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眼不見為凈,耳不聞謂靜,唇不語為默,心不思謂愚。〞夏侯焰自嘲地學起晉人殷浩在半空寫字邊吟道。

〞公子何出此言?〞

〞只是閑來無事自娛娛人。〞夏侯焰淺笑,時日久了,倒也真能在怵言面前裝出與在營州無異的風輕雲淡,不讓他起疑心,〞你該去校場了不是嗎?〞

〞是的,但公子近來瘦了許多,怵言要盯着公子吃完早膳再去。〞

〞啊?〞夏侯焰好半天才理解他的話,想起自嘲前他在做些什麼。〞是嗎?我還沒吃完?

〞十指往桌上一探,果不其然手掌托起的碗還有些重量。

〞您變了。〞怵言道出觀察數日的心得,擔憂地皺起粗眉,〞怵言還記得您是隨遇而安的人,如今看起來很不快樂。〞

〞有嗎?〞夏侯焰放下碗,改摸雙頰,故作不解,〞我想八成是因為我還念著契丹族人,你知道的,遺忘需要一段時間,不必擔心。〞

依主子的性情,一月有餘的時間還不足以淡忘嗎?常年跟在身後看盡主子一舉一動的怵言壓根兒不信,更何況他很清楚主子根本沒把契丹滅國當一回事。

一定有其它事困擾主子,讓他不快樂。

〞快去校場,別誤了時辰。〞夏侯焰端起碗,一手執著扒了口粥。〞我會好好用膳,快去,別讓人以為你恃寵而驕,徒惹不必要的麻煩。〞說着,執著的手探向桌上菜肴,再來進一口以示證明。

怵言得到主子的保證后,才放心地縱身以輕功飛奔向校場。

細聽身旁已無人聲,動着端碗的手陡然放下,撐起身欲探路回房;多虧有怵言幫他,讓他很快地記住方位,能自行來回於廂房和後園之間。他後來才知道,西門獨傲將他置於鎮遠府最少人經過也最角落的偏院,這恐怕是他對他唯一一件算得上好的事了。

〞你答應他要好好用膳,難道你想食言?〞

又是他!〞北方沒有敵人讓你操心了嗎?〞為什麼他老是來擾亂他僅存的寧靜時刻?難道大唐的將軍每個都像他如此輕鬆,三天兩頭不去軍營地無妨?

〞愈來愈放肆了。〞近日愈見他反骨外露,是耐不住了吧。西門獨傲很是期待,偏偏一張嘴就是不饒人。〞膽敢這麼對我說話。〞

夏侯焰無言以對,征征地垂閉無神的碧眸。他自知有一身反骨,可惜遇上的是西門獨傲,他縱有反骨也只有被打壓的份,唯一能反抗的,只剩思緒了。

他能利用怵言控制他的言行,卻控制不了思緒。

〞坐回去。〞西門獨傲已落座在與他面對面的位置,他命令他回石桌前,完全沒有攙扶的打算。

〞我不餓。〞

〞坐下來吃完!〞

夏侯焰無可奈何地探著路回座,鼻間充斥着早膳的香氣,卻一點胃口也無,〞我真的不餓。〞

〞不餓也得吃。〞西門獨傲拿起一旁的空碗替自己盛了一碗粥。〞我陪你吃。〞

夏侯焰聞言一愣,陪他吃?恍惚間,他聽見木箸敲響瓷碗的聲音。他真的吃起來了?

〞怎麼?難不成要我喂你?〞無傷的調侃語氣首次出自西門獨傲之口,一樣的聲音,卻讓夏侯焰不敢認定這話真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他是不是抑鬱太久產生幻覺?

