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假日是應該屬於親人朋友的,能夠在環境、言談、行動上都有家庭生活的氣氛,原來有種難以言宣的歸屬感。

或者可以作一個比喻,出席慣了囂鬧大場面,就好比吃膩了鮑參翅肚,忽然有平淡雅緻的平常人家庭生活,就等於吃了一頓清茶淡飯,別具風味。

我身邊沒有能好好談話的朋友,也似乎有一段日子了。

蔣幗眉已經去世多年。

洪紅令我想念幗眉。

不知道陳家輝會不會令我想念杜青雲。

只這麼—想,我就渾身打顫。我開始警告自己,不可重蹈覆轍。

於是在下一個周末,陳家輝再邀請我與辛兆武夫婦結伴同遊時,我狠一狠心回絕了。

我的理由很簡單,我答:

「我這個周六及周日忙得很。」擁有着每一分每一秒而無所事事的我,撒了這麼一個大謊話,令我益發覺得心虛情怯,坐立不安。因而,日子更難過。

我在書房內看書看得不是味道,翻電話簿找一些什麼朋友,全都是有家有室的,或是在業務上有關連的,在假日搖電話到對方的家裏去,用的又是怎麼樣的借口呢?

幾艱難找到了一位舊同學周如珍的電話,記得那日在中環中華總商會吃午飯碰到了她,對方慌忙把名片塞給我,並且熱情地說:

「有空給老同學搖電話。」現在有空了,就給她搖電話吧!周如珍歡喜得近乎熱鬧的聲音,嘻嘻哈哈地從電話筒里傳過來,道:

「福慧嗎?這麼巧,我們正愁往哪兒找一隻麻將搭子,家中來了朋友,剛好只七個人,你若來呢,就湊成兩台麻將了。」我腦子裏立即浮現起自己到了周如珍家,坐到一堆陌生人中間搓麻將的情景,那種感覺猶如家無餘糧,要問做喜宴的主人家討飯吃似的情景。這口飯,怎麼樣咽下肚去呢!我只好答:

「那天見面之後,答應給你搖個電話,問候你一聲罷了。」之後就掛斷了線。也真羨慕那起能夠一頭鑽進麻將台去,便不知人間何世的人,是太棒的謀殺時間玩意兒了。

或者有一天,我江福慧非要強迫自己培養出這種興趣來不可。

自屋頭走到屋尾,在花園轉了幾個圈,我終於回到睡房來。

打開了那個百多尺的活動衣櫃,凝望着一套套、一件件色彩繽紛的衣服。我把身上的家常便服脫下來,再找到了那些心愛而根本未曾穿過的衣服,逐件試穿着,在鏡前翩然起舞,擺着最一流模特兒的姿態,欣賞著名設計家的精心傑作在自己身上所起的奧妙作用。

其實所有的時裝設計師都不如上帝棒。

當我無聊地把衣服脫落在地上,於鏡前看到一個美麗得似極品雕刻的女性胴體時,我呆住了。

試用手輕輕的撫觸著這個女體的雙肩,我嚇得慌忙回身便跑,把自己拋落在床上,飲泣起來。

一如碰觸到沒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刻,光滑而冰冷得教人渾身顫抖。

我看來似是沒有生命地活着。

這樣子下去,我會瘋掉。

腦海中浮現的那個人,使我遍體生寒,繼而生熱,細胞在擴張之後又呈收縮,循環不息,我大聲叫嚷起來,驚動了家中的傭人。

他們在用力叩門,問:

「小姐,什麼事?什麼啦?」我鑽進了被窩裏,再說:「你們進來。」管家走進來了,看到了我,才稍稍定神,問:「小姐,你剛才大聲地叫嚷……」

「替我打電話給何耀基,請他把銀行的幾個高級職員,找來吃晚飯,你去打點一席豐富的酒筵來。」

「是的。」管家慌忙答應着去辦。一個半小時之後,管家按動主人房的內線電話,說:

「是何耀基先生的電話,你接聽嗎?」我拿起了電話,喊了一聲:「耀基叔,你好。」對方的語調有點遲疑,道:「福慧嗎?我給好幾位同事搖了電話,有些不在家,有些家裏有客人,有一兩位說,如果你沒有什麼要緊事商量,他們答應星期天陪伴家人。」我自動地點點頭,道:「沒有什麼要緊事,下次再約吧!」

