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番外篇

清,道光帝二十一年,春。

安樂鎮。

恰是早春時節,百花初綻蕾,綠草微探頭,楊柳伴風輕拂面,好一派春色盎然。

這一年,寒楚與鳳卿正滿十四。

這一日,照往常時景,兄弟二人自是如往常一般模樣,從私塾里下了課,手牽着手兒在書僮陪伴之下往著家裏回。

往家的途中,是需經過了一個熱鬧街市的,那街市沿街而設,甚麼小吃,甚麼糖果,甚麼新鮮好奇的玩意兒都有,寒楚與鳳卿每一日放學路過了,總是在此街市上耍上一會子,捧著糖葫蘆,端著一碗羊肉羹,或是提着衣衫擺子,裝個一袋兒的糖炒栗子,才會心滿意足地往了家回。

寒楚與鳳卿的父親,齊員外仍是這安樂鎮上的首富,素日裏又是樂善好施,是個大大的好人,平日裏自是結下不少良善,這安樂鎮大也不大,小也不小,百姓們俱是受過這齊員外恩惠,故而,對這兩位小爺俱是和善得緊,一兩個銅板的買賣,總是給了十七八個銅板的生意。

寒楚與鳳卿初始倒還是歡喜異常,久了也曉得是得了父親的面子,便也乖覺得不在這街市裏胡亂吃東西,省得讓那些良善鄉民們做了虧本的買賣了。

只是,總是有些特別的好吃玩意,讓這兄弟二人嘴饞,割捨不得。那便是街東頭的張家豆腐腦。

那豆腐腦,總是新鮮做得,熱呼呼,滾燙燙的,還泛著些許豆子清香,老遠聞着,便覺得飢腸轆轆,禁不住要循了香尋了去,吃上個好幾碗子。

寒楚與鳳卿照着往常模樣,在那張家豆腐攤上坐定,那老闆張伯便笑着自桶內剜了兩碗豆腐腦兒,切了細細薑絲,綠綠蔥花,均均地灑了,又鋪了一層細細白花花的鹽末子,再舀上一勺子紅艷艷的醬汁,白里有紅,紅里有白,還有着黃黃薑絲,綠綠蔥花,光是那色兒,便引得人食指大動,舀一勺子入口,便覺甜中帶香,香中又有些許咸,咸中又有些許薑絲的辣味兒,香、甜、咸、辣的豆腐腦和著熱呼呼的蔥油餅兒,便覺得世間美味不過如此。

如此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兒,雖不能上得枱面,卻是惹得寒楚與鳳卿兄弟二人念念不忘,每一回子放了學,便要往這裏坐上好一會子,吃上個兩三碗,方才解饞,然後才歡歡喜喜的付了幾個銅板,回了家。

這會子,寒楚和鳳卿正往嘴裏扒著豆腐腦與蔥油餅,忽聽得一陣陣驚叫伴着馬蹄聲往了這邊子過來。急沖沖的,讓人聽着心慌慌。

鳳卿禁不住抬了頭,這一瞧,便不由得大驚失色,慌了神,抬了一指指了寒楚身後:「寒,寒,快,快些避……」

寒楚驚異,猛地回頭,也不覺大驚失色,只見一匹油黑髮亮的駿馬馱了一個黑衣黑衫的壯年漢子猛地往這邊沖了過來。

寒楚雖是驚異,卻是曉得鎮定的,趕忙丟了手中碗碟,起身拉了鳳卿,往一邊躲了。堪堪在街邊屋下站定,那馬兒便沖在了豆腐攤上,正好將適才寒楚與鳳卿所坐位兒踩得粉爛,寒楚與鳳卿二人,驚魂初定,便瞧見了那馬上壯漢只是扯了馬韁,冷笑了一聲,也不說聲歉,便又往前去了。

