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茶藝館果然還在,只是陳舊多了,尤其位在已經過氣的西門町,更讓人有種頹圯的感覺。

桓竹推開門才走進去,角落裏便有個高瘦的人站起來,示意她過去。

桓竹第一個感覺是他瘦了,不但瘦,而且白,不怎麼健康的那種蒼白,更奇怪的是,坐在昏暗的茶藝館中,他竟然還戴着一副墨鏡。

「桓竹,六年不見,你比以前漂亮得太多、太多了。」他毫不掩飾他心中的讚賞說。

「謝謝。」奇怪?從什麼時候起,兩人之間變得如此生疏客氣呢?「昌祥,這些年來你到哪裏去了?為什麼連一封信都不曾寫給我們?」

「若沒有辦法衣錦還鄉,光寫信給你有什麼用?」

「對我來說,你平安與否才是最重要的啊?」

「真的嗎?桓竹,你還關心我嗎?」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疑問?我當然還關心你,你是我從小到大,除了華維之外,最崇拜、尊敬的大哥哥。」

「只是大哥哥而已?原來我在你心目中,一直只是大哥哥而已?所以你才會不等我回來,就嫁給了別人?」他不等桓竹辯解,隨即低下聲說:「不過也難怪啦,當初我只叫你等我三年,三年早過了,你當然有嫁人的自由。」

都怪自己不好,早知道當初就該把話講清楚的。「昌祥,這幾年你都在哪裏?」桓竹只得轉移一個話題。

「在東南亞各國,其中又以在泰國住得最久。」昌祥嘆了口氣,好像很累、很累的樣子。

「你怎麼知道我結婚了?是我小哥告訴你的嗎?」

「不是,是我大妹說的,他對你好嗎?」

「很好,非常好,」桓竹端起杯子來輕啜一口。「這次回來,你打算留下來了嗎?」

「不一定,要看情形,」昌祥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對了,桓竹,你送給我的那個懷錶……,很對不起,我不但自己沒有辦法兌現三年一定回來的諾言,連你最鍾愛的一個表也弄丟了。」

「沒關係,」桓竹安慰他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嘛,或許是它和我、和你的緣分都盡了,所以才會搞丟。」

「不,桓竹,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那個表其實不是我弄丟,而是被搶走的。」

「搶走的?」

「嗯,」昌祥捲起他左手的袖子,露出一條長疤,嚇得桓竹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搶的人勢在必得,這一刀,砍得我昏迷了三天三夜,也毀掉了我衣錦還鄉迎娶你的夢想。」

「在什麼地方發生的事?」

「泰北,當時我已離開台南兩年半,好不容易在泰國落腳,而且你知道嗎?我找到了一條礦脈,紅寶石礦脈?!」雖然已是多年前的舊事,但他講起來卻依然十分激動,面頰也有了血色。「桓竹,當時我的工人每天幾乎都可以挖到上好的礦石,我甚至已經想好要保留最重、最大、最美的那一塊,帶到你家去提親,讓你阿姨無言以對,讓她乖乖的把當年那些瞧不起我的話全部吞咽回去,然後再用那塊礦石切割出來的紅寶石打造全套的結婚首飾給你,想不到……」他甩甩頭接下去說:「想不到有人眼紅,硬是霸佔了我的礦區。」

「為什麼你不報警呢?」

昌祥聞言竟哈哈大笑,好像她說的是全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話一樣。「桓竹,你太天真了!不用說是落後的國家,連一些先進國家,都是有權有勢者當道,他們想做什麼、愛做什麼,都可以為所欲為,更何況是連駕駛執照都可以公然在爛嫦陸灰諄煥吹奶┕呢?」

泰國,那個篤信佛教的國家,會有昌祥說的這麼不堪嗎?那不是於軒曾住過多年的所在?

