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年後。

法國南部，普羅旺斯。

一提到普羅旺斯，一般人最先想到的便是熏衣草的故鄉，那微微辛辣的香氣混合著被太陽曬乾的新鮮青草氣味，從地中海沿岸延伸進來的丘陵以及河流，還有那蔚藍的天空。

位於普羅旺斯的格瑞斯城，自古就是製造香水原料的中心，因此種植了大片的香草花田，當然包括了人們最熟知的熏衣草、玫瑰以及茉莉等等各式花朵。

尤其是茉莉，格瑞斯種植的茉莉皆堅持在夜晚茉莉最芳郁的時候，以人工採收，因此製作出來的茉莉花精油，全球聞名，被許多知名化妝品以及精油企業指定購買。

夜已經深了，沒有光害的天空上掛滿了燦爛的星星，以及一輪剛剛在夜空正中央的新月。

空氣中漂浮着濃濃的茉莉花香，讓人聞着幾乎就要醉了。

採收的工人在茉莉花田裏，熟練地、溫柔地，摘取著那散發芳香的潔白花朵，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入採收的籃子裏。

工人們快速而嫻熟地工作著，沒有什麼交談。

一個年輕的男人這時抬起頭來，用手背將就著擦拭一下額角上的汗。

男人有着一頭金色偏紅的頭髮，髮長過肩，在微弱的月光下散發着淡淡的銀色光芒。當他工作的時候，他總是會把頭髮在腦後綁成一個鬆鬆的馬尾。

「伊恩，你沒事吧？」領班的婦人見了，關心地問。

金髮的男人笑着搖了搖頭，不發一語，繼續低頭採收著茉莉。

來到這裏快要三年了吧？

五年前，離開學校之後，他先四處漂蕩了半年多，後來又回到老家去和母親住了一陣子。之後他覺得繼續這樣躲下去也不是辦法，剛好那時候在法國研究香水的一個高中同學伊蓮娜剛好與他聯絡，一聽到他的處境，便問他有沒有興趣當採花工人，雖然工資不是很高，但供吃供住，而且環境也很單純。

當時只想逃開的伊恩幾乎是沒有多想地答應了。

帶着簡單的行李，他來到了普羅旺斯，眾人皆知的熏衣草天堂。

伊蓮娜是個熱心的女孩子，替他張羅好一切，伊恩相當感激，而伊蓮娜對他只有一個要求：「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只是這麼簡單的要求，對伊恩來說，卻是那麼難做到。

有時候他還是會在夜半驚醒，然後莫名哭泣，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單的人。

在月圓的晚上，他依舊習慣性地服用安眠藥，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發現所有的安眠藥瓶子都空了，他又不知道這麼晚了要去哪裏找葯。然而就在他打算咬着牙，死撐過這一次的月圓之夜時，他卻發現自己體內那股每逢月圓就會潰堤的生理衝動，居然已經減淡了不少。

他甚至只要多衝幾次冷水澡，便能安然無事地度過滿月的夜晚。

身體有着這樣的轉變，他相當驚奇，卻又摸不著頭緒。

最後他終於告訴了伊蓮娜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她聽完后睜大了眼，像是不相信，又像是聽到了一個最不好笑的笑話。

過了半晌，她才不確定地問：「你是說，你一直有這個毛病？只要到月圓的晚上就會發情？」

伊恩有些難為情地點點頭。

其實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除了親人之外，大概就只有幾個曾經和他特別親近的人，包括那個男孩子……

猛地想到了不該回憶起的人影，伊恩的臉色黯淡了下來。

伊蓮娜發現了，趕緊轉移話題，「早知道如此，高中的時候，我就該挑月圓的晚上去夜襲你才對！」

伊恩嚇了一跳，「伊蓮娜！妳是認真的嗎？」

伊蓮娜吐吐舌頭，「你猜呢？」

看着伊恩一臉緊張的模樣，她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哈哈哈，騙你的啦！就算以前真的這麼想過，現在也不敢啦！不然我老公可是會宰了我的！」她裝出一副驚恐的樣子，但眼角眉梢卻都是隱藏不住的甜蜜與幸福。

伊恩知道，伊蓮娜在念大學的時候，遇上了來自法國的留學生，兩個人一見鍾情，大學一畢業就結了婚，婚後伊蓮娜更是夫唱婦隨，跟着丈夫一起來到了法國。即使大學時代學的是文學，但她仍然投入了丈夫家傳的製作香水事業，無怨無悔。

