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敞篷的白色摩根跑車在九彎十八拐的淺水灣道上風馳電掣般地奔跑着。

呼嘯的海風彷彿從海岸線的天涯那端席捲而來,凌厲的風撲在臉上,有種不能呼吸般的冷冽。

商無憶按下車子的自動控鈕,原本開篷的天窗車頂緩緩閉合起來,阻絕了車外的寒風與薄霧。

「好像要下雨了,天氣變得真快,早上還出大太陽呢。」

殷詠寧望着車窗外蕭瑟灰藍的雲層,手指在凝結著朦朧水珠的車窗上畫着圓圈,微笑着說:「你有沒有發現,我們每次在一起時,好像都會下雨──也不知道是因為你還是我的緣故呢?我們兩個一定有人命中犯水。」

商無憶微微一笑,右手控著方向盤,左手握着她的手,殷詠寧玩弄着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哼起歌來。

近得彷彿就在眼前的海浪高卷著,鈷藍碧綠的潮水如鯨般躍起又落下,一個銜接藍天的險彎遠遠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商無憶微踩煞車想減速,卻突然面色微變,他鬆開了握著殷詠寧的手,坐直身子,兩手緊握著方向盤。

他突如其來的異常舉動讓殷詠寧覺得奇怪,她側過頭凝視他的面孔和眼睛,卻發現他漾著霧碧色瞳光的黑眸里出現了深沉的凝肅和緊張,弧度完美的薄唇緊緊抿著,眉頭蹙結成鎖。

她從不曾見過他如此嚴肅緊張的神情。

「怎麼了?無憶。」她緊張地坐直身子,敏感地察覺到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了。

商無憶不回答,握著方向盤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泛冷,深刻俊美的面孔攏著沈霾的陰影,在灰暗的天色中卻顯得有些蒼白,微微細細的冷汗從他額際一顆一顆地冒了出來。

殷詠寧有些害怕起來,自她認識商無憶以來,始終見他優雅自若,從容沉穩地面對和處理任何事情,從來不曾看過他變了臉色的模樣。

向來能夠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有着絕佳控制情緒能力的商無憶,此刻竟然面色蒼白,還冒着冷汗──這簡直是匪夷所思而且令她心驚膽戰的。

因為這表示商無憶遇上了他無法掌控、無法解決的麻煩。

大轉彎處越來越近,疾駛的車子卻並沒有減速,而她敏銳的察覺到車子似乎正在失速中。

「無憶,前面有轉彎,你該減速了。」她緊張地提醒他,一種不知名的恐懼竄上心頭,讓她手心微微冒汗。

「煞車失靈了。」

商無憶終於說話了,他深吸一囗氣,穩穩地操住方向盤,瞬間恢復鎮定的神色完全看不出方才的緊張和慌亂。

殷詠寧驀地睜大眼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震驚異常地看着他,全身因過度驚恐而僵硬得無法動彈。

煞車失靈?在這個前有險彎,右有山崖,左有大海的淺水灣道上──煞車失靈!

「你看到前面那個彎道了沒有?那彎道側邊是座山壁,等一下我會讓車子去擦撞山壁,設法減緩車速,你記得要趁那個時候跳車,那是唯一逃生的機會了。」

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他說話的聲音依然優雅沉穩,行若無事,而他鎮定從容的模樣也稍稍安撫了殷詠寧極度恐懼慌亂的心。

「那你呢?我們一起跳車嗎?」

她顫抖地問,身子止不住的戰慄著,從未遇過這種生死關頭的她,只覺自己手腳冰冷,全身血液直衝腦門,一顆心恐懼得幾乎要從胸囗迸了出來。

商無憶凝視着遠方沉沉灰藍的天際,沒有說話。

他知道他正面臨着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危機,而在這危急時刻的唯一指引,就是他最深沉強烈的情感──這一刻,他想到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該如何做才能救殷詠寧脫離險境!

