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城西一處荒地,數十個墳頭東一堆西一堆的胡亂安插在這裏,有的是客死異鄉的流浪漢,更多的是些窮人家沒法講究的。有些碑石年代太久已經看不出上頭刻的字跡,也有些墳地已經長滿雜草連墓碑都找不着了。

半人高的芒草經風搖曳,在落日殘斜的橘黃光芒里輕輕顫動。幾隻昏鴉被突來的鋤墾聲驚起,飛到另一頭的樹枝上戒備的看着闖進來的兩個陌生人。

「是咒術。」末鬼淡淡的說着,平靜的望同被他們挖開來又重新安放好的墓地。

末鬼的外表看來絕無異狀,濮陽少仲欲知道他一定在想事情。可是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又不肯痛痛快快的說出來。

濮陽少仲瞪了他一眼,不滿的從鼻子裏吭了口氣,直截了當的問道,「你在想什麼?」

「紅喙。」

「什麼?」

「劉霜霜擅丹青,她房裏掛的那幅母女圖上方卻有一隻紅喙鳥,虎視耽耽的盯着她們。」

濮陽少仲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看到那幅圖是昨天晚上,燈火昏暗下看不仔細,只隱約見到一對母女。今早離開劉霜霜房裏時瞥了一眼,倒的確有看到圖左上角有一根橫出的枯枝,上頭就站着一隻鳥。

「為什麼是紅喙?」末鬼進一步追問。

濮陽少仲已經隱約猜到末鬼想說什麼。劉霜霜擅丹青,描繪人物花鳥的功力不言可喻。會在一幅安詳的母女圖裏畫上突兀的紅喙鳥,自然有可能是想傳達某些訊息。要說近在身側,杜鵑姑娘就在劉小姐身邊侍候着,要說紅喙鳥……「杜鵑啼血?」濮陽少仲不確定的問道。

末鬼點頭。

「可是杜鵑姑娘對劉小姐那麼好,都沒人肯在她身邊侍候了,她還……」濮陽少仲徒然想起劉霜霜看着杜鵑的狠毒眼神,心頭不由一驚:該不會不是沒人『肯』在劉小姐身邊侍候,而是沒人『能』在劉小姐身邊侍候……

對照着杜鵑甜美清純的嬌俏模樣,再想及劉府諸多婢女的死亡,一種詭異的違和感慢慢升起。他有點不能相信的輕搖著頭,半晌才問道,「……咒術要怎麼置人於死地?是用毒還是什麼?」

「真實的情況如何,外人尚不能得知。只聽說需要施咒者的鮮血,也許還要配合時辰或其它因素也不一定。」

「鮮血?」濮陽少仲愣了一下。

「怎麼?」末鬼轉過頭來看他。

濮陽少仲想起今早劉霜霜給他喝的那杯酒,她先是說酒里有她的一滴血,後來又說那只是一滴雞血。他原本以為劉霜霜是瘋瘋顛顛的亂說,現在想來說不定是一種暗示……他連忙將早上的事備細向末鬼說了。

末鬼愣了一下,盯住了濮陽少仲。

濮陽少仲趕忙擺了擺手,乾笑道,「我沒事,真的。」

末鬼沉默了。夕陽拖着最後的餘暉映照在他的臉上,睫毛的暗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末鬼?」

「先回客棧吧。」也不待他回答,末鬼轉身就走。

「兩位回來了!」剛踏入客棧,就見掌柜的手裏拿着一張紙迎了上來。

「什麼事?」

「有位女客人來找兩位,大約是申末西初時來的,等了你們一會,說是沒法再等,跟店裏借了筆墨寫信,匆匆忙忙就走了。」

末鬼接過信卻不忙看,只問道,「什麼樣的女客人?」

「大約這麼高,」掌柜的比了個手勢,「臉上矇著白紗,看不清長相。」

「該不會是……」濮陽少仲一凜。他直覺想到劉霜霜。但劉霜霜瘋病在身,劉魁怎會讓地出府?

