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年後
莫霄像座化石般靜靜地佇立在距離聖風學園校門口不遠的大樹下，墨鏡掩蓋了他大部分出色而冷峻的面孔，儘管此刻他看起來如此冷靜，但他那隱隱抽搐的嘴角，還是泄漏了他內心的激動。
七年了，他終於再度回到這塊土地上，他告訴自己，當他回來時，就是要討回一切的時候。這些年，就是這股信念支持着他不被現實的磨難擊倒。
喂，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嗯？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吧！
我莫霄願意一輩子做你的保護者。
哦？要像個隨傳隨到的忠僕一樣服侍我嗎？
你利用了我嗎？
因為我不想被藤臣家的人利用到死，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認真。
對不起，希望你忘了我，找一個比我更好的女孩。
該死的！莫霄下意識地挺直腰，並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拳頭，這些惱人的回憶始終纏繞在他心頭，如今總算到了該清算的時候。
一直等到一群群的學生從校門口湧出時，默默佇立在他身後的官綾才走上前道：「總經理，總裁請您一下飛機，就立刻與他聯絡。」
官綾原本是雷霆的得力助手，三年前，她被派到莫霄身邊協助他，多虧了她的細心與能幹，讓莫霄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接手掌管雷氏科技的海外拓展與兼并工作，並且一路上攀升到總經理的位置。
「他倒精明，我才剛回台北，連氣都不讓我喘一下，就得到他家報到了。」提到雷霆，他剛硬冷峻的臉部線條才稍稍放鬆了下來。這些年，也多虧了雷霆，他才能重新站起，甚至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總裁是打算趁早把在他保管下的不動產權狀、瑞士銀行的存款，以及一切原該屬於總經理的東西物歸原主罷了。」官綾不急不徐的開口。
「你倒是挺了解他的嘛！」莫吞目光閃了閃，微揚起了一道濃挺的劍眉，似笑非笑的說。
「沒辦法，我總共就只跟過你們這兩個主子，而你的感情生活向來神秘；至於總裁嘛，他個性爽朗隨和，挺讓人喜歡的。」
「看來我得跟他討論一下，讓他把你調回總公司，好讓你們再續前緣。」莫霄笑道。
官綾聳聳肩，無所謂的道：「但憑你們作主，誰教你們是我的衣食父母呢？」
莫霄深邃有神的眼眸閃過一絲溫柔，「這些年辛苦你了，讓你跟着我東奔西跑。」
「說實在的，四處奔波的滋味是不好受，但最令我難過的是，總經理你郎心似鐵，任憑我怎麼表態，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無奈之下，只好寄情於工作羅！」官綾早就看開了，她對俊美出眾的莫霄早已經免疫了，三不五時便拿出來取笑自己一番。
莫霄的心沒來由的抽痛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復嚴酷自製的神情，「我的心早已失落在一個女人身上了，我跟她的事情不解決，我就沒辦法再接受另一份愛情。」
「我知道，」官綾多少也知道一些莫霄的過去，於是她聰明的避開這個話題，「總經理，接下來，我們是不是去雷家？」
「不，」他頓了一下，「到藤臣家。」
「什麼？」她沒聽錯吧８可是，總裁請你務必要先去雷家一趟，他說有一份資料是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莫霄發出一聲冷笑，淡淡地說道：「此刻不會有任何事情比見她更重要，我等了那麼久、忍了那麼久，為的就是這一刻，我再也不想忍下去了，你明白嗎？」
「是，總經理。」
＊＊＊
這是莫霄第二度來到藤臣家，不知道是時間久遠的關係，讓他的記憶褪了色；還是他多年的經歷拓展了他的眼界，這次的造訪已無當年的青澀與不安。
坐在典雅的客廳里，他向奉著茶的渡江嫂說道：「麻煩你請你們家大小姐出來一見。」
渡江嫂瞧著幾分面熟的年輕人，為難的說：「我們小姐已有多年不見客了，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我是她的老朋友，說不定她會願意見我一面。」莫霄冷笑了一聲，示意官綾遞上自己的名片。
