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翻天烈焰染紅了整片海灘。

秦文諾嘆了口氣,認命地聽着怒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發生了什麼事?」

「中了條子埋伏嗎?」

「媽的,你們敢叫警察陰我?想黑吃黑嗎?」

沙灘上的兩方人馬敵我不分,亂成一團。

彷彿嫌情況還不夠複雜,平地里響起一聲精氣十足的長喚——

「老大,我們來了!你沒有受傷吧?」那個腦袋比計算機還清楚的小方是吧?

「哈哈哈哈——」朗朗一聲得意的長笑。

秦文諾閉了閉眼。他早該知道的,那傢伙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低調。

「喂!」一隻怪手從黑暗裏探過來。

秦文諾驚跳起來。「你想嚇死我?」

「你的營養全長到腦子去了?!一顆膽子越縮越小。」江金虎的白牙在黑夜中閃閃發亮。「那一批白粉我直接燒了。我們的人馬已經殺到!你先讓小方護著到後面去,免得留在這兒礙手礙腳。」

「小心一點,看苗頭不對就趕快跑,附近海巡隊看見火光,應該馬上就會趕來了。」秦文諾不放心地交代兩句,眼一瞄,發現江金虎拿着根黑黝黝的棍子在手上。「那是什麼東西?」

「不曉得,剛才撂倒那四個看白粉的人,從他們身上搜出來的。」江金虎聳了聳寬肩。

方才乍看之下,他也以為是鐵條之類的,後來仔細一看,發現觸手軟軟的,又帶點韌性,原來外層包着一層橡膠材質,直徑約五公分,長度約半公尺,看起來有點像健身器材,又很適合揍人,打起來會痛會昏會倒,而且不會留下明顯外傷。

江金虎檢查它頭尾兩端圓圓鈍鈍的模樣,突然咧嘴一笑。

「阿諾,你說這玩意兒像不像『雙頭龍』?」

秦文諾給他一個大白眼。也只有他在用武器揍完了人之後,還能聯想到A片道具。

「你別瞧不起這些奇怪的玩意兒,哪天我來好好研究改裝一下,將來說不定靠它賺大錢。」江金虎被他斜睨得很不甘心,強辯道。

哥兒倆都不知道,這句話將來還真的應驗了——

「老大,後面突然衝進來六部廂型車,其中五部前座坐着兩個人,一部只有一人開車。這種車子一車坐滿可以載七個人,再加前座總共九個人,五部車一算好歹也有四十五個人,加上一人開車的那一輛,保守估計有五十三個人衝過來啦!」小方氣喘吁吁地來報訊。

江金虎無力看他一眼,最後,感慨地拍拍他。

「有一天你會成功的。來的是什麼人?便衣嗎?」

「看樣子不像,倒像是另一路人馬。」剛才好像被稱讚了……小方摸摸後腦。

「我過去看看,你找個人先送諾哥回去。」

「小心一點。」

「知道了。」

越接近前方海岸邊,氣氛越肅殺。黑暗成為絕好的掩護,所有人都發現了,先出聲或掌燈的人,就會先被撂倒。於是每個人在暗夜中埋伏潛行,偌大的岸邊藏着幾十個人,竟然安靜得如空無一人。

唯有不寐的海風,依舊嘶喊。

「我為什麼要幫江金虎?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這對你的好處就跟當初與葉天行合作一樣,所不同的是,阿虎的行事做風比葉天行更正派。上一次的機會是錯過了,這次,你寧願繼續跟阿虎爭前鎮那一塊小地盤,卻放着周氏的大餅不分?」

「嗯……」

「周氏已經是強弩之末,只差最後的一腳。今晚過後,春和堂就要在道上大大的露臉了,機會只有一次,鍾先生,您是明白人。」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個陷阱?說不定是江金虎和姓周的聯手,等着我領人上門送死。」

「鍾先生,您真是讓我失望。阿虎和周金塗不合的傳聞,道上哪個人不知道?您怎麼會說出這麼外行的話呢?」

「是妳太令人無法信任。之前妳千方百計拉江金虎下馬,現在卻千方百計要保注他。我怎麼知道明後天,妳是否又會改變主意?」

「鍾先生,我們兩個人都只是想求取自己最大的利益。而今你最大的利益就是和阿虎合作,打垮周氏,讓『春和堂』在道上站穩一席之地。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再說,只要你夠強壯了,我就算變再多把戲,又怎麼奈何得了你呢?」

