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浴室的水聲嘩嘩的,如瀑布的迴響,有力地朝四壁撞擊,整個房間內充滿轟隆隆的水聲。閉着眼睛,也可以想像得出那正在池裏洗浴的柔軟、富彈性的肉體,是如何迎承戲弄著飽脹的水珠。

沈亞當點燃一根煙,猛力地吸了一口,隨手拉過一條白被單隨意地遮蓋住下腹,才發過情,但聽着浴室嘩嘩的水聲,回想剛才那黏膩蝕骨喘息的滋味,他又有腫脹的感覺。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實在是他始料未及。

那一天,他追出校門后,她正要搭上計程車;他心裏一急,連忙伸手攔住她,卻因為太急了,不小心碰到她高聳軟嫩的胸脯。她嗔了他一眼。他只覺得好熱好熱。她問他熱不熱。反正事情要慢慢談,兩個人走着走着,愈走愈熱,就走到了飯店的大廳歇息吹冷氣。但飯店的大廳空間太大了,冷氣不夠強,他們就換到小一點的房間。結果還是覺得好熱。她胸前滑嫩的肌膚分泌出乳白的蜜汁,混著催酵的香氣,他直有股舔它的慾望,覺得更熱了。結果,就是這樣了。他發現她跟他一樣熱,兩個人就熱在一塊。事情就變成這樣了。

「亞當,你要不要一起進來?」浴室傳出嬌膩的招引。

他腦中映出她在床上呻吟喘息的模樣,下腹湧起一股衝動,拉開了被單,就要跨下床,不防瞥見放在一旁的表,衝勁緩了下來。拿起表,察看時間。

「不了,我還有事。」他丟下表,火速跳下床。

浴室的水聲驀然停了。只片刻,楊安琪裹着浴衣從浴室出來。見他忙着穿戴,愣了一下,撇了撇嘴說:

「怎麼?這麼急着走,趕着去赴女朋友的約會?」

沈亞當拉了褲襠的拉鏈,瞅她一眼。被她說中了。

他彎身去撿丟在地上的襯衫,楊安琪揪住衣服,瞪着他。「不準去。」「別這樣,我快遲到了。」沈亞當一臉的無奈。

楊安琪嘟著嘴,慢慢放開衣服,突然伸手一推,趁他不防備,將他推倒在床上,撲到他身上。身體像蛇一樣的扭動,對他又舔又咬,由喉嚨深處發出沉而膩、近似呻吟的聲音,喘著氣說:

「你說,她在床上有我行嗎?」拉開他的褲襠,舔舐他的下腹。

沈亞當覺得體內有一股火蛇在鑽動,鑽得他痒痒,重新又腫脹起來。他翻身騎在楊安琪身上,扯掉她的浴衣,吸吮着她的奶。楊安琪啊啊啊地一直叫着床,呻吟加催情,聲音充滿著濕潤。

