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後來那場球賽你們輸了還是贏了?」昱翔問道。

「輸了……」楚麒傾向前,談到往事,眼神熠熠發光。「但那是在第三次延長賽后,以一分之差輸掉的。」

「可惜了……」聽完楚麒描述曲折緊張的賽程后,昱翔嘆道。

「不!一點都不可惜!」

「怎麼說?」

「因為那是我這輩子打得最精采、最棒的一場球賽!」楚麒一臉神往。

昱翔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們下半場會打得那麼好,是因為冬蓉跟你們說的那些話?」

「可以這麼說!我們教練個性溫和,不忍責罵我們,但那時一頓痛罵是需要的,因為第一次面對那樣的大場面,尤其是開場賽,我們的確慌了手腳,完全失去章法。」

腦中依舊清晰刻着冬蓉含淚對他嘶吼的模樣,雖然她從未明說,可他知道她討厭他打籃球,但,只要是正式比賽,她從未缺席過,每次都會到現場為他加油。

「冬蓉是知道我的,如果別人說我儘力了,那麼,我會相信,真的認為自己有盡到力,會很心安理得……」

「如果有一百人說你儘力,可是只要冬蓉說沒有,你會選擇相信她,是嗎?」

楚麒目光澄澈地望向他。「是的!因為這個世界只有冬蓉最了解我。」

這就是「1」與「1」的關係。

※※※

X大餐廳中,空氣飄浮着MoonRiver的鋼琴樂聲。

「你結婚多久了?」冬蓉問道。

「快兩年嘍!在美國結的,給你看照片。」彥青從皮夾中掏出她與先生的合照。

冬蓉細細端詳,彥青的丈夫年紀明顯比她大上許多,但相貌堂堂,瀟灑中有着強烈的自信和魅力,是個和楚麒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屬於狂野不羈型。

「你們是怎麼認識?」

「他是我的大學教授兼研究所指導老師,師生戀,一拿到學位,我們就立刻結婚了。」

這麼說──她到美國后,沒多久就找到了新歡!思及此,有種說不出的感受,她的楚麒有那麼容易被人遺忘嗎?

「你老公很帥。」她真心地贊道,不過這樣的男人她這輩子都不會選的。

彥青笑笑。「是呀!結果他身邊總是圍着一大群蜜蜂和蝴蝶,趕都趕不跑……」

冬蓉抬起頭。「現在也有嗎?」她老公是有當花花公子的本錢。

「有呀!比較少了,現在有我在他旁邊盯着,讓其他女人知難而退……」彥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這招可是向你學的,還挺有用。」

嘎?沒料到會突然打來這一記,讓她愣了一會兒,乾笑了幾聲。「是嗎?」忙拿起桌上的水直灌。

沉默了一會兒。

冬蓉鼓起勇氣。「你現在幸福嗎?」她輕輕問道。

彥青露出燦爛的笑顏。「當然!啊!我都還沒問你怎麼會在這兒出現?是準備回鍋當老學生,還是洽談公事?」

那連珠炮般的問話,再一次讓她驚訝,顯然彥青這幾年待在外國,完全學會了外國人那套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高中那種含蓄和文靜的印象至此完全粉碎無遺。

她輕輕地放下水杯,深深吸一口氣。「事實上,我是來找你的。」

這回輪到彥青感到驚訝了。「找我?」

「是。」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教書?」

「吳老師告訴我的……」

「喔……找我有什麼事嗎?」彥青突然一彈指。「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來送你跟楚麒的喜帖──」

「我是來跟你道歉的。」在勇氣尚未消失前,她飛快地說道,說也奇怪,在說完的同時,一直壓在心頭上的某顆石頭似乎變輕了。

「──年初就聽到老師提過,說你們今年會結婚……什麼?」彥青猛地停住,睜大眼睛瞧她。

冬蓉深吸口氣,直視對方美麗的明眸。「我──是來跟你道歉的。」再一次的,慎重的。

彥青表情是困惑的。「為什麼要道歉?分開那麼多年,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碰到面,為什麼要說sorry?」

她垂下頭,慢慢凝聚勇氣,可卻無來由感到心酸,這一切都是她的任性、自私惹的禍……

「冬蓉?」

她迅速眨去眸中的水氣,抬起頭。「因為七年前,我曾經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一件……改變了你人生的事。」

※※※

這就是「1」與「1」的關係!