「看不出來妳不只棋下得好,還挺會談判的……好吧,我就派幾個兄弟過去看看!記住,你們要是敢暗算我的人,即使妳是我的棋友,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一言為定。」

於是,六輛車寅夜裏沖往屏東方向。

金翠從頭到尾只是緊跟着梅玉心,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嬌弱怯生的玉心會認識鍾老大?為什麼鍾老大會答應與她密談?為什麼談完之後會同意出手幫助金虎?

金翠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是如此的不了解她。或許,所有的人都不了解她……

但最重要的是,玉心是站在金虎這邊的,她能幫助阿諾他們。

在風塵中求生多年的大姊,完全明白何事該問、何事不該問。於是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緊緊跟在梅玉心身後。

六輛車才剛駛進荒僻的小路,轟地一聲,橘紅色的焰火猛然驅開夜色。

「哇靠,原來他們兩邊真的幹上了!」鍾老大派出來的副手終於相信。

「無論今晚的貨是什麼,你們都可以帶走。動作要快,警察在半個小時之內就要到了。」梅玉心冷靜地吩咐完畢,率先開門下車。

金翠立刻跟着跳下來。

「到處黑摸摸的,我們怎麼知道哪邊是誰的人?」副手被難倒了。

梅玉心嘆了口氣,「你們追着貨跑,會拚死護盤的人,自然就是周金塗的人了。」

「對喔。」

她搖搖頭。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幾路人馬分開來,大部分的人團往隱蔽的停車場方向,如果有好貨,東西一定會集中在那裏。

「我們兩個現在要干嘯?」

海邊的植物低矮多枝節,隱在夜色真,七突八岔的,好不扎人。

金翠艱困地撥開層層障礙,隨在梅玉心身後。

「躲好,不要替那些男人們製造困難。」她一貫沉定冰穩的語音,讓金翠真不適應。

找了一處濃密的灌木樹叢藏住,兩個女人密切觀注著前方戰況。

由於視線不佳,兩邊的人馬都擔心槍子兒不長眼,錯打自己人,於是紛紛收拾起槍火,改操棍棒鐵條在手。

星光下,左邊有道白芒一閃,似乎是某個人的眼鏡誤事。附近不知誰發聲喊沖了過去,接着,大夥兒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四處都有人冒出來,接着就是一堆人打在一起。

梅玉心認出丈夫那道高大魁梧的剪影時,一顆心差點怦出來。

她看見有人一棒招呼過去,正中他腰側。魁梧黑影皺縮一下,她的心跟着扭一下。

下一瞬間,黑影重又挺直身,一腳過去踹翻對方。夜幕中揚起一串得意的男性大笑。

他分明樂在其中!

梅玉心又氣又惱,恨恨地扯斷一截細枝。

「妳擔心他?」金翠突然問。

「能不擔心嗎?」她氣道。

「妳想改變他?」

「能夠不要再這樣打打殺殺,當然是最好的。」她的眼眸離不開前方。

「但這就是阿虎想要的人生。」

她一怔,回眸迎上金翠。

「這就是阿虎和阿諾想要的人生。」金翠低聲重複。

「所以呢?」

「所以,如果這種生活不是你們兩方共同要的,不是妳改就是他改,重點是怎麼改才會讓兩個人都快樂。」金翠溫柔地看着她。「妹子,我書念得沒有妳多,男人這種生物,我卻比妳懂.妳把一隻野生動物關進動物園裏,即使給牠再豐足的食物和環境,牠都不會快樂的。」

是嗎?

所以她應該讓她的丈夫再回街頭逞凶斗強,她天天待在家裏提心弔膽?

