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天為誰春

第十四回 天為誰春

窗外,艷陽烈烈,是六月的天。

略略計算,不知不覺,在燕雲山莊已經住了五月有餘,快半年了。

夜語昊倚窗看着面前的殘局,原本清晰的思路,明確的走向,已經被一層薄霧籠罩住。

棋還是那局棋,人也還是那個人,隔了一層霧,握在手心裏的東西漸漸變得不確定。

他已經不再是旁觀者了。

或許,在最初里,他就已經是局內人,只是為着自我束縛而強行易位成旁觀者。旁觀着他人的喜怒哀樂愛嗔痴狂,小心地移動着自己的棋子,將一切都完美地策劃着。

太過完美的結果,卻是沒了自己的容身之處。不可增減一分的棋局中,自己的存在已經失去了。

有心無心間,他默認了這種存在的狀態,抹煞夜語昊這個獨體的意義。

可是,軒轅再次將他強行拉入局內,逼着他再走了一局棋。這局棋,沒有驚濤駭浪,沒有生死相博,只是小小的執念對抗小小的執念,一步一步,逐漸也變得執著起來。

喜怒哀樂愛嗔痴狂,這次,輪到了自己。

相識少年的喜,面對軒轅的怒,回憶往事的哀,得解心事的樂。

愛、嗔、痴、狂!

愛嗔痴狂么……夜語昊輕嘆了聲,伸手一抹,攪亂棋局,立起身來。

——窗外,艷陽烈烈,生機勃勃。

慢慢吐納著,將經脈急亂的跳動平緩下來,胸肺間又是一陣空洞的潰散。這調息之法似乎越來越不見效了,他忍不住捂著唇,努力咽下倒咳上來的濃腥血沫。

「咳……咳……嘔……」

急急自茶几上抓起汗巾,再次捂住唇,悶咳聲中,一聲乾嘔,細碎肉塊隨着逆血反衝一併吐出,數年前被強壓下的傷勢隨着月前的新創一併複發,夜語昊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燭已經越來越短了。

想人生歸納起來,不過生老病死四字。大限在前,夜語昊突然覺得自己有幾分不甘!

——怎能甘心!!為何自己的人生回憶起來,儘是錯恨難返?!辜負了太多人,傷害了太多人,自以為以一身了一身,恩怨相抵……

錯了,相抵的只是尖銳的怨,還有另一種,人性中光明溫柔的感情。

暗羽對自己的尊崇,離塵對自己的憐惜,橫波對自己的愛戀,隨情、文書等人對自己的忠誠崇拜……

還有少年時,所有的事情都沒發生前,煌對自己的疼寵!

選擇無帝,抹煞了自己存在的同時,也抹煞了他們對夜語昊這個人的好。無法承受,無法償還,無法面對,刻意遺忘忽略了這些情。

如軒轅所說,他不斷傷害真心牽掛自己的人。

能補償么?

來得及么?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雖及時捂住,卻不免濺落幾滴於明黃色的袖袍上。

夜語昊抬起頭來。

軒轅一身明黃色錦袍,靜靜地站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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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大街上,墜后的兩人默默無語,唯有當先的少年不知情,正為夜語昊傷勢復原可以出門,開心地連蹦帶跳東張西望,沒片刻手上就撈了一大堆玩意兒。

「小伊祁,往左走。」軒轅出聲指點一下少年的錯誤方向,苦笑道:「別這麼魯莽。」

夜語昊瞄了他一眼,卻見他目不斜視,遙注於少年身上,似乎當是身邊完全沒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兩人繼續保持沉默前進。

經過妙香寺,看着上方高大的紅牆,少年好奇地在山門處探頭探腦,轉動手中已經玩厭的九連環。「軒轅,你就是要來這裏?」

軒轅搖了搖頭,始終不看身邊之人。「再往左走。」

來到混元真人祠,再往前已無路,所以這次少年連問都懶得問,將兩手吃得差不多的零食隨手扔開,直接穿了進去。

真人祠後方,踏完108級台階之後,是座小小的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見了三人,念了聲『阿彌陀佛』,徑直離去。

少年眨了下眼,回頭看看軒轅與夜語昊。

軒轅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牽着少年進入小廟,指著廟宇中供奉的小小神像。神像以玉雕成,光潤妍潔,拂須而笑,面貌奕奕如生。