「不行,再下去……就遲到了。」

沈亞當喘著氣,想抽身。偏偏下腹又腫又硬,楊安琪也不肯在這時候讓他走。她岔開雙腿,緊緊夾住他,整個人全濕潤起來。

「來啊!亞當……」她喘著,呻吟著。

她像渴雨的蓮花,需要他津液的滋潤;那幽深陰濕的黑穴,需要他深深的插入。快啊!來啊!她喘著,呻吟著。

管不了那麼多了,遲到就遲到吧。沈亞當搓着她的奶,奮力挺進。彈簧床吃力地承受兩人的重量,隨着兩個人的抖動,不斷吱吱地叫。啊啊啊、嗯嗯嗯,天地都在動搖。

狂風暴雨終會過去,過去了四下便一片凌亂狼籍。沈亞當如歷經了一場艱苦的戰役,疲累地癱在床上。楊安琪滿足地趴在他胸膛,一隻手還擱在他的下腹把弄著。

「現在還趕着去嗎?」她笑看着他,因為得到足夠的滋潤,眉目全是風情。

「不去不行啊。」沈亞當懶洋洋地。

他和他女朋友從學生時代就認識,已經交往很久了,早就論及婚嫁。他私下還先買了戒指送給她,雙方家長都承認,算是他的未婚妻,就只差一道公開的手續而已。

「是嗎?」楊安琪冷淡地爬起來,背對着他。

「幹嘛」。沈亞當立刻杵到她身後,摟着她。「別這樣。這是很早以前就跟她約好的,不去不行。今天就先讓我走,等下次我再好好補償你。」

事情雖然開始得莫名其妙,但他實在捨不得她豐滿多汁的肉體。

楊安琪甩開臉,脾氣扭著,不理他。

「安琪……」他輕聲叫她的名字,伸出舌頭舔她的耳垂。一開始楊安琪仍板着臉,慢慢地,表情軟化下來,似嗔似笑地白他一眼。「討厭,你說,你要怎麼補償我?」

「當然是……」沈亞當噘起嘴啄了她一下,伸手到她的胯下。

「討厭。」她打他一下,還似嬌羞。兩眼水汪汪地膩着他說:「我現在就要。」

「又要?」沈亞當心中不免一急。再翻雲覆雨下去,他可真的走不了。

楊安琪臉含嬌羞,咬着他的耳朵,悄聲說:「我知道你已經很累了。這一次,用嘴就可以。」話才說完,身子就軟了下去,去含他的。

沈亞當心一橫,乾脆豁了出去,將她推到床上,先用手,由她的眉心開始往下劃到了她的肚臍,然後伸出舌頭去舔,停在她的下腹。她張著濕潤,吸吮著自己的拇指望着他,等著。他慢慢、慢慢往下舔。很快,就聽見她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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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終於能夠脫身離開,已經快三點。他跟女朋友約了兩點在美術館見面。他將車子開得飛快,趕在二十分鐘內到達。

「怎麼遲到這麼久?我還以為你忘了呢。」女友見到他,忙不迭地抱怨。

「對不起,有事耽擱了。」他摟住她,陪聲不是。

門票早已買妥,沈亞當女友嘟嘟嘴,發聲嬌嗔,就對他的遲到作罷,挽着他進入美術館。

她從小學書畫,對這種藝術展覽活動甚為喜好。這回,以一系列「路」為主題的膠彩畫作是享譽日本畫壇的日本畫家於美術館的個人展出,她已參觀了多次,一個人看不夠,非要連帶沈亞當來共賞不可。沈亞當對藝術既不懂,也沒多大興趣,草草來晃一圈,一大半不得已,一小半無可奈何。

展出在二樓。一進展覽室,他就被室中的一男一女吸引去目光。展覽室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女郎身形高挑,身着剪裁合身的長褲套裝,頭髮凌亂披散,距離外看,別有一種張野的美感矛盾地交現在她身上,使得她既能引人注意,即又不至於太觸目張揚。

她側對着入口,微仰著頭專心聽身旁的男人說話,偶爾低聲應答,不知在說什麼。沈亞當越看越覺得那身影似曾相識過,又想不起在那裏見過,蹙眉思索。

待女郎一個傾臉的含笑,他心頭驀然一驚,那身影竟像是杜夏娃。她和身旁的男人,兩人同心注視着畫,偶爾側臉相對,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注視他走近一些,看仔細了,果然是杜夏娃。

他注意到她身旁的那男人,注意到她看男人的眼神。那神態有着說不出的依戀,還很年輕,流露着成熟男性的丰采,只是氣質略嫌冷漠。他有時會在杜夏娃凝神於畫時,用一種憐愛的眼神注視她,待她發覺轉過臉,兩人會默默相視,當中流動一份無言的情感。