〞張嘴。〞西門獨傲命令道。

不是幻覺!滿嘴的芙蓉豆腐喚醒他錯愕失神的神智,這不是幻覺!夏侯焰吞進豆腐,再次確定他附近真的有人,而那個人真的是西門獨傲。

但是……〞再張嘴。〞

〞我……唔。〞被硬塞進滿口翠綠白菜,他根本說不出話。

〞多吃一點,你太瘦了。〞喂出興趣來了,西門獨傲乾脆放下碗,也不管自己吃飽了沒,大玩來菜塞滿夏侯焰嘴巴的遊戲。

〞夠、夠了。〞慌忙揮舞的手總算抓到那隻不停送菜進他嘴裏、害他險些喘不過氣噎死的元兇。〞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出現絕非只是為了看我用早膳,到底有何目的?〞大白天的,難道他還想……〞我到底還是凡人,別把我想得太厲害。〞看他忽白忽紅的臉色,不用說他也猜得出他在想什麼,西門獨傲好笑地言明:〞我至少也需一段時辰休養生息才成。〞

〞你……〞沒料到他會說出如此曖昧不明的渾話,夏侯焰當場不知如何應對才好,渾然不覺以往聽見他聲音便起的恐懼害怕今日並未籠罩上身。

原來他也有這種表情。西門獨傲就像窮極一生尋找寶物而終於發現寶藏的尋寶者,驚訝竟能在他臉上看見有別於恐懼害怕的神情,憨直得惹人發笑。

有趣。他彷佛又發現新奇的玩意,黑眸透露更感興趣、企圖挖出他更多神情的興味。

一直以為見他痛苦他會開心,一開始確實是如此沒錯,誰知道之後卻趣味大失,不但沒有意思,反而害他沒來由跟着病;現在好了,發現他受窘時的表情如此有趣足以逗他開心,或許他該找些新玩法了。

〞再吃一口。〞西門獨傲趁他失神,扭腕扯開阻止他餵食的手。

〞西門……唔。〞又被塞了滿嘴菜,雙頰因困窘而酡紅,夏侯焰連忙向後傾拉開距離。〞

我真的吃不下了!〞

〞把粥喝完就放過你。〞西門獨傲提出條件。

雙肩垂下,無可奈何的妥協,夏侯焰端起碗有一口沒一口地悶悶喝粥,最後終於把一碗粥喝個精光。

〞我可以退下了嗎?〞夏侯焰問。

〞等我吃完再送你回房。〞

〞多謝你的好意,我可以自己回去。〞起身摸索離去的方向,不敢再和他同在一處。怕又得面對他猜想不到的危機。向來能持平的心總會往西門獨撤出現的時候變得無法乎靜下來,會懸在半空中擔憂他下一步的動作,還有害怕自己是否能順利因應、安然過關。

〞坐下。〞一定要逼他口出命令才肯乖乖就範嗎?〞你的脾氣真拗。〞

〞我沒有。〞說他拗?生平頭一遭被說拗,夏侯焰更是伸長手決定自己回去,心裏已經有底之後會遭他如何報復,但就是容不得自己再順從他,他真的是受夠他日夜的凌虐了。

〞我說你有你就有。〞晃眼間,西門獨傲已經抱起他,硬是把他逼坐土石椅,〞安靜點,今日我不想和你吵。〞

夏侯焰抿緊唇,雙手絞動衣襬,索性坐在石椅上悶不吭聲以示不滿。

這是他倆首度相安無事同在一處。西門獨傲放下木箸,改以只手撐顎端視對面低頭不語的夏侯焰。

被這陌生的氛圍弄得快喘不過氣,夏侯焰忍不住深深呼吸,雙肩輕聳的細微動作被西門獨傲看進黑眸。

〞你很怕與我共處?〞

夏侯焰沒有回答,兀自絞着衣襬。多說只是多添爭執,最後仍是苦了自己,還是少說少錯,免得又被激起性子,口沒遮攔地累得自己受苦。夏侯焰雖然是這麼心想,卻仍忍不住為自己這般可悲的念頭嘆息。

〞別再絞了。〞西門獨傲握住他絞紅的雙手。

〞喝!〞絞衣的動作突然被制住,夏侯焰霎時回神,向後傾倒,眼看整個人就要摔到地上。〞啊--"

一隻大掌突然出現在他背後,穩住他下墜的身勢,語帶笑意:〞你就不會小心點嗎?〞

感覺臉上多了他的鼻息,提醒兩人距離所剩無幾,夏侯焰像是心口忽然被人箍住般一窒,〞放……〞

〞放開你?〞西門獨傲替他接下話。〞你就不能換點詞說嗎?〞說句感謝會死嗎?他讓他不至於摔到地上挨疼的不是嗎?

