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簿 當愛已成過去

第三簿 當愛已成過去

驚蟄過後,雨水一直就沒停過,下得四處都長霉,骨頭也幾乎生鏽。那是連着幾日那種陰險溫吞的天氣后難得的大晴天,陽光白得人發暈,各種蟲魚鳥獸外加魑魅魍魎都出來活動。

因為天氣太好了,徐愛潘忍不住出去曬骨頭,一下小心,竟耗到了下班的時候。人潮像水一樣湧出來,多得不像話,東南西北四面受夾攻,她不合時宜地想起那種壓得扁扁的夾心餅乾,站在馬路邊,忍不住就莫名地笑出來。

因為笑得沒有正經的名目,旁人看來莫名其妙。大概只有腦筋不正常的人才會露出那種恍惚,形同傻笑的笑。她警醒地收住笑,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正經平常。

人多,車子也多,亂鬨哄也鬧哄哄,沒有一處的空氣是平靜的,都好像滾沸的水不斷騷動地冒着水泡。而且,交通號誌顯然是故障了,紅黃燈一齊的閃,大小汽車佔住斑馬線,機車左右內外線盲竄,人聲引擎聲喇叭聲交響樂團似獨奏又齊響。

她打消穿越馬路的念頭,才轉身,不防便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潘!」叫得比喇叭還響。

徐愛潘回頭。馬路對面有人使勁在對她招手。三月天,那人穿着一件無袖弔帶露肩條紋的貼身洋裝。紅橙黃綠藍靛紫,什麼顏色都有,雜亂得很精采。見她回頭,更加使勁揮動她肥豬肉白的手臂。

「阿潘!」這一回,那音量足以媲美戲院裏的立體音響。

徐愛潘站定,用力看仔細……啊!是英英!

胡英英。她穿開襠褲一起長大並且有照片為證的爛朋友。

「阿潘!」胡英英演電影似的又大幅度揮動她白白的臂膀。

實在太驚天動地了,連喇叭聲都蓋過,騎樓內外外加馬路上的人少有不好奇地對徐愛潘投上一眼。

因為太突如驚訝,嘴巴仍然半張的徐愛潘猛然被震醒。她沒想太多,完全是條件反射的,大步穿過炮彈轟炸也似囂亂,汽機車四處竄動的馬路,一直走到胡英英面前。

「我就說嘛!果然是你。幸好我眼尖。」胡英英當街給了她一個不折不扣的擁抱。好像昨天才剛見過面,今天又好姐妹地相遇。拉丁式的熱情。

「你怎麼會在這裏?」沒經過斟酌,話就出口了。徐愛潘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那麼多年沒見,開口卻全不是問候,好像她真的昨天才與胡英英見過,那麼些年的空白完全沒有過。

「天氣好,出來逛逛。悶在屋子裏好多天,骨頭都生水了。」胡英英也回得家常。她斜眼打量徐愛潘,看着哈哈大笑,說:「你怎麼穿得像外太空回來的?」

「我怕冷。」她都沒說她穿得像沙漠裏逃難回來的。

「沒有人溫暖你嗎?」語調流氣,笑得也流氣。

厚臉皮的胡英英,沒講兩句話就有本事扯到這種話題。徐愛潘當作沒聽到,反正車聲轟隆隆。

「走。」胡英英忽然上前拉她。

「幹嘛?」有點不習慣,但她並沒有掙開。

「這裏太吵了,找個地方坐坐。反正都這時間了,一起吃飯好了。」

「你不問問我還有沒有事?」

「怎麼?你有事?」

「你請客我就沒事。」

「小器鬼!」胡英英啐她一聲。「死性子不改。打以前就只會也只敢占我的便宜。」

「也只有你我能佔便宜,不敲你敲誰?」

「男人呢?!」胡英英歪傾脖子。「那種便宜最好占你不佔。」

又來了。真的好像今天以前她們都持續在見面,口氣、內容的侵略度都家常得熟稔。

「要你請吃個晚飯,這麼羅羅嗦嗦。你再羅嗦,我肚子就不餓了。」

這等程度的埋怨算不上威脅。不過,胡英英翻個白眼,算妥協,說:

