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假鳳虛凰事可衷竺妙娟一身新郎打扮騎在馬上,暗自奇怪嘯泉為什麼選擇中式的婚禮——現在的人不都時興去教堂結婚嗎?一問之下原來是沈家的要求,說是不信洋鬼子那套,一定要他用八抬的大轎把侍菊娶進門。

她聽着那些吵吵嚷嚷地吹吹打打,心裏感到特別不真實。自己竟然代替嘯泉娶妻?光用想就覺得很奇怪。在離婚期只有數天的時候,嘯泉突然請求她代替自己去迎娶侍菊,說這是惟一能讓侍菊順利逃出沈家而又可以保全清白名聲的方法。向來保守的妙娟雖然覺得此舉有些荒誕不經,但為了讓嘯泉少一樁心事,也出於一分正義感,更多的還是因為是嘯泉的請求,再三考慮之後妙娟最終答應了他。

她騎着馬走在前頭,大家都為新郎官俊美無儔的相貌而嘖嘖稱奇。嘯泉跟在人後暗中觀察和保護着她,生怕有什麼不妥。為了不使計謀穿幫,也因為菊生的突然失蹤而無心經營,嘯泉的喜事一切從簡,他連身在異國的父母也不曾通知。想他龍嘯泉的婚事竟然「門前冷落鞍馬稀」,實在讓人百思不解。

好不容易弄完那套繁文縟節,沈家派來的人非常稀奇地剛辦完事就告辭了,半分鐘也不肯多留。雖然求之不得,但躲在一邊靜觀其變的嘯泉不得不懷疑其中是否有詐。

在靜幽幽的洞房中,花燭無聲地燃燒着,不時替離人淌下一串串熱淚。蓋着紅巾的纖瘦身影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彷彿一個定格的剪影。那就是嘯泉的新婚妻子沈侍菊——不,實際上是代替姐姐穿着吉服出嫁的沈菊生,他靜靜地等待着,心中有些委屈、有些害怕,更有一絲絲的期待……輕輕搖了搖頭,他為自己這個念頭感到羞澀萬分。

新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本來以為進來的人會是嘯泉,菊生霎時感到慌亂失措。可是隔着紅巾仔細一看,來的人絕對不是嘯泉!雖然他穿着新郎的吉服,可是嘯泉不會那麼纖細才是。看輪廓倒像是……「妙、妙娟?!」菊生驚訝萬分,自己掀開了紅巾向她輕聲叫出來。

竺妙娟更是半點也摸不著頭腦。望着眼前嘯泉的「新娘」,雖然菊生說過姐姐和他長相相似,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樣吧?而且那口氣和神態完全就是菊生啊!可是怎麼會?「你……到底是?」妙娟尚有三分的疑惑,可在看到菊生褪去紅衣后就再無懷疑了。

「你怎麼會在這裏的?!」兩個人同時回過神來,問了一句相同的話。這成的是哪門子的親?男女主角完全不是預期的人。最後菊生決定讓妙娟先說。

「這……這是嘯泉的意思。他原不打算和你姐姐成親,不過好像又身不由己。怕累了你姐姐的名聲,所以請我代勞……可是,你……你怎麼會……呵呵!」妙娟突然覺得非常滑稽,新婚之夜顛鸞倒鳳,簡直不成體統。

菊生沉默了片刻咽下傷心,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姐姐不願意出嫁。她……她自盡了。」

「什麼?天哪!」望着菊生面無表情的樣子,妙娟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爹怕到手的錢飛了,要我代替姐姐上花轎。他們已經被錢逼瘋了……可是我一定也瘋了,為了能回來,我竟然不顧廉恥……那個家是一座墳墓!一定要逃開,逃開!!」菊生似乎激動過度有些歇斯底里,妙娟趕緊安撫他。

「菊生,沒事了,你在嘯泉的家裏啊,什麼也不要怕!嗯?」她溫柔的聲音讓菊生逐漸安心。

他脆弱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覺得好丟臉。竟然代替姐姐出嫁……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想到嘯泉,想到你,想到戲院,我不能失去這些!」一直憋住心事的他終於可以傾吐,他相信妙娟會理解的。

「嘯泉……應該自己做這個新郎的。」妙娟微笑着對菊生說。

菊生一聽,立刻站起身來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妙娟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他顫聲問道:「你……為什麼……」

妙娟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襟讓他坐下,然後誠懇地說:「嘯泉已經對我說了你們的事。他告訴我說這輩子只對你動真心……」有些無奈和失落的話音未落,她看見菊生的俏臉已經飛上了紅雲。