他看向末鬼,末鬼卻只向掌柜的道了聲謝,吩咐道,「請替我們將飯菜送到房裏。」便向後走去,濮陽少仲連忙跟上。

燈火下攤開信紙看去,一張偌大的紙上只寫了八個字:『今夜子時敬候盼來』筆跡潦草,下筆輕重不一,顯然是在極度緊迫的情況下寫就的。

「我們是不是先回劉府看看?」濮陽少仲微蹙著眉頭問道。自從末鬼說了紅喙鳥和咒術需要鮮血為引的事之後,他就有了一個隱約的想法:劉霜霜的瘋病說不定是裝出來的!她可能是受了誰的威逼才不得不裝瘋賣傻。想透出一點消息又擔心被看穿,這才畫了紅喙鳥掛上去,希望有人能注意到。

血酒的事也可能是有人授意,但她卻沒有照做執行。姑且不論是誰想害他,劉霜霜違抗那人的命令,說不定就會有危險。--這麼推測起來,這篇凌亂急迫的信,就是她為求救而寫的了!

末鬼凝視着那兩行字,心裏疑問陡生。劉霜霜為什麼知道他們在這裏?如果她真是那樣急迫,又是怎麼在短短的時間裏找到他們的行蹤?

她與那不經意的視線是否有關?是被迫的?或者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還有鳳凰火族的殺手……

末鬼思索了一會,說道,「你回皇城去。」

濮陽少仲愣了一下:這回答和他的問題根本風馬牛不相及,更何況,是末鬼自己答應要和他出來遊歷江湖的,現在不過半年,突然要他回皇城是什麼意思?

他停了一聲,「劉家的事你不想管就算了,我自己去。」

末鬼抬起頭來盯視着他。

濮陽少仲戒備的退了一步。半年相處下來,他早就知道,平常時候末鬼雖然大半順着他的意,隨便他想做什麼

就做什麼,但真正緊要關頭一旦決定了卻不容動搖,點了他的穴叫他躺上半天的都有!

「你聽我說。」

結果話還沒說完,末鬼陡然長身立起,右手拉向濮陽少仲的左腕,濮陽少仲沒料到末鬼會突然發作,側身欲退時已經略遲,末鬼抓住他的手腕將他向後摔去。

『砰』的一聲,濮陽少仲結結實實摔在了榻上。

濮陽少仲摔得這麼重,末鬼也吃了一驚。他在原地轉過身來,望着平躺在床上的濮陽少仲。

暈眩感一下子就過去了,濮陽少仲卻更是心驚膽跳。他知道末鬼雖然摔他,卻絕不會對他施些奇怪的暗招,為什麼他居然會頭昏呢?

該不會……一瞬間他想到前幾天晚上遇到的那些中了咒術的行屍走肉,還有今天在西郊見到的荒墳,他想到他今天早上畢竟是喝了劉霜霜給的那杯酒,還有離開時那突來的心悸……濮陽少仲愈想愈驚,人平躺在床上,額頭卻滲出了斗大的汗珠;他睜大眼睛看着床頂,眼角餘光瞥見末鬼向他走來,他連忙一個鯉角挺身,從床上翻身坐起。

末鬼看他臉色蒼白,身體卻似乎沒什麼異樣,也覺得奇怪。緩步踱過來,從上方俯視着他,看了一會才問道,「怎麼回事?」

突然又一陣暈眩傳來,濮陽少仲閉住眼睛,心裏一陣驚惶。他真怕萬一是中了咒術,末鬼待他就像他待那些刺客殺手一樣,眼也不眨的就掛了……而且就算末鬼不會待他這麼狠,也不可能再讓他留在身邊了。「沒,」暈眩感又過了,他喘了口氣,見末鬼就在身旁,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你別、別趕我走。」

末鬼愣了一下。與鳳凰火族敵對太危險,他原本立意要將濮陽少仲送走的,但濮陽少仲一臉無助懇求的模樣卻讓他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好半晌,末鬼終於在床沿坐下來。「我會去劉府將事情查清楚。之後會去皇城找你。」

「我可以幫你啊!」濮陽少仲連忙說道。他想去找劉霜霜,問清楚今天早上那杯酒是怎麼回事?