「我就住這附近。我看還是到我那裏好了。」便舉手招計程車。

***

說是附近,徐愛潘的定義是步行五分鐘以內的距離,但胡英英的「附近」,計程車在大小巷子裏起碼穿梭了十分鐘。

車子在一條僻靜的巷子內停下。離繁華大街有些距離,但交通其實不算不便,所以有便利的好處,卻沒有鬧市的嘈雜。

電梯直上第十五層樓。雙並的十五層大廈公寓,兩戶共同一個電梯,安靜得好似沒有人煙。

「隨便坐。」胡英英進門就踢掉高跟鞋,將手袋丟在沙發上,往廚房走去。「你要喝什麼?」

「開水。要熱的。」時節實在不宜喝冰冷的東西,溫吞的又令人不耐煩。

胡英英出來。跟着一杯開水,還在冒氣;還有一碟看起來小巧精緻的蛋糕。她自己喝咖啡。

「你就給我吃這個?」不知道那是出身什麼「身系」的蛋糕,看起來倒是挺吃錢。只是從以前她就不愛吃甜的東西。「你明知道我不喜歡吃甜的東西。」

「誰記得那麼多!這很貴的你知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

「有沒有飯?你隨便炒個飯和青菜好了。肚子真有點餓了。」徐愛潘把蛋糕推回到胡英英面前。

「你喔!」不遷就,不知把握到嘴的好東西,這種個性多半要吃虧。「只有雞蛋和白菜哦!」頂多加一道豆腐。

嘴巴邊說,人已經又到廚房。徐愛潘跟過去,打開冰箱瞧了瞧,空洞得像南極的冰原。

「你自己一個人住?」屋子不小,少說有三十坪,可從冰箱的內容看不出有太多的人煙。

「嗯。我才剛搬來不久,還不到三個月。」

白菜、豆腐、兩粒雞蛋,外加奄奄一息的一枝蔥。冰箱裏的東西全擺在桌子上頭,就那些。

胡英英小心除下手上的戒指。徐愛潘這才注意到,望一眼,看是鑲鑽的。說:

「你結婚了?」

「離了。這房子我用贍養費買的。幸好沒有小孩,重新當胡小姐比當某個人的媽媽要輕鬆多了。你呢?結婚沒?」

徐愛潘搖頭,然後想起胡英英背對着她在忙無法看見,張嘴呼了一聲。

「幹麼像貓叫。是有還是沒有?」

「沒。」結了婚的女人誰有空這時候在別人家吃另一個女人煮的飯?胡英英就是不愛用腦袋,奇怪它沒生鏽。

「自己一個人住?」

「不。跟朋友。」

「男朋友?」

「沒。」

好像禪宗在對禪。說什麼,只有說的人自己知道。

徐愛潘坐在那裏看胡英英一個人在忙,也沒想過幫忙,只是等著吃飯。胡英英把所有的東西都炒了了事,白飯用微波爐熱過,一股腦兒堆在徐愛潘面前。

「哪。你的飯。」繼續喝她的咖啡。

徐愛潘老大不客氣吃起來。扒了四五口飯才想起,說:「你不吃一點?」

「都歸你的。」胡英英搖頭。

青菜豆腐蛋,淡得不出屎。徐愛潘掃了近半盤的白菜,才吃兩口豆腐和夾一些炒蛋。實在,她並不十分喜歡吃青菜,但身體需要且吃了好消化,不喜歡也吃不少。

胡英英支頭看着,笑說:「你還是沒變,老是從不喜歡的東西吃起,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

徐愛潘瞄她一眼,悶不吭聲,把剩下半盤的白菜清光。

青梅竹馬就是有這點壞處,什麼底細對方都知道。她家以前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這種青菜豆腐,餐餐吃,她常常覺得自己像草食動物。以後吃飯,總是盡義務似的早早把青菜解決掉。

「我說阿潘,」胡英英噴出一口濃氣,全是咖啡的臭味。「你這樣,要是萬一臨時有什麼火災地震,好吃的就享受不到了。而且,光塞那些你不喜歡吃的東西就把胃塞飽了,喜歡的就吃不下了。這多虧!要及時行樂啊,阿潘。做自己喜歡的事,吃自己喜歡的東西。」

「吃成一個大胖子,再去瘦身中心減肥,不更累。」

胡英英咯咯笑起來。「這是時尚,是流行。」

「流行跟時尚多半吃錢。」徐愛潘邊吃邊說,噴了一絲飯渣出來。她拿出面紙將它抹掉。

「嘿嘿,我吃的可都是自己的錢哦。」

「那不是很虧?」嘴巴反射的動,但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想變醜八怪肥婆就不吃錢了。」胡英英掃她一眼。定出去,又走回來。手上多了一本相簿。

「看!」她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你小時候多不吃錢!」

照片里兩個對着鏡頭傻笑的小女孩,左邊那個臉上沾了一坨像大便的泥巴,正伸手去抓,小手和小臉肥嘟嘟的。右邊那個一張瓜子臉,就像胡英英現在這樣尖下巴的瓜子臉。兩個人都穿了一件褻瀆性別差異、絲毫沒有設計感只圖清理方便的開襠褲。