「小伊祁,心誠則靈,這是我們皇族歷代供奉的神像,你能不能代朕,來祈禱昊的平安?」

「我!」伊祁一呆,沒想到開開心心出門,竟是被軒轅拐來坐禪念經的,一想要枯坐祈福他馬上就要拒絕,但看了眼夜語昊蒼白憔悴的臉色,淡定沉靜的笑容,話語在喉嚨間滾來滾去,小臉憋得紅一陣白一陣,卻是無法開口。

夜語昊靜靜瞧了少年一會兒,突然低嘆:「軒轅,你也莫要為難伊祁了,子不語怪力亂神,這般無聊的事,你自己都忍不下,又何苦讓伊祁來受罪。」

「不不不,我願意,我願意留下來幫你祈福。」少年一聽夜語昊這般說,馬上就激動了起來,堵在嗓間的話語也不假思索地溜出了嘴巴。

等他省悟到自己說出什麼后,實是恨不得將自己舌頭切斷——尤其軒轅與夜語昊都露出滿意的微笑時!!

……這一狼一狽,真是天作之合!!少年心中如是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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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小廟的後門,又是連串石階。軒轅與夜語昊再次慢慢地往上走着,兩人都知目的地何在。

石階盡頭,一片方圓十里的空曠平面,似為人工削出,臨東之崖,一座巨石傲然聳立,石上,筆走龍蛇,字跡傲慢橫霸直溢言表,豎着四行大字

——使河如帶

——泰山若厲

——國以永寧

——爰及苗裔

當年,漢高祖指山海起誓,大封功臣。

海誓山盟之下,卻是蕭樊囚縶,韓彭菹醢,晃錯受戳,周魏見辜。

夜語昊瞧著這塊封爵碑,目中隱隱閃過一絲異色,走到碑旁,往下望去,崖壁如削,霧嵐深重,遠處江山萬里盡列胸羅,艷陽下,皇宮大內那一片濃郁的金紅,更是亮得要燒起來般。

軒轅走到他身邊,一同望了下去。

「八年了。」

「……是吶。」

夜語昊再次回頭看向軒轅。這次軒轅終於不再避開他的目光,雙眸炯然地迎接而上。

兩人眸中,意外地平靜,似是明了,又似是猶豫,彼此試探性地瞧了片刻,心中齊是悸動,也不知是哪個,先移開了視線。

軒轅清咳了聲。

「我們要不要來再比一次?紙上談兵。」

昊微一沉思,笑笑。「也好。」說着便衣裾一振,盤膝坐下,也不推讓,直道:

「仙人指路」

軒轅也隨之坐下,凝眸沉思片刻。

「寒光積雪」

「涇渭分明」

「頑石點頭」

「沙場醉卧」

「西窗剪燭」

「指鹿為馬」

……

……

你一言我一語,由開始的生澀遲疑到後來的不假思索,口中招式如練,一招接一招地往下念著。他們的武功早在數年前便已返樸歸真,進入以意御招的境界,若真要拼搏,定是信手招來,如羚羊掛角不著痕迹,根本用不着任何招式。

但是,在八年前,兩人都尚未到達這種境界。

當年,正是以一招『仙人指路』起始,「寒光積雪」、「涇渭分明」、「頑石點頭」、「沙場醉卧」……對搏三百零五招后,夜語昊重傷初愈真氣難繼,左手『碎星滅日』七十九式變化在變化到七十八式時嘎然止住,軒轅一招『天地回吟』,如星擊長空,碎芒千萬,不僅擊碎了『碎星滅日』的第七十九式變化,剩餘的碎芒趁勝追擊,攻破了夜語昊的護身罡氣!

如今,經歷過一場場悲歡離合,背叛算計,兩人的心境都不一樣了,重複那最後一戰,到底有什麼樣的結局?

天地寂靜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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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鐵馬」

「悲歌未徹」

「星垂平野」

……

舊事重演,當日的情景不斷重複於眼前,重複於腦海中,對方的一招一式,自己的一招一式,自時空長廊中信手拈出,默默數至三百招時,怦然心動。

「中州破局」

第三百零一招。直指中宮,中州破局。

難以自制地眨了下眼,目光投向對方,正好對方也抬起眼來,清眸相對,火光跳動,隱隱流動着激昂。

他會怎麼做呢?

「四面邊聲」

三百零二!四面邊聲力挽中宮,哀聲久絕,其意為十面埋伏擊。

軒轅舔了下唇,嘴巴有些乾燥,或許乾燥的是心。

「天道無親」

三百零三。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以無有入無間,散,何御?