末鬼沒有說話。今晚之約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線索,不論如何他都得去一趟證實一下。但字條上約定的時間是今晚子時,離現在不足兩個時辰。若硬要將濮陽少仲送走再回來,時間上來不及;但若要將濮陽少仲一個人留在這裏,鳳凰火族的人可能近在四周,他卻也放心不下。

「我只是想去見劉小姐一面,問清楚事情的始末……如果是我不能解決的,我一定會問你,絕不會亂來的!」濮陽少仲信誓旦旦的保證。

「這件事不論主謀者是誰,劉霜霜一定脫不了關係。在其中的謎團還沒解開前,不要輕信任何人或認定任何事。」末鬼說。

濮陽少仲連忙點頭。

「你可以去劉府。」末鬼最後說道,「但不論誰說什麼,都不能輕易相信。」

濮陽少仲和末鬼悄沒聲的伏在劉府的屋頂上。他們還不到子時就來了,一直靜靜的待到子時將過,仍然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濮陽少仲向末鬼做了個手勢,兩人一齊向劉霜霜居住的院落靠近。

劉霜霜的閨閣早已熄了燈。濮陽少仲將耳朵貼靠在屋瓦上仔細聽去,可以察覺裏頭人不平順的呼吸聲,顯然裏頭的人並沒有睡着。

濮陽少仲自屋檐躍下地來,閃身隱在一株樹后,手指微曲,指勁彈在窗欞上,發出輕微的扣窗聲。

房裏靜了一下,接着便聽衣裳摩擦的窸窣,好象是裏頭的人正在掙扎什麼一樣,接着卻又沒了聲響。濮陽少仲一陣疑惑,抬頭向末鬼望去,末鬼略點了下頭,濮陽少仲便從隱身處走出來,壓低聲音道,「我依約而來,劉小姐有什麼事?」

房裏又是一陣掙動什麼的聲音,卻依然沒有人應門。濮陽少仲心裏一動,靠在牆邊聽了一會。屋裏確實只有一個人,但這個人的呼吸卻十分粗重,好象被什麼壓抑住一樣。

該不會……

濮陽少仲側身閃在門旁,輕輕推開了門,裏頭依然沒有動靜。他轉過身來,劍擊在手,戒備着跨進屋裏。比外頭更幽暗的環境讓他隔了一會兒才大略看清楚屋裏的情形。

只見劉霜霜被人綁在床邊的柱子上,連嘴上都縛了塊白布,正拚命掙扎著要脫離繩子的束縛!

濮陽少仲吃了一驚,趕忙一步向前切斷繩索,劉霜霜立即把塞口的布拿出來,急着說道,「你快走!」

「怎麼回事,是誰……?」

「她假扮我給你們送信!現在這附近都有人埋伏要殺你們,你們快走啊!」

但已經來不及了。一陣暗器破空聲自背後傳來,數點銀標疾射向他們站立的地方,他也不及細想,左臂一撈將劉霜霜拉了過來,劉霜霜驚呼一聲,另一道暗器已經打來。

濮陽少仲一低頭,推著劉霜霜向牆邊靠去。又一道暗器擊來,他反手揮劍將暗器格落,順手從梳妝台上抄起一小盒胭脂,逆着暗器的來向甩出,果然聽得「哎呀」一聲,屋外發暗器的人已經著了一記。