「不會吧?!」徐愛潘大吃一驚,猛地站起來,一把抓過照片,簡直不敢相信。「你居然還留着這個!」

「當然。」胡英英笑盈盈。「我可是個很念舊的人。」

徐愛潘頹然坐下。「你該不會見到每個人都跟對方秀這張寶貝吧?」

「你放心,我是很注重形象的。」胡英英笑得更愉快。才讓徐愛潘鬆口氣,卻又畫蛇添足說:「再說,真看了,他們也不認識你。」

不理徐愛潘瞪凸的眼,挾走照片,小心放回去,合起相簿,啜了一口咖啡說:「對了,你爸媽還好吧?」算是問候。

徐愛潘搖頭,繼續扒她的飯。

「生病了?我記得你爸媽好像從以前身體就不怎麼好——」

「都走了。」她打斷她的話。

胡英英先是迷糊,然後就明白了。

「多久了?」又喝一口咖啡,雙手捧著杯子。

「有一陣了。」徐愛潘小弧度揮個手,含糊帶過去。「你爸媽呢?」

「跟我大哥一起住。不時跟人家參加一些進香團,這邊拜那邊燒香,所以大概神明也不好意思不保佑,健康得很。」

口氣半嘲譫,但不好笑,徐愛潘什麼也沒說。

「嘿,」胡英英倒開口。「那時我爸有沒有倒了你爸他們的會錢?」

「不知道。我沒聽我爸他們說過。應該是沒有吧,有的話他們多少會叨叨念念的。」

胡英英點點頭。

「對了,」摸出一張名片給她。「我開了一間小店,你有空就來坐坐。」

「什麼店?」名片上只印了店名地址電話。「英英小築」。俗氣得要命。完全是二十年代那種過氣的文藝腔。

「賣些咖啡簡餐,很簡單的東西。」

「咖啡,簡餐?你?」徐愛潘不小心嗆到,連喝幾口水才止住。

「你少那麼誇張行不行?」胡英英瞪她一眼。

「你沒事幹么開店?嫌錢多?」

「就你會把我看扁。告訴你,我可是拜過師學過藝煮了一手好咖啡的。哪天你來,我煮壺咖啡讓你嘗嘗。」

「你這個不是現成包裝的?我沒眼花才對吧?」徐愛潘指指流理台。包裝袋還乖乖躺在上頭。

胡英英面不改色。「在家我很隨意。我煮咖啡是用來賣的。」

「這不是違反你的原則?要是臨時有個天災人禍,你豈不就享受不到?」

「死性子,老挑我雞蛋里的骨頭。」胡英英伸手拍她一下。肉跟肉乍然撞擊接觸,發出「啪」地爆裂似的聲音。

「小姐,你打人肉都不痛嗎?」徐愛潘皺眉。

犯罪的人從來不認為自己犯的罪行有多了不起。所以,胡英英聳聳肩,又「啪」地打了她一下。

「不痛。」說得若無其事。

這似乎說明一個物理現象,當粒子高速相撞會釋出高度的能量,多半因為裏頭隱藏了惡性的轟轟烈烈。

「嘿,阿潘。」不管徐愛潘眉頭皺得打結,胡英英忽然湊過去,擠到她身旁。

「幹麼?」徐愛潘反射地挪開身子。「你別靠這麼近行不行?我都看到你的鼻毛了。」一張大臉忽然迫近,局部器官皆放大,像用放大鏡特別去強調凸顯,那效果相當驚心動魄。

「有什麼關係?我們以前還不是天天這樣親熱擠在一塊!」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還有,我們以前並沒有『天天』擠在一塊。」

「你怎麼變得這麼龜毛?」胡英英埋怨一聲。隨即又興趣盎然說:「欵,阿潘,我跟你說,我隔壁那房子好像有意思要出租,好不好我去問問,你搬來跟我當鄰居?」

「我哪有那種美國錢!」徐愛潘想都不想便搖頭。

美金對台幣一比三十三四五,跳來跳去的;可不管怎麼跳,一差總是三十多倍。就是算時間,海島台灣對美軍,冬令一差十三個小時,她那大字都不識一個的父母,不知這個道理,人云亦云,只曉得美國的錢總是比較大,就連美國的時間似乎也比較多。耳濡目染,她也學會了這種誇張性的形容法。

「我幫你講講,請他們房租算你便宜一點。」

「怎麼便宜我也付不起;除非我自己印鈔票。」

這倒提醒胡英英,她問:「你不提我都忘了問,你現在在做些什麼?」

「沒什麼,就一般公司行政工作。」徐愛潘低頭一口氣把飯菜掃光,企圖就這麼把話題帶過。

「哪家公司?」偏偏胡英英窮追不捨。

好吧!