「桓竹,」昌祥喚她道:「桓竹,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她搖搖頭說:「他們公然搶走你的財產,難道你就任由他們胡做非為?那些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呢?竟然可以目無法紀到這樣的地步?」

「說來你或許會不相信,這樣對付我的人,偏偏是我們自己人。」

「自己人?你的意思是……中國人?」

「對,中國人,」昌祥摘下了眼鏡,桓竹終於看到了記憶中常常帶笑的雙眼,不同的是如今他眼中已無笑意,只見滄桑,為了自己,他實在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我的「情人的心」就是被自己的同胞搶走的。」

昌祥的聲音已經放得很輕,可是桓竹卻仍像被針扎到似的失聲喊道:「情人的心?」

「對,就是本來要送給你的那顆礦石,它實在太漂亮,紅艷艷的晶瑩剔透,讓我想到你,想到每一顆少女的心,所以我幫它取名為「情人的心」。」

「你知道……」珠寶展后,就沒再聽於軒提過那套首飾,桓竹直覺的認為一定是設計師借走了,或者歸海琴珠寶所有,鄭重其事的鎖在總公司里,現在乍聞昌祥提起同一個名字,而且又說是紅寶……「你知道那塊礦石後來的下落嗎?」

「當然知道,和我其他的財產一樣,全部落入那表面上是個大企業家的惡棍手中,聽說他們後來將它切割開來,鑲製成一整套的紅寶首飾。」

桓竹越來越不安,從種種的跡象顯示,他所說的企業集團極可能是──

身旁突然傳來一個女聲,說的是桓竹聽不懂的語言,只見她膚色微褐,長發及腰,一雙眼睛又大又亮,身材雖算不上纖細,卻是凹凸有致,非常吸引人。

令桓竹心頭為之大震的卻不是她的外形,而是她的聲音,她肯定自己聽過這個聲音,尤其在她那自己聽不懂的語言中,三番兩次出現一個熟悉的名字──AleX。

昌祥等那女人走了之後,馬上跟桓竹道歉,「對不起,讓你等我。」

桓竹虛弱的搖搖頭,連聲音都幾乎細不可聞:「她人很美。」

「可惜她先生卻不要她,認真算來,她是具有貴族血統的泰國人,可惜家道中落,才不得不拋頭露面,到夜總會去唱歌,結果被一個中國男人看上了,娶回去養在家裏,不過兩年,那男人又不想要她了,便將她狠狠的踹開。」

「這麼可憐?」桓竹的臉色越來越白,「那她又怎麼會跟你一起到台灣來呢?」

「這世界很小,不是嗎?」昌祥說:「她丈夫闈墒嵌嵛也撇的人之一,而且人現在正在台灣。」

剛才因那女人突然出現而中斷的不安感又回來了,桓竹慌亂的尋找話題道:「昌祥,礦區既然已被奪,為什麼你不立即回台灣來呢?你還年輕,回國之後,可以一切重新來過啊。」

「你以為我不想嗎?但他們除了奪走我的礦區外,還誣陷我是毒販,害我入獄吃盡苦頭,」他仰頭向天,眼眶中有熱淚打轉。「那段日子有多難受,我想你不會想要知道……」

但接下來昌祥卻說了她更不想知道的事。「桓竹,現在你應該已經猜到我請你一個人來的原因了吧?」

「你口中的那個企業是「永濤集團」,對你強奪豪取的人,則是饒永濤。」

「你果然還是這麼的聰明,但饒永濤只是幕後的那隻手,真正出面的人是他的義子,也就是你現在的丈夫歐於軒,直到現在,他仍然不肯放過我!」

***

「桓竹!」這是於軒的習慣,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找心愛的妻子。「桓竹!」奇怪,平常這個時候,她應該都會在廚房裏才對,怎麼今天沒有應聲呢?於軒一路往上找,終於在房裏找到了她。

桓竹背對着門躺在床上,只開着一盞昏暗的小燈。

「桓竹,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於軒坐到床上去,十分緊張的問道:「要不要去看醫生?」

「不,不要。」桓竹連聲音都悶悶的,知道於軒回來后,不但沒有起來,還把身子蜷得更小。

「你真的很不舒服,對不對?」於軒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几上的賴婆ち粒再翻她過來,桓竹雖然已飛快用手來擋,卻依然瞞不過於軒犀利的眼神。「你哭過了?為什麼?」

