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緊迫的追逐從暗夜持續到黎明。

躍過城牆,遠離人煙,竄動樹木草原,驚攪無數酣睡鳴禽,突地一聲長嘶,喑啞不知名的啼聲里,掌影劍光交錯躍動,兩道人影翻騰在嶙峋山壁間。

濮陽少仲早已不知道自己到了何方,也不知道為什麼能追得這麼遠、這麼久。劇烈跳動的心臟好像就要迫出胸口,撞擊著肺腑的不知道是疾掠而過的風還是他提涌而出的狂亂內力?幾道粘熱的液體腥膩地劃過他的臉龐,他也懶得去分清那是從身體的哪一處滿溢而出?他只知道他要追上這個人。他一定要追上這個人,他要殺了他,他非殺了他不可!

長劍映着朝陽閃起千道眩目的光,黑色人影衣袖翩翻,掌風穿插在劍隙里,一次又一次擊偏他刺來的長劍;他改刺為挑,手腕翻轉劍花狂亂;黑色的人影足尖輕點,借力飄飄逸落在他身後;他瘋猛回身,對方雄渾的掌力迎面而來,他也顧不得閃避,手中長劍刺出──

宛如風削銳石的聲響。

他的劍緊握在手裏,劍尖點在對方的心口,差一寸就能刺進心臟的距離,他卻再也前進不了。

鮮血自他唇角涌落。

他一步踉蹌,身形後退。「哈、哈、哈。」他低低的笑了起來。藝成下山風光飛揚的濮陽少仲哪裏去了?是現在這個連親仇都報不了的窩囊廢嗎?哈哈哈。

拄地的長劍顫抖,震裂的虎口沁出的濃稠血紅,漸漸湮沒了掌與劍之間的空隙,在他的袍袖和黃土地間滴潺連綿。

黑衣的男子漠然的注視着他。

※※※

「你知道那是五百年才能練得一粒的葯丹嗎?」

在殿裏來回踱步的藍發君皇,帶着些許不滿的表情看着跪在他眼前的人,「一個普通的魔界人能活多久?不過兩百年左右!」

「濮陽柔羽是難得的人材。」玥抬頭說道。

「他又不作官,一個只會吟詩作對的才子有什麼用!」

「人活着,就有無限的可能。聖魔界的主戰與主和兩派爭論至今一直沒有結果,濮陽柔羽的能力或許可以打破這個僵局。」玥按在地上的雙手圈握成拳,汗水滑落他光潔的額頭,「何況,君皇……現在並不需要這葯,能救的人才為什麼不救?」

「你這是在跟朕說話?」藍發君皇驀地停步,「你為了他連判斷力都失去了嗎?如果朕可以將葯贈給對朝廷無尺寸之功的平民,為什麼就不贈葯給宰輔?他對朝廷的貢獻有目共賭!」

「……」玥抿了抿唇,突然一個叩首,站起來轉身就走。

「站住。你去哪裏?」

「濮陽柔羽只剩一口氣了,臣要去陪着他。」

「你不能去。」藍發君皇冷冷的說道。

玥有些愕然,「為什麼?」

「貴族、朝臣都知道濮陽柔羽與宰輔是主和與主戰兩大對立派系的主要人物,你是天子近臣,難道不懂得避嫌?」

玥一怔,突然一笑,伸手解下冠戴,「現在我不是了。」

「你!」

玥回身一拜,一昂首,返身而去。

※※※

轟隆的雷聲嘶吼,黑色的雲層層疊疊涌了過來,間雜着晶亮穿梭的電光,暗沉沉的天空濃重著風雨將來的氣息。

黑衣男子驀地停步,微仰的目光盯視着天際涌動的烏雲。風的來勢很急,一場暴雨大約是避免不了的。

他離開戰鬥的地點已經半炷香的時間有餘,奔出的距離也已經超過百里許,但是──

嘩啦聲響,雨點開始漫天擊打,落勢又快又狠,冰冷的雨水澆灌着他的軀體,很短的時間內身體已經一片冷意。

殺人很容易,救人卻很麻煩。

黑衣男子微抿著唇,考慮了會,又回身向著來時路奔去。

也許現在的天空本來就是黑的。

雨水洗去濮陽少仲身上黯涸的血跡,也扯著更多的鮮血奔騰流動在他的腳下。他聽見雨聲、感覺雨灑在他的身上澆冷他本是炎炎炙熱的身體,竄動着,掘走他僅余的溫度,剝奪他所剩的感覺,他睜大眼,前方一片茫茫。