她吸口氣,暍一大口水。說:「我寫愛情小說。」

「真的?!」胡英英挑動兩邊眉毛,挑得好高。當初她偷窺她日記。知道她喜歡沈冬青時,眉毛也沒挑得那麼高。「你用筆名嗎?搞不好我還看過你的書!」

來了。徐愛潘只得硬著頭皮,說:「其實我不是挺受歡迎的。也沒什麼名氣。我的筆名是陳夏天,你大概沒聽過。」

「陳夏天?就是你?!」不料,胡英英卻脫聲叫起來,像被鴨子咬了。歪脖子看着她,嘖嘖搖頭說:「我知道這個陳夏天。沒想到會是你,會是我認識的人。嘖嘖,阿潘,那種東西你竟然也寫得出來!你還真是沒節操。」

雖然沒期望狗嘴裏可以吐出象牙來,但胡英英這麼直接的奚落,徐愛潘多少覺得窘迫。不過,已經成為事實的,再不安,這個事實也不會消失掉。

「謝謝你的讚美。你看了?」她厚著臉皮,居然笑了。

胡英英又嘖嘖搖頭,把那個聲音發得「價價」響,說:「你是不是哪裏不對了?還是忽然轉性?那麼大膽的東西光看就教人覺得燥熱。你怎麼寫得下手?」

有人看,自然就有人寫。不是她,也會是別人,生活要繼續啊。所以怎麼寫得下手?這種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着實沒有意義。

胡英英湊過去,眯着眼,嘴角彎起來,用手肘碰碰徐愛潘,聲音發黏,充滿曖昧。

「欵,阿潘,你哪來寫那種東西的靈感?你自己的經驗,還是……」把尾音含住,氣氛弄得更曖昧。

徐愛潘瞪她一眼。胡英英收起不正經的嘻笑表情,坐正身體,說:「我想也不是。你不是那種豪放型的。不過,你真的沒有男朋友?都不小了——」

「我才二十六。」徐愛潘打斷她的話。

「二十七了。」胡英英糾正。「別忘了,我們同年同月生日。你月初,我月尾,上個月我才剛吃了蛋糕。照傳統的演演算法應該是二十八了。想裝小也可愛不起來了。」

所以,什麼青梅竹馬就是這點討厭。彼此的底細全都一清二楚,即使想藏什麼秘密也都被出賣光。

「好吧,二十七就二十七!」承認得近乎自暴自棄。

胡英英撩一下頭髮,支著下巴,然後臉龐半傾是三十度角,隨即又換手支住下巴,傾臉的角度也變換,姿勢煞多。

「很快就三十嘍,」咖啡冷了,難入喉,她還是裝模作樣啜了一口。「然後皺紋魚尾紋就跟着來。趁現在外表還過得去,趕緊找個合適的人,替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

「我看還找個戶頭呢!」

「對,沒錯。」不理徐愛潘的諷刺,胡英英正經八百。

「英英大小姐,你自己婚姻都保不住,都離了,還要替我瞎操心?!」這一點,徐愛潘是絕對粗俗譏刺。「再說,都什麼時代了,一個丈夫跟婚姻早不是生活的充要條件。」

「管它是太空時代也一樣,那些最基本的東西都不會改變。改天我們約個時間,我幫你介紹個好對象。」

「不了。你還是留給自己。」

「我自己我當然留了備份。阿潘,人,尤其是我們女人,要聰明一點。戀愛什麼的,跟生活一樣,是要站起來行動,不是用嘴巴談的。不能像以前在火車上偷偷看沈冬青那樣,看一百年也不會有結果。」

忽然提到沈冬青這名字,徐愛潘動了一下。說胡英英神經粗,偏偏這種時候她特別敏感。

「你怎麼了?一提到沈冬青就怪怪的。」

「沒有。」徐愛潘否認。

「別騙我。有什麼我會不知道的!」胡英英端詳她,近乎審視。「阿潘,你該不會還在痴心妄想吧?」徐愛潘從以前就比較純情——純情的人都比較蠢。難得她不會到現在還緊抱着沈冬青那幢海市蜃樓的殘骸不放。

這不是正常人的對話了。徐愛潘別開臉,起身想離開,胡英英按住她,說:

「你別想逃。阿潘,別告訴我,你沒結婚,沒交男朋友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別跟我說你跟沈冬青牽扯不清!我知道他已經結婚了。」

正確的說,是離婚了。而且兩次。

老實說,她多渴望能和他那般「牽扯不清」,但沒有。她的戀愛方式是懦弱的,甚至不堪。即使是距離外的凝望,多年前還有一個具體的,血肉存在的凝望的對象。而今,這麼些年,她都只是在跟腦海里的意象談戀愛。她甚至不確定他的記憶里是否有她這個人存在;是否,曾經存在。

怎麼會離譜到這樣的程度?她在害怕什麼。她不是容易害羞的人——瞧,她去KK,跟在KK裏頭廝混的人應對得那麼好。而且,沈冬青就在那裏,恆星一樣的固定在那裏,她只要踏出一步就摸著了,但一年又一年,她就是踏不出那一步。

是否心理深層的,有什麼她解釋不出的原因?