濮陽少仲靈機一動,劍尖挑起方才被格落的銀標,就著記憶所及的方向疾射而出,只聽數聲慘呼傳來,對方已有幾個人受傷。

屋裏空間雖然狹小,但一來可用來遮擋暗器的屏風、桌椅不缺,二來濮陽少仲身手伶俐,反應又快又准,一有暗器射來,他出手擊落便順勢將之前格落的暗器射出,不過片刻,房外已經倒了五六個人。

對方發覺施放暗器並不見得有利,一時安靜了下來。

「劉姑娘?」趁著這空檔,濮陽少仲慢慢移近劉霜霜,輕聲喚道。

劉霜霜蹲在牆邊的梳妝台下,雙手將自己抱成一團。

濮陽少仲一陣不忍心,也跟着蹲下身來,溫馨說道,「妳放心,有我在,他們別想動妳一根寒毛。」

劉霜霜聽見這句話,身子猛地頭了一下,抬起頭來盯着濮陽少仲,睜大的雙眼裏滿是迷惘。

濮陽少仲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覺得有個身影擋在她面前,為她遮住即將來臨的侵犯和磨難,她不自覺得喃喃道,「是……洪哥……哥嗎?」

「嗯?」濮陽少仲聽不太懂她的話語,只隱約猜想她大概是將自己誤認成誰了?想細問,一陣匡啷聲響,背後窗戶已被滾進來的大漢砸壞,明晃晃的綱刀劈來,勁風逼面。濮陽少仲說聲「得罪!」索性一把將劉霜霜抱起,縱身出了房門。

房外果然還伏着五六個人。濮陽少仲冷哼一聲,右手劍脫了劍鞘,砍、削、劈、刺、點、掠,頓時又放倒了幾個。

眼看從各處通道都有黑衣勁裝的人湧進來,密密麻麻螻蟻一樣。這麼多的人從劉府內院跑出來,卻沒有見到劉魁及劉家的下人,想當然大概已經遭了敵手。他想闖進內院去看看,但這批人儘管單打獨鬥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卻有一股拚命的狠勁,即使一刀劈下來會先將自己的胸口送到人家的劍鋒上,依然個個前仆後繼,渾像不顧自身性命只顧殺人的機器一般。武術里講究的什麼『攻敵之必救』在這裏全成了廢話。

一個右手連刀帶胳膊斷了的漢子大吼一聲猛地撲過來,濮陽少仲向側一閃,這漢子便什倒在地,血跡拖在地上渾身滾得血人一樣,兩隻腳用力一合將他右腿來得死緊。濮陽少仲一劍刺去,挑斷了那人的腳筋,那漢子又挺起上身來,用剩下的一隻左手牢牢的抱住他。

眼看另一邊已經有人掄著流星槌打過來,濮陽少仲只好一劍砍去,削斷那漢子的手腕,卻又被他最後的一隻腳絆得幾乎踉蹌跌倒,連忙穩住了,張眼一看,劉霜霜背後一槍刺到,他趕忙跳起來拉開劉霜霜退到另一邊……

末鬼立在不遠處的屋背上,和他的對手隔着十步的距離平靜的互視着。早在濮陽少仲遇襲之前,他就已經和這個人交上了手。只是他們的腳步極輕,遊走環繞間震動灰塵的聲音遠比不上葉間凝露滴落的細微聲響;他們的兵器也未曾真正交擊,只偶爾在幾乎接觸的瞬間,兩人貫入劍身的真氣互抵,發出宛如蛇吐信的嘶嘶輕響。

末鬼的劍很沉,既寬又厚。全力施展起來,一劍砍下十來顆人頭也是平常事,很適合擁有深厚內力的男人使用,也因劍的厚重,貫入內力輕易能斷他人的兵器;而他的對手所使用的劍卻又細又薄,輕盈裏帶着不可忽視的鋒利,若是將內力集中在劍尖上,抓準時機刺在敵人的兵器上,就能立時令對方的兵器撒手。