沈亞當不禁看楞了,竟然感到有些不是滋味。眼前站着的那個杜夏娃,不是他認識的杜夏娃,而是一個沉溺在情海中的女人。

「杜夏娃?」他出聲擾亂他們那種安寧的氣氛。

杜夏娃轉身見是沈亞當,有些顰眉,似乎並不喜歡看到他。

「真巧,你也來這裏。」沈亞當臉帶微笑,一派巧遇。他笑看着杜夏娃,再看看她身旁的路。

路的目光投向杜夏娃,似在詢問。杜夏娃卻沉默著。

「你們認識?」沈亞當女友靠過來。

「嗯。」沈亞當笑着比個手勢。「她是我班上的學生。」

「這麼巧?」女友很友善,先笑開了。

「你好,我姓沈,是杜夏娃的導師。」沈亞當轉向路,打量着他。路看起來雖然還很年輕,比起一般男人氣質顯得獨特,但依他估計,他應該有四十歲了。

他不確定杜夏娃跟他究竟是什麼關係,但看他們兩人年齡相差一大截,舉止神態卻那麼曖昧親密,倒像是情人。

他知道現在有些中年男人以金錢為誘餌,專門釣一些像杜夏娃這種清純美麗、年齡十幾、二十齣頭的女孩。那些中年男人多半已經有了家室,交這些年齡可當自己女兒的年輕女友,多半圖的也是她們的青春美貌。而那些女孩則為了錢,攀上那些中年叔叔男友,以年輕的肉體換取零用錢。杜夏娃的沉默,讓他着實有些懷疑。

「你好。」路禮貌回禮,並不主動。

「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沈亞當轉而介紹女友。

杜夏娃似乎有些訝異,疑惑地看看他們兩人。沈亞當則牢牢盯住她。她越沉默,他就越覺得可疑。

他知道她跟班上那些只知道談論明星偶像和考試的女孩很不一樣,卻沒想到她會這麼墮落,竟然當起這種中年男人的情婦。跟這種年齡大得可以當她父親的男人在一起有什麼好?那還不如跟他——他心頭猛震一下,嚇了一跳。他怎麼會有這種衝動的想法……

他努力收回神。約是杜夏娃不知問了什麼,他女友正靦腆地笑說:

「他大概覺得在學生面前說這些事不太好意思,所以什麼都沒提。我們打算在中秋節的時候結婚,屆時如果有空,歡迎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謝謝,先恭喜你們了。沈老師,恭喜。」杜夏娃世故地點個頭。

她對自己與她身旁男人之間的關係隻字不提,態度冷淡且敷衍;男人的沉默也可議,連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表明。沈亞當更加覺得可疑了。他幾乎可以——不,他確定,杜夏娃和這個中年男人之間,必定有着不應該、不正常的曖昧關係。

「請你們慢慢欣賞,我們不打擾了。」杜夏娃以一種成熟客氣的告別,拉張著距離。她抬頭看路。「我們走吧。」

沈亞當喊她,她沒聽見,眼中看到的只有路,挽著路走開。

她居然這樣丟下他!沈亞當莫名地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亞當,」女友輕拍他,想法如他一般的未雨綢繆。「你那個學生怪怪的,最好多注意她一點。」

「我知道。」

「現在的女孩不管生理或心理方面都很早熟。像你剛剛那個學生,你不說,我根本看不出來她還只是個高中學生。你看,她跟那個男人站在一起,絲毫沒有突兀的感覺。」

「他們起碼相差二十歲。」沈亞當不以為然。搖頭說:「在那些學生當中,杜夏娃一直顯得與眾不同、很特別,沒想到……唉。」

「他們年齡雖然差那麼多,可是外表卻看不出來。像她那樣的女孩,生理早熟、又早慧,思想比一般女孩子奇特,其實是很危險的,不小心就會迷失。你是她的老師,能注意就多注意。」

「我曉得。」沈亞當一臉理所當然。

眼前展現的正是剛才杜夏娃和路兩人停駐凝視良久的畫作;紅花簇開的田野夜眠著;垂吊的星空如星圖展落,當中是一灣卷著微波的海。像一個世外桃源。

題名是,「來自波浪的國度」。

每個人其實都是近親相奸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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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響起,已經是第一節上課時間。杜夏娃丟下筆,往椅背一靠,確定今天陳明珠不會來了。