「徐愛潘,」胡英英乾脆對着她的耳朵吼。「你真的傻不溜丟跟那個沈冬青牽扯不清?我不是跟你說過,他根本不喜歡——」

「別吼了。」徐愛潘忍不住搗住耳朵,搗斷令她覺得更不堪的話。「我沒有。」移開目光,不看胡英英。

「沒有?那你幹麼一聽到沈冬青的名字就作賊一樣心虛?你——」胡英英狐疑的眼光賊似的盯着她。忽然挨了一記似的「哎喲」起來,軟垮下去。呻吟似說:「你不會還在寫那本全是死結的《結繩記事》吧?」

真的,青梅竹馬就是這點討厭。什麼往事對方都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

徐愛潘悶不吭聲。胡英英看她從背袋裏取出一瓶富維克礦泉水,旋開瓶蓋,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水,喉嚨咽動。涌到喉嚨口的什麼,都隨那一大口礦泉水吞回肚子裏去。

荒謬的人,荒謬的事一大堆。但胡英英覺得,全天下她遇到最荒謬的,就這個徐愛潘。

那不是純情了。

是病。跟感情不再有關係。

***

上一本情色小說完成不到一個月,徐愛潘就又繳上一本稿,很快就編排印刷出版。老編從來沒有收她的稿子收得那麼乾脆,出書出得那麼快速。收到讀者的信也多了,都是罵她的。不過,也不會少一塊肉。她的房租與飯錢有着落,那就夠了。至於什麼聖人之道,綱常道德,她只能很抱歉很謙卑地陪一個不是的微笑,她扛不了。

可是游利華說:「阿潘,你實在危害不淺,戕害國家未來主人翁後面那個偉大的女人的身心。」

她邊看邊搖頭邊數落。因為是情色愛情小說,不是性教科書,性愛的細節描繪得生動壯觀,又有文字的美感,卻不負教育責任,似是而非,像埋了一顆炸彈。

「別把我說得那般偉大。」吃飯時間說這個實在有礙消化。徐愛潘使勁再嚼兩下,把嚼得發硬的豬肉吞下去。

有些話不能太老實講,會受鞭笞。但依她謙卑的看法,她覺得那些教女人夢想白馬王子的童話其實才更加茶毒人心。

童話小說的意識型態全是毒,但再怎麼毒,也沒有她們寫的這些情色小說細節的臟。想想,她覺得有點虧。虧就虧在不夠冠冕堂皇。

「你這樣搞,當心哪,哪天周處除三害,就要來除你這種禍害。」游利華丟下書,爬上飯桌,一屁股坐在桌子邊緣。

有人在媒體高調發難,嚴厲鞭笞情色愛情小說,滿城風風雨雨兼加轟轟烈烈,要查禁,要圍剿她們的巢。游利華幫她杞人憂天,擔心她飯碗就這麼不保。

「小姐,我在吃飯耶。衛生一點,把你的大屁股挪開。」筷子正要夾起一撮菠菜,在半空停頓一下,轉而侵向旁邊的蕃茄炒蛋。

習慣難改,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改,撐一撐就那麼改了。滿城再風雨雷電,撐一撐就過去了。

「你當真不擔心啊?也不上網看看,網絡上那些,十個有十個半都是在罵你們這些『少女A書』作家。」游利華挪開她的大屁股,老實安放在椅子上。「說不準明天他們真的查禁你們那些『猥褻刊物』」

「我還擔心文字獄呢!」真要擔心,也是出版社該煩惱。天要塌了還輪不到她去頂去扛的。

「瞧你這樣,我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不動如山』。」

「我只是座小山坡,大雨一下,就崩成一堆土石了。」

吃完蕃茄炒蛋。又把肉絲炒豆乾吃了一半,徐愛潘才呼口氣,放心去夾菠菜。難得做一頓飯,吃得這麼波瀾。

游利華瞪住她看兩眼,十幾二十多秒鐘沒說話,像是在研究她的吃相。看她扒兩口飯夾一口菜,嘴巴里的東西還沒有吃完便忙不迭又吞下一口,相當不雅觀,不是太有氣質的吃法。

「昨天我在KK碰到李雲許。」轉了個話題。

怎麼突然提起李雲許?徐愛潘正扒著飯,反射地停住,抬起眼,嘴巴鼓鼓,忘了咀嚼。

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反應,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繼續扒她的飯。

「他打過電話給你對不對?」游利華問。

「對。」

「他約你嗎?」

「沒有。」

終於吞下嘴裏最後一口飯,徐愛潘饜足地拍拍肚子,用空碗倒了一杯開水,咕嚕連喝兩口,把在食道緩慢移落的飯菜一口氣咽下肚子去。

吃飯吃得像儀式,好好吃完一頓,實在也挺費力氣挺辛苦的。

「阿潘,」游利華微向前傾,胸部幾乎抵住桌緣,表情變得嚴肅正經,像塗了一層鉛。「李雲許已經結婚了你知不知道?他太太是一家外商公司的高級主管。」

「聽說了。」游利華一本正經警告的模樣,徐愛潘不禁覺得好笑。

「都算在同一個圈子,所以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李雲許那個人,條件是很好沒錯,但他在那方面——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在女人那方面評價不太好。他結婚之前聽說感情方面就牽扯不清,結婚以後,他曾和一家女性雜誌記者以及一個從法國回來,幫他雜誌寫美食專欄的女人來往過。現在也和一名小模特兒有着關係。那名模特兒聽說替他的雜誌拍過泳裝專輯。」