他不能死的。那柄利刃就像刺在他的心口,他不得不狂吼狂奔來消解那不能消解的劇痛;他怎麼能死?他還沒拔起那柄利刃,親自為哥哥上藥包紮;他怎麼能想什麼死不死的?他還沒有報仇,他還沒有拔起那種痛得他要流淚的翻湧激蕩的情緒!

約好了的,很久以前就說定了的──

『哥哥,你怎麼樣了?痛不痛?』

『不怕不怕,仲兒在這裏,誰都不能欺負你哩!』

※※※

「玥大人──」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濮陽然介抱着最後的一絲希望迎出門外,此刻向後一倒,幾乎要跌坐在門坎上,後邊的從人趕緊扶住他,低聲勸道。

玥心裏有愧,也無心去聽,微低着頭,勉力剋制自己的聲音聽來淡然:「濮陽大人,我……去看看濮陽兄。」

濮陽然介明知他看不見,卻也只能略略點頭示意,嘴一扁,早已掌不住老淚縱橫。

幾個大夫立在門前低聲討論著,間或隔着幾聲嘆息。玥不言聲進門,摸索著到了濮陽柔羽的榻前,觸手處一片腥粘,顯見是新流的血液。他輕輕咬了咬牙,蓄了勁力,一掌按上濮陽柔羽的胸前。

內力立時娓娓流入濮陽柔羽的體內,渾身周轉一遍,漸漸匯進胸口受刀處。刀傷太深,若是冒然拔出可能導致大量失血而亡。在沒有靈藥相助的情況下,唯一的方法是以內力由內而外,一面逼出兵刃,一面維續筋脈,才有活命的可能。

玥明知以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完成此事,他卻無論如何不能忍心看濮陽柔羽漸漸死去,就算只能多維持一刻也是好的。