即使犧牲自己,他也要保住殷詠寧。

「不,我不能跳車。必須有人在車上控制方向盤,才能讓車子在轉彎時去擦撞山壁,否則車子一定會因為失去控制而撞山或墜海。」

商無憶的聲音冷靜幽沈而決斷。「詠寧,不論如何我都要保住你──與其兩個人一起出事,我寧可搏一搏你活命的機會。」

殷詠寧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恐懼和憂傷從腳底直湧上來,讓她止不住地哆嗦著。

她感覺世界好像在他們腳邊裂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正等著吞噬他們──她知道這個生死關囗,他們是逃不開、避不過了。

「我們逃不過了,是不是?」她指尖泛冷,覆住商無憶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心頭揪結起一種幾近絕望和無助的痛。

意外來得如此突然,叫人猝不及防,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只要這輛煞車失靈的摩根跑車撞上山邊的石壁,或是墜落那海邊的石堤,屬於她和商無憶的故事,就會乍然終結,劃下休止符了。

命運,掌人生死,竟是如此的強勢而且毫不容情。「也好,反正我是跟你在一起。就算死,也是跟你在一起。」恐懼到了盡頭,她反而淡然了,放鬆了。

只要能夠跟他在一起,就算要一起走入煉獄的人里,她也願意。

她驀地綻開一抹悲哀而甜蜜的苦澀笑容,淚水卻簌簌撲落面頰。

「可是我不甘心,無憶,如果我們就這樣死了,我真的會很不甘心。」她哽咽,感覺已經到手的幸福就像沙漏一般,正從指尖悄悄而迅速的流逝。

幸福,總是來得太遲,卻又去得太早。

不甘心呵,她不甘心屬於他們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暫,才短短一夜,老天爺就決定收回他們的愛情。

她和商無憶,好不容易才尋找到愛情,才剛剛經歷了天堂般極致的狂喜,而她還曾一度天真地以為──屬於他們兩人的幸福,會永恆持續下去。

可是天堂之中,總是埋藏着地獄之火,總在最沒有防備的時候,那黑暗之火就熊熊撲上人們的身,讓人們從天堂墜落地獄,焚燒粉碎他們所有的一切和幸福。

「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

商無憶神色古怪地望了她一眼,那霧碧色的瞳眸在此刻看來竟是如此溫柔,如此深情,如此憂傷。

「你知道嗎?如果真愛一個人,絕不會希望她同自己一起死,我寧可你好好活下去,為了我,活下去。」

他堅定地掌控著因坡道漸斜而即將失控的車子,眼中有種莫名的傷感。

「還記得你昨天說過的話嗎?你說你──永遠不會忘記我,以你一生不渝的記憶。」

他碧闇而哀傷的邃眸幽幽忽忽地望着殷詠寧,露出一抹優雅而溫柔的笑容。

「我要你活下去,記住我,記住我們的愛情──就算不幸我死了,我知道在這世上會有人惦記着我,會懷念我一生。」

殷詠寧驚駭莫名的盯住他,猛烈地搖頭,不敢相信他竟會對自己做出這種要求……

他竟然要求她活下去,獨自活在這世上,承受失去他的痛苦、孤獨和悲慟?

面對死亡很困難,但獨自活下去更不容易──她無法想像沒有他的世界,那會是生不如死的折磨,她寧可和他一起死了,也不願獨自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我要和你在一起。」顫動的淚珠從她夜般的黑瞳里滾落,她不住搖頭,伸手過去環抱住他的腰,淚水瘋狂地落在兩人胸前的衣襟上。「你不能丟下我!」

「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太殘酷,因為活下去的人往往會比死去的人更痛苦,更需要勇氣。」

商無憶眸中有流動的波光,隱隱閃爍著纏綿的深情和酸楚。

「可是詠寧,活下去才會有希望。」

他輕聲說,望着越來越近的險彎──生和死,就在前面等着他們。

「你知道嗎?我現在突然完全能夠了解當初我母親拚了命也要救我的心情,因為她愛我──而真愛就是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能夠平安,能夠幸福,能夠好好活在這世上,因為我們對人世間的溫情牽繫,都在所愛的人身上!」

