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嘩,嘩,嘩嘩……

撲騰的銀白色水花,漸漸落下。

閃著粼粼波光的碧水,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個小小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沉入水面下,四周,金色的、紅色的鯉魚緩緩地湊了過來,折射著水面上鄰鄰的波光幻化出綺麗的景像……

金色的陽光照進宮城的一角,正好照在居於大涼宮城西北處的睿華宮裏。

寬大的書案上,一隻手捏著精緻的紫金狼毫,在鋪開的宣紙上落下,墨跡點點中一枝恍如泣血的梅花在殘雪中綻放開似血的**。

「他真這麼說?」

側眸掃了一眼跪在書案前的黑衣人,雲落捏著紫金狼毫的手,停頓在半空,藏在金色陽光中的容顏看不清神情。

聽到雲落問話,那跪着的黑衣人輕聲回道:「回主子,小侯爺確實是這樣說的。」

一滴墨,從懸在半空的狼毫筆尖落了下來,落在紙上,恰好落在那枝梅花的下方,彷彿是一朵殘梅飄落,畫上的意境便頓時蕭瑟起來。

皺了皺眉,將手中的紫金狼毫擱在筆架上,雲落轉眸看着窗外正在庭院裏清掃著雨後凋零在地面上落花的小太監福星,以著淡漠的神情掩去眸底的波動,嘴唇一動,清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裏散開:「還有其它的事情嗎?」

「回主子,還有一件事。」

黑衣人低啞的聲音在宮殿裏回蕩著,回蕩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隱隱地滲出一種陰冷,「金原的八百里急報已經送到宮中。十萬守軍不戰而亡的消息如今已經在朝上引起了震動。而朝上的那位也如您所料,將此事交給了巽王爺去查辦。」

「很好。被派往金原的死士有留下痕迹嗎?」

雲落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追問道。

黑衣人抬起頭看了一眼雲落:「回主子,屬下們辦事您放心。雲家死士做事狠、准、絕,沒有留下絲毫的蛛絲馬跡,明眼人看起來,只是嚴不拘誤殺了進入金原的游牧民族族長而引來牧民的報復,草原上的人生來驃悍,他們以火攻入金原,折損十萬雖有些過,但尚不至於讓人起疑。」

「嗯,可有記下那些折損將士的名字?」

聽到黑衣人的回話,雲落的眉不由一揚。

「回主子,那十萬折損的將士,屬下們早就已經按照他們的來處分類派向大涼各處,由分居各處的雲家死士負責找到他們的親人。只要找到他們的親人,想必大涼朝上就會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黑衣人跪着的身子壓得更低了。

聽到黑衣人的回答,雲落陷入了沉思,宮殿裏一瞬間陷入了死般的沉寂。窗外,幾隻頑皮的畫眉鳥停在了窗前枯乾的梅枝上,發出婉轉動聽的聲音。

「很好,你去吧。」

抬起頭看着那幾隻畫眉,雲落對着正在庭院裏收拾著那些落花的小太監招了招手,「福星,你過來。」

瘦小的小太監趕緊放下了手上比他人還高一些的掃帚,走到窗前,跪了下來:「殿下,有何吩咐?」

「去拿些糕點來。」

伸出手,看着一點也不怕人的鳥兒鳴叫着從枝條上跳到他的指尖,雲落輕輕地轉頭,對着小太監福星吩咐道。

「是,殿下。」

對於那鳥兒與雲落如此親近似乎早就司空見慣了一般,福星站起身轉身離開。

陽光中,雲落輕撫著畫眉鳥兒美麗的羽毛,嘴角輕動,眼昨中泛著一縷淡淡的笑:

「鳥兒,他說為了我連性命也可以捨棄。你說,我可以信他嗎?鳥兒,我似乎從來都沒有相信過別人呢……你說,我是不是該試着相信他?」

指尖,嬌小的畫眉鳥發出了婉轉的鳴叫,似乎在回答雲落的喃喃低語。

眼眸微眯望着落在指尖那嬌欲的畫眉鳥身上的縷縷金色光芒,雲落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今日的陽光真好……就好像那天午後一樣……鳥兒啊鳥兒,或許我該相信他的……畢竟,是我選了他……」