渡江嫂震懾於莫霄無形中散發出來的氣勢，趕緊伸手接過名片，以為他們是為了公事而來，「先生，大小姐已經很多年不管公司的事了，自從大小姐嫁給荻野先生之後，公司的事就全交給——」
莫霄心頭一凜，從沙發上跳起來，粗魯地問道：「你說什麼？她結婚了？」
「是啊，大小姐四年前已經嫁給荻野先生了。」渡江嫂吶吶的回答，被莫霄的怒火嚇著。
她嫁人了？
莫霄頓時覺得渾身發顫、手腳冰冷，彷佛瞬間從狂喜的雲端上摔落到冰冷刺骨的湖底般，全身竄過一陣陣寒意與恐慌。
原以為，她和自己一樣，對這份難言的感情有着難捨而複雜的情緒；原以為她會和自己一樣，期盼兩人有再相會的一天；原以為……
沒想到，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憤怒的道：「她在哪兒？我要見她！」她欠他的，何只是一個解釋？
「大小姐不會見你的。」渡江嫂為難的搖搖頭。
「說！」莫霄一把揪着她的手臂。
渡江嫂無奈的伸手一指，「走廊上最角落的那個房間就是了，可是先生……」
莫霄充耳不聞，踩着憤怒的步伐逕自往前走去，來到了那個門扉緊閉的房間，然後，他毫不猶豫地推門而入。
首先入眼的是一片大型落地窗，窗前有座沙發椅，而沙發椅上有位長發女子正背對着他，望向即將西沉的夕陽。
他知道那是她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藤臣朝露。
炫爛的彩霞，將她的身影襯得如此朦朧，如此的不真實，光是看到她的背影，便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從他胸口開始往四肢蔓延。她對他的影響力仍然沒變，一如當年。
藤臣朝露聽到身後開門的聲音，以為是渡江嫂，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我還不餓，你下去休息吧！別忙着照顧我。」
乍聽到她淡漠的嗓音，莫霄再也控制不住思慕已久的心，他走到她的面前，目光深沉的瞪着她，「是我，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是我回來了。」
兩人在相對的那一剎那都震懾住了。
莫霄驚訝於她的憔悴與消瘦。她變了，雖然她那絕美的面容依然艷麗得教人難以逼視，但眉宇間的氣息卻更冷漠了。而白皙的瓜子臉上也毫無生氣。
藤臣朝露覺得眼前彷佛出現了一道陽光，她終於看見他了，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他俊美的臉龐已經躍入她的眼帘，席捲她整個靈魂，同時也吸住了她貪戀的目光。
「你變了。」他終於開口，溫柔的嗓音輕輕地拂過她的靈魂。
「你不也變了？莫總經理。」她淡淡的道，強迫自己收斂心神。
「你都知道了？」他低頭俯視着一動也不動的她。
「別忘了，雷氏是藤臣家的頭號敵人，對於雷氏的一切，我自然瞭若指掌。」是的，她一直都知道他的事，以前是發了狂的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現在則是成了習慣，每隔一段時間，她總要問問他的情況，好了解他的生活。
她的淡然與平靜的容顏，着實惹惱了他，「你就只關心這些嗎？若是我將藤臣企業毀掉了呢？你的心血就全白費了吧！」
她突然笑了起來，「藤臣企業本來就不是我的，你想要就拿去吧！」
「我發現我一點也不了解你。」他瞧着她好一會兒，才沉聲地道：「你到底在乎過什麼？你曾經喜歡過我嗎？你曾經想過離開藤臣家嗎？為什麼現在你願意留在這裏呢？」
她的心好痛，被他的話狠狠地刺傷了，她勉強抬眼笑道：「我只是變了，變得不想再與命運搏鬥，你不也變了嗎？不但成了雷氏科技的總經理，身邊又有紅顏知己相伴，事業、愛情兩如意。說真的，我可真有點羨慕你呢！」
「你在說什麼？」他皺着眉，他都還沒責問她結婚的事，她倒扯出什麼紅粉知己來了。
「莫先生，當年我們分手時，便已說好不再有任何瓜葛了，今天你來是為了什麼呢？」
莫霄的濃眉緊緊地攢在一塊兒，「你欠我一個解釋，我一直沒忘記要保護你的承諾，現在——」
她打斷了他的話，「莫先生，我已經結婚了，再也不需要你的保護了。」
「是嗎？那你幸福嗎？」
乍聞此言，她真想狂笑出聲，但她不能，她親手葬送了自己的愛情，又怎會有幸福可言？
她故作冷靜的說道：「怎麼會不幸福呢？我的丈夫是我之前的家庭教師荻野青，全天下就屬他最了解我了，有他替我守住藤臣企業，我還有什麼好心煩的呢？」
「你愛他嗎？」他咬着牙問。
「是的。」她抬眸輕輕地道：「你不祝福我嗎？」她朝他伸出小手。
他如遭雷殛般地變了臉色，「好，我祝福你！」