她怔忡望回前方戰場,多數人影幾乎都躺下了,呻吟聲取代了殺伐聲,站立着的人數明顯偏少,卻都是同一方人馬,彼此互相拍臂打氣,嘻笑兩句,偶爾將地上不安分的傷兵踢躺回去。

立影中,最是醒目出眾的,只有那個男人。

那是她的丈夫。

可他不只是她的丈夫,他也是一干兄弟的大哥,眾人仰賴的長城。

她可以把他關進她的世界裏,安然,平靜,無害,但,那就不會是江金虎了。

所以呢?梅玉心怔忡出神。

呻吟聲終於也漸漸安靜下去,再沒有多少人掙扎。

另一角突然響起低而清晰的男音,「阿虎,你和兄弟們沒有受傷吧?」

「是阿諾。」金翠雙眼放出粲光。「阿諾!」她輕叫一聲衝出去。

戰場上的男人陡然愣住。

「金翠?」秦文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軟玉溫香猛撲過去,秦文諾終究不是身強力壯型的猛男,當場被她撞得兩個人倒成一團。

「噢。」頭……

「阿諾!阿諾你沒事吧?」金翠連忙坐起來,檢查他撞傷的後腦。

江金虎笑嘻嘻看着兩隻愛情鳥纏成一團。哈!嘴裏不承認有什麼用?一看見心上人來,眼睛不是全亮了嗎?

啊,心上人啊……玉心是不是還在生氣?如果他今晚帶了傷回家,她會不會又沉下一張俏臉數落他?不,更可怕的是,她不會連念都不想念了吧?

「阿虎。」

輕柔的叫喚簡直像天籟。江金虎作夢般的轉過身。

一襲清影,眸如秋水,足若蓮華,素白的衣裾散灑,飄飄然踏着月色而來。

呼吸梗在胸腔內,他試了幾次,才成功吐出。

「玉、玉玉、玉心……」他吶吶道。「那個……妳妳,妳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裏?」

「我放心不下,跟着春和堂的人過來看看。」她在他身前停住,眼中盛滿溫柔。「你又挂彩了。」

他摸摸額角的小腫包,傻傻地咧了個笑。

「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他輕咳一聲。「我知道妳不喜歡看到我跟人打打殺殺的,那個……今天晚上是一個意外,本來我們那個……就是在酒店喝得好好的,然後……那個……」

他徒勞無功地想找出一個理由讓自己聽起來師出有名,無奈腦子裏怎樣也擠不出個鳥來。

阿諾呢?喝!這傢伙不顧江湖道義,竟然自顧自跟着金翠走到旁邊談情說愛去了。

轉移話題!對,轉移話題。

「那個……咳!妳剛才說『春和堂』?妳們是怎麼和姓鐘的扯上關係?」

梅玉心不搭腔,只是柔柔的看着他。

半晌,他實在被看到連背心都開始起毛了。

「咳!玉心,妳……妳是不是很生氣?」他惴惴地問。

梅玉心深深看他一眼,輕語,「阿虎,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答應我,一定要百分之百誠實地回答我,好不好?」

「好。」一秒鐘都沒遲疑。

「你不必擔心答案是不是會讓我不開心,只要就着你的心意,誠實地回答我就好。」

「呃,好。」這個聽起來就有點危險了……

「阿虎,」她的眸底似海洋。「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穿花襯衫?」

「啊?」他搔搔頭。怎麼玉心問的是這種不相干的?「是很喜歡啦!」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穿花襯衫呢?」她替他拭去額角的汗。

「也沒為什麼。小時候我那個老娘不怎麼照顧我,平時都是跟隔壁的老芋仔(老兵)討他不要的衣服給我。那些襯衫不是白色就是青色,又洗得爛爛舊舊的,所以我從小就夢想有一天能隨自己高興,買一堆漂亮顏色的衣服來穿。」

「所以,你是喜歡的。」她輕嗯一聲,撫撫他臉頰上的擦傷,像自言自語。

「不過妳買的衣服也很漂亮。」

「但那是我選的,並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她深思道。

他們真的在討論襯衫嗎?江金虎突然不那麼確定了。

她盯着他胸前的鈕扣半晌,又是一段令人心慌意亂的沉默。

好吧。就是這樣了。如果這樣的日子讓他感到開心,那麼,她就會陪他一起過這樣的人生。

出生入死也好,打打殺殺也好。因為她是他的妻。

若這樣的生活太過危險,那麼她就會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不讓任何事發生在他身上!