末鬼從不大意,他的對手同樣小心翼翼。

是以他們都有所忌憚,都不敢冒然出手,都在觀察對方。

濮陽少仲卻是愈打愈驚。以他在江湖上遇過的陣仗而言,眼下這四五十人可說是一群烏合之眾。毫無章法不說,有時推搡拉扯更像一般市井無賴潑皮打架的模樣,可平常半個時辰不用可以全部打發走的,現在說不定兩個時辰都過了,他還連一步路都跨不出去。

他原是熱心衷腸的性子,對怙惡不俊的惡人下手毫不容情,但不到必要卻也不願多傷人命。這麼多人涌過來,他原地想給個警告嚇走他們就是了,卻沒想到這群人全都是打死不退。

已經十幾顆頭頂在地上滾來滾去--除非砍下他們的頭,否則拼盡最後一點力氣他們都會纏住你--他舉起的手已經顯得有點猶豫。

劉霜霜倚在濮陽少仲的懷裏,頭枕着他的胸口,聽着他強而有力的心跳在耳邊震動。雖然在險惡的刀光劍影里,她卻覺得有股莫名的安心感。她的思緒飄回兩年前那個被山賊圍困獲救的日子,她從惶惶不安到開始擔心起守護著自己的人,到……她自然而然的摟緊身旁的人,低聲道,「你打不過他們的,他們都中了咒術。」

濮陽少仲原本就隱隱覺得不對勁,聽劉霜霜一說,心裏更證實這批人只是行動不能自主的可憐人。這一來致命的劍法更不忍心使出來,又幾個回合過後,他的衣衫被削落幾片,臉頰也差點要挂彩。他連忙帶着劉霜霜返到牆邊,卻再也無路可退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見到末鬼自屋脊上躍下,連揮三劍,劍劍都取了對手的要害,三劍過後,地上已經多了三具屍體。

末鬼低喝一聲,「對敵之時,最忌心慈手軟。」

打鬥之中還要末鬼為他分心,濮陽少仲也覺不好意思,想說點什麼,頭一抬,這才發覺末鬼根本沒在看他。末鬼微仰著臉,目光注視着屋檐上的蒙面人。

屋檐上的蒙面人右手虎口滴著血,鮮紅的液體沿着劍尖一點一點滑落,映襯著西斜的月光更顯得詭譎迷離。

只見他左手掇成半環,呼哨一聲,他們眼前十來個大漢頓時都像被誰發動了機簧的玩偶一樣,動作一致的轉過身,躍過屋頂去了。

人已經退盡,蒙面人卻仍站在屋頂上,他凝視着末鬼,眼神里似乎有着滿滿的不甘心。突然一蹬足,轉身去了。

隨着蒙面人的身影消失,不遠處的夜空突然閉起一片紅光,紅光里一隻巨大的火色鳳凰衝天而起,直衝東方而去。

末鬼猛然張大了眼睛,全身都緊繃了起來。

「末鬼?」

濮陽少仲覺得末鬼不大對勁,才想叫他,末鬼已經追着那隻火鳳,頭也不回的走了。

「喂!末鬼--真他奶奶的,你、」濮陽少仲罵了一聲,突然覺得身旁一陣發香襲來,他才想到劉霜霜還給他摟在懷裏呢!

他趕忙放手,不好意思的後退了一步。

劉霜霜只是淡淡一笑,低聲說道,「謝謝你。」

濮陽少仲略紅了臉,趕忙道,「不用客氣,我們先去找找其它人吧!」

「爹他們沒事,只是被下了葯昏睡而已……」劉霜霜疲憊的面容上揚起一絲自嘲的笑,「她怕我死,不敢對爹爹怎樣的。」

濮陽少仲心裏一陣發酸。現在看來,應該是杜鵑利用劉魁的性命威脅劉霜霜替她辦事。但劉霜霜一個弱女子,究竟能替她做什麼呢?