昱翔腦海中浮起一個天平,兩頭各置個「1」──一種平衡,不致使世界崩塌。

這是種完美與和諧的情人關係。

他與妍羽也有「1」與「1」的感覺,但,如果楚麒對林彥青的感覺是「2」與「0」,而非他所說的「0」與「2」,那情況是不是又會不同?想到,近來有個女性讓他有着「2」的感覺,她望着他的目光是崇拜的、仰賴的……令他有種莫名的自得……

昱翔陡地一震,他在想什麼?他已經有妍羽了,還在胡思亂想什麼?深吸口氣,把思緒轉回到楚麒和冬蓉的身上。

「你有沒有想過你跟冬蓉只是出於習慣在一起,而不是真正的愛情?」昱翔撫著下巴。「她的確是最了解你的,但親人不也就是如此?親人與愛人是不同的。」

「是不同。但……沒有林彥青,我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沒有冬蓉……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走下去了,這一點我一直很清楚。」楚麒正色望向他。「可以同時擁有愛情和親情,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昱翔低聲輕笑。「沒想到你也會說出這種叫人起雞皮疙瘩的話,你有沒有把這樣的話對小冬說過?」

「幹麼說呀?心裏知道就好了。」楚麒不以為意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昱翔笑容立刻收起。「你……有對冬蓉說過「我愛你」、「你對我很重要」或是「我不能沒有你」之類的話嗎?」

楚麒露出「你嘛幫幫忙」的表情。「這種事心知肚明就好,幹麼講出來呀?」

「你婚是怎麼求的?」

「我沒求呀!是雙方父母說時機到了,我們該結婚……有什麼不對?」

昱翔輕撫額頭。「真被你打敗了!」

安靜片刻,楚麒睜大眼睛。「你該不會認為,冬蓉是因為我沒說那些肉麻的話而暫停婚事進行?」

昱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她是你的「親人」?」

「是!」

「也是你的「愛人」?」

「對!」

「可你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她也是「女人」,老兄!「女人心」不是光靠「心電感應」就可以弄懂了,她們需要一點實質的保證。」

「都已經說要結婚啦!還需要什麼保證?何況……」楚麒抓抓頭。「身體也力行啦!」他小聲嘟嚷道。

昱翔對天翻個大白眼。「老兄!用嘴巴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給即將娶的老婆,會要你的命呀?」

「是不會,但就是不習慣嘛……」

就在此時,楚麒腰帶上掛的call機大聲地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誰找你?」

楚麒看了一下。「是家裏……一七一一九──你妻一一九!」他興奮地跳了起來。「冬蓉有消息了!」

※※※

「下禮拜我就要離開了。」彥青手搭在頂樓欄桿,俯望下面的校園。

「離開?」冬蓉走到她的身邊。「你要去哪?」

「美國。我爸臨時接到調職令,要去台灣駐美代表處工作,這一去就要兩年,所以我們全家都要去。」那份調職令來得突然,只因中美關係生變……

「是嗎?」冬蓉喃喃地說道,腦海中還在消化這個訊息。

林彥青要離開這個學校!

一陣風吹來,將兩人的頭髮揚起,現在是放學時間,金黃的陽光暖暖地灑落在她們身上,林彥青是在她離開教室前找到她的。

「楚麒身體好一點沒?」

她果然是來問楚麒的狀況,冬蓉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回答。「今天出門時,他還在發燒,長那麼大才發水痘,真是嚇死人了。」楚麒因出水痘已經請假三天了。

「真的嗎?」彥青抓住她的手臂。「那可不可以去探望他?」

手臂被抓得發疼,她忍痛地搖搖頭。「連我都不準過去看他了,雖然我早出過水痘,但現在就怕他感染到其他細菌,併發肺炎之類的毛病。」大人發水痘比幼童還嚴重。

彥青失望地垂下手。「是嗎?這麼說,在我離開之前都不能看到他嘍?」她難過地說道。

冬蓉不太敢看她,因為有些話她沒實說,雖然大人不准她去探望他,她還是有爬窗過去偷偷瞧了他幾回,可她不想說,不願其他人去探望楚麒,尤其是她!至少,不想讓她見着楚麒衰弱生病的模樣。

「你轉學手續都辦好了嗎?」她試圖移轉注意力。

「今天都辦好了。」彥青表情落寞地望向遠方片刻。「你知道我多麼羨慕你,可以時時看到楚麒,聽到他的聲音……」彥青輕輕地說道。「我真的好羨慕……」

看了她一眼,冬蓉立刻轉過頭。該死!她為什麼會有罪惡感?她只是……只是不想讓其他女生靠近楚麒呀!