「你幹麼跟我說這個?」李雲許結了婚沒有,對婚姻忠不忠誠,干她底事?她還沒想到,一時不明白游利華做什麼告訴她這些八卦。

「告訴你,讓你心裏有個底。李雲許有錢有魅力,他若主動刻意,大概很難令人不心動。不過,你最好聰明一點,他已經有家有室了,沒必要跟他牽扯不清。」

都說得這麼白了,再不懂,也實在過不去。但游利華善意的提醒警告,徐愛潘只覺得好笑。

她咽口水,咕嚕咽了下去。說:「你是怕我搶人家的丈夫,破壞人家的家庭,還是擔心我胡裏胡塗被甜言蜜語給騙了?」

「都有。」游利華老實招認。她苦口婆心兼加未雨綢繆就是不希望這兩種情形發生。這都不是她所樂意見的。

徐愛潘輕聲笑出來。杞人憂天就是像游利華這樣。不管是「被騙」或「被搶」都輪不到她操心,她卻擔心得這麼起勁。

「你放心,小游。我對李雲許沒興趣。」

話才說完,呼應她似的,門鈴就響了。

花就來了。

一大簇的紅玫瑰,系一條黃金色緞帶。

游利華應的門。把大簇的玫瑰和一張燙了金邊的卡片一股腦堆塞在徐愛潘面前。

「哪,給你的。」口氣有點不好,像在跟誰生氣。

玫瑰有刺,一大簇的,游利華動作又粗魯,下小心徐愛潘的手便給刺到。她瞄了卡片一眼。實在,演電視也沒有那麼巧,她們才在背後談他,他的花就到了。

紅配金。虧他那麼配色,俗氣得要命。

浪漫的背後這麼俗不可耐。

幸虧她跟他沒關係。要不然,這關係也跟成千上萬肥皂劇似的「關係」一樣地陳腔濫調,一開頭、本質上就這麼俗不可耐。

然後電話就響了。

「找你的。」游利華把電話丟給她,聲音和動作都帶點火氣。

李雲許一定算好了時間,不早不遲剛好打來得恰到好處。戲劇式的巧合性。像小說電影里的偶然,經過算計的。

「收到了嗎?」李雲許開口就問。

「什麼?」徐愛潘佯裝不懂。

「花。玫瑰。我請花店準備兩點送到。現在已經兩點過五分。」

果然。他都算得好好的。

「收到了。一大簇的。」

「你不喜歡?」她的口氣一點都不興奮。他忍不住問上一問。

「還好。」

「那就是不好。」她應該喜歡玫瑰的才對。他應該不會估計錯的。「你不喜歡玫瑰?還是不喜歡紅色的?」

「我不怎麼喜歡花。」徐愛潘對空氣欠欠身,說得幾分客氣抱歉。

女人都愛鑽石和鮮花。所以他聽得出推辭。笑說:「有一種你一定會喜歡。」

她小說里寫來寫去全都是玫瑰。聖修伯里B612行星上的那朵玫瑰;傳說中存在過的藍色玫瑰;甚至虛幻的漫畫主角彼此心靈聯繫的紫玫瑰。

騙不過他的。

「我真的不是那麼喜歡花的。」她沒說謊。只除了一種。

就像天涯處處是芳草,她只看進去了一個沈冬青。

但她不會承認,不會對人說去。

沈冬青曾說過一句抽象的話。說她像玫瑰。藍色的玫瑰。

那是無解的公案。她記憶中跟沈冬青有關的,都是無解的公案。

「不喜歡就丟掉沒關係。」李雲許笑得十分輕鬆。紅橙黃綠藍靛紫,他一層層的來,總有她喜歡的。

好好的鮮怒的大把花簇要她丟掉,她還怕天譴。她把電話丟回給游利華,指指花簇說:「怎麼辦?」

她指要拿這花怎麼辦。游利華自行解釋說:「現在送花,再來就是請你喝咖啡吃飯了。我不知道他怎麼會對你有興趣,不過,你自己要聰明一點,他已經結婚了,千萬別跟他牽扯不清,划不來。」

「是,小姐。」徐愛潘勾勾嘴角,並沒有放在心上。不經心不會在意,她覺得游利華杞人憂天,自己找事情替她煩惱。「這個怎麼辦?」她再次指指花簇。

那麼一大把,都數不清有多少朵,金色緞帶層層纏繞,葉子又緊密,枝莖與枝莖問的空隙塞得滿滿,完全不留白,想透口氣都覺得困難。

「花是送你的,你自己看着辦。」

徐愛潘伸手碰碰花簇。數大就是美。詩人說的。那樣一大簇花,要雙手去抱,實在是驚心動魄。

「唉!麻煩。」她忍不住搖頭。

好像怎麼做都不是,不知拿它怎麼辦。

***

雖然胡英英自己說她開一家店賣咖啡簡餐,直到上了門,徐愛潘還是半信半疑,很不容易把在櫃枱后煮制咖啡的胡英英與她記憶印象中鮮麗野氣的少女胡英英連在一塊。胡英英的長相沒變,氣質也沒改變多少,一切印象早在她腦海里定了型,這突然冒出的新形象委實教她不習慣。