「福慧,要不要我來陪你?」

「你不要陪伴家人嗎?」

「都是老夫老妻了,有什麼關係。」

「不,你留在家裏吧!我等會也要到外頭走走。」掛斷了線,我躺在床上,癱瘓了似。直至管家的聲音,再從對講機傳出來:

「小姐,預備好了的酒菜如何?」「都擺出來吧,我這就下樓來吃。」偌大的飯廳,長長的餐桌,放滿美酒佳肴,我坐定下來之後,忍不住笑起來。太像電影出現的那清朝的末代皇帝每天所享用的筵席了,富貴繁華,不過寂寞難耐得離了譜,破了格,不是滅亡,就是沒落了。

我完全可以想像到這一刻,邱仿堯在幹什麼,他大概是跟葛懿德一同作燭光晚宴,仿堯拿筷子夾了好菜,往妻子的嘴裏送。

才這麼一想,我那握著筷子的手發軟,嘩啦一聲,嘴裏的食物,就吐了出來。

誰會想到本城的女富豪,周日會是如此地過。

我沒有理會管家的驚駭,披了外衣,開出了我的林寶堅尼,直向著心目中的目的地開去。

到了尖沙咀的那間夜總會門外,始把車子停下來,但沒有下車。

管嘉賓泊車的領班走上來道:

「小姐,你是要進夜總會去?」

「不,我在這兒等一個人。」

「小姐,我們大門口不可以停車等候。」我沒有做聲,只從手袋裏拿出了一疊金澄澄的鈔票,塞到領班手裏。「這樣子能泊車了吧!或者你站到角落去數一數,數完了鈔票我要等的人就出現了。」我沒有再注意那領班差不多是嚇呆了的反應,我只是全神貫注於夜總會門口。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看到了我要尋找的人。

那個「庄尼」!我大力的鳴按響號。

庄尼身邊有位打扮得時髦至極的中年婦人,他和她同時迴轉頭來,看到了那輛林寶堅尼。

我把頭伸出去,叫:

「庄尼,我們去兜風去!」庄尼一聽,立即對身旁的婦人講了幾句話,就撇下她,火速跑向我,上了車。在車窗外,猶見到那被遺棄的女人,一臉憤怒、不甘與狼狽。我笑。

「被人遺棄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我們破壞了這位太太今晚的興緻。」

「不相干,只要不是非我不可的話,她還不至於無藥可救。」我望了庄尼一眼。「庄尼,你是有智慧的。」

「行行出狀元,不是嗎?」

「為什麼要幹這一行?」

「不是告訴過你了,為了要開林寶堅尼。你今次不叫我佐治了。士別三日,刮日相看,你是有了進步嗎?」我唰的一聲,煞停了車,道:「來,別說廢話,我們換個位置,你來開。」

「好極了。」跑車一直在繁華的夜都會內到處亂竄。「庄尼,如果你可以永遠擁有這麼一輛名車,你是否會洗心革面,退出江湖?」

「要擁有這麼一輛名車,並不容易。」

「如果有人肯送給你呢?」

「慢著,」庄尼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有沒有看報章雜文的習慣?我就曾讀過一位女作家的一篇雜文,她說,她不是一個奢求的人,她只希望退休時,能夠在園子裏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樹,在樹蔭之下,她可以放一個鞦韆架,或一套園子用的桌椅,舒舒服服地坐着看書乘涼。「可是,要有這麼一棵大樹,必須要有一個起碼幾畝的花園,等於要有一間大屋,也就是說年中要繳納相當高的地稅,且需要僱用園丁花王打理,如此類推,她其實要有一筆非常可觀的積蓄,才可以安享晚年。」我輕嘆。我感到可惜,風塵之中肯定會有慧質蘭心的紅粉,原來也有智慧精靈的異性。

庄尼繼續說:

「養一架林寶堅尼,每月的保險保養需要多少,把它開到徙置區、廉租屋的街道上泊,是不是太委屈了它?汽車或者玩物應占財產的百分之五吧,已經比例相當大了,是不是?那麼,我應該有多少身家才對?」

「庄尼,那是很可惜的事,你自己糟蹋了自己。」

「你不也一樣?」我一怔。「為什麼又來找我了?是為了始終執著於一個人,而那個人沒有回到你的身邊來?」我垂下頭去。「來,我們玩一個遊戲,好不好?」庄尼說。「今夜開始,你回家去考慮,重新正常的生活起來,有應該有的朋友與社交。我也回家去考慮,不再惦念著這林寶堅尼,那就可以自正途去奮鬥,將來買輛日本小轎車。」