鳳卿氣不過,扯開了嗓子便怒喝道:「勞什子人呀,能騎馬便了不得了,撞了人家攤子也不曉得說聲抱歉,真箇是無禮。」

那騎馬之人也不知有無聽得,一瞬間便消失在了兄弟二人身前。

鳳卿氣惱,恨恨地跺了腳,狠命地跺了步子,往那適才位置行了過去,幫着那張伯收拾那已被那突來的馬匹踩爛的桌椅:「這馬也不曉得自何處來了,來了便四處衝撞,真箇對不住了,張伯。」

那老闆倒也豁達,只是輕笑了:「幸而未曾撞到那豆腐桶子,還有得生意做,不似那前邊幾個攤販,連今兒個的買賣也是做不成了。唉……」

鳳卿回首,只見幾個攤子上的菜蔬水果,都被踩得粉爛,心裏更是將那個突然的漢子恨了上去,都是那人害得,若是叫他看到那人與媽,少不得要這一人一馬好看。鳳卿恨恨地自心底發誓賭咒,少不得一陣好罵。

寒楚皺了眉,自身邊的荷包里掏了幾張銀票,輕聲交待了身邊僮兒,吩咐給那些個攤販們。交代妥當了,寒楚便上前幫了鳳卿與那張伯,不一會子,便收拾罷了。

「鳳卿,你與我回家罷。天色已是不早了,你再不與我回去了,爹爹與娘親便要出來尋了我們二人了。你快些與我回去罷,省得爹爹與娘親憂心。」寒楚拉了鳳卿,便往回家路上行了去。

鳳卿一路上行去,還是少不得罵罵咧咧,寒楚輕笑,這鳳卿的性子,可真箇是嫉惡如仇。不一會子,二人已是行了至家門前,門前石獅上系了一匹油黑大馬,寒楚與鳳卿覺著這馬兒面熟得緊,不由得疑惑地互望了一眼,踩了幾步上了府前台級,忽得回過神來,兄弟二人齊齊驚叫了:「呀,便是那匹馬。」

你道是哪個,卻原來是那個撞了街市的馬兒。鳳卿恨恨地轉身,捋了袖子,露了一雙白生生的手臂兒,往那馬兒行了過去。寒楚看得分明,趕忙拉了住,問道:「你欲作些甚麼?」

鳳卿恨恨言道:「我要踢那畜生一足,叫它還敢不敢亂闖了。」

寒楚驚道:「你可作不得,瞧那畜生高大的模樣,你若是真箇做了,怕是少不得要受些傷了。這豈不是仇者快,親者痛么?不成,不成,我今兒個決不放你去動那畜生。」

鳳卿嘟噥片刻,終是掙不脫寒楚一雙膀子,恨恨地跺了一腳,往府里去了。尋不得那畜生麻煩,那尋了主子總是可以罷?那人終是應講理得。

這般想着,鳳卿便存了心思往了廳里去,他曉得這一人一馬定是尋了爹爹的遠客,爹爹素來總是在廳中招待,往廳里尋去,總是錯不得。

寒楚瞧著鳳卿氣沖沖的去了,不由搖首苦笑,自也是跟了過去。

二人小心行了去,不一會子已是站在了那廳門外。二人正欲喚著爹娘往裏去了,忽聽得一陣啜泣,寒楚與鳳卿聽得明白,卻是娘親的聲音,雙雙驚了,不由地往裏探了腦袋。

卻見那衝撞街市的粗壯漢子果真箇在這廳里,卻是坐了上首,而自個爹娘卻是一幅恭敬模樣地立了下首,鳳卿瞧得奇怪,正欲往裏沖了責問,卻被寒楚一把拉了住。

耳邊聽得那粗壯漢子冷聲道:「你二人好大膽子,王爺信任你二人,將兩位小爺託付了爾等照料,怎曉得你二人竟攜了二位小爺私逃了在這鎮上。一躲便是十幾年。兩位小爺是何等尊貴身份,你二人這番作為,是欲尋死么?」