閉上眼睛,眼瞼遮去了那明媚的陽光,在眼前留下了一片暗紅的影像,一層又一層的黑暗越過那片暗紅,緩緩地將他包圍。

嘩,嘩,嘩嘩……

嘩嘩的水聲彷彿湖水一般涌了過來。

九曲橋上,他看着橋下閃著粼粼波光的碧水間,那個小小的身影慢慢沉了下去,一縷縷在碧水間緩緩鋪散開來的黑色髮絲間,那張斷絕了氣息的粉嫩小臉上滿滿的驚怕……

「為了我可以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

張開眼,精緻的臉龐上泛開冰冷的笑,金色陽光中,纖長的手指溫柔地撫著那隻仰首鳴叫着的鳥兒,垂落的眼帘里有着薄薄的霧氣,兩行晶瑩的淚,沿着細緻的臉頰緩緩滑落,「鳥兒,你會相信嗎?他那樣的一個人,竟然甘願為我這樣一個罪孽源重的人捨棄自己的性命……你不會信,我也不會信……這個世間沒有人可以讓我相信……」

雲落啊雲落,這個世間沒有人值得你相信。

眼前幻化出一張七竅流血的蒼白面孔,那雙怒張着眼眸里不甘與怨恨……

「可是,伯父,我聽到他這麼說,真的很高興呀……伯父,我可以相信他么?」

一聲輕嘆,金色的陽光中,微薄的唇緩緩上揚,綻開一縷溫柔的笑……

***

「人都齊了么?」

雲起放下手上的帳冊,眼眸環顧四周一圈,輕聲道。

這是葉城最大的酒樓不走居三樓。

平時這裏門扉緊閉,少有人跡。如今卻是擠滿了人。

對着門的位置,擺放着一整排的書櫃,書櫃前的位置擺着一張檀木桌,桌上堆晝著高高的賬冊,雲起坐在桌后,隔着一側黑香的青煙看去,溫潤如玉的少年眉眼張合間竟有着一種不怒而威的威儀。

桌子的兩倒一字排開,各擺放着二十餘張椅子,此時,這些椅子上坐滿了人,使得原本寬大的廂房看起來竟有些擠。

聽到雲起問話,站在檀木桌邊,一身小廝打扮的童子捧著一個冊子,一邊翻看一邊在那端著的人身上滑過。那些人里男女老少齊備,或胖或瘦,或高或嬌,或俊或丑,形容各不一樣,但是無一例外的是,看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着一雙透著精明的眼眸。

一圈翻看下來,童子合起手上的冊子,對着雲起彎腰道:「少爺,雲家名下四十八家商號的掌柜都已到齊。」

「嗯,上茶吧。」

雲起淡淡地應了一聲,看着童子將手上的冊子放在桌子,退了出去。

不多時,那童子領着幾個同是小廝打扮的人走了進來,在每個端坐的人邊上放下一盞茶。

看着茶上得差不多了,雲起對着那先前的童子輕聲道;「去領他進來吧。」

雲起的語音才落,坐在他下首四十八個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少爺……」

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兒抱拳,叫了一聲雲起,想要開口說什麼。

雲起擺了擺手,阻止了那老頭兒,輕聲道:「我知道陶掌柜想要說什麼。各位掌柜一定很奇怪,今日七月初五,是我雲家四十八家商號每年一次盤帳的日子,數百年來只有雲家家主和各位掌柜才可能參予,我今日破這個例卻是有因由。事關宮裏的那位,諸位就不要再問原因了。」

在座的這四十吧位雲家掌柜初始都是雲家家奴,後來掌柜一職世代相襲,說起來,這些人都算是雲家人。因此,這些在大涼各州各府各縣都有些份量的人在人前稱雲起為「小侯爺」,人後卻都稱雲起一聲「少爺」。