「庄尼!」我驚嘆。「相信我,我從沒有見到過像你這麼年輕、漂亮、富有的女子,要來這種地方找朋友,太太太可憐了,而且,我想我認得出你是誰。江小姐,何必如此?什麼傷心事都應成為過去。是你的總歸要回到你身邊來,不是你的,強求不來。」

「庄尼,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我們已經是朋友,如何?遊戲開始好不好?」

「為什麼肯給我這番鼓勵?」

「因為我的工作是安慰那些的確再難站起來做人、滿心創痕、又沒有時間與辦法去療治的女人,而不是去摧毀像你般前途如斯錦繡的女子。前者還可以自圓其說,後者就肯定是難辭其咎。」庄尼再沉思一下,道:「不只是行行出狀元,每行的人都有他的自尊。」庄尼把車風馳電掣地開回深水灣的江家大宅門前,下了車,把手依傍在車頂之上,俯身對我說:「這是我的傳呼機電話號碼,你可以找我,但只為給我答案,看是我先登彼岸,還是你。」庄尼伸手把我拖下車來,緊握我的手,道:「謝謝你讓我開了一次林寶堅尼,太棒了!」他拍拍車頂,就飛跑着走出大閘門,像上次一般叫停了計程車,絕塵而去。或者任何人都會下意識地在生命的途程上做一些特別的、出入意表之事,正如這位庄尼。

經過了他的鼓勵與周日的教訓,我稍稍克服了心理故障,我回復與陳家輝、辛兆武和洪紅的假日交往。在思念邱仿堯的同時,我還得竭力讓自己生活得健康正常。

這個周末,結伴四人往新界遊玩了一日,下意識地都覺得意猶末盡,我也怕太早回家去,於是提出由自己做東道,到大潭的美國會所去吃晚飯。

那兒的西餐廳高雅清爽,在最近更加添了現場演樂隊奏樂,既可以輕歌,又可曼舞,非常的有情調。

四個人選了近窗口的一個位置坐下,點了菜,繼續款款而談,都是到社會上頭做事的年輕人,是不愁沒有共通的興趣與話題。

辛兆武的豪爽與洪紅的坦然,再加陳家輝的幽默,把暢敘帶上高峰。

正笑語娓娓,款款而談之際,我微抬眼,望向餐廳的入口處,就呆了一呆。冤家總是會狹路相逢的。

上天一直不喜歡我在感情上有片刻的輕鬆。

那對來人又重新教我投入到緊張的精神狀態里。

不單是我的神情稍稍有變,就是在座的陳家輝也因為注意到我的臉色,轉而把視線向周圍搜索,尋找原因,發覺了邱仿堯與他那嬌媚的太座,正雙雙對對地拖着手走進來。

陳家輝是市場中人,自然聽過關於我的故事。

然而,現今唯一應該做的,就是裝傻扮懵,若無其事。

他依舊積極而興奮地加入話題。

辛兆武與洪紅因為是工業界人士,對財經圈子的人事比較陌生,自然不會一如陳家輝般敏感。於是,一派健談爽朗,令那桌子的氣氛相當熱鬧。

只是我稍為沉默了。

我有一點點的分神。

久不久,好像禁耐不住五內的焦灼,而要拿眼瞟一下對面餐桌那恩愛的一對。

邱仿堯夫婦不知道有沒有看到我。他們一直在燭光之下喁喁細語,陶醉的表情溢於言表。

這是不足為奇的,順理成章的事吧,為什麼還會如此有效地觸動到我的每一根神經,似橡筋般被越拉越緊。

音樂台上的樂音是悠揚悅耳的,很惹人走下舞池去翩翩起舞。

邱仿堯與葛懿德就是其中踴躍的一對。

辛兆武也忽然拖起了洪紅的手,說:

「我們一齊下海去。」洪紅嗔道:「說得多難聽。」然後還是笑盈盈地站了起來,跟着夫婦二人都慫恿著陳家輝拉我加盟跳舞的玩意兒。家輝覺得自己是明白我的心態的,於是額外溫柔地對我說:

「我陪你坐坐。」惟其他的語調充滿了諒解與支持,反而成為一種激素,使我作出強烈的反應。我調高聲浪說:「不,我們跳舞去!」陳家輝也不禁一愕,抬眼瞪着我,這才使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點唐突,慌忙解釋說:「別讓洪紅掃興,她下海也得有個伴。」

「對。」陳家輝立即站起來,為我拉開椅子,陪着我走下舞池。舞池並不大,跳舞的人也不算多,一下子邱仿堯與葛懿德就看到我。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小葛狀甚興奮地向我打招呼:

「福慧,是你。」我盈盈淺笑,故意跳近他們,很平和地說:「家輝,我給你介紹,是邱仿堯先生、夫人。」陳家輝很快地停住了舞步,先跟邱仿堯握手。邱仿堯臉部的表情並不怎麼樣,完全表露不出什麼特別的感觸與反應來,這無疑是在我希冀之外的。

「只你們兩位來吃晚飯嗎?」小葛問。「啊,不,跟我們的一對好朋友同來的。」陳家輝的這句簡潔而有內涵的回話,是令我相當滿意的。陳家輝表示我們是同一陣線,有假日生活的親切朋友,這對我的體面與感覺非常重要。

我不要在邱仿堯和葛懿德的跟前表現自己的寂寞與孤伶。

後者的反應還不是最令我不安的。

至於仿堯,一個曾經相愛過的男人,他在看到我的悲苦之時,動了惻隱憐愛的心呢,抑或會幸災樂禍?

縱使起子垂憐矜憫,又如何?他能再進一步表示些什麼呢?

萬一真的以目睹我的孤清為慰,一泄年來的積怨,那又情何以堪?

這種險怎麼能冒?

故而在舊情人跟前,就算不是意氣風發,也別蓬頭垢面,落寞無寄才好。

「等下我們到你們的桌子去坐坐,好不好?」小葛這樣問。我心內有點不舒服,覺得這女人老是喜歡帶着她的戰勝品在戰敗國前炫耀似,那麼的令人難受。

然,還未待他作出反應,陳家輝已經答話:

「好,請過來坐,把我們的好朋友給你們介紹。」六個人坐到一桌子去喝餐后酒與吃甜品時,氣氛雖是愉快的,然而,看在我眼內,老覺得故意努力營造熱鬧氣氛的是陳家輝與葛懿德,倒是辛兆武和洪紅,表現得最自然,回應得最舒泰,無疑是相當出色的配角。至於男女主角,其實都很不期然的,似有默契的異常沉默。

這個發現,對我而言,反而是心上一喜。

自己是覺得在這種場合,無話可說,因為中間夾雜着太微妙的感情與關係,可能動輒得咎,還是閉嘴為妙。

對方若是也有同樣的反應,等於有類似的感覺,這或可以引證到他心內還是有情。

洪紅忽而的想起什麼似,在臨別時這樣建議:

「我們下星期周末在家裏舉行泰國食品節,準備請一些朋友來吃飯。請你們四位也來玩玩好不好?」葛懿德立即回頭看着丈夫,問:「我們下周日正好有空,是不是?」也不等邱仿堯反應,她就對洪紅說:「好呀,就這樣一言為定。」如果我在這個時候提出來說,自己沒有空參加的話,怕有小家子氣的感覺,還是保持緘默為佳。辭別時,六個人在美國會所內,很自然地分乘了三部汽車回去。陳家輝的車子泊在車房的最盡頭,他在前頭領着路,我跟在他背後走。

當我經過邱仿堯的汽車時,略略感觸到有一種奇異而又並不陌生的眼光,在瞪着我。

心頭微微鼓動,那種深刻的感覺一下子就過去了。

坐到車子上去的我,還在回想着當時的情景而相當入神。

邱仿堯剛才是這樣子瞟我一眼的,必須有特別的意義在,可是,意義在哪裏呢?就要自己去揣摩推測了。

直至到了江家大宅門口,車停下來了,我才從迷惘中回過神來,說:

「多謝你送我回來,更謝謝這天的豐富節目。」

「希望你愉快。」陳家輝說這話的語氣很明顯地有言外之音,反而使我不自覺地感動了。我禁不住問:

「家輝,你下周日會到洪紅家去嗎?」陳家輝很誠懇地說:「讓我陪你去好不好?我相信他們會希望你出席。」我重複問:「洪紅他們?」

「對,洪紅夫婦,還有邱仿堯他們。」陳家輝額外地加了註釋。我聽罷,心立即急劇地跳動起來,一時間不知要怎樣接腔下去。「請相信我的觀察力,我覺得你缺席,會為他們帶來很大的失望。今天晚上的幾位朋友,實在都渴望能跟你多敘,或各有不同的原因,心意卻是一致的。」