他訥訥地回答:「我……你……他……」

妙娟聽他語無倫次的話不禁「撲哧「一笑說:「不用說了,我早知道的,你一定也喜歡他。」

菊生一聽忘記了羞澀,他直視着妙娟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連我自己也是不久前才明白過來的呢!以前我還以為自己喜歡的人……是你。」菊生把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心裏話坦率地全盤托出。

妙娟聞言專註地凝視着菊生俊美的容顏,彷彿看到了他的純真和勇氣。她搖搖頭緩緩地說:「我想你也應該是喜歡我的吧,菊生。不過這和喜歡嘯泉的感覺是不同的。我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那樣的錯覺。我想過了,因為……」她頓了一下自嘲似的笑了笑繼續說,「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談的只有嘯泉和唱戲,想的也只是嘯泉和唱戲……你說是不是?」

菊生一愕,仔細想了想后他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啊!自己糊裏糊塗地連友情和愛情都未曾分清,這一定曾經讓嘯泉很困擾吧!

「哎呀!我們只顧說話,嘯泉還不知道你的事情呢!他這段日子為了你都快發瘋了!快!我們趕緊找他去!不然他太可憐了!」妙娟想起嘯泉還在形單影隻地惦念著菊生,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可要快點告訴他。

菊生一驚,伸手抓住了妙娟躊躇地說:「這個……我…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當時是一門心思地要從家裏逃出來,到了現在才發覺事情究竟有多尷尬。

嘯泉心急火燎地趕到「他的」新房,剛才有密報來說沈家的大小姐早已上吊自盡,從沈家送來的新娘只不過是個冒牌貨而已。那……妙娟不會有事吧?

在房門外站定,他決定先聽聽動靜再說。可是裏面卻出人意料地傳出妙娟吃吃的笑聲。然後一個他日夜念茲在茲的清朗聲音清清楚楚地響了起來:「妙娟你……你不要笑我嘛!」那有些懊惱又有些羞澀的口氣是如此的熟悉,不敢相信的嘯泉如墜五里霧中。菊生嗎?怎麼會……難道是自己思念過度不成?

「好了好了,我不笑你。那你打算怎麼辦?總不可能永遠瞞着他吧!」

「我……」

「你真忍心讓嘯泉擔心下去嗎?他最近一直都在到處找你,又忙着籌備婚事,精神很不好,人都瘦了一圈。」

「真的嗎?他……他怎麼了?我又給他添麻煩了……」

聽菊生自怨自艾的聲音,嘯泉很是不舍,於是他顧不得屋內兩個人的驚訝推門而入:「菊生。」他溫柔地喊了一聲,然後眼睛裏就再也看不進別的東西了。

屋內的兩個人同時轉頭看向他。妙娟含笑不語,菊生則紅了雙頰低下了頭,不敢正視眼前自己一直掛心的人。

「誰可以向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是菊生出現在這裏?而且還不敢見他?嘯泉有一肚子問題。

妙娟站起來忍住笑說:「嘯泉,這裏本來就不是我呆的地方。你們倆還是好好地溝通一下比較好,我就不叨擾了。」

菊生嚇了一跳,連忙抓住她的衣襟期期艾艾地說:「妙娟,你別走……」

妙娟將他的手挪開說了一句:「遲早都要面對的不是嗎?」然後她難得地開了個玩笑說,「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兩位要好好珍惜啊!」說完她嫣然一笑,不等菊生繼續挽留,快步離開了房間。

菊生遲遲不願意抬頭瞧自己——眼,嘯泉感到有些不確定。他試着詢問地叫了一聲:「菊生?」接着輕輕地抬起他的下巴,看見他雙眼中蓄著淚水,心中一痛。

「嘯泉,」菊生用悲傷的聲音說,「嘯泉,我姐姐……」

彷彿看出他曾經的壓抑,嘯泉將他攬在懷裏溫柔地安慰著:「好好地哭—場吧,菊生。」已經隱隱猜到內情的的嘯泉對侍菊的死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他早就看出侍菊的了無生趣——這也是他答應這樁婚事的最大原因吧!

