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終章

她進了酒窖,取出那壇酒,許是連日奔波,連酒罈子也抱不牢,出窖時差點摔了一整壇酒,所幸一旁婢僕搶求得宜。

她暈了幾個時辰,醒來時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會再來。」

「這樣啊……」村長驀地無語。

看出對方為難萬般,明顯有未盡之語,便道:「村長有話不妨直說。」

「方才為姑娘請了大夫診脈,你……有喜了。」

有……喜?!

思緒短暫斷了片刻,才領悟那話中意喻。

這,是喜嗎?

是夜,她開了那壇酒、斟上滿杯、一杯飲盡,一杯酒酹於天地間。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過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橋,喝上三杯孟婆湯,這世間一切便與他再無干礙了。

他應該很高興吧?終於可以徹底忘記她,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長說,慕容主子曾來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處置都好,總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數日才送達,說她要再晚個幾天,這壇酒就沒了。

他們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一點、一點在消失,總有一天,會連記憶也不留,可……

為何偏偏在他鐵了心要抹去一切時,卻又留給她一個抹不去的證明?

掌心撫向肚腹,仰眸望向無盡暗夜。「你要我留嗎?慕容。與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毀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緊握兩枚銅錢,朝天際扔擲而去,落入地面,敲擊著,滾了數圈,停在鞋尖處。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絕然,不欲與她再有瓜葛。

「我再問一回。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連問三回,皆同。

她閉了下眼。「很好、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捧起酒罈,一灑而空。

沒了,全沒了。這樣,她也落得輕鬆……

鬆了手,空壇落地,她舉步欲離,餘光瞥見壇底字痕。

她彎身拾回,就著月光,瞧清那蒼勁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於辛卯年初秋同釀夫妻酒

原偕白首同歡愁地老天荒

心房驀地一痛,無來由的疼意狠掐胸房。

她後來又去了許多地方,輾轉三月有餘。

一處、兩處、三處……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所到的每一處,全有他的痕迹。

原來,內心深處最惦念掛懷、放也放不下的眷戀,全是他。

一帖下胎葯,熬了又熬,幾回捧在手心,又擱到冷涼,始終沒能飲下。

能毀的,已全數教他毀盡,腹中這點血脈,她真要毀得丁點不留嗎?

不,她不想。

這是他留給她最後一分記憶,證明一切並非虛幻。這一回,她要自己作決定,不容他干預。

不知不覺循着共有的足跡而去,繞着、繞着,竟又回到慕容庄來——

這是與他擁有最多回憶之處。

迎風佇立亭中的身影、窗下持卷細讀的模親、園中濃情相偎……每道麴院回欄,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長廊邊尋她晦氣、欺她戲她的片段,都教她思憶再三。

這一回,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看的人是他。

重新走過一回,經歷那些共有的過往,將屬於他的一切全都補齊了,才發現——

她望着水面虹影,但掌下實際觸著的,是滿心的沁涼,不知不覺,掬飲著冷泉的甘醇。

天際那抹虹,她從未觸著過,真正伴在身畔的,是那一彎冷泉;眼下戀着虹影的絕美,心頭卻是眷著冷泉的護憐而不自知。

直至冷泉乾涸,方才醒悟,心間,早已依戀甚深。

他離開后的半年。

她養成了夜裏往他房裏去的習性,總要與他說說話,才能安睡。

她掌了燈,在桌前坐下,緩緩啟口。「莊裏的事,我沒管了,現下是二房在當家管事。慕容義是沒慕容庸有才幹,可至少心胸寬太多了,這兩房如今正明爭暗鬥,勢同水火。」

她笑了笑,又道:「不過這與我無關,我不戀權,戰火便燒不到我這兒來。慕容義顧念我腹中還有慕容家的骨血,總會讓我有一方容身之處的。權力是太多是非的開端,這我們都親眼見識過了,如今我只要能保住屬於你我的這一方天地,也就足夠了。」

她起身,移步往床褥而去,傾身貼上他昔日用過的枕。

這兒,她每日勤於打理,維持得一塵不染,彷彿寢房的主人只是外出,隨時都會回來。

「我今晚,睡這兒陪你好嗎?」

月華淡淡,晚風停吹,夜,靜得一縷聲息也無。他不願應她,她便是當他允了,拉上被子,側着身凝視搖曳燭火。

「你還記得那株百年夫妻樹嗎?說是村子裏的吉祥象徵,教村裏夫妻、情人繫上紅布虔誠供拜,視為愛情的守護神,還在樹前放上陶瓮供村民祈願。我後來去看過了,才知你也入境隨俗,寫了紙柬放入陶瓮中,真難想像,你是會做這種傻氣事兒的人。」

慕容

拾兒

永結同心情長不移

鼻頭忽而一酸,有些能理解他當時的心情了。

若不如此悄悄祈著、求着,他還能如何呢?真說出了口,換來什麼樣的下場,她還不清楚嗎?