這些人對於雲家的秘事他們自然知曉得清清楚楚,一聽宮裏二字,所有人的神情便靜了下來。

雲起低下頭看,看着面前的那一本帳冊,神情冷凝,在府肋四十八人禁不住都屏住了氣息,不敢打擾他。

此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

接着廂房緊閉的門被推了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抬了起來,看那站在門前的圓胖男子,那男子模樣很是富態,看起來卻有些拘謹。門一開見門裏那齊刷刷投過來的無數目光,那寬闊的額頭上竟開始冒出汗來。

有幾個人識得那男子是葉城販賣藥材起家的彭廉,那人在大涼也算是一個富庶之家,卻是遠遠比不上掌有大涼一半財富的雲家,氣度上自然是比雲起欠缺了許多。

「彭員外,請坐。」

雲起未曾抬頭,卻彷彿是在頭頂長了一雙眼,手指著靠近門邊的一張椅子,輕聲道。

「是,是,謝過小侯爺。」

那彭廉在椅子邊坐定,扯了一隻袖子抹了一把額頭,那邊雲起說罷,頭依舊沒有抬起來,一雙手在桌子上移動着。

熏香的青煙薄了又濃,濃了又薄,在坐在雲起下首一個容顏艷麗的婦人起身添了足有十餘次的時候,那堆積的高如山頭的帳冊便都堆在了雲起腳邊的籮筐里。

一聲輕咳,雲起合上了手上量后一本帳冊,眼眸在四周轉了一圈,看着在他的輕咳聲下,全都挺直了腰板的人,白皙的手一抬,指著左手第一位,容顏秀麗的婦人輕聲道:「楊掌柜,你說。」

「是,少爺。」

那容顏艷麗的婦人站起身,自袖中取出一隻小巧的金算盤,纖長的手指在上面撥了幾下,然後抬起頭對着雲起柔聲道,「回少爺,我楊千音掌管的不走居是大涼最大的酒樓,如今在大涼已有十五家分店。不走居以美味的酒萊和禮數周到的招待著稱,一向以來都生意興隆。除卻今年開出的兩家新店花費的成本,不走居今年總共是盈餘兩百六十七萬七千九十三兩另有七十九貫。」

桌子后,雲起溫潤臉龐上清俊的眉微微地擰了擰:「我看過帳目,去年不走居建三家分店共花費白銀十五萬,為何今年建兩家反倒是二十六萬?」

那婦人不慌不忙,撥開了手中的金算盤:「少爺,去年不走居的三家分號,鄰近霧海、赤域和涼疆,屬於偏僻苦寒之地,本身鋪子盤下來的成本就偏低,人工和建樓成本都偏低,酒樓建成后,恰好此前相鄰的幾家酒樓中有多餘的家私,所以這三家酒樓的擺設也就減了。而今年新建的都在地段較好的熱鬧州府上,因為這個就多花了七萬兩的才盤下,另外……」

雲起擺了擺手,輕聲道:「盤鋪子花了十七萬兩,建櫻花兩萬兩,各樣擺設四萬兩,餘下三萬兩以作流通。你的帳目記得清楚。下一個,你,來說說你那邊的。」

「是。」

順着雲起的手指,那人站了起來,同樣自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金算盤,劈哩啪啦地算了起來。口上隨着算盤珠子發出的脆響流利地說着一大串的數位。

桌子後面,神情淡然的雲起,一邊半閉着眼眸聽着,時不時地在那人說話的空隙之間,指出一些模糊的地方,一一讓那人解答,聽完之後再換作下一個人,如此反覆,廂房內四十八位掌柜在熏香又經過數次的濃淡交替后終於一一解答完畢。

「彭員外。」

雲起聽完,將眼眸投向那坐在門邊早就聽得目蹬口呆的人,輕聲叫道。

聽到雲起叫他,那彭廉雖然也算是見多識廣,可是在這樣的場合下卻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一雙精明的眼睛裏透著幾許的敬畏看着桌子後面雖然年少,卻行事老到的雲起,低聲道:「小侯爺,您,您叫我彭廉即可。」