平靜地念出,夜語昊目光持繼看着軒轅,心中曾有的迷惘,在此刻的對望中,依稀已有了解答。

「挫、解、和、同」

三百零四招。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漸入無招之境。

軒轅調整著呼吸,目光堅定而不可移,心下,微微的苦澀,如流水不絕。

「……碎星滅日」

終於,念出第三百零五招了,念出同時,心下已有了了悟,知道對方會如何應對。

夜語昊眉不揚,目不眨,唇角,彎出淡淡弧度。

軒轅在看到夜語昊笑起時,也微微笑起,線條分明的薄唇微張,吐出四個字。

「——天地回吟!」

已經發生過的事,就沒必要後悔。

選擇,都是在當時就下好的。無論日後回想起來,有多少遺憾,多少自責,在當時,確實已經是唯一的選擇了。

媲如他們的相識……

媲如他們的相遇……

媲如夜語昊遇上五毒教……

媲如軒轅逸帝宮懷遺恨……

媲如夜語昊接掌無名教……

媲如軒轅逸咄咄再相逼……

媲如武聖庄中劍傾天下……

媲如封爵碑下天地回吟……

媲如天下一賭同赴崑崙……

媲如禁谷溫泉巫山雲雨……

媲如翻雲覆雨群雄折腰……

媲如靜坐幕後冷觀其成……

媲如風起雁盪重現紅塵……

媲如幽徑孤琴同墜絕崖……

媲如山河為局再起爭鋒……

媲如離宮困龍五毒為侍……

媲如燕雲施計傷上加傷……

媲如怒問前事得解心臆……

軒轅不會後悔廢了夜語昊武功一事,夜語昊也不會後悔這生命中曾選擇過的苦難。

所以,就算時光能倒逆,事情能重來一遍,兩人還是相信着自己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來。

夜語昊·高傲自負,不滯於物

軒轅逸·霸道自我,有仇必報

這樣任性的兩個人,無論走上多少遍,始終只能走上最初走過的路。

無關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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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看着目光炯然的夜語昊,心下一絞,竟是痛得厲害,下好的決定在見到那一色月白,迎風而立的清臞身影時,不知不覺又偷偷動搖了起來。

袖子內的葯滑到了手心,又滑溜溜地溜回暗袋,手心隱約有些汗,大約為此才捉不穩吧。

夜語昊臉色更加青灰,他的內傷原本便重,爬了半天的山,山勢雖然不高,內腑震動,對他而言卻是比連雲棧還難上。方才與軒轅比了三百招,說是紙上談兵,卻也耗了不少心力,此時腦海昏昏沉沉,只能勉強站着。

軒轅靜靜地瞧著夜語昊的異狀,腳步動也不肯動。初夏的餘暉昏灑在月白身影上,幻化炫麗光華,紫金、銅紅、蒙蒙光影剪出片淡薄的形狀,映入眼底深處,一纖一毫,重捶轟入。

朕,是獨佔欲極強的人……

如果救不活你,朕寧願親手殺了你,也絕不讓你死在朕以外的人手上!哪怕是死神!

薄唇抿得太緊,又干又痛,軒轅再次緩緩吸了口氣,眯眼看看天色。黃昏已過近半,天際七彩迷離的晚霞已經漸漸被灰暗統一,灰藍的天,灰白的雲,灰紅的霞。

「昊,再不下山,等下就要山路難行了……」能拖一時便是一時吧。

「我在等你一句話。」皺了皺眉,保持住神智,夜語昊心下也是作好決定,不再迴避這個問題。「——你總不至是特別帶着我到這裏來遠足踏青談武論道吧。」

「……朕就知瞞不過你的。」軒轅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瞧著瞧著,還是走了過去,一把扶住夜語昊,「忍不下就咳出來吧,在朕面前還要怎麼?」

「怎麼?……」夜語昊還想裝胡塗,但軒轅手心在他背後命門處一按,一道渾厚暖流直入,喉嚨一陣搔癢,當真就咳了出來。但因為強咽著,咳得不幹不脆,反而悶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瞧得軒轅咬牙切齒,直罵這人專愛自找苦吃,連現在都不忘偽裝,偏又裝得一塌糊塗,只苦了自己跟着難受。

「……反正我也是瞞不過你。」悄悄將手心中的汗巾塞入袖內,不讓軒轅看到汗巾上的血痕,夜語昊亦是一嘆。

抬頭看了軒轅,那微怒,不敢苛同的目光,代表自己的努力再度白費。不知該說是沮喪,還是該說好笑心情浮上了他心頭。但覺世上竟有此知己之人,雖是不懷好意,除了捉住弱點猛打,給自己帶來痛苦外,很少帶來別的