劉霜霜似乎察覺了他的疑問,勉強揚了揚唇色道,「她說我的血能給人下咒,經常就取我的血加在酒里給人喝……不過,那些人,」她瞥了一眼地上殘缺不全的屍體,臉上突然現出憤怒的神情,「我不心疼他們!他們都是五虎山的盜匪,都是洪寬的走狗!都該死!」她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着,顯見情緒十分激動。

劉霜霜被洪寬欺辱會連帶痛恨洪寬身邊的人是正常的,可是眼看這麼多的屍體躺在眼前,鮮血都要浸濕了鞋子,難道達一絲絲的惻隱之心都不曾興起嗎?報仇殺人無所謂,但牽連到這麼多無辜的人……

濮陽少仲則過頭去,輕輕說道,「事情已經過去了,等抓住洪寬,呈報官府,也就沒事了……」他突然說不下去了。即使真的抓住洪寬,殺了洪寬,難道就能保證劉霜霜一定能回復原來的樣子嗎?

一陣難受便在胸口,他吸了口氣,想讓自己振作一點,突來的心悸卻打斷了他的思考。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動武血氣提升的緣故,這次心悸不像之前幾次那樣輕微,猛然顫動的心跳和心痛強烈得幾乎令他站不住,濮陽少仲向後一躺,靠在牆上。他閉上眼睛,卻覺得那痛楚益加明顯,他只有睜開眼來,無意識的望着西沉的月影忍耐。

「你怎麼了?」劉霜霜發覺了他的異樣。

心悸過去,濮陽少仲已經一臉冷汗。他盡量平靜自己的語氣說道,「有件事想請問劉姑娘。」

「嗯?」

「劉姑娘給我喝的酒里應該只是加了一滴雞血吧?除了雞血外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其它的東西摻在裏頭?」

劉霜霜疑惑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

「是這樣的,我飲酒之後,有好幾次突然覺得頭暈心悸,但過會卻又沒事。不知道究竟是……」

劉霜霜張大了眼睛。突然一聲雞啼傳來,月兒已經隱沒在遠方的地平線下,又一聲雞啼傳來,劉霜霜像突然醒起什麼似的,渾身一顫,抬頭緊抓着濮陽少仲道,「天快亮了!」

「嗯,是啊。」

「天亮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麼?」

劉霜霜轉身衝進房裏,濮陽少仲看她跌跌撞撞的模樣,生怕她摔倒,也只得跟了進去;卻見她仆在床沿,伸手摸索著,很快便抓出一柄匕首,想也不想就從自己的腕上劃下。

「妳做什麼!」

「快喝了它!」劉霜霜急道。

眼看血流如注,濮陽少仲哪裏還聽得進去她的話?他連忙拉起一角床單隨手撕成長條,抓過她的手腕就要替她止血,劉霜霜另一隻手擋着他,神色緊張的說道,「方才那些人你也看見了,他們全都跟你一樣,只喝了一杯酒。」

「可是妳不是說、」

「那女人身上還保存有我的一些血,一定是她偷偷加進去的!」

濮陽少仲心頭一凜,看着她。

「咒術有發作的時辰,」劉霜霜已經急得快哭出來,「若是不解咒,等天一亮,你就會失去意識,全部都由人控制了!」

「啊?」

「快喝了它!」

末鬼追着火色的鳳凰,奔出五六十里,直來到縣城附近的一個小山崗才停下來。一個綠衣的女子在那裏等着他。

「你果然還是追來了。」

末鬼看着她。現在他確定眼前這個女子的確是鳳凰火族的人。只有在鳳凰火族王族身邊的人才能使用火鳳。

「我沒想到鳳凰火族還有餘孽末消。」

「餘孽?」杜鵑怔了一下,突然輕柔一笑,而後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瞧着他,「鳳凰原本就是要浴火重生的。你以為你和朝廷幾千兵馬,就能滅了我族?」