那時候的侍菊很需要人幫助,可惜她沒有勇敢地等待這個轉機,竟然選擇了棄世。這就是她和菊生最大的不同——如果是他的菊生遭遇到同樣的情況,絕對只會去收拾行李而不是坐以待斃。對此,嘯泉除了惋惜以外找不到其他的感受。而沉德茂這招詭異的「姐弟易嫁」更是讓他啼笑皆非——如果他不是深愛菊生,沈家早就玩完了!而現在他似乎還得感謝沉德茂的倒行逆施?不管怎麼說,他確定沈某人惟一的兒子是賠定了,而且他敢打賭以後沈家絕對沒有勇氣向他要人。

傾瀉完傷心,菊生慢慢地抬起頭來凝視多日不見的嘯泉。被淚水洗過的雙眼清亮,微紅的鼻頭讓他看起來比平時稚氣許多。「我又讓你擔心了是不是?」他低嘆出聲。

「我沒事的,菊生。」嘯泉摟緊他。

「你……你在外面多久了?」菊生這才發覺自己和妙娟的談話有可能都被他聽去了,不禁雙頰一紅。

「絕對沒有你上次在翠微居外面久。」嘯泉微笑着打趣他說。

「那我們扯平了!」菊生不依地抗議出聲。

嘯泉壞笑,搖搖頭說:「扯平?菊生,你的記性實在太差了!我記得那次我可是讓你意猶未盡哦!可是到現在你連一句讓我開心的話都沒有說呢!」

「嘯泉!」菊生漲紅了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他不得不岔開這個危險的話題,「對了,我姐姐要我代她對你說抱歉,她是不得已才逼你娶她的。」

「呃……菊生,這也不能完全說是她逼我答應的,其實我對侍菊……她……」嘯泉很清楚如果自己堅決不同意的話誰也逼不了他,但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當時的行為。

「咦?!難道你……你……」以為嘯泉曾經對姐姐動心,菊生臉色一白,心中一陣氣苦,說話間已帶有嗚咽之意。

聽這語氣不對,嘯泉立刻將他抱得更緊,激動地說:「菊生!別這樣……我承認當時我明白自己喜歡上你的時候非常害怕,不知道究竟該拿你怎麼辦!因為我所受的教育、我一切的常識和理智都告訴我這是不對的,無望的……你叫我如何去面對?侍菊出現在我面前,儘管她是那種我最不願意碰的女人,可是她長得那麼像你,又那樣無助地求我幫助,我並非鐵石心腸啊!而且我還指望能藉着她來逃避你……後來我發覺這根本不可能,因為我喜歡的人從頭到尾都只有你!跟她訂婚以後,我不止一次地責怪自己的草率和優柔寡斷,尤其是在知道你的心意后我更是覺得愧對你們姐弟,所以我才請妙娟代我迎娶侍菊,我想與之共度一生的人,除了你以外,根本沒有別人,菊生!」

從未見過嘯泉表現得如此脆弱。菊生被他擁在懷中聽着他說話時胸腔的共鳴聲,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覺得這樣已經足夠了,如果再看到嘯泉那專註的眼睛,他恐怕自己會醉溺其中。於是他靜靜地躲在嘯泉懷中聆聽他令人心安的心跳聲,然後閉着眼睛柔聲問道:「為什麼呢?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姐姐或者其他的女人?」雖然相信嘯泉鍾情於自己,但這原因卻是一直以來菊生放在心頭的一個大問題。

「你在演戲的時候一定常常忽略我這個鐵桿觀眾。」隨着一聲輕嘆,嘯泉抓住菊生的雙肩,凝視着他的眼眸,用有些無奈但又帶些許寵溺的語氣說,「你在台上台下的一顰一笑對我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珍寶。在舞台上,你是蔡文姬、是薛湘靈、是張慧珠,高貴、善良、剛烈……最初看你演《荒山淚》的時候,一曲《夜織待夫》你唱得如此傳神,這麼好的你我不願和別人分享,所以一直在強忍着把你從台上拽下來的衝動;看到『喪夫失子』的時候,你可憐的模樣竟讓我想痛揍那個編劇……試問世上的女子還有比舞台上的你更完美的嗎?我還需要什麼別的女人?而在台下,你純真、勇敢、執著、有思想……最重要的是,你是那麼的了解我!有這樣的你在身邊而不動心,難道我真的頑同木石不成?為了實踐理想不顧一切的你,浪漫優雅不為世事所困擾的你,這一切對我就是有一股魔力,我無法不去注意這些。我所有的理智、冷靜在遇上你的事情以後都會退避三舍,在我無聊的人生里,我需要的正是你,只有你……」

菊生的思緒,慢慢地沉浸在嘯泉溫柔深情的話語和眼神里,他漸漸痴了。在喁喁細語之間,兩個人、兩顆心慢慢地接近,然後逐漸重疊,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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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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