桓竹一邊企圖抽開身子,一邊閃躲道:「沒有,沒哭,大概是有點感冒,猛打噴嚏,頭又痛,連眼淚也流個不停。」

於軒盯住她看了好一會兒后說:「桓竹,你並不善於撒謊。」

「我沒有撒謊!」她突然大聲叫道。

「有,你有,」於軒想攬她入懷,卻被她躲開了,對她這種反常的行為,於軒不禁有些許的不快,但比不快更多更深的,卻是擔憂懸念。「桓竹,你明明有心事,而且這件事還挺嚴重的,不然你不會哭得這麼傷心,你的喜怒哀樂一向都瞞不過我,為什麼還要跟我撒謊?」

左一句撒謊,右一句撒謊,桓竹發現自己實在受不了了,便衝口而出道:「撒謊的人是你!從頭到尾都是你!騙子!」

於軒難以置信的扣住她的肩膀問道:「你說什麼?你叫我什麼?」

桓竹的淚水沿着面頰滾落。「我說你是個騙子,什麼事都瞞着我,你的奮鬥過程,你的致富之道,甚至連你一直未婚的身分,全都是騙人的。」

再怎麼好脾氣的人,聽到這樣的指控也會跳腳。「你在胡說些什麼?桓竹,你到底怎麼啦?」

「我沒有胡說。」桓竹既氣他,也氣自己,為什麼就這麼藏不住心事呢?本來也計劃好要跟他好好說、慢慢談的,但經過下午那樣的陣仗后,她實在無法保持冷靜。

其中她最不肯相信的,便是於軒已婚的事實,但昌祥卻把那泰國女子再叫了出來,等她透過昌祥的翻譯,說出於軒胎記的位置時,桓竹終於不得不信,只因為他的胎記是長在裸裎相對時,才可能被看到的地方。

最可悲的不在於他真實的身分是什麼,有着什麼樣的品行,致富過程是否不夠光明正大。

不,最可悲的地方,絕不在於他是否真有如昌祥所說的那樣,是個作惡多端,披着成功企業的外皮,其實是壞到骨子裏去的惡棍;最悲哀的是,不論他是國王或乞丐、聖人或歹徒,她都一樣愛他、一樣回不了頭,而他,竟只是把自己當成一段日子的消遣品嗎?

「你剛才明明一派胡言,還說自己沒有胡說?不管你剛才說過什麼,反正沒有一句是正常的話。」

「是嗎?如果我變得不太正常,也都是你蓄意欺騙下的結果。」

「桓竹,你左一句欺騙,右一句撒謊,但上天明鑒,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你可不可以同情一下我,把話講清楚一點呢?我到底什麼地方騙了你?」於軒這才想到好像從幾天前開始,她的情緒就不太對勁了,昨晚看見她已經把他的冬衣全部整理好之時,他既感動又興奮,抱起她轉了兩圈后,就想給她一個熱吻,但她卻避開了,他只吻到臉頰上。

問她怎麼回事,只說整理了一天的衣服,人有點累,於軒當下也沒有多問,誰曉得今天回來,她竟然一開口就叫他騙子,這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小哥和我一直托你在找我的懷錶,對不對?」

「對,我是一直在幫你們找沒有錯啊。」

「但是你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桓竹在心裏頭懇求道:於軒,於軒,求求你說找到了,只要你肯說找到了,那你再編出任何荒謬的借口,我都願意相信。

可是於軒卻斬釘截鐵的說:「對,到現在都還沒有找到。」她的情緒不穩,和「貨」有關嗎?

桓竹的心沉至谷底,雙眸中儘是悲哀。「你知道那懷錶對我而言有多重要嗎?那是我母親生前最鍾愛的東西,它曾伴我母親熬過無數個思念父親的夜晚,而每當我受委屈,不知如何排遣時,也都會揣着它,想像那滴答聲是媽媽的輕言細語,在安慰我、鼓勵我……」

「如此珍貴的東西,你還肯送給別人,就可見那個人在你心中佔有多重要的分量了。」於軒突然酸溜溜的冒出一句話來。

「至少他不會騙我,不會像你,明明已經找到了表,還要說沒有。」

「我真的沒有──」

桓竹攤開手掌,在她掌心的懷錶霎時讓於軒啞口無言。

見他默默不語,桓竹更覺灰心,便垂下手臂,任由表滾落在被褥上。

「桓竹,」良久之後,於軒才伸出手來想拉她道:「我可以解釋。」該死的!濤叔把錶帶來給他時,由於桓竹正好到客房裏去張羅毛巾什麼的,所以他便急急忙忙的把懷錶往一件長大衣口袋中塞,後來雖然沒有忘記是放在哪件大衣里,可是也一直沒想着拿出來。

