流失。

「走吧,風雨太大很危險,趕快回家了。」他起身將她也拉起。

她拍拍屁股,瞄眼橋邊傘飛走的方向。「唉,可惜我的傘吹了。」

他橫她一眼。「還沒學乖嗎?風那麼大,還撐什麼傘。」

「也罷,反正都淋濕了,撐下撐傘沒差。」她笑着聳聳肩。

他們並肩而行,天雨路滑,不敢用跑的,反正早已全身濕透,再糟也不過如此了。

「嘩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叭叭叭叭叭計程車,他們的生意是特別好──你有錢坐不到!」她突然應景地哼起歌來,他回眸瞥她一眼,唇微微上揚,佩服她在風吹雨打中還能苦中作樂。

他從以前就很喜歡她的開朗……喔不,他用錯詞了,是欣賞而已。

瞥眼身旁的她,他湧上一股嘆氣的衝動。才說要跟她保持距離,她卻馬上又撞進了他的視線範圍。遠離也不是,靠近也不是,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才好?一直到下了天橋,走到路口,他還是悟不出這問題的答案。

無邊雨絲中,對街路口亮起的紅燈顯得矇矓,他佇立遙望,覺得那燈號像在警告他此路不通,若再不果斷些,會一輩子卡在這動彈不得的。

其實他是知道的,只要有心,哪有什麼牽絆是解不了的。那麼,難道是他心裏還悄悄在期盼什麼嗎?不,他堅決否認自己會有那麼傻的可能性。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過了這個路口,他就要消除面對她時的過分溫情。想不到,突如其來「轟隆」一聲巨大雷響近在耳邊,他吃了一驚,然後才一眨眼工夫,所有看得到的交通號誌都在瞬間熄滅。

……什麼?!

還沒反應過來,一輛計程車首先衝過斑馬線,後面幾輛車立刻跟進,失去燈號指示,交通狀況陷入一片混亂,行人失去立足之地。

難道這是上天的旨意?哈……別開玩笑了。

一旁的她呆望這難得一見的奇景,也很吃驚。「慘了,看樣子我們只能暫時在這等一會兒了……等下車流應該會減少吧?」

等?還要等?他脫口喃喃道:「那是要我在這當地縛靈嗎?」

「啊?」愣怔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你在說什麼啦!」

一道無聲的閃電照亮了她的臉,他望着那張笑顏,感到心跳在發抖。

不妙不妙,他真的很怕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那一次是在溫暖的夕陽下,這一次是在陰森的閃電下,情境是如此不同,所以他想一定是自己的視神經出毛病了,因為在那一瞬間,那兩張臉竟完全在他心中重疊吻合,於是胸中就跟着起了內亂。

那一次他發現自己喜歡她,這一次呢?

騎樓外,淅瀝大雨彷若甩不開止不住的耳鳴;騎樓內,他非常無助地明確感覺到,心裏有一條引線被啪茲啪茲點着了,任憑雨勢滂沱也無法將其澆熄,然後……砰!

有什麼東西被炸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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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我不用怕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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