〞你……讓人看見不好。〞

〞你也會在意他人的目光?〞西門獨傲挑起眉。語帶譏諷:〞你目不能視,在意不覺多餘?〞

綠眸先是愕然一瞠,最後半掩,他已心力交痹至極,開始順着他的話意譏諷起自己來:〞你說得對,又何必在意,我目不能視在意也沒有用,早就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王要你,我也不放!〞這般的執著從未有過,偏偏就是因他而生,可他卻不懂,始終都不懂!

夏侯焰困難地微喘。不明白啊,威名在外的大唐名將為什麼要費盡心思折磨他這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瞎子?沒有積怨、沒有仇恨,就這麼淪落成為他手上的玩物,他甚至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記住,若你敢讓自己有絲毫損傷,我會遷怒於你忠心的奴才,絕對會!〞

威力十足的低語在夏侯焰耳間回蕩,字字化成尖銳的冰箭,刺進他心裏,凍結他的四肢百骸,留下無法言喻的錯愕與滿心苦楚。

〞呵呵呵,我說鴻翼,你在意一個人的方法也太丟人現眼,不覺得蠢到家了嗎?真是丟人啊,身為你的好友都為你深感汗顏。〞嬌笑聲乍落,立刻吐出惱人的嘲弄,膽大包天地譏諷高居將軍權位的西門獨傲。

全天下也只有一個人敢這麼直呼他的名諱,還不怕死地口出嘲諷。

〞想活命就閉上妳紅艷的櫻桃小嘴,離休。〞

〞我好怕啊。〞纖細嬌軀顫抖如風中柳條,美目一轉,足尖輕點,霎時縱身飛躍進西門獨傲敞開無防備的胸膛,翹臀大剌剌地坐上他的腿,頭靠在他寬闊的肩頭。細指在罩衣上打轉道:〞你生起氣來倒還真像回事。〞

〞不怕我當場吃了妳?〞濃眉懶懶一挑,西門獨傲無氣無惱,淡然得像沒事人,彷佛此刻離休坐的是別的男人的腿,與他無關。

〞可以啊,我免費讓你拆吃入腹,將軍大人。只要你看得上我離休這盤小菜,悉聽尊便。〞說着,她當真噘起紅唇大開邀請之門。

倒是西門獨傲像個貞節烈女般,兩指擋住送上門的美味不啖,還低開一段距離低斥:〞

別胡鬧。〞

〞呵!胡鬧的是誰啊?〞離休皺皺嬌挺的鼻子,嘖噴出聲:〞那麼美的孩子竟然不先問我一聲就把人家吃得一乾二凈,連骨頭也不分點,氣死我了。〞

邪氣染上冷峻威嚴的輪廓,西門獨傲緩緩哼出冰氣:〞我送,妳敢收嗎?〞

〞呃……〞離休收起了先前的不正經,表情一僵,〞你自個兒慢用,不必留我的份兒了。

〞忽冷忽熱的,真教人捉摸不定。

〞他只能是我的。〞

〞我知道。〞看也知道,還用得着他說嗎?〞你啊,難得有人能勾出你一點點良心,讓你像個人,偏偏你這個笨蛋不懂得以退為進,還惹來他更恨你,真不知道你腦子裏裝些什麼,除了兵法戰陣,你就不能裴點柔情蜜意嗎?〞