「你這麼肯定嗎?」我是忍不住要套取多一點的資料。「辛兆武與洪紅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對他們的愛惡,我知道得太清楚。洪紅尤其是個直性子,喜怒均形於色,看得出來,他們重視你這個朋友。」陳家輝這番解釋,當然不是我最緊張要知道的。可是,總不能開口問,只能盼望對方再有下文。果然,陳家輝又說:

「我跟邱仿堯並不相熟,我對他的估量在乎我的切身經驗。男人的想法如何,怕是相當一致的。」我睜圓了眼睛,熱熾地等待家輝可以提供進一步的資料與答案。「從前在學校里,走在一起的不單是兆武、洪紅和我,還有一位女同學叫顧盈的。我們四個人是兩對,其後,兆武得成正果,我沒有,其間發生過的誤會不必細敘了。這以後,每逢有舊同學的聚會,彼此碰上了,表面沒說什麼,但其實我是心如鹿撞。得不到手的東西,永遠最珍貴。」

「是她提出分手的,你才有這種感覺吧?」我問。引用到自己的環境來,就不一樣了。當年,決意要離開自己的是邱仿堯。誰知陳家輝說:

「不,是我提出分手的,只為一些做人處事的原則跟對方生了意見,我就拂袖而去,多年過去了,在身邊出現的人,沒有一個比得上顧盈,這是最大的關鍵。驟然重逢,心上的漣漪不絕,尤其是看到她比先前更艷麗、更光彩,且身邊又另有相伴,一種懊悔與妒忌的情緒,驅使着我,有意無意地盤算著如何再謀相見,再行相敘。」

「結果呢?」

「每一次的敘面都不斷添上悵惘與綺思,其實那過程是相當浪漫的。」說這句話時,陳家輝望着地面,用那雙薄薄的皮鞋踢着地上的一些石屑,然後,又昂起頭來,仰望着天上的點點繁星,完全是一種有所思、有所愛、有所寄的神緒。他是摯誠地追溯及沉醉往事。

「結果,」陳家輝繼續說:「藕斷絲連的浪漫到了沸點,我們兩個人都忍不住,再走在一起,以後是另一場天崩地裂的戀愛。」我急切地問:「她呢?」

「她?」

「對,顧盈現在哪兒去了?」

「回到她丈夫與孩子身邊去了。」

「嗯。」我嘆了一口氣。「心內的洪潮,總要暴發於宣洩之後,才會回復理智。誰都一樣,除非一開頭,就拒絕它的醞釀。」陳家輝的意思是最明白不過了。如果我願意再度跟邱仿堯燃起激情,那麼,就利用以後的見面,為自己,甚而為對方製造機會。

同樣,如果我已經心地澄明,對邱仿堯毫不動心,那麼,也是見亦無妨。

如此分析下來,下周的約會,是不必迴避的。

陳家輝以男性的身分,以切身的經驗,以開明的態度,以坦率的表現,去讓我明了一個事實:邱仿堯不可能毫無感覺,絕不動情。

然而,後果,又是另一個在今日就不可不一併考慮的問題。

我徹夜地思量,得出的答案是,只有一種情況之下,我不應該再跟邱仿堯在非公事場合下見面,就是我對他仍有憧憬,仍有希望,仍有感情,卻又決不願再起任何情海上的波瀾,為刺激與歡樂支出一筆相等或甚乎高昂的代價。

再簡單點說,除非我對邱仿堯的只是純情。那麼,就把這份感覺永遠藏於心底,成全對方的徹底平靜與幸福。

然而,這種不屬於現世紀所有的偉大情操,要實施起來,有很大的困難。

愛一個人,總是心思思,要跟他共享蜜意柔情的夢境,跟他攀越興奮刺激的巔峰。

這是正常的、健康的心態。

陳家輝讓我重拾一份遺失多年的信心。

他輕輕地扶我一把,我就站起來了。

這些年,在事業上,我的政策是成王敗寇。

為什麼在愛情上的一仗,卻打得如此的不痛不快。

工作上頭,我完全是乾淨利落的。

我喜歡的生意,傾全心、盡全力,把它辦至成功而後矣。

我沒有興趣的投資,立即拋諸腦後,不屑一顧。

誠然,我的判斷也曾有錯誤,我的愛惡也有誤導成分。

可是,我非常的習慣不為潑翻在地上的牛奶飲泣。

為什麼感情的處理至今仍如此的拖泥帶水?