「哪,你的咖啡。」胡英英笑盈盈地把冒着熱氣的咖啡端到她面前。

黑壓壓的一潭。像她媽以前熬的中藥。

徐愛潘呷一口。

「好苦!」咖啡香,咖啡醇,咖啡可口,偏偏她只喝到苦澀,而且還燙口。

她不喝咖啡,不懂品茗,再香也只覺得苦。

「加點奶精和糖好了。」

徐愛潘搖手,推開咖啡。說:「給我一瓶氣泡礦泉水。」

「礦泉水?」胡英英叉腰瞪眼。「我特地為你煮咖啡,你不捧場,居然要什麼礦泉水,我這裏沒那種東西!」

「不要像潑婦一樣,會破壞你的形象。哪,這裏坐。」徐愛潘拍拍身旁椅子,拉拉胡英英叉在腰上的手。

「少來這手懷柔把戲。」胡英英氣鼓鼓,還是坐下來。

「你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幹麼招安收編你?」不管胡英英真生氣假生氣,徐愛潘沒理會,從自己的背包里撈出一瓶富維克礦泉水,就著瓶口暍起來。

「你幹麼嫌我咖啡難喝?」

「我沒說它難喝。我平常根本不喝咖啡。」

「不會吧?你不喝咖啡?!」現在哪個住在都市的女人不喝咖啡?就算不喝它的情調,也喝它的象徵,喝它代表的都會感。

「喝了晚上會睡不着。」睡不着,看床邊大江東去就會胡思亂想。

「就因為這樣?」

「這樣就夠嚴重了。」

對胡英英來說,這不是好理由。扳着手指數說:「你不喝咖啡,不喝茶,不喝汽水可樂,不喝酒——那你喝什麼?就喝這個?」她輕佻地用手指彈彈那瓶富維克。

徐愛潘聳個肩,不置一詞。

「我不管。我辛辛苦苦為你煮了一杯咖啡,這是藝術傑作,藝術結晶,你好歹要把它暍了。」

從以前胡英英就是這麼賴皮。自己沒事把收到的情書拿到她面前招搖,然後也要她把收到的情書拿出來「公諸天下」。

「跟你說了,喝了我晚上會睡不着。」徐愛潘討價還價。「我再喝一口就好。」

「不行,全喝了。」胡英英十分堅持。「你不喝就是褻瀆我的手藝。」

「拜託你好不好?大小姐。」真讓人受不了。

「你把咖啡喝了,我請你吃牛腩飯。不把它喝了,今天你就別想離開這裏。」威脅利誘的手段全都出籠。

「請我吃牛腩飯?你自己說的哦,別賴皮。」沒辦法,在胡英英虎視眈眈的監視下,徐愛潘只好捏住鼻子,一口氣把咖啡灌下去。

「當」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工讀的服務生迎了上去。

似乎是常客,還沒坐定,看見胡英英,便擺手打個招呼,胡英英也點頭微笑回對方的招呼。

「你的『存貨』?」徐愛潘揩揩嘴邊的咖啡漬,連喝了兩口富維克。

胡英英回頭白她一眼。「你別說得這麼粗俗行不行?」

一連又進來兩桌客人。看看時間,正是下班的時候。胡英英的店在巷子口,附近有許多辦公大廈,撒魚網似多少能撈到幾個顧客,有些久了就變常客。

工讀生忙不過來,胡英英丟下徐愛潘,起身過去招呼客人。店不大,幾張桌台,坐滿了也就飽和。客人來,忙碌一陣,但不會忙太久。

簡餐的材料都是早就做好的,只有煮咖啡比較費事,頂多三四十分鐘,胡英英端了一盤牛腩飯回到徐愛潘坐的角落。

徐愛潘老實不客氣大口吃起來,邊吃,下巴朝前抬了抬,口齒下清說:「嘿,你的『備份』還真不少。」

來的有男有女,但男客的比例上較多。她看了半天,似乎有兩三個和胡英英特別熟。

胡英英沒理她,也似乎沒聽清楚她的話。噙著笑說:「我跟大家說你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大家都在看你,所以你最好別狼吞虎咽,文雅一點。」