怕他氣她窺探心事,她連忙解釋。「我沒偷看,是這回前去,那株夫妻樹已枯敗傾頹,陶瓮內的紙柬散落一地,我——」

那夫妻樹盤根錯節、糾糾纏纏了百年,一道雷擊下來,枯了一株,另一株卻還兀自茁壯,吸取著另一半僅余的養分,努力活下去。

成了單的夫妻樹,還是夫妻樹嗎?所謂連理枝,也不過如此,大難來時,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餘力護誰的情?他是枉費心思了。

「罷了,不說那些教人煩悶的事。慕容,你在那兒好嗎?我、我、我……」我了半晌,終是吐不出下文。

「給你捎去的物品,可有收到?若無,也別心煩,這兒燈都為你燃著,你想到就回來看看,我在這裏候着。

「家主——我是說你大哥,他曾說過,我們倆性子太像,如今看來,還真是分毫不差。他失蹤那段時日,你常待在書齋,一待便是大半日,可是挂念着他,又不肯承認,心頭一日日漸深的煩悶,便是一個『悔』字?」

「……對不起,那時,沒能理解你的心思,及時拉你一把,兀自苛責你,才讓你在深沉疚悔中,一日日沉淪而去,終至上不了岸。瞧瞧,我現在做的,與你有何差別?我們——果真是一樣的人。」

同樣剛倔,同樣將心思壓得太過深沉,深得——連自己都瞞過。

他不願承認、面對的悔意,一壓再壓,有朝一日壓不住了,潰堤而出,便洶湧如潮,終至吞沒了他。

她不曾坦然、面對的情意,一拒再拒,直到真將他推出心房了,才發現除卻他,早已空無一物。

她不能承認,也不敢承認,挖空了所有的情緒,讓自己麻木,就怕一旦面對,那椎心之痛不是她能承受的。

回涌的相思,一日、一日,點滴加深,直到再也藏不住,才驚覺——剜心刺骨。

整整半年。

他死後,整整半年,淚水這才洶湧而落。

「慕容、慕容……」

她已不再貪看虹影之美,能不能,讓她再掬飲一回,記憶中那甘冽冷泉的滋味,感受他全心的護憐珍愛?

這些日子,他一回也不曾入夢來,可形影從未自腦海淡去,反而愈來愈常想起過往之事。

她想起——他昂然立於廳前,無畏無懼,一刀往心口上壓,只為護她周全,不受族規責罰。

她想起——他為她力爭名分,執拗地定要明媒正娶,不教她受一絲屈辱。

她想起——他的千般珍寵、萬般嬌憐,那些日子裏,滿滿、滿滿的濃情密愛。

還有、還有……

「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錯過了宿頭,投宿野棧——」

那一回,被歹人盯上,險遭暗算。

與她出門,他不愛讓護衛跟着,後來想相才領悟過來,他是不想有人夾纏,想偷得多一些與她獨處的時光。

他被家主的奇珍藥材補得多了,一般坊間迷煙,他多少還能抵抗些許藥性,掙扎著趕來她身邊,便體力告罄,跌在她身上。

她一驚,正要說些什麼——

「噓,別作聲。」

他壓在她身上,擋在外側將她牢牢護住。

哪能讓家主為她以身擋險?!偏生她四肢虛軟,無法抗爭,黑暗中,看着那些歹人搜括財物。

「要財無妨,人平安就好。」那時的他渾身緊繃,多擔心歹人不只要財,見她貌美而心起歹念。他不懂武,她又受藥力影響,怕極了她會受到傷害。

所幸那些人只是求財,得了手也怕惹事,沒多逗留便儘速離去。

「家主?」

「再等會兒。」確認那些人沒再去而復返,他這才緩緩鬆懈緊繃的肢體。

「家主?」

「我動不了。」他埋在她頸間,低低吐息。

而後,她感覺那放鬆下來的身軀又逐漸綳起,可又有些不一樣,至少——那抵着她的硬處不一樣。

「家主,您誤中媚葯嗎?」

「……閉嘴!」他惱怒哼道。

「要不,我去問問這附近哪兒有——」

「你要再多說一句,就拿你消火。」

那是,以為他是教人撞破私密窘事,心頭著惱,如今想來——

她低低輕笑。「不怪你惱,換了我也要惱這人怎如此不解風情。」

也是在那一回與他貼身挨靠着,發現他鼓動不休的心位於右側,後來他受傷被送回,長老們要她認,這也是她被瞞騙而過的原因之一。

這般真真假假亦真地夾纏着,哪能怪她認不出來,被他們搞糊塗了。

她以為,那些笑容是屬於家主,他是不會笑的,陰暗性情哪能有如此開懷真誠的笑容?

但其,有的,與她在一塊兒時,他一直都笑得真誠。

那些她以為屬於家主的特質,原來,都是他的。

他會笑、會惱、會使些心眼偷得一些小親密,也會跟她鬧彆扭,更會不著痕迹地,以主子身分掩飾底下憐愛的小舉動……

想起他傻氣地向樹公求白首的舉動、想起他假裝四肢虛軟賴在她身上偷香,反弄得自己一身躁熱又不敢真對她胡來……她心頭泛甜,笑了出來。

笑着、笑着,鼻頭忽酸,笑出了兩眼朦朧。

嘴角泛笑,淚水從容而落,她哽咽著,說天說地說了大半夜,終於勇敢地、輕輕吐出藏在心底深處,最想說的那句話——

「慕容,我好想你……」

餘生,只余相思萬千,漫漫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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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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