『濮陽兄,你認為我該應君皇之邀出仕嗎?』

『怎麼問我?』濮陽柔羽笑道,『你自己覺得呢?』

『我是個盲人,許多方面沒有用場;論才,濮陽兄也高我十倍。我想君皇只是希望我能留在他身邊罷了。』

『那你想留在君皇身邊嗎?』

『我覺得,』玥頓了一下,『在忘懷嶺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好。』

『那就留在忘懷嶺嘛!』

『這、』玥微微蹙眉。

濮陽柔羽一笑,打斷他的為難,『這樣吧,你出仕,但給自己立個心眼,一旦覺得在君皇身邊的日子比不上在忘懷嶺,那就回忘懷嶺。有長老幫你,君皇也不至於就強人所難不是?』

幾個月來橫在心裏的枝梗就這樣消融得無聲無息。他一怔,亦是一笑,輕輕點了頭。

內力不斷的輸送下,玥漸感難支,幾度勉力試圖增援,卻也只能讓濮陽柔羽的脈搏跳動維持在不停止的狀態。心頭一慟,順着腮邊兩滴淚珠已滾了下來。

突然一陣溫暖的內力自他背後傳來,玥心神一震,幾乎脫口喊出;耳後一陣輕緩低語:「別急,慢慢收力,朕會接替你。」一條手臂自他背後彎出,接替著按上他原先按的位置。

「君皇?」玥幾乎不能置信也不敢置信,緩緩挪騰出位置來,怔怔的面對着他。

「你們預備着。」藍發君皇頭也不抬的對着一群悄沒聲立在一旁的大夫說道,「再醫不好濮陽柔羽就等著領死吧!」

內力運動,不過片刻,榻上已是熱氣氤氳。

※※※

玥在寢宮外徘徊了一陣子。

君皇替濮陽柔羽療傷后,回到寢宮已經兩個時辰有餘。君皇內力深厚,需要休息這麼長的時間,顯見內力損耗甚多。他心下難安,就在寢宮外守着。

「玥大人,君皇累著呢,您還是先回去歇著吧……」侍立在寢宮外的太監見他已經佇候了一個時辰有餘,不由得低聲勸道。

結果寢宮內略微低沉的聲音響起,「是玥嗎?進來。」

玥緩步而入,循着熟悉的氣息慢慢走進這個陌生的地方。即使沒有肢體上的接觸,他仍然可以感覺說話者元氣的大量流失。「君皇……」什麼絆了他一下,玥一步微跌,順勢跪了下來。

藍發君皇看了他一會,輕輕嘆了口氣,「你起來吧。」

玥仍是跪着,「我──」

「稱『臣』。朕沒有答應你離開。」

「……臣遵旨。」

藍發君皇一笑,「你不必這樣,朕沒怪你。」

「謝君皇。」玥站了起來。

「葯不能給濮陽柔羽。」

玥微低了頭,「臣明白,是臣莽撞。」

「有件事情,朕要問問你的意見。」

「臣知無不言。」

「朕替濮陽柔羽療傷之時,發現了兩件事。」藍發君皇微皺眉首,這兩件事他已想了一段時間,卻總得不出合理的結論。「濮陽柔羽身上,除了昨日才受的掌力與刀傷之外,在他背後,還有一道不淺的劍痕,依癒合的情況推算,受傷的時間就是他告病的時候。他的病,其實是劍傷。」

玥一怔,臉上已微微變色。「……這些傷,是同一個人所造成?」

「朕以為是這樣。」藍發君皇點點頭,「奇怪的是,如果是同一人,為何不在當時就取了濮陽柔羽的性命?這樣一來,宰輔不就不必大費周章的要濮陽柔羽進宰輔府了嗎?」

『何況我了解他,在任何人之上──我不會有事的。』

難道!玥心緒一動,「請問君皇,濮陽柔羽昨日所受之傷,可是絕對的致命傷?」

「絕對?你這話問得奇怪。濮陽柔羽身上的傷當然能致命,」藍發君皇笑了笑,「不過如果你是指兇手能不能當場格殺濮陽柔羽,不給他留下一線生機的話……朕以為是可以的。」

原來如此。之前他一直不能理解,見事一向透徹的濮陽兄,為何明知危險,卻還要留在濮陽府,原來是這樣。玥輕輕噓了口氣,臉上已微有笑意。「第一次的劍傷是刺客私下給濮陽柔羽的保護與警告。濮陽柔羽受傷恰好是在宰輔提出要他代理職務之後不久,他如果受了傷,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推拒這件事,另外也是警告他宰輔會對他出手的意思;昨日刺客則是奉命而來,要取濮陽柔羽之命。為了能和宰輔交待,他不得不重傷濮陽柔羽。」

藍發君皇略覺訝異,「這樣說來,刺客和濮陽柔羽交情匪淺?」

「刺客出自宰輔府,而濮陽柔羽曾在宰輔府待過兩年,臣以為有這個可能。」

「嗯。另一件事,濮陽柔羽曾經受過很重的內傷,雖然已經痊癒,卻也因為經絡受損之故,失去了九成以上的內力。」藍發君皇一頓,「奇怪的是,這並不像是強勁的外力擊傷,而是自內而外,像是他自己刻意造成的一般。」

玥胸口一擰,既心疼又難過。濮陽柔羽離開宰輔府後,他曾經去探望過。一個原本健康瀟灑的翩翩公子,突然間像是將死的人一般,折磨得不成模樣。「或許,這就是當初濮陽柔羽突然離開宰輔府的原因……」