是的,她會保護他,一如他也無數次以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她一般。

他們兩人的生命,早就在兩年前,緊緊交系在一起。

她再度漾出江金虎曾經見過的美麗笑靨。

不,這次更加燦爛得讓人無法逼視。

「好,阿虎,以後我就全買花襯衫給你穿。」

「咳,妳不用勉強……」

「不勉強的。」她溫柔搖首,誠心誠意地說,「其實你穿花襯衫本來就比較好看,我之前是故意鬧着你玩的。」

「真的?」

「真的。」她笑着點點頭。

江金虎又咧出那個巨大的傻笑。

不愧是他虎霸子的好老婆,又美又善解人意,他真是太幸福了!難怪他會這麼愛……

慢著,什麼?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難怪他會這麼愛她?

去去去,他奶奶的!真是肉麻到極點!

英雄好漢,想什麼情情愛愛的?沒出息!他挺了挺胸,重振昂揚的男子氣概。

「條子來了!」遠方突然響起小方的驚喊。

隨即,霧夜的海面響起一長聲悶頓的「嗚——」,投射燈突然亮起,殺往海岸線上。

「海巡隊的人也來了!」才一轉眼,玩笑語態完全消失,江金虎沉着地朝兄弟們喊,「我們退!」

「周金塗和他手下怎麼辦?」

「春和堂的人會對付他們。」她立刻介面。

「他們手中還有一批女人。」江金虎陡然想起。

「放心,兩方都來不及把人載走的,警察會送她們到臨時收容所去。等待遣返。」她的時間全算得剛剛好。「我們先走要緊。」

江金虎振臂一揮。

「好,大家退!」他低頭囑咐她,「妳先回車上去,我斷後,確定兄弟們都跟上來了。」

現在,梅玉心已經完全懂這個男人了,所以她沒有試圖阻止,她只是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嘴角,轉身和幾位兄弟跑開來。

「江金虎!」一聲怒吼。

梅玉心猛然回頭。

周金塗!

原來方才他一直假裝成昏倒的手下之一,趴在地上佯裝。

「你這個忘恩負義、吃裏扒外的小子!」周金塗的五官,在海巡隊強光的照射下,扭曲猙獰。「早知道我六年前就殺了你們!」

不對。

阿虎已經跑開了一小段路,來到空曠的地方,四處沒有任何可以遮蔽之物。而且,他手上沒有武器!

周金塗獰笑一聲,緩緩舉起手中的致命槍管——

梅玉心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先是白光一閃,再是「砰」地一聲巨響,然後,有人倒下來了。

她眨了眨眼,發現入目的是滿天黑彩與星雲。為什麼她的角度是看着天空的呢?

一陣痙攣攫住她,她劇烈地在沙灘上扭曲。

原來是她倒下來了!但是,周金塗瞄準的是她丈夫啊!為什麼是她?

「玉心!」江金虎眥目欲裂,撲身搶起地上的一把手槍,砰砰砰連三發。

南方一霸周金塗當場斃命。

第一波劇烈的疼痛稍稍減緩,她模糊感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摟進一個溫暖的懷裏。

啊,好多了。她剛才正覺得冷……

然後她明白了,為什麼中槍的人是自己。

在千鈞一髮之際,她想都沒想,往前一閃擋在槍口與丈夫之間。

「我從不知道……有一天……我也會……為了別人……不顧自己的生命……」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玉心,妳撐著點!」壯碩的身體抖得比她更厲害。

「這種……捨己為人的事……好蠢……我以前……向來不屑做的……」

「乖,我馬上送妳去醫院!」江金虎用力按住從她小腹不斷往外滲出的鮮血。「快來人!拿塊布給我!」

「不過……感覺還不壞……」另一陣痙攣攫住她,她在丈夫懷中扭動蜷曲。

趕上來幫忙的小弟,震驚地看着他們的大哥,生平第一次在他們面前流淚。

「快把車備好!」火速纏緊她的小腹,盡量阻止出血速度,江金虎一把將妻子抱起,沖向停在遠處的轎車。

她疼得掉下淚來,讓他心如刀割。

「阿虎……好痛,真的好痛……」

但願她能講出另一句更有智慧的遺言。

失去意識之前,梅玉心模糊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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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不敵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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