倏地，他握住她冰涼的手，猛地一帶，便將她拉抱起來，緊緊地擁在自己胸前，然後她俯下頭，在她措手不及下，吻住了她冰涼的小嘴。
她本能地想反抗，但她的身體卻背棄了她，雙手彷佛有自己意識般的緊緊攀住他，藉着灼熱的吻傳達她難言的情意，笨拙地回應他強烈的需索。
如果這是最後一個吻，就讓它永遠不要結束吧！
藤臣朝露的反應，讓莫霄整顆心都雀躍起來。
他稍稍鬆開手，卻見她虛軟地往下滑落，連忙環住她的纖腰，深深凝睇着她嫣紅的粉頰，滿意地道：「瞧，你還是有感覺的，還是會為了我的吻而熱情燃燒，可見你心裏還是有我。」
她緊緊地攀住他的手臂，癱軟的軀體澆醒了她的綺夢，她幽幽的輕聲嘆息，「恐怕你要失望了，我不是因為你的吻而腿軟，真正的原因是我的下半身癱瘓了。」
他變了臉色，難以置信的瞥向她穿着黑色長裙的下半身，「怎麼會這樣？這是你逼不得已下嫁的原因嗎？」
他摟緊她輕如羽毛的嬌軀，她是那麼纖細贏弱，怎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
她深吸了一口氣，以客氣但疏離的口氣說：「莫先生，麻煩你把我放到那張輪椅上。」
他瞪着那張刺眼的輪椅，「我們什麼時候變得像陌生人了？」
雖然萬般不情願，莫霄還是無比溫柔的將她放在那張輪椅上。畢竟，他對她的感情仍是愛多於恨，他怎麼也對她狠不下心來。
「自從我嫁給荻野青之後，我就不指望再見到你，所以，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我不希望讓我的丈夫誤會。」
她冰冷無情的話語，又輕易地挑起他的滿腔怒火，「露，不要說這些會讓我生氣的話，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帶你離開這裏。在我的心裏，你還是——」
她飛快地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走吧！我是不會離開荻野青的，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倉卒嫁人，又為什麼會廢了這雙腿？五年前，我出了一場幾乎致命的車禍，導致大腿神經嚴重受損，當醫生宣佈我的下半輩子都得在輪椅上度過時，你知道我有多脆弱、多無助？」
她深吸了一口氣，沖淡語氣中的悲涼自憐，「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我的身邊，如今說什麼要一輩子保護我，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我不在乎你的腿。」他無限憐惜的伸手輕撫她淚濕的小臉，深情地說。
「多動人哪！可惜，荻野青比你早了一步。在我受傷後，他便一肩擔起照顧我的責任，還娶了我，給我一個家。」她別開頭，拒絕他的溫柔，「所以，我現在愛的人是他。」
莫霄眨眨眼，掩飾內心深沉的傷痛，「你……愛過我嗎？」
如果她現在的生活是她所衷心期盼的，那他會退得遠遠的，但在此之前，他仍然想知道，當年她到底是利用了他，抑或是真的愛他？
她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的某處，沉默了半晌，她才轉過頭來，「是的，我曾經愛過你。」
這就夠了！
「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他難掩受傷的轉過身。
「你忘了這一切吧！就當作我倆從來不曾相識。」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會如你所願，遠遠地避開你。」就算他會因此而心碎，他也認了。
「珍重。」她抿抿唇，說得雲淡風輕。但是，她的血液彷佛在這一刻全凝固了，這是她第二次將自己心愛的男人往外推，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事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回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將她絕美的容顏深深的鏤刻在心底，然後帶着沉鬱和苦悶的心情離去。
＊＊＊
莫霄回到了雷家，避開所有人的關切，然後又藉口長途旅行疲累，便早早回客房休息了。
想起藤臣朝露，他苦惱的猛灌一口酒。她很明顯的失去了活力，卻又口口聲聲的說自己很幸福。
該死的！她那個樣子哪裏幸福了？
他應該不顧一切地把她帶走，管他什麼婚約、什麼藤臣家，她是他最愛的女人，她應該待在他的懷抱中。