「玥?」

「對不住,這是臣所能知道的極限了。」

※※※

濮陽少仲睜開眼睛,只看見一整片凹凸不平的山壁。四周十分寂靜,聽得見山壁匯流的水珠滴下的清靈聲響。劇烈的頭痛使他無法思考,渾身的疲憊更讓他只求能好好睡上一覺。但他總覺得似乎有件事在心裏翻騰,讓他的眼帘一直無法安心的合上。

他重複掙扎在濃厚的睡意與趕快清醒好仔細思考的拉鋸里,漸漸的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再度恢復意識時,只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正快速的移動着。疾風掠過他的耳際、鬢邊,一陣陣透骨的寒意不斷吹襲他的身體,他不自覺得向緊靠在身旁的溫暖偎去。……好像是誰抱着他吧?回應着他的依靠般的,攏緊了臂膀。是誰?他勉力想抬頭睜眼看看,拚命努力帶來的困盹讓他還未達到目的又陷入迷濛。

算了,天大的事也等我睡醒了再說……

他XXXX的,什麼鬼時辰!三更半夜的,您老不睡我們還要睡呢!

「噯,來啦!」店小二滿臉不情願的自溫暖的被窩裏爬起來,懶洋洋的拉開早就緊閉的大門。外頭天色潑墨似的黑,一眼掃去,什麼都沒有。

「去!見鬼了-嗚哇-!」店小二啐了一口,才回頭眼睛突然瞪成了銅鈴,一聲哀號沒到盡頭,一道冷冽的眼神生生讓他住了口。

「客、客倌……」店小二結結巴巴的問道,「吃、吃飯飯……還是住住、店店……」

「你去找個大夫來。」

低沉的聲音冷冷的吩咐著,店小二這才看清楚這個黑衣人懷裏還抱着另一個人。

要叫大夫就不會是死人……他XXXX的,還好不是鬼!店小二咽了口口水,已是滿臉堆上笑來,「得了,小的先帶您老到房裏鬆快鬆快,大夫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一個晚上的急雨,地上到處都積了水窪,客棧里的客小二一邊將院裏的積水掃開,一邊覷著愈來愈烈的日頭。

時間差不多了,店小二放下掃把,到廚房裏端出飯菜,照着昨夜大夫的吩咐,到客人房前輕輕叩門。

「客倌醒了嗎?」

聽見房裏有些聲音傳出,店小二便推門進去。昨夜的少年已經醒轉,正睜著一雙眼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店小二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一陣雞皮疙瘩竄上來,趕忙放下托盤裏的飯菜,又隨手抹凈了座椅,「客倌請用飯。」

「你是誰?」

「呃?我、我嗎?」店小二一楞,以為是他不滿意侍候,臉上趕緊堆上笑來,「小的渾名二楞子,鎮東人,不到十歲就在這客棧里招呼客人,客人一向也說還伶俐的……客倌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就是要桂勻河裏的大青錦下酒,小的也能給您找來。」

二愣子?不認識。桂勻河、大青錦?

少年又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咦?昨夜一個客人帶您來的,還連夜去找了大夫來看病……」

看病?「我怎麼了?」

「呃,小的昨夜忙着給您燒水,沒聽見大夫怎麼說。不過看爺今天氣色不錯,興許只是受了點風寒而已……」

少年微微蹙起眉頭,「帶我來的人呢?」

「另一位客人嗎?今早已經離開了。啊,爺放心,另一位爺已經結清了帳,還多給了些,說是爺身子骨兒還虛弱,要多補補,大夫也吩咐好葯了。」

少年抿了抿唇,眼角瞥過一邊案上置放着的長劍,「那是我的嗎?」

「該是吧。」店小二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少年又考慮了好一會兒,「你認識我嗎?」

「啊?」這什麼問題?難不成是那個皇親國戚,還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微服出來玩,擔心人家認出他的身分?店小二眼睛一亮,小心陪笑道:「這個,爺昨晚才來的,小人有眼不視泰山,不知道爺是……」

「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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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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