寒楚聽得那粗壯漢子聲色俱厲,又道甚麼王爺,甚麼小爺,心下不由何故,覺著一陣不豫。總覺著不祥。

又聽得爹爹回道:「五爺,我夫妻二人受王爺重託,自是不敢相忘。王爺當年託付二位小貝勒之時,曾言道,要保護二位小貝勒周全。我夫妻二人尋思良久,覺著若是隱姓埋名,照料二位小爺長成,許是安生一些。便私下裏帶了二位小爺到了此處。我夫妻二人曉得這番作為,王爺定是震怒,我二人也不求王爺恕罪,但求念在我夫妻二人照料二位小貝勒多年份上,賜我夫妻二人全身。」

那粗壯漢子冷哼一聲:「分明是你夫妻二人起了私心,狡辯甚麼!」

寒楚又聽得娘親泣道:「五爺明察,我夫妻二人成親多年,一直不曾生育,求醫多年也不見效。王爺託付小貝勒,我夫妻二人歡喜至極。便私心裏想二位小貝勒便是我夫妻二人親生,故而才帶了二位貝勒來此。我夫妻二人也不是想霸了二位小貝勒一世,只待了二位小貝勒長至一十八歲,便將事實告知了二位小貝勒,並將二位小貝勒送至北京,交予王爺。五爺,念在同僚多年,您便成全了我夫妻二人罷。現如今,二位小貝勒已長是年有十四,我夫妻二人已是與他們聚不得幾年了。五爺……」

「哼!王爺可是不管。王爺今年七十大壽,可是欲將二位小貝勒在壽宴上與各位同僚相見。甚麼一十八歲,你二人好大的膽子,竟是欲壞王爺好事!」粗裝漢子怒喝一聲,擊掌而起,眼見一張檀木桌子,便分了個四分五裂。

寒楚正自消化不得耳中聽聞,卻聽得一聲怒喝:「莫要嚇我爹娘!」

寒楚抬眸,卻是鳳卿怒叫了往了那粗壯漢子身上撲了,一陣好撕好咬。寒楚心驚,他適才瞧見這漢子掌擊桌子的功夫,擔憂鳳卿安危,趕緊奔了進去,小心看着那粗壯漢子,若是有個甚麼動靜,便也欲往前撲了拼個好歹。

卻不料那粗壯漢子瞧了他二人,原先的猙獰面容忽化了一臉恭敬,身子動也不動任由了鳳卿拳打腳踢。鳳卿打得累了,方才喘了粗氣,在一邊回神,那粗壯漢子一個鐵打的身子便如山一樣傾了下來,恭敬地向寒楚與鳳卿二人跪了:「二位貝勒爺在上,請受小人索哈一禮。索哈適才無禮了。」

鳳卿冷哼:「哪個是你貝勒爺來着,你家小爺姓齊名鳳卿,這位仍是我雙生兄長齊寒楚,這堂上受你威嚇的二位,便是我與兄長的雙親。哪個是你貝勒爺來着,你是哪裏來的瘋漢子,胡言亂語,擾人家裏安生。」

那漢子面子一陰,冷眼瞪了一旁齊家夫婦二人,齊家夫婦打了一個寒戰,卻是說不得話。

鳳卿瞧了又是一陣惱:「你還瞪,你還瞪,不許嚇着我爹爹與娘親!你這莽漢,適才在街上沖了集市,差些子踩着了我與寒楚,這般也就罷了,而今竟是闖了入我這家裏,威嚇我爹娘,你再不予我滾了出去,我便往官府里將你告了,叫差爺將你鎖了去。」

那漢子聽了,大驚失色,忽地往自個臉上擊了一個大耳括子,跪了言道:「小人該死,小人差點傷著了二位貝勒爺,小人該死。待小人將二位貝勒爺送了至王府,定在王爺面前自刎謝罪。」

鳳卿大怒,吼道:「你這瘋漢子,都說了,我不是你口中甚麼貝勒爺。寒楚,你說哪來的瘋漢子,竟在咱家裏撒野來着。」

寒楚聽得分明,又在旁邊瞧得分明,那漢子言來神情自若,一絲慌亂也不曾見,倒是自個爹娘又慌又亂,分明是驚怕得緊。他心中已是有了幾分底子,想必那漢子說得應是真的,他平素里也總覺爹娘長得與他與鳳卿皆是不像,只是,爹娘疼他二人入了骨子,也就不疑,可今兒個,這疑慮已是生了,卻是怎麼也消不得……