「雲起雖然年少,可是這點禮數還是有的。彭員外,我今天讓你來這裏,是想讓你看看我雲家的實力。我雲家名下四十八家商鋪涉及各行各業,每年都可以為我雲家賺得數千萬兩的銀子,除卻每年必須交給國庫的一千萬兩之外,剩下的都是我雲家所有。你覺得以雲家這樣的財力和人脈,是否有資格與你合作?」

雲起眼眸一抬,清澈溫柔的眼底卻透著一種讓人心生畏懼的寒意。

一直以來在彭廉心中,這葉城雲家的少爺,不過是個繼承祖業的溫潤少年,以前的數次相遇,雖然面上客氣,可心裏卻是有點瞧不起的。今日在此,卻讓他卻見到了這少年如玉表相下的氣勢。

從一進門,彭廉就看到了幾張面善的臉孔。那幾個人是他平日裏想巴結也巴結不上的大人物,可是在雲起的面前,那些人卻是低眉順目,一付下屬的模樣。再看那少年之前翻看那些帳冊,看起來彷彿是不經意一般,可是卻在隨後的詢問中,一下子就抓住中心,並且將所有的用度都給指了出來,過目不忘且有條有理,舉手投足之間更是氣勢驚人。

難怪這些都是頭面上的人物會在這少年安平侯面前如此恭順。

想到這裏,彭廉收起了心裏的輕慢之心,換上了敬畏。聽到雲起這麼說,彭廉禁不住一個哆嗦,額頭的汗如一般紛紛落下。伸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疊聲回道:「有資格,有資格。」

雲起點了點頭,眼眸一掃,坐在廂房裏的人紛紛起身離開。

彭廉戰戰兢兢地站起身,想要和那些人一樣退開,卻沒有想到,坐在桌子后的雲起淡淡地笑了笑:「彭員外,再坐坐吧。」

剛剛離開椅子的圓胖屁股一個哆嗦又黏回了椅子上,彭廉華麗的衣服已經滲出了大片的水跡,不安地扯着衣袖擦著不斷從額上掉下的汗,喃喃地道:「是,是,坐坐,再坐坐。」

「昨日,我去你府上的時候,說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雲起伸手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盞,輕輕地啜了一口茶水,眉眼輕斂,看起來十分沉靜。

彭廉額上才停下的汗又開始流了,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昨日,昨日,昨日的事情,在下……」

雲起唇角輕揚,溫潤的笑顏讓人有種如沐春風的錯覺:「彭員外不必如此緊張。我知道你與兵部的秦知事私交甚篤,讓你做這番事情是為難了你。不過,我答應你,你幫我這一樁,以後雲家的買賣,你可自挑兩三樣有興緻的,無需你經營,得利后十成佔五,可好?」

聽到雲起這句話,彭廉不由地睜大了眼,雲家的每一種經營都獲利豐厚,不需經營便可佔一半盈餘,這是何等的美事。喉頭咕嘟地翻動了一番,他吞咽了幾口口水,開口流利地道:「小侯爺請放寬心,昨日所說之事,在下一定辦妥。」

「很好!」

雲起揚了揚眉,眸間滑過一縷厭惡,擺了擺手,「那麼,我就靜等彭員外的佳音。我看彭員外你也累了,那麼雲起也不耽擱你的功夫了。來人,送客。」

雲起容顏淡然,說話間卻有着不容人拒絕的銳利。彭廉不敢多言,趕緊告退,退了出去。

雲起坐在桌子後面,默默地注視着廂房的門緩緩合上,修長的指抬起,揉了揉發漲的眉心,心裏一陣煩躁。

雲起自小就看不慣的這種見利忘義的人,可是,如今卻要與這種人打交道。更何況,他要用這種小人去陷害那個秦逸嵐。哥哥為什麼要把那塊彩雲錦的去處落在那個生性耿直的書生身上呢?