這已經是第五天,陳明珠無故缺席了四天。她望着她身旁空着的座位,揣想不出任何理由。

從陳明珠開始打工以後就經常性的遲到;偶爾消失兩天,不過都是間歇性的。但這回,她卻連續缺課五天。隱然間歇性的消失,演變成一種常態,是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她按捺住滿腔的疑問,忍耐到放學。剛收拾好書包打算離開教室,沈亞當從教室後門走進來。

來得正好,杜夏娃好整以暇望着他。

「杜夏娃……嗯……唔……」他吞吞吐吐地。

她接過他的吞吐,直接而清楚地問:「老師,你知道陳明珠為什麼沒來學校嗎?」

「啊?陳明珠她打過電話通知我說她家裏有事。」

「這樣啊……」杜夏娃略為沉吟。復抬頭說:「謝謝。」提起書包離開教室,根本未曾留意沈亞當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走到車站,搭上反方向的公車,在一條巷子來迴轉了幾次,才總算找到陳明珠住的地方,在一處五樓公寓的頂樓違建。

她按了五樓的對講機,久久沒有聲息。她又按,再按,對講機始終傳來一片死寂。她站在門口等,等了一會,有個女人走過來,一邊摸索著鑰匙開門,一邊狐疑地打量她。

「你找誰?」女人的小眼睛像狐狸一樣機警。

「我想找一個同學叫陳明珠,她家在六樓。」

「喔!那一家啊!我知道!」女人恍悟地喔叫一聲,尾音拖得老長。誇張的搖擺着手說:「搬了!那一家一個星期前就搬家了!」搬家了?杜夏娃沒料到,問:「請問你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嗎?」

「不知道。那一家的父親,成天到晚喝酒不做事,喝醉了就起酒瘋,小孩跟着哭鬧,吵死人了!搬了最好!」女人邊揮手邊抱怨嘮叨。

「請問——」杜夏娃還待再問,女人手一甩,長銹生斑的鐵門朝她撞來,「砰」一聲,將她關在門外。

她呆立在原地一會,才退下台階,仰頭朝公寓樓頂望幾眼。

「搬家了……」她喃喃地又站了一會,才緩步離開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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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不想告訴別人、不欲人知的秘密或者難堪與難言之處,所以她一直沒有多問,不願意介入陳明珠的心事。她一直以為陳明珠看起來很堅強,可以應付得很好,可是,終究還是有一些無可奈何的現實問題吧。現在,她再怎麼揣測也沒有用,只有等問題過去。

轉出了巷子,金燦燦的陽光迎面襲向她,她沒提防,一時睜不開眼睛,本能地伸手擋住臉,轉身背對陽光。隔一會,她才慢慢睜開眼睛,眼底仍佈滿侵襲的日光殘影。

公車遲遲不來,她等了又等,漸漸要等老。突然覺得說不出的累,攔了輛計程車。兩旁的景物,隨着車行平治的速度,迅速倒退成風景。她望着,暗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還要多久,這一切才能告個「段落」,她才能探出頭看看前方有哪條道路她可以選擇?

車子停在門口。她低頭找出皮包,有人替她打開車門。她覺得奇怪,抬頭看見了杜日安。

他扶她下車,再付錢給司機。解釋說:

「我知道到這裏找你,路先生知道了會不高興,但是除了這裏,我不知道能上哪裏找到你。」他頓一下,加了一句,「你好象很累的樣子。」

「我沒事,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母親想見你。」

「為什麼還要——」杜夏娃覺得累極了,暗嘆一口氣,搖頭說:「就是見了,又能怎麼樣?我不會離開路的。」

「我母親也明白這點,她只是想再見你一面而已。我父親去世后,她就希望能再看到你,只是一直忍着沒說。在醫院裏,我看她每天望着窗戶外,一直在等待。我知道路先生不會答應這件事,所以私下請求你。」