「包括你在泰國早有妻室的事?」她冷冷的開口。

「我在泰國早有妻室?對不起,你這話我聽不懂,我歐於軒這輩子只結過一次婚,妻子就是你。」

「於軒,她人都已經到台灣來了,你何苦再騙我?」

「人?什麼人?她叫什麼名字?」

「「蘋果」,她說她的泰國名字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蘋果。」

「婉拉那?你見到婉拉那了?她在什麼地方?」於軒突然激動起來,只因為他一直在找婉拉那。

「幸好你沒有說你根本不認識她,」桓竹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在台北,跟朋友在一起。」

「朋友?」於軒現在反而比較冷靜了,他把從進門后所聽到的話回想過一遍,眯細眼睛問桓竹,「你所謂的這個朋友……,不會是馮昌祥吧?」

其實不用桓竹真的回答什麼,從她驀然瞪大的眼睛,於軒已經知道自己沒有猜錯。

「真的是他?你跟他碰過面了?什麼時候的事?在什麼地方?他身邊還有哪些人?」於軒突然撲過來檢查她的身子說:「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害你?他──」

「不要碰我!」桓竹突如其來的一叫,不但讓於軒的雙手僵在半空中,連她自己都愣住了。

「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最後於軒幾近懇求的問道。

為什麼他會突然降低姿態?因為他知道她已得知一切內情,所以開始害怕了?

「只是告訴我他已經回國了。」

「還有呢?」事不宜遲,他非問個清楚不可。

「這幾年他都在東南亞,其中又以住在泰國的時間最長。」於軒果真有捉昌祥的意圖?

於軒知道馮昌祥找桓竹出去,絕對不可能只談這些事,他到底還說了些什麼?人算不如天算,任誰都沒有想到潛回國內的馮昌祥會找上桓竹,他得儘快和饒永濤聯絡,但目前更重要的是立刻澄清桓竹心中的誤會。

「還有呢?」

「沒有了。」如果他不肯對她坦白,她又何需事事都向他報告?那些電話……,他為什麼要瞞她?

「桓竹,你瞞不了我的,他跟你講的話絕對不只這些,」於軒一急,便緊緊捉住她的手臂。「你快說,他到底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於軒,你弄痛我了,放手啊!」

他雖然已稍微鬆開手,卻沒有完全放掉的打算。「你先把話說清楚!」

桓竹回瞪着他,突然覺得好恨、好恨,這男人對她何其殘忍?一次又一次的給她希望,卻也一次又一次的踐踏她的心。

「你根本不敢愛人,對不對?」

「你在說什麼?」於軒頓覺莫名其妙。

「你母親在你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從那時候開始,你父親便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教學生涯上,有時你覺得他對學生的關愛,還遠超過對你的注意,雖然長大之後,你弄懂了那是因為他太愛你母親的關係,一直沒有辦法自喪妻的悲慟中恢復過來,所以才無法親近酷似妻子的你,但傷害已經造成,你已經不太敢對周遭的人付出關懷。」

「夠了,桓竹,夠了!」

「不夠!等到談戀愛時,你又被華純重重砍了一刀,你以為她是因為愛你才跟你私奔的,後來發現她根本只是好玩,根本只是為了逃避未知的婚姻,才會病急亂投醫似的跟你走,從此以後,你更不相信「愛」了。」

於軒挑起眉毛來問:「這就是你對我這個丈夫觀察近一年後所下的結論?」

「差不多。」

「很好,那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結論完全錯誤,你的觀察也全都是在浪費時間。」

「你真固執,」桓竹說:「不但固執,而且懦弱!」

「你說什麼?」於軒的手掌又縮緊了。「你說我什麼?再說一遍!」一片苦心只換來這樣的回報。

「我說你懦弱,」雖痛得淚眼汪汪,但桓竹仍不肯示弱的說:「我說你懦弱,不敢面對現實,不敢再愛,所以才會自願擔任永濤集團的劊子手,并吞別的公司,強佔他人的礦區,甚至不惜以販毒的假罪名誣陷昌祥入獄,好像只有踩着別人的苦難和血跡前進,你才會滿意、才會痛快。」