哥哥……

閉上眼眸,一張精緻容顏,帶着冰冷的神情自黑暗中浮現。一直平緩的心跳竟是不由自主地一亂。

張開眼,雲起站起身從身後的書櫃中取出一個木匣,打開,從裏面取出一疊折得四四方方泛著煙黃的紙張,然後一張一張地在寬大的檀木桌上鋪開,由左至右,整整十四張。

十四張漸次泛黃的紙張上畫着一個人。

最左邊的那一張,筆法甚是笨拙,看得出來是出自孩童的塗鴉之作,除了隱約可以辨出眉眼嘴鼻的形狀之外根本看不清畫的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緊接着相鄰的三四張,都是這般模祥,到了第六張的時候,那畫中人的模樣便清晰了。

雖然還有粗糙,那畫上少年眉目間的精緻與寂寥卻是依稀可辨。

漸往右,那畫上的少年漸漸成為了青年,精緻的容顏也隨之細緻起來,到得最右面一張明顯比其它要新上許多的紙上,那紙上的人擁有的容顏用驚為天人來形容實在不為過,只是眉眼間的寂寥卻也更加濃重。

「落……」

雲起伸出手,輕輕地撫過那畫上人半開半闔的眼,凝望着那眼裏深深的寂寞,喃喃地輕喊著那畫上人的名字。

語音還未散開,一聲輕響便在窗口響起。那不過是一聲細微的輕響,聽在雲起耳中,卻彷彿驚雷一般,讓他不由自主受驚似地抬起頭四下張望,下意識地輕喝道:「什麼人!」

回答雲起的,只有一室的寂冷。

一陣輕風過,闔在一起的窗格在風中發出了一聲細微的聲響,和適才所聽到的一模一樣,雲起蒼白著臉回過神,想起來這裏是不走居三樓,窗口臨街,又會有什麼人在窗外?若是飛鳥倒還有可能。

鬆了一口氣,苦笑着搖頭,雲起喃喃地道:「原來我叫你的名字,也是一種奢念呵……」

落。

畫上的人叫做雲落。他美麗、冰冷卻又無情的哥哥。

哥哥?

雲起的笑更苦了。

十四年。

來到雲家十四年,他從來沒有把那個美麗的人當成哥哥。

熏香的煙霧,在眼前纏繞,那個被深深埋在記憶中的夜晚,再次浮現在眼前。

依稀記得,那一年是康帝二十五年,夏日的一個夜晚。

那個時候,他的名字叫做遺兒。遺留在這個世界的孩兒。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雖然他出生前沒有了爹,出生后又沒有了娘之外,但是他卻沒有感覺到多大的悲苦。

因為他有一個很疼愛他的舅姥爺。

那一年,只有兩歲的他坐在舅姥爺家高高的屋檐下,和往常一樣,抱着舅姥爺送給他的那隻兔子玩,直到太陽落山的那一刻,溫柔慈藹的舅姥爺,滿面凝重的走向他,看了他許久之後在邊上人催促之下,才抱着他走進了一間房內。

那間房子很小很黑,四周跪着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玩,有的還在睡覺。更讓他覺得奇怪的是,那些孩子都和他長得很像。

然後,他就看到了他……

那個一身白衣,坐在燈下的孩子,對着他伸出手,清冷的聲音在黑暗裏猶如相觸的冰棱,發出陣陣的聲響:「就是他了。」

那麼簡單的一句話,他的一切都為之改變。

從那一個晚上開始,他代替那個因為意外而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人,成為雲起。

成為雲起的第二天,他牽着「娘」的手,走進那個華麗的宮城,走進那空蕩蕩、冷冰冰的大殿,看到了那個選擇了他,改變了他命運的孩子。

他一襲白衣,清冷如水,在那即使是白天也要點着燭火的宮殿裏,孤零零地坐着。

美麗的臉上沒有笑容,看着人的時候眼睛也是冷冷的,灰濛濛地透著陰霾。

從此心裏就有了那個人的影子,也從此期待那一天的到來。那一天,是那個人一年一次的生辰,每年一次,那個人在心裏的影子也越來越清晰。

一開始,只是覺得那個人一個人住在那麼大那麼冷那麼陰暗的宮殿裏一定會很寂寞,所以想陪着他。到後來……

到後來,心甘情願地變成另外一個人,過着另外一個人需要過的生活,擔負着另外一個人需要擔負的重責,只希望可以抹去他那深深藏在眼底的寂寞,所以,所有的一切,都無怨無悔。即使,為此違背自己溫柔敦厚的天性,為此雙手染上血腥……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為你做到。」