既已放棄,又復回顧。

既已偷窺,又復膽怯。

這不應是我,江尚賢之女。

當年,江尚賢面對着的一段段情史,都處理得如此百戰百勝,讓他的各個女人都恰如其分,依足他的需要演出她們的戲分。

為什麼我不可以繼承亡父的這份凜凜雄風呢?

我越想越激動,越有雄心和壯志,去迎迓這場有可能發生的感情之戰。

我開始投入備戰狀態。

這個禮拜,我專心調撥了一個上午,到城內最昂貴的那家發浪理髮店去,跟拿過國際髮型大賽優異獎的理髮師東尼研究一個最新的髮型。

「江小姐,你現在的髮型其實十分適合與好看,我上三個月才跟你換了這個髮型的,現今就不滿意了嗎?」我一直是東尼的顧客,故此,他有此一問。「不,仍喜歡,但,我堅持要轉換另外一個。」我的意思,只有我心裏明白。我既是迎戰,當然別打無把握的仗,盡量不放過每一個爭取贏面的機會,此其一。

其二,我的性格,從來都光明磊落,來清去白。

我的愛、我的恨、我的喜、我的怒,全部宣諸於世,不作隱瞞。

曾有過的一時隱晦,令我不安。

現今回復鬥志,我就不必迴避,打正旗號向對方宣戰。

女人的髮型能非常有效地影響整個人的形象與樣:貌。

我要煥然一新,明白向邱仿堯宣示,再戰江湖,目的物正是他。看他怎麼樣。

東尼聳聳肩,不置可否片刻,便重新投入工作。

他當然具備專業精神,包括對顧客至上的服務態度之認同在內,故此,只—下子的思考,他就想出新主意來,問:「江小姐希望新髮型能產生青春活力抑或成熟艷麗的結果?」我稍一沉思,就答:「前者吧,如果不過分,加一點點反叛的野性味道,我還是可以接受的。當然,不要讓新髮型牽累到我在本港工作進行上產生尷尬。」東尼會意地點點頭。這個髮型的設計,真是要考究心思的。

顧客的要求,簡單點說,就是要踏實之中見到活潑,沉靜之內看到嫵媚,在浪漫裏頭仍有莊嚴,在叛逆之上更顯性格。

任何一位商業人士都喜歡在他的工作崗位上接受挑戰,髮型師也不會例外。

東尼非常有心思地為我服務。

三小時的工夫之後,整個利通銀行主席、本城首席女富豪就煥然一新。

那一頭濃密的、光可鑒人、烏光水滑的頭髮,閃著亮光,柔順地貼在頭皮上,短而直而松而軟是整個髮型的特色。當我是靜態時,很見端莊,還配合我的地位。當我稍稍回頭,有個微細的動靜時,立即是一份躍然活力的表現。

誰人不曉得我的身分,都會一眼望上去,認定我是最時髦的都市女郎,有着滿身的青春而微帶傲岸的個性。

若是相熟的人看到我時,眼前必定為之一亮,會覺我是職業女性與企業家之中最講究裝扮的人。

這種效果,完全能達得到。

於是主客二人均甚滿意。

在周日來臨之前,我刻意地囑咐了幾位銀行的高級職員,在黃昏到深水灣大宅來,陪我打足幾小時的網球,讓我在正常運動之餘,累極而舒暢地睡足九小時。

翌晨起來,我在鏡前一照,果真是精神爽煥,整張臉像那些剛噴過水的玫瑰,鮮艷欲滴。我微微揚一揚頭,那個新髮型所能帶動的優美效果立即湧現。

我是很滿意的。

當陳家輝來接我同到洪紅家去時,他也不禁一愕,說:

「你轉換了髮型?」

「求變,常來新鮮感,平添生活樂趣。」

「好看極了。」陳家輝反應如此,正正是一個良好的訊號,我笑到心坎上去。當我隨着陳家輝走進洪紅家裏去時,彼此都張大了嘴,我駭異於辛兆武夫婦的品位如此高雅,一室的佈置,都是以木頭及藤為主,絕不昂貴,卻十分十分的有性格有味道。辛氏小夫妻的家是個太像樣的家了,簡直羨煞旁人。