於軒面無血色,雙眼更有如利劍般直刺她的心。「這就是馮昌祥跟你說的?說我強佔了他的礦區?說我誣陷他入獄?而你,竟然都相信了?他說什麼,你就聽什麼?」

「至少他還肯跟我說!」桓竹反唇相稽。

「好,你想聽是不是?可以,那我就說給你聽。」於軒突然放開她,自己退到床旁去站定。「這些話我只說一遍,所以你最好聽清楚一些。」

經他一摔,桓竹往後仰靠在床頭上,就這樣定定的瞪着他。

「我知道馮昌祥這個人沒有錯,但他在泰國不叫馮昌祥,而叫「毒蛇」,什麼毒?海洛英,他是泰北販賣海洛英大本營的頭頭,你知道嗎?因為他們這種人的存在,每年要戕害多少無辜的生命,你知道嗎?

「他們製造、生產毒品的地方,就在永濤礦脈的隔壁,那礦區我們本來已經想放棄了,卻因一位鍥而不捨的老礦工的挖掘,而燃起了新希望,那套曾令你驚艷的「情人的心」,就是用從那礦區開採出來的原石切割、琢磨成的。

「本來我們也不知道附近有個罪惡的深坑,直到有些工人染上毒癮后,才發現事態嚴重,於是我們暗中調查,聯絡警方,終於在三年前將他們一網打盡,這是在我回國前一年所發生的事,當時馮昌祥身受重傷逃掉了,泰北山多,大部分又都尚未開發,他這樣一躲,警方當真無從找起,後來因為他一直沒再現身,便認定他已死在林中。

「至於那個懷錶,則是一個工人在三個月後撿到的,他交給了工頭,工頭見那上頭刻着看不懂的字,想起前不久才發生過的掃毒事件,便急急忙忙交給了永濤叔,我的事……,饒家人都清楚,一看上頭刻的字,便叫我去問,但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除了華純的母親外,令尊尚有別的女人,而這表便是他們之間的訂情物,我當是巧合,反正這世上叫念澤的人,又不只你父親一個人,所以表就一直放在濤叔那裏。

「漸漸的有些謠言傳出,說什麼毒蛇還沒死,而且隨時都會重現毒品界,又有傳言說他想找回一個一向隨身攜帶的懷錶;坦白說,我們當然也想過或許濤叔手中那個表;正是毒蛇想找的,但想想又不像;掃毒那一天我也參加了行動,雖然只是匆匆的一瞥,可是毒蛇的年齡鐵定不大,不像是會寫這種老式情話的人。

「真正把這些事全湊起來,則是我去你家跟你父親拜壽的時候,起初聽說有人想找那懷錶時,我還以為是毒蛇本人,不禁嚇了一跳,後來才知道要找的人是華維,是對小情人一直念念不忘的你。」

桓竹以滿懷愁怨的眼光來應付他的冷嘲熱諷。

「接着我因忙着娶你,這件事也就暫時淡忘掉了,一直到前些日子,泰國方面傳來毒蛇殘留的手下蠢蠢欲動的消息,我才又想起了這件事,除了請濤叔暑假返台時把錶帶來,同時也找來令尊及華維詢問有關這個表的事。」

「你找我爸爸和小哥談過?」桓竹忍不住出聲道:「而竟然都沒有人讓我知道?」

「那是我們商量后所做的決定。」

「商量什麼?決定什麼?」

於軒鎖緊眉頭,不曉得該不該說,深怕桓竹聽了會太傷心,但是──

「怎麼樣?到底是商量什麼?決定什麼?你不會是忽略了小節,這下編不出故事來了吧?」

「好,」於軒氣不過,便狠狠的往下說:「商量之後,我終於證實了「毒蛇」就是馮昌祥,令尊對於他竟然從事不法勾當深表震怒,說當年給他一筆款子,要他離開你,是希望他能正正噹噹的做事,想不到他不但誤入歧途,還干起這種害人的勾當。」