雲起俯下身,在那雙緊抿著嘴唇上烙下一個輕柔的吻。

兩滴水痕落在那泛黃的紙上,溫潤的容顏上佈滿了濃重的苦。

窗外,一陣喧嘩聲傳了過來,還夾雜着透著驚惶的驚呼。

「殺人了,殺人了……」

伸手拭去眼眶和臉頰上的濕意,收拾好桌子上的一張張畫像,放回原位,雲起皺眉站起身,推開窗,看到了正對着窗下,一道黑影正從他的視線里走開。

似乎是察覺到了雲起的注目,那個黑影抬起了頭,一張俊美卻又邪肆的面容,落在了他的眼底。

「怎麼會……」

被那張臉龐嚇到了,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呆立在廂房裏,定了定抻,雲起快步走向前,那個黑影卻已經不見了蹤跡。

不遠處,一輛華麗的馬車翻倒在地上,駕車的馬已不知去處。一隻沾滿了血的手,從馬車裏伸了出來曲張著抓住了馬車的帘子,笨重的身體從車裏翻了出來。

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一身華服,腹上插著一柄閃亮的劍,神情看起來十分的痛苦。

被這突然的意外而嚇到的百姓們開始不斷的驚叫着。

篤篤篤。

有力的敲門聲像是敲在雲起的心上,他眼眸一轉,看着那兩扇緊閉的門:「進來。」

「少爺。」

推門進來的美艷婦人神情凝重地看着雲起。

「下面是怎麼一回事?」

雲起雙手扶在窗戶的邊緣,眼睛只是盯着那之前看到的黑影消失的方向,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那些人……

那美艷婦人正是這不走居的女掌柜楊千音,她也是雲府的家奴之一更是看着雲起長大,和雲起也更加親近些。只見她輕聲道:「少爺,兵部侍郎被刺了。」

「兵部……侍郎?」

雲起聽得婦人這樣說,不由地失聲驚呼了起來。

「是的。兵部侍郎方重山十分喜歡不走居的酒菜,時常命廚子上府里烹制,所以我認得他。」

美艷的楊千音輕聲道,眉間有着困惑,「真奇怪……」

「兵部侍郎方重山?」

雲起皺了皺眉,「據我所知,這兵部侍郎一向與人為善,是個老好人,卻不知道他得罪了什麼人,竟會遭此災禍。」

「我聽到酒樓外面的聲響時,那行刺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不過……」

那楊千音猶豫了一會,看向雲起的眼神里困惑更濃。

雲起聽得那楊千音話中似有所指,不由地轉過眼睛,看着她:「不過什麼?」

「不過,」楊千音擰眉想了一會,「倒是聽到那方重山叫了一聲……巽王爺……」

「巽王爺?」

雲起心頭突地一跳,轉眼看着婦人,腦海中滑過一種模糊的想法,卻快得讓他抓不住,搖了搖頭,「你確定那方重山叫得是巽王爺,而不是其它人么?」

楊千音點了點頭:「我認得那方重山,因為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情,所以不敢貿然相助,但是我在一邊卻特別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他從車裏滾出來的時候,我聽得清清楚楚,他叫了一聲巽王爺。還有,他手上捏著巽王府的腰牌……」

雲起轉頭,看着遠處官差打扮的衙役們急匆匆地往樓下跑過來,伸手關上了窗戶,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說着。