至於辛兆武與洪紅,瞪着眼睛看今天的我,覺得我整個人出落得額外神氣,精靈之中有着慧黠,像只醒目卻惹人憐愛的小貓。

洪紅忍不住說:

「你比上星期更漂亮。」我笑着答:「是嗎?下星期要不要也把我約出來看看,可能每個禮拜的個人指數都有上落。」各人都為我這句話笑倒。可以想見,一個人只要下定決心,悉意栽培自己,總是會有成績的。

過了約定時間,邱仿堯夫婦還沒有出現。

洪紅開始在廚房內忙得團團轉,一邊指點着她的泰佣弄那泰國晚飯,一邊嘴裏咕唧:

「怎麼懿德還沒有來呢?都已經到吃晚飯的時候了。」我答:「會不會有事不能赴會了?」「不會嘛,今早她才搖電話來問,要不要帶點什麼水果糕餅之類,我說了,什麼也不用帶,只帶她那好看的丈夫一起來就成,她哈哈大笑地就答應下來了。」

「或者交通有阻滯。」

「也有可能。葛懿德這人倒是蠻爽快的,我看她是個樂天派,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地笑,沒有憂愁似,跟她做朋友,被感染得整個人也輕鬆起來,是吧?」我點頭。「她從前跟你辦過事,是個能幹的助手吧?」我沒有正面答,只說:「你怎麼知道?」

「她告訴我的。就是因為你的關係,她才認識邱先生,尋得個如意郎君。」

「你們談得這麼深入嗎?」我說這話時,心上不大好受。「我說了,她是個明快人,這個星期,我們通過兩次電話,談得很暢快。」我沒有再接腔,我要保持平靜的心境,以歡愉的精神去迎接我的挑戰對象。目前最重要的不是跟葛懿德爭洪紅的寵,這一點自己得記住才好。候過了七時半,辛家才揚起葛懿德銀鈴似的笑聲,一疊連聲地道歉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遲到了。」「遲到總好過不到,我們歡迎你。」辛兆武再向廚房說:「客到了,洪紅,可以上菜呢。」廚房內的人高興地回應着,連葛懿德都跑進去湊高興,鬧着要幫忙。我先把一缽泰國酸辣濃湯捧在手上,走出飯廳,有人慌忙伸手過來接住,放到飯桌上去。那是邱仿堯。

他把湯擺停當了,回頭再看清楚眼前的我,有一點點驚駭,禁不住說了一句:

「你的樣子不同了。」

「嗯,是嗎?」我答:「是因為剪了個髮型吧!」隨着這兩句閑聊,我們開始一齊動手在各人的小湯碗內放湯。這種很平常很平常的舉動,兩個人合作無間地做起來,使我在心內引起了陣陣的牽動,神經脹鼓鼓的,怪難受,也好受。我不能估量邱仿堯此刻在心裏想些什麼,我只知道自己的腦海內,正憧憬著一幅溫暖幸福的小兩口子生活圖畫來。

如果這個佈置得如此溫馨而有性格的房子,並沒有旁的人,只是我倆的小天地,那會多好、多幸運、多福氣。

然而,擁有福氣的是辛家夫婦,承接好運的是葛懿德,好得坐擁著兩個女人的怕是邱仿堯。數來數去,我一無所有。

我忽然的苦惱了,咬一咬下唇,打算回頭轉往廚房去。

就那個揮動着一頭秀髮的小動作,使我帶着叛逆性的嫵媚頓生,邱仿堯是不是已把這個畫面收到視網膜去,捨不得放棄,不得而知。可是,他說:

「這個新髮型很適合你。」我一怔,才曉得說:「謝謝!」兩個人在一起時,沒有話題以至使氣氛冷凝的話,只有兩個極端的後果。一就是互相覺著無可挽救的疏離;一就是彼此起著心知肚明的共鳴。