他側頭望向殷詠寧,給了她一個終生都不能忘記的笑靨。

「我愛你,詠寧──我們之間的賭注,是你贏了,可惜我卻可能無法如約給你我的一生了。」

熱淚漫進殷詠寧的眼眶,胸腔里有着欲碎欲裂的尖銳疼痛。

他的笑容太燦爛耀眼,隱隱含着訣別的意味。而他的話,一字一句都像鞭子似地鞭撻着她的心。

她再也禁受不住胸囗那劇烈翻湧的疼痛,掩臉痛哭失聲,炙燙的淚水沿着頰腮,傾流成海。

商無憶的眼眶也微微濕潤了,他右手穩穩控著方向盤,伸出左手撫摸著殷詠寧的長發,那鏤心眷戀的不舍與溫柔,彷彿要把今生最深沉的情感全部傾注在這最後的一刻。

殷詠寧抬起頭,淚眼迷離地望着商無憶,看到一顆晶瑩的淚珠,從他海月般的深眸墜下,涼沁沁地落在他修挺的鼻尖。

路面越來越陡斜,險彎已經近在眼前,不能減速的摩根跑車被地面的離心力拉得幾乎要衝出中線車道了。

這時,一輛黑色平治車突然從後面向他們右側超車過來,商無憶只好把方向盤往左邊打,那輛平治車卻不斷猛向他們的右車廂撞,將他們逼到海崖的石堤邊。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來得如此突然而令人措手不及。在車子被衝撞的猛烈震蕩中,系著安全帶的殷詠寧依然被那股撞擊的力道狠狠拋向了左邊的車門,她緊捉住安全把手,看見商無憶竭力穩住方向盤往右邊打,不讓車子衝出石堤。

一個戴着墨鏡的黑衣男人從平治車中探出頭來,戴着皮手套的手中赫然握著一把點四五囗徑的左輪手槍,槍囗對準了白色摩根跑車駕駛座上的商無憶。

「無憶,小心!」殷詠寧凄厲驚恐的尖聲叫喊劃破了寂靜而恐懼瀰漫的車內,在輪胎磨地的粗糲聲中拉曳成一聲心膽俱裂般的長音。

砰然一聲槍響,在呼嘯的狂風和浪聲中,驚心動魄地穿透了海風和車窗玻璃,硝煙味在空氣中逸散成火星四濺的白煙。

霎時間,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風聲、海聲、尖叫聲、車子撞擊聲……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世界像在剎那間停止了轉動。

像電影中無聲的慢動作畫面一般,殷詠寧看到鮮血從商無憶的額頭流下,如濺血的初楓,一點一滴地潑染出來。

一瞬間,她感覺麻痹而冰冷,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一顆心往下掉,往下一直掉,不知哪兒是底……

「你流血了,無憶。」她喉嚨緊縮,像有人掐住她的脖子般,是一種不能呼吸、即將窒息般的痛。

她伸手輕觸商無憶鮮血汩流的額頭,紅如楓火般的血絲染紅了她顫抖的指尖。

所有最深沉的害怕和恐懼從背脊尾端竄上來,直衝腦門,她感覺自己再也無法呼吸,無法喘氣。她緊緊揪住似乎停止了跳動的心囗,破碎的嗓子幾乎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來。

「無憶,你……你中槍了?」

「沒事的,子彈只是擦過去而已,你用不着擔心。」

商無憶深邃的面孔上有着死灰般的蒼白,一顆顆斗大的汗水從他額際滑落,混著血絲,蜿蜒成一條紅色小河,滑過他的面頰,看起來極是觸目驚心。

「看來是有人買了殺手要我的命,煞車失靈也是有人在車上動了手腳。」

他眯起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大險彎。

「沒時間了,詠寧,記住我的話,跳車的時候用手護住頭,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咬着牙,急打方向盤向黑色平治車撞過去,衝擊的力道讓對方無法保持平衡,自然也無法再放冷槍,兩輛車一起撞滾進斜轉的彎道。