為什麼總有這種讓人進退維谷的難題?杜夏娃沉默一會才問:

「她現在還住在醫院嗎?」「不,出院了。她堅持要回家,不肯再待在醫院裏。」杜日安放慢說話的速度,低沉的聲音聽來更低更沉。「她的情況不是很穩定,時好時壞,又不肯聽醫師的囑咐按時吃藥,加上年紀已大,身體越來越虛弱。」

這番話又讓杜夏娃沉默許久。她靠在牆上,顯得很無力。

「你看起來很累,臉色也很蒼白,真的不要緊嗎?」杜日安靠近她,身體微向前傾,注視着她。

「我很好。」杜夏娃扶著牆勉強站直身體。「走吧,也許這是最後一面了,如果不去見她,也許將來有一天我會後悔。」

「你身體不舒服,改天再去吧。」

「不,我很好。」杜夏娃堅持着。「今天不去的話,我怕明天我就改變了主意。」這世界變因太多,她怕這種不確定。

天際僅剩夕陽的餘暉,由金而橙而淺紫而轉靛青綿延一片到極度的仰角,遠處的高樓凌空自成了剪影。然後,稍一眨眼,大塊大塊的鮮艷都走落,天邊但剩一脈灰藍的沉澱,尚且帶一點熱,再然後,鐵黑、鉛灰、墨黑、一層一層的加色,幕就那樣落了。霓虹亮起,遠處高樓明亮的窗影如像是畫片里鏤空的留白。

夜暮中,杜家那幢大房子,即使點亮着燈,依然顯得陰森,沒有人氣的死寂。杜夏娃靜靜跟着杜日安,身後的長廊幽深得像個洞,鬼魅似地將人追趕。

「日安,這房子裏只有你和你母親嗎?」房子實在太大太靜了。

「還有一個幫忙整理家務的阿婆,她在這裏很久了。我有課的時候,她就幫忙照顧我母親。」

「有課?你不是天天都得上學?」

「我在小學五年級時,通過資優的測驗,直接跳級念國中二年級,高二的時候,通過推薦甄試進入大學。」杜日安像在解說一件隨處可遇的事,語氣很平常。

杜夏娃的反應亦顯得平常,平常得天下彷彿沒有什麼太值得驚訝的事情。他們停在上次那個房間門外,杜日安隔着門,說:

「大媽,夏娃來看您了。」

房門由裏頭被拉開,杜日安先前說的那位阿婆就站在門邊。

地板上鋪了兩床厚棉被,老太太就躺在上回杜日安父親躺着的地方,比杜夏娃上次看見她時瘦弱了許多,神態中有一種垂死的老。

「夏娃——」看見杜夏娃,老太太驚喜得說不出話,才喊出名字聲音就哽住了,催著阿婆扶她坐起來。

杜夏娃走到鋪被旁,跪坐着,只是瞪着她瞧,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謝你來看我,夏娃。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老太太說着話,眼眶都濕了。

杜夏娃還是默默地,她不習慣這種傷感的溫馨,再者,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李嫂,謝謝你,你先去休息吧。」老太太讓阿婆下去休息。

房間中只剩下他們三人。老太太握住杜夏娃的手,對她看了又看,仔細地瞧了又瞧,想將多年歲月的空白在這片刻的凝視中拼湊出輪廓。

杜夏娃不習慣老太太充滿回憶、溫暖親情的眼神,想抽回手,才剛動,觸見她眼角的淚光,忍住了。

「你長得實在和你母親很像。」長長的凝視后,老太太幽然一聲嘆息。

是嗎?在她這幀和她記憶中的容顏相似的面容背後,有過一段什麼樣的過去,引得她如此嘆息?