伊蓮娜笑完之後，突然露出了擔心與不安的神色。「伊恩，這麼說來，那一年高中的畢業舞會，是不是也是因為……」

伊恩伸出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不要再提起。」

那是他一輩子的傷痛，如今他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

「對不起，伊恩，我不是故意的。」伊蓮娜的表情像是做錯事的孩子，充滿了愧疚。

「妳說什麼抱歉？我才是那個要說抱歉的人呢！妳幫我了這麼多忙，我卻還一直麻煩妳，反正……」

「停！別瞎說！能幫你可是我的榮幸！我今天回去就幫你查清楚，是不是這裏的環境還是氣候，或者是那些花朵香氣裏面的一些特殊物質，讓你的身體可以平靜下來。」

「是花的關係嗎？」伊恩有些驚訝。

「很有可能！」伊蓮娜馬上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每一種花的氣味，都有不同的治療功能。像是熏衣草，就能鎮定人心，讓人能舒緩緊張的身體；而茉莉的香氣清涼又純凈，最適合拿來泡茶治療心悸。而每一種花香混合之後，又能製造不同的療效。你知道嗎？在十六世紀的法國，香水還是王宮貴族才能享用的年代，它還曾經被視為是醫療用品呢！只要拿來聞一聞，心情一好，病痛就會減輕不少喔！」

「真的有這麼神奇嗎？」伊恩也來了興趣。

「大自然就是最偉大的科學實驗室，只是渺小的我們，還不了解其中的奧秘而已。」伊蓮娜看着蔚藍的天空，語露祟拜地說。

到底是不是因為花香的緣故，所以使得自己的身體不再在月圓之夜時那麼敏感？

伊蓮娜一直沒查出個究竟，伊恩後來也就不再催問她了。

倒是他的身體似乎越來越虛弱，以前熬夜採收茉莉花，第二天還可以精神奕奕地工作，可是現在只要一熬夜，第二天就非得睡到下午才會醒來；而且他熬夜採收茉莉花的時候，也會容易覺得累，甚至必須要休息一下。

每次看着年紀比自己大上許多的領班，依舊辛勤地在採收著茉莉，似乎一點都不累，伊恩這時候就會覺得自己很沒用。

他也不是沒懷疑過，是不是因為自己身體漸漸差了，需要更多的時間修養、恢復體力，所以也就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應付因為月亮而異常的荷爾蒙？

「伊恩，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喔！」領班已經採收完一塊花田，轉過頭來對伊恩喊，「我看我幫你採收這一半的茉莉好了。」

「沒關係的，我先休息一下，之後我再一個人慢慢採收。」伊恩席地坐了下來，露出微笑。

「真的沒關係嗎？」

「真的，其實我很喜歡在晚上採收茉莉，要是我的花田都被您採收光了，那我期待了好久的樂趣可就都沒了呢！」伊恩故意裝出沒事的模樣，開着玩笑。

「是嗎？那好吧，我就把這剩下的花田都交給你啰！記得明天早上之前一定要把茉莉花都採下來，然後送到工廠去。」領班不放心地又交代了一次。

其它人都結束工作，慢慢離去了。

只剩下伊恩一個人還有大半的花田沒採收完。

他見其它人走了，便放下了籃子，一個人躺在花田旁的小徑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好寧靜的感覺，卻也有些孤寂。

清香的晚風中帶着茉莉花純凈的氣味，他聞着通體舒暢，眼睛一閉，舒服得想要就此以大地為床，睡在自然母親的懷抱里。

也許……就這樣終老一身也不錯吧？

終日和花花草草為伍，泡得自己一身香氣，而且也不用再煩惱自己那惱人的身體問題……

不經意地，那個男孩的面容又浮現在自己眼前。

伊恩嘆了口氣，都已經過了這麼久了，為什麼他的容顏還是如此鮮明，就像是永遠不會退色的相片一樣。

都已經五年了，他現在應該已經大學畢業了吧？

是不是遇到了更好、更美麗的女孩，然後正正經經地談起了戀愛？

有些哀傷地睜開了眼睛，映入眼帘的除了夜空，還有幾株白色的茉莉花。

他轉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為什麼在今天晚上會特別想念那個孩子？

風突然大了起來，吹送著遠方不知名的各種氣味，木炭、海草、苔蘚、被露水浸濕的石頭與泥土……還有一種別的氣味，他分辨不出來。

是那麼熟悉，卻又好像有些陌生。

疑惑地皺起眉，他閉上眼，細細聞着那隨風飄送而來的氣息。

聞着聞着，他居然不小心睡著了。

幾朵茉莉花落了下來，落在他金色的頭髮上。

如同月光下的夜之精靈一樣誘人，他輕輕開啟雙唇，吐出如同嘆息般的話語，那是一個男孩的名字。

「史蒂芬……」

花田不遠處的山頭，突然出現一個高大的身軀。

那是一個男人，穿着骯髒的衣服，身上好似多天沒有洗澡，頭髮亂七八糟，下巴上也滿是黑呼呼的鬍子，看起來就和深山裏跑出來的野人沒兩樣。

那男人一爬到山頭，就見到不遠處一大片的花田裏，只剩下一小部分的茉莉花還沒被採收下來，潔白的花朵在月色下搖曳著淡淡珍珠色的光芒，而在那些茉莉花的旁邊，正躺着一個金髮的男人。

因為距離還是太遠，他看不清金髮男人的面目，但男人的心情卻已經異常激動起來。

是他？真的會是他嗎？

自己找尋了那麼久的人，如今就近在眼前了？

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大野人從山頭上連滾帶爬地跑下來，當他越接近那個金髮男人的身影時，他發現自己的心臟更是跳得不聽使喚，彷彿隨時會從自己的嘴裏跳出來。