胸口直發悶。「其實……如果楚麒的恢復狀況不錯,過兩天應該就會好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來?可她就是講了。

「真的嗎?」林彥青神色頓時亮了起來。「那我三天後辦的聚會,楚麒就可以參加嘍?」

「聚會?」

彥青從書包中抽出兩張邀請卡。「三天後我爸爸要辦個聚會,會邀請朋友和親戚來聚聚,算是餞別。我也邀了班上同學和老師,你也一起來,我們請了大飯店的廚師幫我們做外燴,食物會很好吃的。」

「喔……」她接過邀請卡。「不曉得可不可以去……」不願馬上答應她。兩張邀請卡一張寫她的名字,另一張則是寫楚麒,她抬起頭。「他的身體……」

「請你幫我交給他,如果楚麒身體復原了,請他務必要來!」彥青熱切地說道。

務必!聽到這兩個字,令她覺得不舒服,幹麼楚麒得去見她?

「我不敢保證他一定可以去……」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希望他能來。」彥青抬起臉,目光澄澈地直望進她的,令她深深一震。

「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對他說,我……不想帶着遺憾離開台灣。」

重要的話!

即使沒明說,也能猜出「內容」為何。只是她不明白,林彥青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一點?是挑釁還是挑戰呢?

想賭她會不會將這份邀請卡送到楚麒的手中嗎?

她一眨也不眨地回望對方。

風再度吹起,柔和的風吹涼了陽光帶來的暖意,卻化不開兩人之間只為了一個「男人」所引發的暗潮洶湧。

※※※

「楚麒,你別病剛好,就這樣跑上跑下!」楚媽媽的大嗓門從隔壁傳來。

「又沒關係,我是在做運動,這幾天躺在床上,骨頭都生鏽了。」楚麒中氣十足地抗議道。

「可別動得那麼凶呀!樓梯都快被你震垮了。」

「老媽,你太誇張了啦!」

「……」

冬蓉聽那十分有勁的對話,幾乎可以百分百的確定,楚麒已恢復健康,要跑、要跳都沒問題啦!從他打籃球后,身子骨極好,只是這回不慎感染到水痘,卻出乎意料的嚴重。

她趴在桌上,手中則抓着林彥青的邀請卡──給楚麒的那一份。

從拿到帖子到現在,已過了三天,她還是沒有交出去。

今天──也就是林彥青歡送會的日子。

該不該把這帖子交給楚麒呢?

她只有一個該將這帖子交給楚麒的理由,那就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可卻有千百個理由支持她不該把帖子交出去,包括──她不想、她不要、她不願和──她不爽!

理由如此壁壘分明,輕重一分即出,可她為什麼還在為此苦思煩惱?

聚會時間是下午兩點半,而隨着指針移動,她的不安和苦悶的感覺也愈來愈強烈。

就在這時她聽到隔壁窗子有動靜,她一驚,趕緊將帖子塞進書架上的書本中間,才剛放好,楚麒已經在敲她的窗了。

她走過去把窗戶打開。

「可以進去嗎?」楚麒不像她,說進去就進去,他來她這裏會事先打個招呼。

「進來呀!」

他爬窗進她房間了。「你在做功課嗎?」

「沒……」她望着他,臉上痘痕猶在。「你好了嗎?」

「燒退了,也沒併發什麼肺炎,所以應該算好了吧!下禮拜就可以上學了。」他露出朗笑。「不知道我們班在我不在的這一個禮拜,有沒有變個樣?」

她心一驚,他……他知道了什麼?