「腰牌這東西,想要就會有。」

楊千音張大了眼睛:「少爺,您是說……」

「我說什麼了么?」

溫潤的眼眸淡漠地轉開,雲起臉上的笑讓他看起來溫柔而和善,看在楊千音的眼中,卻覺得他的周遭卻因為這笑容而建了一堵厚厚的牆。

不甚明白雲起心中所想,楊千音卻下意識地察覺到雲起心中似乎有些不快,猶豫了一下,想要安慰卻又不知道從何安慰。

雲起轉身走回桌后,看楊千音站在門口發獃的樣子,想了想,輕聲道。

「楊姐姐,你去忙吧。我還有些事務要處理。」

「啊……啊!那屬下告辭了……」

楊千音遲疑了許久,終究還是退了出去。

雲起坐在桌子后,看着桌上那個木匣,眉心卻漸漸地凝聚在了一起。

剛才的那個黑影,那張臉……

「巽王爺,巽王爺……」

耳邊纏繞着的是適才楊千音帶着疑惑的聲音。

那個人……

雲起溫潤的眉眼間滑過絲絲的苦惱。怎麼可能呢?那個人看起來分明是……那穿着,那打扮……分明是雲家死士的裝扮。

一直以來只聽命於質子的雲家死士,是由第二位進入睿華宮的質子所建立,生於黑暗,隱於黑暗,所以雲家死士一直都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衣服很普通,而之所以雲起能夠一眼就認出雲家死士,只因為雲家死士身上穿着的黑衣,是雲家布坊所出,在衣領、衣襟、袖口的部位,以一種特殊的絲線織出雲彩的標誌……

可是,那張臉……

雲起想起那張臉,心情不禁一陣起伏。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和雲家死士沾上干係?任誰都可能成為雲家死士,唯獨他不可能啊……

再說了,即使他可能是雲家死士,可是為什麼,雲家的死士要刺殺兵部侍郎?

兵部……

兵部!

雲起猛然抬起了頭,將這幾日所發生的事情連在了一起。

先是有北門外突然而來的人帶來了來自金原的八百里急報,緊接着是巽王爺府上遇賊,牽出送給哥哥的彩雲錦,而後是哥哥讓他把彩雲錦的去向推到兵部知事秦逸嵐身上,現在又是兵部侍郎方重山遇刺……

金原……巽王爺……秦逸嵐……兵部侍郎……

金原是大涼最北邊的邊境,巽王爺是掌握大涼數百萬精兵的兵權,秦逸嵐在兵部任知事,兵部侍郎方重山在兵部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些東西串聯在一起,雲起禁不住站起身,瞪大眼睛看着桌子上的木匣,心裏想着的是那紙上的人。

哥哥……

不,落。

落,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來人。」

雲起抬起頭對着緊閉的門叫了一聲。

門應聲而開,走進來一個青衣的童子:「少爺,您有什麼吩咐嗎?」

「再過幾天就是宮裏那位的生辰,幫我向宮裏的執事太監遞帖子,告訴他那天我要進宮見那位。」

溫潤的眉眼間佈滿了隱憂,雲起臉上的表情還算鎮定,然而他的心裏卻已經是驚濤駭浪。

落,你在計劃着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難道,我不值得你相信嗎?

「是,少爺。」

看着青衣童子退出廂房,雲起再次坐回桌子後面,仰首靠在椅背上,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擒住了他。

上次怕他不肯將彩雲錦的去處推在秦逸嵐的身上而派人跟着他,如今,連計劃的事情也不告訴他……

落,為什麼不相信他……

十四年前,真正的小侯爺雲起意外亡故,他被挑選出來成為天下人眼前的雲起。

從第一眼看到落,他就完全把那個人奉若天神,眼睛裏只看得到落、耳朵里只聽得到落所說的,心甘情願地為落做任何事……甚至把心也丟在了落身上。

他明白,他從一開始就只是一個替身。在落的眼中,除了長得像早已死去的雲起,他什麼也不是。所以,這麼多年來他努力活着,讓所有的人都承認了他,許可了他。

每一次看到落的時候,雖然落的眼神依舊冰冷,可是真的可以感覺到冰冷後面還隱藏着幾縷溫柔……

他以為他可以走進落的心,成為落心裏重要的一個人,可是,終究是他自做多情了……對於落來說,他依然只是一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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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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