不行！不行！不能表現得那麼猴急！

這樣可能會嚇壞老師吧？

於是在距離茉莉花旁的那個人影還有半公尺的時候，男人停下了腳步。

他努力調整自己的氣息，壓抑胸口那股難耐的衝動。

他真的找到老師了嗎？

想起那麼多年的牽掛以及擔憂，如今那個人兒就如同天使一樣，安然熟睡在自己面前……他幾乎要屏住了呼吸，然後遲疑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男人。

月光更亮了，像是要讓那個尋覓已久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一樣，投射在茉莉花旁的那個男子臉龐上。

清秀的臉蛋，金色偏紅的髮絲，挺翹的鼻子以及那誘人的唇，史蒂芬看得眼發直，喉嚨也幹了起來。

躺在茉莉花畔的伊恩如同月之精靈，在月色下幾乎聖潔不可方物，完美得竟不像是一個真實的人類。

這是不是只是夢？

是他太想念老師，所以才做的夢？

如果不是夢，那麼誰來告訴他，為什麼五年過去了，老師不但沒有蒼老半分，反而比他記鐿中的模樣，更加美麗……為什麼自己會想用「美麗」去形容一個男人呢？

情不自禁地，史蒂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張肌膚極好的臉蛋，茉莉花的濃郁香氣不斷湧來，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真的是在一場美麗的夢境裏，而他寧願永遠都不要醒來。

粗糙的大手上帶着指繭，摩挲著伊恩的臉龐時，帶起格外強烈的感觸，卻又親密曖昧。

「嗯……」伊恩本來就睡得很淺，被這樣一打擾，很快就醒了過來。

然後他見到了一隻黑熊的臉部大特寫！

「哇——有熊！」

史蒂芬也被他嚇了一跳！

有熊？在哪裏？

他怎麼沒聽說過法國南部有野熊的蹤跡？

伊恩跳起來之後才發現，那個疑似黑熊的龐大身影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只見那男人用着晶亮的眼睛望着他，頭髮像鳥窩一樣，下巴和臉頰部長滿了鬍子，根本看不清他原來是什麼模樣，而且感覺起來……很危險！

為什麼在三更半夜會突然出現一個陌生男人？

而且還用那樣異樣的眼光直盯着自己不放？

難不成這男人是什麼殺人逃犯，逃到這裏被發現了蹤跡，所以想要殺人滅口？

「救命……」伊恩趕忙轉頭就跑，可是才跑沒兩步，突然有人捉住了他的腳踝，他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後倒下，就在他以為自己一定會狠狠地朝天跌落地上的時候，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住了他。

「老師，你在哪裏看到熊了？」

伊恩愣住了。

這個逃犯為什麼喊他老師？

天啊！難道這男人是他以前教過的學生？

嗚嗚嗚，他真是個失敗的老師，不但鬧出師生戀的醜聞被解聘了，還教出一個殺人逃犯的學生……他果然不適合走教職，還是比較適合來當做苦力的工人……

「你……你是誰？」伊恩聲音顫抖地問。

「老師！你真的認不出我來了？」

氣急敗壞的聲音很像一個人，伊恩的身子一僵，眼睛突然睜大。

「史蒂芬？」但他隨即又否認自己剛剛的猜測，「不，不可能的，史蒂芬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裏的……你是我以前哪一位學生嗎？是在美國的學生嗎？還是……唔……唔唔……」

伊恩睜大了眼，不敢相信他居然、居然被強吻了！

嗚嗚嗚，原來這個殺人犯還是個同志，所以打算把他先奸后殺嗎？

史蒂芬見伊恩一直認不出自己，火氣也上來了，他可是一知道伊恩的消息就馬不停蹄地從美國趕來，途中連旅館都不想浪費時間住，直接睡在火車上，只花了兩天就從美國中部來到普羅旺斯，可是偏偏伊恩卻像失去記憶了一樣，怎麼樣就是認不出自己。

好吧，既然從外貌認不出來，那麼用他的吻，甚至用他的身體，總能讓這個男人想起自己是誰吧？

伊恩驚慌極了，他掙扎不已，好幾次差點都要成功掙脫了，卻被史蒂芬又拉回來，兩個人在茉莉花田裏滾來滾去，還未摘下的茉莉花散落一地，落在兩人身上，還有許多被擠壓在泥土裏，花辦破裂的那一瞬間，湧出更濃郁的香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茉莉花香的關係，伊恩慢慢停止了掙扎，他的心裏有一種平靜與熟悉的感覺，好像……好像他認識這個男人……

本能地伸出了自己的舌去試探對方，果然那個人變得更加激動，粗重的喘息吐在兩人相連的唇際，還夾雜着自己的名字。

「老師……潘森老師……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我終於找到你了……」

不，下可能，這一定是夢。

伊恩突然猛力搖頭，推開了史蒂芬。

眼前這個落魄的大男人，真的就是當年才十七歲的史蒂芬嗎？

「史蒂芬，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史蒂芬卻不想再浪費時間，五年了，他已經等得太久了。

他再次推倒伊恩，身子隨即覆了上去，茉莉花的清香籠罩住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