「你最好祈禱你們班上每個人都感染過水痘了。」

「希望有啦!真是莫名其妙,到現在還是不懂我為什麼會突然發起水痘?」躺了快一個禮拜,頭一回知道什麼叫「度日如年」。

她瞅着他。「你是不是碰到正好發水痘的患者?」

他微皺眉。「不曉得……」想了一會兒。「不過我倒記得最後一次碰到患水痘的人。」

「誰?」

「你呀!」

她張大嘴巴,隨即拿起床上的枕頭朝他丟過去。「拜託!我出水痘是六歲的事,都十幾年了,跟你現在發水痘有什麼關係?別亂牽拖!」

他笑着接住,然後又丟回去。「你不曉得病毒會潛伏嗎?一伏就是十幾年!」

她對他皺鼻子、扮鬼臉,腦海也同時浮現六歲出水痘的情景,當時,即使大人隔離了他們,楚麒還是會偷偷跑過來陪她,送她玩具。

當所有小朋友笑她因忍不住癢而抓破水痘,有醜醜紅豆般的疤痕時,楚麒是唯一不會笑的人,也是唯一不怕與她玩耍的人……

總是這樣,從小,他就是她的夥伴,不管是生病或受傷,不管是遊戲和玩耍,他都在她身邊……

「你會一直陪我嗎?」她喃喃地說道。

「什麼?」楚麒沒聽清楚。

她睜大眼睛定定地瞅着他,他則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不安地動了動,笑道:「幹麼這樣看我?」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喉頭像突然被石塊給梗住了,只能一直望着他。

存在他們之間的氣氛開始產生某種微妙轉變,濃濃稠稠……帶着某種教人喘不過氣的緊繃,雞皮疙瘩會不自覺冒出,楚麒臉上微笑漸收,也以前所未有的專註凝視她。

憑着本能,她發出了某種呼應,而──他接收到了,也不由自主有了反應,她可以看出他的困惑和躁動。

心中隱隱知道,一旦踏過了這個關卡,他們再也不能回到過去兩小無猜的狀態,而是一種更深、更遠、更久的──就像她在愛情小說中看到的,同時也是渴望能夠擁有的!

內心有兩種力量在拉扯,一種是不要──維持現狀吧!另一種是要──就往前走吧!

房中的氣溫陡地升高,不曉得是外在空氣所致,或是他們體溫所造成的,兩人額頭開始沁出點點汗珠。

「冬蓉,我……」他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我……覺得好怪,我……呃……我先回去了。」他趕緊站起身,偏偏動作太急太快,在起身時重心一個不穩,整個人往後倒。

「小心!」她忙抓住他,想將他拉正,卻力道過大,反讓他往前撲,與冬蓉一起倒向床。

她肺中空氣被這一壓全跑光了,腦中一片空白,三秒后,恢復意識,兩人身軀密切貼合在一起,胸對胸、腹對腹,還有……

她慢慢睜開眼睛,正好楚麒也抬起頭來,他也被這情況嚇到,除了因羞窘而脹紅臉,表情不知所措外,眸光也明亮得驚人。

面對這曖昧至極的窘況,她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獃獃的與他眼對眼、鼻對鼻……

看似幾秒鐘的時間,對兩人而言,卻像一生一世那般的長──

在那尷尬、難堪、羞窘,與充滿緊繃氣氛的數秒后,她卻「噗哧」一聲,忍不住笑了出來,一直笑、一直笑,像關不住的水門。

楚麒受她感染,嘴角也揚起,可卻沒像她笑得那麼誇張。「好啦!沒那麼好笑吧?」

「呵!呵……」

她也知道沒那麼好笑,可笑意就像泡泡般不斷冒出,令她難以壓抑,甚至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瞧她笑了好久,卻仍沒止住時,令他皺眉了,不禁覺得好氣又好笑。「你在幹麼啦?有必要笑得那麼誇張嗎?」

「我……呵呵……停……呵呵……不下……呵呵……來嘛!呵……」她也想停,偏偏停不了,直到楚麒的唇落下,牢牢、有效地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睜大眼睛,原本無法停歇的笑也在這突發的狀況下成功地止住了──

三十秒后,膠着的唇分開,四目緊緊相鎖著,表情是驚奇的──對他們成年後第一次真正的接吻。

她沒有說話,也不知該怎麼說?面對這張看了十幾年的臉,如今相距不到三十公分,卻覺得陌生無比。

那黑眸像是會發光的磁石,直直吸進她的。

某些情愫升起,使她不敢再繼續迎視,害羞地閉上眼,十秒后,感覺到他那溫熱的唇再度覆上,這才怯怯地抬起手,環住她的兒時玩伴以及……現在的戀人。

這一吻──象徵改變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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