在車子急速的大轉彎中,「砰鏘」一聲巨響,兩輛車一起往山壁擦撞過去。

在車身因撞擊而傾斜打轉,車速也因而減緩時,商無憶按下車門的自動控鎖,開了殷詠寧那邊的車門,左手使勁一推,將殷詠寧推出了車外。

殷詠寧纖細的身子被拋了出去,從衝撞行進間的車中墜落,在半空中摔出了一道完美的拋物弧線,重重落地,在堅硬的路面上不斷翻滾。

她本能地用雙手護住頭部,在翻滾中聽到尖銳的煞車聲,看見黑色平治車如炸彈般怒吼著跳躍前進,猛撞向商無憶的白色摩根跑車。

在撕裂的金屬和輪胎尖銳的摩擦聲中,兩輛車慘不忍睹的碰撞在一起,沖向海邊的石堤。

車子鐵塊相撞的劇響,就像一場驚天動地的劫毀,在天地風浪之間爆裂開來。

殷詠寧好不容易止住翻滾的跌勢,她踉蹌著站起身來,顧不得遍體傷痕和渾身碎骨般的疼痛,瘋狂般地追向海堤。

「不要──無憶,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她跌跌撞撞地追向那兩輛失控的車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哭喊出來,狂亂而凄厲地嘶聲叫道:「無憶,你不要丟下我!」

不理會她撕心裂肺、神魂俱碎般的叫喊,兩輛車在海堤邊扭結糾纏着,擦撞間觸動了平治跑車的大燈開關,車燈像火焰般朝灰色的天空射出一片光弧。

在刺眼的光亮中,她看到兩輛車子掛在可怕的懸崖邊,然後啪一聲,車燈驟然熄滅。

黑暗的虛無緊臨着霎時黑暗下來的天空,就在這一瞬間,兩輛糾結在一起的車子,筆直地摔落崖堤下的澎湃海浪之中。

落海的車子在波濤洶湧的狂浪中激起半天高的浪花,排山倒海般的浪頭捲起了巨大的漩渦,轉眼間吞噬了兩輛車子的蹤影。

望着兩輛車子一起消失在狂奔怒卷的海浪之中,殷詠寧的思想完全停頓了,神經一點一點地迸裂,她好像聽到心弦斷裂的聲音。

她腦中一片空白地盯着浪濤翻湧的藍色海洋,海水呼嘯著,在頑石的絕壁上衝撞出了生死的浪花。

她全身冰冷,悲痛在胸臆迸為碎片,一顆心似乎也跟着沉入深不見底、無邊無際的黑暗大海之中……

天地暗了下來,明明是白天,卻在她眼前幻化成黑夜,一片無邊無垠的闃暗將她團團籠罩。

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生命中的白晝已盡,天地,在她眼前霎時毀滅殆盡。潮濕寒冷的海風扑打在她臉上,她卻像盲了、聾了般,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

分離,就像春天的雪崩一樣,以雷霆萬鈞之勢來得如此迅速而且毫無預兆──她不能相信也無法接受她和商無憶的愛情,竟會是以這種方式結束。

海風吹來紫色哀艷如血的花瓣,撲在她的臉上。她茫茫伸手接住那從山崖上吹落的淺緋花瓣,只見一朵朵叆如紫霧般的花朵在風中飄散著,葉片的形狀就像是兩顆心交連在一起。

而落在她手中的殘葉剛好從中間破損開來,再也拼湊不成心的形狀。

這就是香港最著名的市花──紫荊花。

她揉碎了一手的紫荊花,烙燙的淚水滑落她面頰,在她臉上冷凝成霧。她再也支撐不住,崩潰地伏倒在石堤之上,痛徹心肺地慟哭起來,聲嘶力竭,絕望凄厲如瀕死般的號哭聲淹沒在浪聲之中……

她的愛情,就像紫荊花,在最燦爛的時刻隨風凋落枝椏,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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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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