「你能告訴我他們的事嗎?我是指我父母親。」她不禁想問。

「他都沒有告訴你嗎?」

他,指的是路。

「說了一些。」

「是嗎?也難怪。」老太太乾瘦的臉佈滿紋路,表情牽動整張臉,更像是要裂開。「他大概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眼珠灰朴朴的,聲音一哽,未說完的話哽在喉嚨里。

「為什麼路會——是不是有什麼不能讓我知道的?」五歲時那晦暗模糊的記憶突然跳出來。杜夏娃抓緊了記憶的殘片。「請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老太太卻不敢再直視她,低下眼,微駝著,說話的語氣也不再那麼平順,輕輕打着顫。

「知道這些,對你沒有好處。」

「請你告訴我。」杜夏娃執意要知道。

「唉!」老太太拗不過,長嘆一聲做為開場白。「事實其實還不就是那樣,一段冤孽。當年你爸媽兩個人相識相戀,我們兩家的家長強烈反對,日生他父親甚至不惜與他斷絕父子關係都不許他跟你母親來往。日生卻不聽勸阻,不顧大家的反對,與你母親私奔,生下了你。你五歲時,他們帶你回家,他父親卻氣得吐血,不許他回家,將他趕出門,隔不久,兩個人就因為車禍死掉。」

「為什麼你們要反對他們在一起?後來還不肯原諒,趕他們出門?」老太太說得籠統,她的疑問太多。

老太太被問得語塞,嘆著氣搖頭。

杜夏娃等不到回答,又問:

「你知道路為什麼會那麼恨你們嗎?當年他們為什麼也反對我父母在一起?」

「因為他認為,是我們——杜家害死你母親,以及——」老太太頓一下,吞了口口水。「路小姐——她姑姑,也就是你外婆。路小姐是他父親唯一的妹妹,兄妹年紀相差很多,所以路小姐也只比路先生大了十來歲。路先生很喜歡他這個姑姑,路小姐也很疼他。路小姐喜歡藝術繪畫,這些愛好也影響了他——聽說他現在是個有名的畫家了,是不是?」

老太太說着,突然跳出這個問題。杜夏娃草草點頭。

老太太才接着說:「我曾經見過路小姐,她不但長得非常美麗,而且年輕、有才華,不少人追求她,她卻偏偏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生下你母親。不久,聽說因為嚴重的憂鬱症自殺而死。所以,你母親是路先生父親撫養長大的,她舅舅就等於她父親。路先生長你母親八歲,表兄妹兩人從小青梅竹馬,感情非常要好。可是,你母親十六歲時,遇見了日生,和日生相戀。日生那時也才二十一歲。我們以為他們年紀都還太小了,所以反對他們來往,哪知道兩個人竟然不顧一切私奔了。真是冤孽啊!」

那聲「冤孽」,聽得杜夏娃莫名地感到心悸。這句話老太太重複說了幾次,每每提起,都帶着哀聲長嘆,似乎在嘆息的底面,還藏有什麼更深的隱晦。

「我不明白,路小姐——我外婆的死,跟杜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路將她的死歸咎於你們?」老太太的話,總說得含糊,也總有些令人費解。

「這……」老太太又被問得語塞了,又是搖頭嘆息。

關鍵的地方老太太總是含含糊糊,杜夏娃聽得模模糊糊。雖然如此,她還是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她大概明白路為什麼那麼恨杜家了。因為杜日生先搶走了他的天使,后因為車禍摧毀了他的天使。她想,路是喜歡她母親的。因為愛得深,所以恨杜家也深。而那畫中少女的謎,也總算解開了。那是十六歲時的她母親。她懷疑,她母親是否也愛路。不管如何,她離開了,背叛了路的愛,在十六歲。

她總算明白,為什麼路畫中的天使,永恆的十六歲。路並不是貪戀少女或慾望青春的肉體,他執著的甚至也不是青春本身。她母親在十六歲時離他而去,以後為人妻為人母,盛開后急速死亡。十六歲,那就成了她在路心中最後的印象。那形象永遠烙在路心中,也從此,她以最燦爛的年齡活在他心中。而路,便一直在追尋,複製那個幻影,複製他心中那永恆的十六歲天使。