「你騙人,如果昌祥真拿了我父親的錢,那他怎麼還需要跟船公司簽賣身契?」

「你以為他真上了遠洋漁船?那也是令尊要他離你越遠越好時,所開出來的條件之一啊。」

「不!」桓竹無法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而且……,這是事實嗎?「不可能的事,你騙人!你騙人!」

「我騙你?」於軒衝到床邊,拿起聽筒便往她手中一塞道:「你可以馬上打電話回去問令尊、問華維,看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你明知道這個月我爸和小哥全到泰國去了!」一個去視察工廠,一個去搜集民俗藝品;桓竹氣他們私下會商,卻什麼都不肯讓她知道,好像把她當成小孩一樣,不禁衝口而出說:「而且我哪裏知道是不是你們事先都已串通好說辭,以便我問起時,正好拿來騙我、應付我!」

於軒足足看了她大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一句話也不說,看得桓竹覺得心酸,幾乎都要軟化下來,但轉念一想,卻又無法原諒他的蓄意隱瞞,不是早已講好彼此之間要開誠佈公的嗎?結果這麼一件大事,他卻從頭到尾都瞞着自己,以後她還得應付多少類似的事件呢?她受不了,依自己的個性,絕對會受不了!

「桓竹,他是個危險人物,你必須把他住的地方告訴我。」這也就是他一直不敢跟她說的主因,深怕略一閃失,就會傷害到她。

「好讓你再召警去捉他?再關他一輩子?」

「你這樣說,是明擺着不肯相信我,寧可相信他了?」於軒有些氣急敗壞的說。

「我不知道,」桓竹據實以答:「現在我真的不知道應該要相信誰,他說你搶走了他的財產,連他身上唯一僅有的懷錶都不肯放過;」想起昌祥手上那道長疤,她的四肢都要發軟。「而你說他是個毒販,是個泰國當局仍在追捕的危險分子,」桓竹抱住頭說:「於軒,從我們認識到現在,每隔幾個月,我好像就得因為你而接受一次打擊,坦白說,我怕透了這樣的生活,因為我永遠都不知道下一次要接受的是好事或壞事,」她望着他說:「真的,我很想相信你,我真的很想──」但有那麼多的疑點,那麼多的……

「但你畢竟不肯相信我,」於軒站起來說:「你寧可包庇一個毒梟,也不願相信自己的丈夫。」

「不!不是這樣的,於軒……」若不是他的行為太過鬼祟,她又何至於不敢相信他?

「真的不是的話,就把他的藏匿處告訴我。」於軒十分堅持。

桓竹在考慮了半晌之後,還是搖了搖頭。「如果他真如你所說是個毒梟的話,那我要勸他出來自首,他不能一錯再錯。」昌祥的母親對她十分疼愛,為了她,自己也該盡這份心。

「到這個地步,你仍想要護着他?」於軒又生氣又傷心的說:「桓竹,打從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開始,他就一直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影子,你到底還要讓這陰影存在多久?」最怕的就是告訴她后,她會護著馮昌祥,想不到最怕的事,偏偏就發生了。

「他不是我們之間的影子,你永遠保留退路的愛,才是我們夫妻間最大的陰影!」

「你!」於軒暴喝一聲:「我不管什麼陰影不陰影的,反正從現在開始,除非馮昌祥已經落網,否則你哪裏也不準去。」

桓竹驚詫不已的問道:「你說什麼?」

「你已經聽得很清楚了。」

「但是明天我已經約好要去看珀貞。」

「她想讓你看的話,可以自己到山上來。」於軒掛心妻子的安全問題,已經有點口

不擇言。

「你瘋了,於軒,這裏是我家,不是監牢。」

「很好,你既然記得這裏是你的家,那你應該也還記得我是你的丈夫,妻子聽從丈夫的話,天經地義。」於軒不肯死心的再問一遍:「桓竹,我最後再問你一次,毒蛇到底藏在哪裏?」

桓竹的心不禁起了劇烈的掙扎,到底要相信誰?到底該相信誰?她覺得自己好無助,好需要於軒的支持及幫忙,但就這麼略一遲疑,於軒已受到沉重的打擊。

「還是不肯出賣你的小情人?」他轉身往門口走去,雖力圖振作,卻仍覺得雙肩沉重。

桓竹就這樣看着他一步步的走出房門,心痛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這一晚於軒又回到客房去睡,樓上樓下,一樣輾轉難眠。