末鬼略略瞇起了眼睛。

「我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應劫一次,上次只是借你的手而已。」

末鬼的手腕極輕微的動了一下,他的劍在清晨冷源的空氣里散發出一股逼人的氣息。

杜鵑微微揚起唇角,「你知道咒術總是要配合月陰的。」

「……什麼意思?」

「白天喝下的血酒頂多造成一點心悸,但是夜晚,天亮之前……」

末鬼神情陡然一變,一轉身,直奔劉府而去。

又一聲雞啼傳來,屋裏已經隱隱約約可以看清桌椅各項擺設,昨晚那些暗器有的躺在地上,有的釘在屏風邊,床邊還有一條拇指粗的繩子……劉霜霜腕上的鮮血長流……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慌的,身體瑟瑟的發起抖來。

霧氣和灰塵交雜在清早的朦朧里,太陽就要出來了。

濮陽少仲突然抓起劉霜霜的手腕,就她的手腕抿了一點鮮血入腹。

「這樣就可以了吧?」濮陽少仲抬頭看她。

劉霜霜鬆了口氣,垂下頭來。

濮陽少仲取過布巾替她扎住手上的傷,溫馨說道,「妳大概很冷吧?我先替妳止血,妳再找件衣服套上,我們去找妳爹親,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他,免得他一覺醒來,就看見這些可怕的景象。」

「嗯……」劉霜霜不禁微微笑了一下,輕輕說了聲,「謝謝。」

濮陽少仲見她笑了,心裏也自高興。知道她要換衣服,他也準備退到房外,不料一陣輕微的暈眩閃過,濮陽少仲腳步停頓了一下,突然覺得晨光里的劉霜霜看起來有點像是飄在雲端一樣。

「你怎麼了?」

「……唔……」濮陽少仲已經站不住,他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按在小几上,有些不能理解的望着眼前愈來愈模糊的劉霜霜。疲累的感覺一下子攫住了他,他眨了眨眼,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卻只覺得腦海里充滿了五顏六色又說不出所以然的景象。他踉蹌了一步,慢慢閉上了眼睛。

「濮陽公子!」

濮陽少仲突然向後仰倒,劉霜霜大吃一驚,正要搶上扶他,突然一陣光影閃過,眼一花,一個黑色的身影已經將他圍在臂彎里。

末鬼右手攬住癱軟的濮陽少仲,左手五指箕張,憤怒使他幾乎忍不住出手,他猛地握了一下拳,盯視着她道,「將解藥交出來。」

劉霜霜被他這樣冷冽的殺氣懾得退了一步,她不知道濮陽少仲究竟是怎麼了,欲知道她若是不說話,這男人肯定會殺了她!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絞緊椅背,顫聲道,「我不知道……」

末鬼一揮手,劉霜霜只感到一陣勁風拂過,睜眼看時,眼前的紫檀桌面已經破成片片,她嚇得又退了一步,卻見一道綠色的身影涼了過來,擋在她面前。

「你殺了她也沒用,知道怎麼解咒的只有我而已。」

劉霜霜不敢置信的瞪着杜鵑,「妳……」

「多謝姑娘了。」杜鵑頭也不回的笑着,對末鬼說道,「你帶着鳳凰火印,到有容棧道來。我會替他解開咒術。」

末鬼細長的眼睛略略瞇了起來。他知道她的實力不容小覷,半個時辰前輕易敗給他也許只是藏拙,他卻依然忍不住想當場將她格殺。但濮陽少仲已經昏迷,他沒有把握能在動手的同時能護住濮陽少仲。

「他的時間不多,你最好好好把握。」杜鵑冷冰冰的說道。

「我明白了。」末鬼橫抱起濮陽少仲略微發燙的身軀,轉身而去。

另聽幾聲重物墜地的悶響。屋外樑上幾名黑衣人墜下地來,已是氣絕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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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心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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