張大口把牛腩塞進嘴巴的徐愛潘,不小心就嗆到,立即咳起來,連飯粒都噴出來。

胡英英連忙抽出幾張手紙遞給她,一邊把落在桌上的殘渣擰掉。說:「形象是很重要的,阿潘。看你,全毀了。」

「給我一杯水。」徐愛潘好不容易發出聲。

「你自己不是有了。」放在桌上的富維克還剩大半瓶。

「反正你快給我一杯水就是了。」胡英英伸手要拿富維克,她搶著將它藏到背包。

實在莫名其妙。不過,胡英英還是倒了一杯水給她。

「看看你這模樣!這要是在約會,跟你心儀的男人一起吃飯,看你怎麼辦!」

「涼拌。」喝了水,順過氣,徐愛潘神經地笑起來。

「正經一點。」胡英英白她。「我勸你最好好好認識個對象,認真交往,替自己將來打算一下,不要再去想沈冬青。」

「你幹麼沒事突然又提這個。」

「為你好啊。聰明一點,不要把心思擱在一個根本不喜歡你的人身上。你已經二十七嘍,不是十六七,還想學純情少女奉獻執著那一套嗎?就算你想奉獻,沈冬青也不會要。」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要?」這句話太令人受傷,她忍不住反駁。

「我十年前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他喜歡的型,他要了只嫌麻煩。」

徐愛潘默不作聲。那時候她看過沈冬青的女朋友,甚至後來聽說的結婚又離婚的太太,再交往的女友,都是文靜溫柔婉約型的。

她跟她們相差有十萬八千里。

「所以你最好清醒一點,不要學什麼夸父追日,不渴死也累死。找個好對象,用力去愛。聽!你身體也在呼喚,在渴望……」說到最後,胡英英刻意壓低聲音,湊向徐愛潘。

徐愛潘用手抵開她的臉,不說話,先瞪着她。

胡英英捉開她的手,湊得更近,說:「不必不好意思。還是——你該不會還沒有那個吧……」眯起一雙狐狸眼睛。

徐愛潘嫌惡地拉開身子。「少露出那種表情。又不是動物,定時得發情。」

「天啊!阿潘,你——」胡英英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臉色一變,逼住她,正色說:「你最好不是因為沈冬青!」

「我只是不習慣。」

「這種事有什麼好習慣不習慣。慾望就是慾望,原始又簡單。」

「你講得好像是貓狗在交配。」

「本來就是。」胡英英挑釁地。「再包裝一百層也是。形容得再美,再文學性,本質還是一樣。我本來是覺得你蠢,現在我發現你根本是有病,迂腐、不正常!」

「別靠這麼近,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了。」

「最好淹死你!你真的是我見過最離譜的人!」現在口水不只噴到她臉上,更進一步,噴入她正在吃的牛腩飯。

「你能不能衛生一點?」徐愛潘不禁抱怨。所以她最討厭什麼青梅竹馬了。沒事來挖你的底,戳破你一直抓在手上捨不得放掉的七彩泡泡,然後說你不正常,還把口水噴到你的牛腩飯上。

一點都不講求衛生,而且羅哩叭嗦。

但這樣的抱怨只會換來一雙衛生眼。徐愛潘只好把牛腩飯抱定,坐得遠遠的。她實在也怕,會被胡英英的口水淹死。

胡英英跟過去。「我真的搞不懂,沈冬青到底對你下了什麼蠱,你居然這麼死腦筋。人家保守是因為有信仰,你啊,純粹迂腐不正常。」

古詩里這叫「曾經滄海難為水」;舊詞中這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新文藝的腔調這稱做「純情執著」。但胡英英的現代口語則是「中蠱不正常」。

「臟死了。」胡英英口水愈噴愈多,搞到徐愛潘用手遮住她的牛腩飯。

古詩舊詞背再多,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喜歡上一個人。會喜歡上一個人,會惦記着一個人,暗底里都有那顯微鏡也放大不了的原因,不動聲色的,聳動你的心,只是你不明白。不讓你明白。因為一明白,你就覺悟了,也許就不肯去愛了。

瞧,情情愛愛這種東西多麼奸詐,擅長與人惡作劇——嚴重些,張設陷阱來陷害,讓人用一輩子去輾轉。所以,如果她分析得出為什麼,也許一開始她就不會喜歡上沈冬青了。

不過,情情愛愛這種東西,充斥最多的就是「如果」「也許」這一堆「後設的心緒」,純粹是一種發泄性的干擾,完全沒有建設性。最簡單也是最複雜,所以愈理也就愈紛亂。所以從來沒有人分析得出為什麼。

所以背背詩念念詞吃吃牛腩飯,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還真有心情吃飯!」胡英英搞不懂。同穿開襠褲一起長大,想法邏輯觀差那麼多。

「肚子餓當然就有心情吃了。」徐愛潘埋頭扒一口牛腩飯,不防打了一個嗝,差點又嗆到。

只是船到橋頭不會自然直。十次有九次,它會撞到橋頭,然後一股腦兒沉了。

機率上是這樣的。準不準確則沒人求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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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繩紀事四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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