〞那見鬼的東西是什麼?〞

柳葉般的細眉當場打了難看的麻花結,〞殺千刀的,在京城裏你是怎麼讓公主迷戀你,哭嚷着非你不嫁的啊?〞

〞那是她自己巴着我不放,與我何干。〞西門獨傲不甚在意。

〞當然有關。〞離休咯咯直笑。

奸笑聲聽得西門獨傲直皺眉,這女人能不能改掉怪笑和賣關子的毛病。西門獨傲大掌拍上她的臉推開,〞要笑就滾滾一點。〞

〞怎麼這樣?〞又笑又叫地拉開他的手,離休終於說出來意:〞我帶來京城的消息給你還不好嗎?真是的。〞

〞什麼消息?〞

〞皇帝決定把他痴心於你的寶貝女兒送給你當配菜了,恭喜啊。未來的駙馬爺。〞

西門獨傲聞言,濃眉打了個死結,〞該死的愚蠢皇帝。〞

〞哦哦哦,你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閉嘴,離休。〞西門獨傲低吟沉思半刻后忽問:〞是李林甫的主意?〞

〞他一直企圖拉攏你這個大唐將才。〞

〞老賊。〞西門獨傲示意離休回堂下坐好。

〞你要娶她嗎?〞再縱身飛回原位,離休正色問。

〞不。〞毫不遲疑地拒絕,他根本連公主長什麼樣子都沒注意過。

〞你有什麼法子抗旨?〞

離休問到了要害,西門獨傲皺眉深思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問:〞除了我之外,難道就沒有其它人了嗎?〞

〞呵呵、呵呵呵……〞離休笑得花枝亂顫,停不下來。

〞離、休!〞

〞失、失禮,呵呵,我只是想到那兩個笨蛋就忍不住想笑,呵呵呵!〞伸手頻頻拭淚,離休笑得險些不過氣。

〞妳是指……〞見她點頭,西門獨傲也不說破,心裏有數就好。

〞如、如果皇帝有這麼多女兒可以拿來嫁,那兩個人絕對逃不過李林甫的設計。呵呵……〞那兩個憨直的笨蛋,真是蠢到家了,〞只可惜皇帝老子只有一個女兒,而公主正好傾心於你啊,我們英挺的鎮遠將軍。〞

〞閉嘴。〞他已經夠煩了,她還敢落井下石!

〞近日內恐怕就會降旨宣告天下。〞離休道。

〞想來個先聲奪人?〞

她點頭,〞正是如此。〞

〞離休。〞慵懶的神色重新回到西門獨傲陰邪俊美的冷顏,風波不起卻蘊釀極具爆發性的勁道,如看中獵物而蓄勢待發的豹子般。

敏銳的警覺讓離休凝了臉色,正經八百地注視堂上一臉優閑的友人。

雖說是多年交情,可她還是會提心弔膽,怕哪天被豹子一口吃掉還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在聖旨降下前,讓皇帝的女兒先行香消玉殞,妳覺得如何?〞

〞我懂你的意思。〞離休點點頭,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不過,此番前來,我有另一件事要你答應。〞

西門獨傲輕挑起眉,並沒有太大意外,彷佛早已經知道,〞早猜出妳親自出馬送來消息絕不單純。〞

離休承認地點頭,〞無論如何你都得答應我。〞

〞只要無關夏侯焰。〞

〞放心,我無意與你動干戈,徒傷兩人交情。〞

他點頭,攤手等她下文。

只見美艷的嬌客忽而變得掙獰,咬緊貝齒恨意難掩地道:〞我要怵言。〞

怵言?沒料到她和怵言會有所牽連,西門獨傲愣了曾,垂下托腮的掌,朝門外喝道:〞

傳怵言回府見我。〞

一聲令下立刻得到響應聲和漸遠的急奔腳步聲。

〞帶不帶得走他是妳的事,我不干涉。〞

離休點頭,〞我會依你所說去做,儘管放心。〞

西門獨傲頷首響應,起身離去,當真無意涉入離休和怵言問的恩怨,他在意的只有一個人--

夏侯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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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色男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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