***

冷戰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三天,頭一天珀貞自己打電話來說她要產檢,由孝康陪着,請桓竹不必過去了。

桓竹當然知道是誰暗中搞的鬼。

第二天中午不到,成淵就帶了設計圖過來與她參詳明春的飾品草樣,一直盤旋到於軒下班了才離去,從兩個男人交換瞭然的眼神中,桓竹才赫然發現這又是於軒的「傑作」。

為什麼要把她關起來呢?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囚犯啊!更何況撒謊的人如果真是昌祥,那於軒就更沒有限制她出外的道理,既不是賊,又何必心虛?

到了第三天,桓竹終於受不了了,平日要她待在家中絕無問題,但被迫待在家裏,與自願守在屋裏根本是兩回事,她渴望出去,即使只是沿着山路走一趟也好,總之她是不想再悶在屋裏了。

就在她套好球鞋,準備穿上米白色大衣出門時,電話突然鈴聲大作。

她和於軒都是「公私分明」的人,婚後便決議不裝電話答錄機,所以現在若想知道打電話來的人是誰,有什麼事,唯一的辦法就是走過去接起來聽。

桓竹在猶豫了半晌之後,終究選擇了後者。

「喂?」

「請問是歐於軒的太太嗎?」是個頗為焦灼的女聲,帶着些微的台灣腔。

「是,我是,」桓竹應道:「請問你是──」

「歐太太,」那女人根本不讓她把話問完就忙着說:「你先生被我頭家撞到,現在已經送到國泰醫院去了,你快點來,快點啊!」

這電話沒頭沒腦的,桓竹的思緒一片混亂,剛想問清楚一些,對方已把電話掛了,於是桓竹再無暇多想,於軒受傷不比什麼都嚴重嗎?

他的刻意隱瞞、他的蓄意監禁,的確都很傷人,她甚至不曉得自己是不是他唯一合法的妻子,於軒既然不否認他認識那個泰國女人,她又曾打電話到家中來,那就表示兩個人的關係絕對非比……,想到這裏,心痛心酸的感受已足夠讓桓竹明白自己對丈夫的眷戀有多麼的深。

是唯一的妻子也罷,是妻子之一而已也好,至少現在人家通知的「歐太太」仍然是她,桓竹一邊飛奔下樓,一邊尋思著:我要和他好好的談,老天不會對我們如此殘忍,我愛他,不要再賭氣了,我受不了失去他的痛苦,我要告訴他我深愛的男人,從頭到尾一直都只有他一人而已,我不要再浪費任何的時間。

奔到馬路上,才想起沒打電話叫計程車,午後一點多,又是在寧靜的別墅區中,怎麼有車可攔?桓竹急得跺腳,正想返回屋裏叫車時,驀然瞥見從上頭開來一輛車子。

她不假思索的便伸手攔車,坐進去后急急忙忙道:「國泰醫院,麻煩你開快一點,我有急事。」

她的話聲尚未全落,車子已如箭般疾駛而出,桓竹心頭一震,想請他開慢一點時,那把帽子壓得低低的司機卻已轉過頭來打招呼。

「嗨,桓竹,我的駕駛技術不錯吧。」蒼白的面孔,黝黑的墨鏡。

桓竹被嚇得不禁尖叫一聲,「昌祥!你……你這是在幹什麼?」

「我想邀你到我那裏住段日子。」

桓竹急得扳動門把,可惜毫無動靜,她開始有些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一顆心不禁直往下墜。

「不必費事了,桓竹,若無充分的準備,我怎敢貿然行事呢?」說完便不再理會她,拿起流動電話來撥通后說:「蜘蛛,貨已到手,馬上通知歐於軒,一切按計劃行事,說我要美金兩千萬,還有那個懷錶,錢叫他全換成現鈔,對,跟他說他的妻子在我毒蛇手中。」

桓竹面色如紙,擔心於軒的反應要遠遠超過對自己安危的挂念。

毒蛇,望着已專心開起車來的昌祥,她只覺得心悸,原來他真是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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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化作同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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