——可是,回眸時,總能看到這雙眸子,而且是深刻了解的眸子,卻也何嘗不是樂事。

順着軒轅專註的目光,抹了抹自己的唇,並沒有血跡——本來么,憑着自己的小動作,根本不可能留下破綻的。

手指劃過唇,瞧著軒轅更加熾烈的目光,夜語昊覺得心中有一處地方,被悲傷所觸動,微微刺痛時,身子卻也熱了起來。有件一直想作的事,不作不行了。

他突然伸手勾住軒轅的脖子,吻住他乾燥的唇。

細細地舔著,慢慢地咬着,輕易地抵開有些僵住的雙唇,試探地伸出舌尖,在軒轅雙唇間滑動。軒轅置於昊命門上的手一緊,復又驚覺地鬆開,雙唇下意識地微啟。

心跳得不太穩……夜語昊昏沉地透過眼縫看着軒轅時,沒想自己竟還有心思研究這個,不過又覺得這次不太一樣,好象這冷靜是故意裝出來好轉移心思似的,不由心跳更急更亂。那細微的刺痛也變成麻痹般的微熏,茫然而柔軟。見軒轅閉起的睫毛近在眼前,細密覆著斜挑的鳳瞳,不知為何,一陣心痛,不敢細看,急急閉上眼。

柔嫩的舌尖抵到對方的舌尖,若有若無一顫,交錯而過,夜語昊輾轉吸吮,噬咬着軒轅的唇瓣,存心避開軒轅那急切的響應,隱含惡意地逗弄著。

軒轅刻意平緩的呼吸急促起來,伸手用力按在夜語昊腦後,不許他再逗弄自己。

睜開眼,含着情慾的眸子近在咫尺。夜語昊心中一顫,雙唇不自覺地讓開了空隙,軒轅趁機一改被動,強硬地再次佔領住柔滑禁地。

雙方互爭互奪,互不相讓,讓情焰幾欲燒紅了天,晚風吹過高嶺上緊緊相擁的兩人,也禁不住悄悄避開。

意識迷離中,感覺到軒轅稍微分開了會兒,正要睜眼,軒轅又靠了上來,雙唇再次貼上。

頸項交纏,夜語昊嘆息了聲,無意反抗,再次為他放開關防。只是,這次,在唇舌交纏間,一粒丹丸滑入了他的口中。

夜語昊有些驚訝地睜開眼,軒轅只是固執地望着他,直直地,如以往一般,欲要看穿他真心的激烈熾熱……還有,深深的痛楚。

丹丸在舌尖上轉着,軒轅靠着他,只要他有心,隨時可以將丹丸反抵回軒轅口中。

軒轅雙唇貼緊不離不棄,也是在等着他的反應吧。

靜靜地看了軒轅片刻,夜語昊唇角牽動了下。

丹丸,滑下了他的咽喉。

軒轅手一松,袖內的玉瓶『哐啷』一聲,摔在石塊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臉上,似笑非笑,似悲非悲,只是用着一樣專註的目光,濃濃密密的纏繞着夜語昊。

——你,最終還是選擇再次相信我?!

丹丸下腹,一股熾熱猛然間拉扯著四肢百骸,身子明明燙得如火燴灸,外表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全身連動都無法動彈。

不受控制的鮮血一口一口溢出,沾滿了月白色的前襟,卻無法伸手拭去。夜語昊省悟到自己服下的是什麼,一雙清眸,不能置信地看向了軒轅。

軒轅的劉海在方才的耳鬢廝磨間散開,長發遮住眸中所有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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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求保佑大家平安無事……」打了個哈欠,少年換了左腿支著下巴,又道:「祈求保佑師父平安無事;祈求保佑大哥平安無事;祈求保佑伊祁平安無事……」

念了幾句,心中莫名其妙的慌亂越來越強,讓他幾乎想跑出小廟。可是心中隱約記得,如果祈福一半跑開,似乎是不太好的事情,只有耐下性子繼續修練如何將尖屁股坐成圓屁股。

天色越來越暗,之前還是夕陽無限好的美景,現在卻是層云云集密佈,一片濃黑,明明是夏季,風卻極大,呼嘯來濕潤的腥氣,大約有一場暴雨要來臨。伊祁不由擔心起,如果不能在下雨前趕下山,師父那身子再被雨一淋,只怕要大事不妙。