他後悔自己的不戰而退，更不甘心就這樣退出她的生命！
對！想做就做，他喝完最後一口酒，站起身，正好與前來表達關切的雷霆正面對上。
「咦，什麼事讓你這麼慌慌張張的？」雷霆叫住他。
「我要去藤臣家。」
「你今天下午不是才去過嗎？」雷霆揚揚手中的資料袋，「就算要去，也別急在這一時，先看過這份資料再去吧！」
「我沒興趣！」莫霄一刻也無法等。
「當初你不讓我宣告你認祖歸宗的事，我依你；但這件事，你若不聽我的，你絕對會後悔。」
「我早就後悔了！當初我實在不應該聽你的話去英國，讓露一個人孤獨的面對病痛的折磨，若是我能陪在她身邊，她也不會接受別的男人。」莫霄忍着怒氣不發作，但現在他若敢阻止，他就不會手下留情的揮拳了。
「藤臣朝露是這樣告訴你的？」雷霆苦笑的說：「根據我得到的資料顯示，五年前，她在機場前發生車禍，當她被送往醫院時，手中仍緊握著一張飛往英國的機票，而那天正是你出國的同一天。」
莫霄如遭雷殛似的臉色發青，「這……這是真的嗎？」
「這是我委託徽信社所得來的資料，不會有錯。」世事難料，雷霆也有愧對這對情人的自責。
「原來，她曾想放棄一切，跟我遠赴英國。」他心中百感交集，心疼她所受的苦。
「她當初之所以會回到藤臣家，毫無疑問的，全都是因為你。藤臣政一以你的前途來威脅她，如果她繼續跟你在一起，他就要毀掉你的未來，她並不知道你是雷家人，所以只好屈從了。」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莫霄揪起雷霆的衣領，憤恨不已的問。
「告訴你又如何？當時的你有能力保護她、保護自己嗎？」雷霆揮開他的手，直指重點。
莫霄默然，事實的確如他所言，但他就是心痛，為她的遭遇，以及他的薄情。
「藤臣朝露過得並不快樂，藤臣政一已經不信任她了，再加上車禍之後，她失去了行動能力，就更不值得看重了；而在此時，野心勃勃的荻野青迅速竄起，藤臣政一便把台北分公司以及藤臣朝露一併送給他，帶着妻小回日本去了。」
莫霄聽得心痛不已，他黯然而艱澀的吞了口口水，「他……荻野青對露好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荻野青娶了藤臣朝露之後卻把她放在家裏，一個月難得回家一次，這件事算是公開的秘密，有不少人在背後為她抱不平的。」
「可惡！」他聽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荻野青痛揍一頓，「不要阻止我，我要去把露救出來！」
他的衝動讓雷霆笑彎了腰，「別那衝動行不行？我花了五年的時間來栽培你，怎麼你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
「我無法再忍下去。」
「我知道，不過，你這樣衝到藤臣家把人帶走，是最不聰明的做法，倒不如把荻野青打倒，讓藤臣朝露無後顧之憂的跟着你。」
莫霄靜下心來，冷靜一想，便明白雷霆的用心良苦。
「好，我聽你的，不過，就算她已經結婚，而且下半身癱瘓，我都要定她了！」莫霄坦然無畏的凝視雷霆，他這一輩子只認定了一個女人，誰也阻擋不了他的決心。
雷霆淡淡的撇唇笑道：「我可從來沒表示反對，更何況，要她的人是你，我反對也沒用，不是嗎？」
「你知道就好。」言下之意是那群龐大的親友就交給雷霆處理了。
「唉！想想還真是命苦，自從認了你這個堂弟後，我就淪為替你跑腿的小弟，不過，看在你也滿優秀的份上，我再奉送一個消息吧！」
「什麼消息？」
「藤臣朝露的病歷表。」雷霆抽出資料袋裏的資料，「你會發現裏面的內容很有趣，她的腿並不是全無治癒的希望。」
「為什麼？」他直接問。
雷霆笑了笑，「因為藤臣家有人刻意不讓她復元，試想，一個能走、能跑的人，比起一個只能坐在輪椅上的人，哪個比較好控制？
「藤臣朝露一心求去，失去雙腿對她的打擊固然很大，但對於藤臣家而言，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既可以擁有這個再也跑不掉的天才，又足以籠絡荻野青，可說是一舉兩得。」
「可惡，實在太可惡了！」莫霄氣極，幽冷冰寒的眼中綻出一絲陰冷的光芒。
「他們困住藤臣朝露了，任她再怎麼聰明，也難以逃離藤臣家；偏偏他們又不信任她，把公司全交給荻野青，既不放她走，也不重用她，造成了今天她進退兩難的局面。」根據資料上來看，藤臣朝露是個聽明果決的決策者，想必也會是個可敬的對手，太可惜了！
「沒關係，我一定會救出她的！」莫霄對自己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