知道這些就夠了,她可以義無反顧地愛路,愛他愛到死。她垂下頭,瓷白的臉浮起淡淡的情愁。

「夏娃,你還好吧?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杜日安見她低垂下頭,臉色又蒼白,以為她要軟倒,急忙移到她身旁,扶着她。

「謝謝,我沒事。」杜夏娃臉微側表示沒事,卻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你如果覺得不舒服,可以靠着我。」杜日安靠近了她一些,調整自己的姿態,可以當她的依靠。

杜夏娃僅是回了一個很淡的笑。她的笑是無聲的,淡淡浮現在那瓷冷的容顏,反差成一種哀愁的美。

老太太抿著嘴看了兩人一眼,閉鎖著忡忡的憂心。

「該吃藥的時間了。夏娃,麻煩你到廚房幫我倒一杯開水好嗎?出去后,往右轉直直走到底,再左轉就是了。」

「我去就好了。」杜日安作勢起身。

老太太阻止他。「我想夏娃大概不習慣跪坐,所以讓她起來走動。」

「我馬上來,你請等一下。」杜夏娃慢慢站起來,腳都跪麻了。還沒站穩,整個人便往前撲。杜日安及時伸手將她抱住。

老太太看在眼裏,眉頭憂愁地打結。等杜夏娃走出房間,立即警告杜日安說:

「日安,你絕不能喜歡上夏娃。」

杜日安愣住,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大媽,我只是——」

老太太搖頭打斷他的話。「你不必解釋,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就和當年日生看夏娃母親的眼神一樣。你要聽大媽的話,千萬不可以喜歡夏娃。不管如何,你都要記牢,你可是她的『叔叔』,千萬不能像她父母一樣。」

「大媽,你在說什麼?」老太太語多隱晦,杜日安不禁感到懷疑。「你別管我說什麼,總之,你千萬別喜歡夏娃就是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日安,你們倆如果相愛,註定會是悲劇。」老太太未雨綢繆,杜日安自己未察覺的事,她已經先看出來。

「大媽,你太多心了。」杜日安端坐着,口氣輕描淡寫,一如尋常。

門外腳步聲走近,杜夏娃端了開水進來。

「謝謝。」老太太接過開水,先喝了一口,再慢慢一粒一粒將葯吞下去。

杜夏娃靜靜看着老太太做這些事,濃密的睫毛將她低垂的眼掩蓋。看不見她眼神,便辨不清她表情;在她身周,似是圍了一道霧面的玻璃。杜日安身體微向前傾,拉近與她的距離。

「夏娃,」老太太如先前那般握住杜夏娃的手。灰濛濛的眼珠,因幽暗的燈光而顯得凝重。「將來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堅強。不管你父母做錯什麼事,你卻是無辜的。原諒他們,也不要苛責你自己。懂嗎?」

這些話,說得像偈語,杜夏娃蹙眉,參不懂。她問:

「他們做錯了什麼事?為什麼要我原諒他們?」

「你以後也許就會知道。」老太太不肯說明白。「記住我的話,你是無辜的。」

她當然是「無辜」。她從來不相信宗教上說的,與生俱有的,所謂的「原罪」。但老太太為什麼要如此鄭重其事地強調?她越來越懷疑深藏在底面的可能的隱晦。

但既然是隱晦的,那就讓它沉到底吧。還有什麼能比她對路的愛沉到更低更深淵的最底。

走出杜家,夜氣迎面襲向她,濃稠得恰是混沌初開的顏色。籠罩在杜家的夜,竟是比別處的夜都要來得暗一些,燈光難以滲透。

她回頭望一眼,深深吸了一口夜的涼氣,投身入它的濃稠里。

無需惡魔的引誘,從生命一開始,人的血液里便都竄流着永世也洗不清的孽業,沉睡在基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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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熱帶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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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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