思及此,心下不由地微寒,這養了自個十幾年的爹娘,難道真的是假的么?這般想着,強自鎮定了,往自個叫了十幾年的爹娘身前立了,柔聲喚道:「爹爹,娘親……」

齊家夫婦身子一震,俱是低了頭,不敢應。

寒楚身子一震,心裏已是明白了。鳳卿瞧了齊家夫婦心虛模樣,不由得有些急:「侈,娘,你們怕甚麼,你們明明是我與寒楚的爹爹娘親,這般心虛,難不成,這瘋漢子說得是真的不成……真……真的……不成?」

鳳卿說着,瞧著自個爹娘竟是把個腦袋低得愈來愈低,不覺間,已是說不下去了,瞧爹娘模樣,那瘋漢子說得竟是真的一般。不,不,絕不是真的,那人是瘋漢子來着!爹娘定是怕著了。鳳卿顫著聲轉了面龐往寒楚問了:「寒楚,你說,你說,那瘋,瘋漢子是在咱家,說,說瘋話來着,是也不是?」

寒楚陰了面龐,卻是不回答,只是輕輕地更是近了自個爹娘,聲也愈發冷了:「爹,娘,孩兒只要您二人今兒個在此,回答一聲。只一聲,便成了。」

那齊員外沮喪的抬了頭,一眼又望得寒楚身後那粗壯漢子冷森眼眸,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又低了眸。

寒楚閉了閉眸,輕輕問道:「爹爹,平日裏,咱傢俱是由你當家,孩兒今兒個真箇只問您一聲。這瘋漢子今日裏,在我們家中言道,您二人並非是我與鳳卿的生身父母,寒楚定是不信的。只是,這瘋漢子瞧來確是神智清楚,也非像是說謊之人,爹爹,孩兒只問你,那人說得是真還是假。若是爹爹說是真的,那孩兒便立時與鳳卿收拾了行裝隨他而去,若爹爹說是假的,孩兒定是信爹爹,立時將這惡人趕了出府門。爹爹,你說,這人說的,是真,還是假?爹爹?」

那齊員外閉了眸,額上冷汗森森,頰上已是見淚。良久,方才低語了一聲:「他,他說得俱是真的。」

寒楚愣神,半天說不得話,那邊廂,鳳卿不信地急搖著腦袋,恨恨地瞪了齊家夫婦與那粗壯漢子:「不,不,不,鳳卿不信,鳳卿不信。鳳卿不要離了家去,鳳卿不要去甚麼北京城,做甚麼貝勒爺。鳳卿不信,不信……」

說着,鳳卿便捂了耳朵,往外奔了去。

那粗壯漢子急往外左了,欲追了去,寒楚抬手輕輕地阻了:「罷了,隨他去罷。讓他哭會子也好。」

粗壯怪異得瞧著寒楚。

寒楚輕笑,低聲道:「你可是覺着我冷靜得過份了?覺著鳳卿的反應才是應該的不是?」

粗壯漢子點了點首,面上顯了佩服神情。

寒楚苦笑着搖頭,低望了那夫婦二人,心中實是難受得緊,只是他性子素來冷靜些,不若鳳卿總是那般外顯,便是心下悲痛欲絕,也是不會顯了面子上的。那齊家夫婦素來曉他性子,知他心裏實是難過至極,只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只是訥訥無言。

寒楚瞧了那擔憂神情,默默輕嘆了一聲,心中稍覺安慰,終還是對他有些牽掛的。只是,他已是不信了這二人了,騙了他與鳳卿十幾年,如今曉得了,叫他如何再信?

「我先回房去了,明日,再與你走罷!」寒楚輕聲言語,足下已是半出了廳子。一忽兒已是消失在廳外。

且不管廳中後事如何,寒楚出了廳,回了房,躺了在床上,不一會子,已是淚流滿面。卻原來,心還是會疼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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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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