夏季的天說風就是雨,伊祁才如此襯著,一道霹靂打下,轟然聲響,才聚了半刻鐘的烏雲馬上就轉為大雨,雨珠又密又急,道道白線砸在門前的土地上,濺出土黃色的水花。這下伊祁再也不管什麼吉祥不吉祥的事,一把跳了起來,扯下一旁早就鑽研好的布幔,草草一卷便往外沖。

衝到門口,大風吹起雨腥飛拂入廟,天地朦朧灰白,卻有錦黃色的人影,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雨水打在他身上,被護身罡氣擋開,並沒有實際沾上。他頭髮微濕,沾在頰上,益發的唇紅齒白,面如冠玉,只是眸子被劉海半壓住,一片幽冷。

身後,不見了那道一同上去的月白身影。

少年站在門口,半身落於風雨間,手中布幔掉落。

雨滴一道一道,暈濕了柔黃的布料。

——一早便存有的預感,此時終於成真。

焦燥、煩亂、悲傷、憤恨……負面的情緒佔據了少年的胸腔,讓他想大吼!想吟嘯出聲!想在這驚風密雨中,嚎啕出聲!

雨水不斷地打在臉上,冰冷又火熱,少年身子不斷顫抖著。

夜語昊,你說你不會騙我的

——你再次對我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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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丙辰日

皇城·皇宮·養心殿

「皇上,聽說是您下令召紅袖回來?!」祈世子風急火燎地沖了進來,連禮也不行,直接質問:「你瘋了?」

軒轅沒有回答,倒是立在一旁的伊祁狠狠瞪了他一眼,將軒轅批好的習題拿起細看。

……這兩人怎麼突然變得一樣的陰陽怪氣……祈世子在內心咋了下舌,繼續抗議。「紅袖好不容易將李陵文說動,正要打鐵趁熱,你這一召回,不但前功盡棄,還給柳殘夢可趁之機……你你你——」

「你什麼你?不召回才真會變成笑話。」軒轅心情一直不曾見好,再被祈世子這般不識趣地指著鼻頭,當下勃然大怒,啪地一聲將硃筆放下。

祈世子縮了縮脖子——慘,撩到逆鱗了。

不過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雖然昊帝座已經去了……」說到這,脖子一涼,感覺到兩股殺氣,「咳,走了。不過倫王之亂可還沒平息,尤其倫王與齊王搭上線……」

「倫王早已死了。」按座而起,軒轅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震得祈世子暈頭轉向,不知其所以然。

「這……什……什麼時候的事?微臣怎麼都不知道?!」

軒轅眉頭微微皺起,轉身向外走了出去。到門口時,丟下三個字:「半年前。」

半年前?!

祈世子一算,臉色陡變。

半年前正是軒轅遇刺,天下群雄雲集雁盪之時。當時他們為了解決隱患,釣出倫王,不惜以軒轅為餌,最後兵困玉漫山莊時,卻功虧一潰,被倫王逃了。

如果倫王真的在當時就死去,那現在這個倫王就是假的了?!

——這樣的確也可以解釋倫王重出之後,只信任著那塞外來客,與心腹們產生了疏離的原因——眾人只會當倫王被出賣過,一朝蛇咬十年井繩,不敢信任心腹,而不會懷疑到這個倫王是假的。其後的一行一動莫不是順着周圍的變化而行,利用着時機,利用着眾人的反應,推波助瀾。

那段時機里,有誰能將時機利用得這麼好,將所有人的心思都操縱在手中,連自己都無法察覺出不對!

在能理智分析之前,便已知道答案。祈世子但覺一陣激烈的戰慄顫過,周身都起了寒戰,指尖一陣陣發麻。

柳殘夢遠在塞外,消息難靈,指揮不便,中原能做到此事的——

想到那溫潤如玉的笑容,看似手無縛雞之力,亦無下屬助陣,孤身一人,卻一步一步將所有人再次引入局中,在幕後暗自操縱着這場天下大變的青年,祈世子在戰慄的同時,心中興起了一種奇怪的想法——突然能明白,皇上為什麼想廢了那人的武功。

「夜語昊啊,你到底能作到什麼程度?!」

聲音在寂靜的養心殿內迴響,宮女太監們不知所以地抬頭,看着喃喃自語的祈世子仰天一笑,笑容中,竟有絲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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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誓山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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