目前,邱仿堯與我之間,究竟是前者抑或後者,只有各自的兩心知。

誰都不會表態。

要在很瑣碎、很零細的蛛絲馬跡中惴度對方的意向是一個艱辛的歷程。

推算失誤,再而輕舉妄動,牽連的結果可大可小,是一個感情賭博的惡險。

在今日,邱仿堯怕是輸不起,我更輸不起。

於是,只有按兵不動。

就算所聞的樓梯聲是千真萬確,也斷斷不敢亮相而走下來,免得一敗塗地。

兩個人僵立在飯廳內的片刻,像從頭經歷一場感情跌蕩的戰役,只堅持一點,是兩軍對峙,卻誰也沒有輸贏。

直至到葛懿德、洪紅等自廚房內捧著各式食品走出來,再加上辛兆武已調校好酒,加入飯桌,緊張的氣氛才被沖淡了。

洪紅的活潑,辛兆武的豪邁,再加上小葛的爽朗,吃飯的場面仍是鬧哄哄的。

「備了八個人的飯菜,臨時有一對鬧彆扭,不來了,我們可要分擔他倆的食量,不可浪費。」洪紅這樣說。小葛一聽,就答:

「幸虧我和仿堯沒有鬧彆扭,否則,你們四個人要吃雙份。」說完這話,她俏皮地拿眼瞟了丈夫一眼。邱仿堯沒有表示什麼,只微低着頭頗專心地吃菜。

我頗覺著狼狽,不能對這些輕鬆的笑話作出反應。

一頓飯的確是在笑語娓娓中用畢,然而,跟上星期的情況沒有大分別,我與邱仿堯是最沉默的一對。

這對我來說,可能是個喜訊。

最低限度證明邱仿堯是介懷的,總比已是沒事人一個好。

飯後,小葛幫着洪紅把盆碗拿到廚房去,一邊熱心工作,一邊怪異地問:

「你怎麼沒有僱用女傭?」

「辛兆武有虐妻狂,他喜歡我為他親自操作家務。」我剛好抬頭觸著了邱仿堯的眼神,他原來也正在留意我的反應。一個喜歡享受賢妻服侍的男人,是否能深得一般職業女性的歡心,抑或覺得他過分?

在洪紅的身上,當然是前者。

然則,我呢?

在心上,我正在思考,如果提出要求的人是邱仿堯,哪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就在那一剎的自我幻想中,我很想這份齷齪的、自閉似的情懷能解脫開放。

我尋着了另一個發泄的目標,於是走過陳家輝的身邊,柔聲地問:

「家輝,你會不會跟辛兆武一般見識?」這句話的含義可大可小。我並沒刻意去看邱仿堯的表情,我並不打算輕易顯露我的實際企圖。

陳家輝對於我的這一句問話,先是一愕,才思考準備作答,可是辛兆武已經插嘴代表發言了,他道:

「放心,我知道家輝不如我專橫。」這個答覆太令我滿意了。我不是真的擔心陳家輝對家庭的要求。

只是辛兆武的語調,為我打了氣,我俏皮地覺得滿意極了。

任由邱仿堯去胡思亂想吧。

這麼一晚的敘會,零零碎碎發生的事,已足夠令有心人回味不已。

這一堆新近結交起來的朋友,似乎是約會頻頻的。

我開始覺得,對這個心靈感應與追逐的遊戲發生興趣。

已不知一連多少次,在言語和行動上表示出我跟陳家輝的感情正在不斷發育。

這一夜,同游暢敘完畢,照例由陳家輝把我送回家去。一向,當車子抵達江家大宅時,總是由陳家輝下車去替我拉開車門,可是,這一晚,抵達目的地之後,家輝只伸手熄滅了馬達,交疊着手坐在車內。

「有說話要跟我講?」我問。「對,你不算太累吧?」

「不,還可以。」

「辛兆武和洪紅是很有趣且友善的一對朋友。」

「同意。多謝你為我介紹。」

「不,我現在有點後悔。」

「為什麼?」

「怕尾大不掉。」

「你太敏感。」

「我並不愚蠢,辛兆武與洪紅是對淘氣的紅娘,可是君瑞與鶯鶯均非我和葛懿德。」我呆住了。我沒有想過陳家輝會如此坦率。

事態如果不是嚴重的話,他大概不會冒此直言的重險。

既是如箭在弦,不得不發的話,也有一個好處,把壓抑在心內的事,吐出來,是為一陝。

因此,我說:

「我和邱仿堯之間的故事,已成過去。」

「不可以有續集嗎?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全仗機緣而已。」

「你認為機緣已至?」

「連旁觀者都有此感覺,當事人若還未知的話,我會義不容辭地提醒她。」

「謝謝你。」我低下頭去,思考着應該如何把話接下去。「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要平白地把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提點責任往肩膊上擱?」我凝視着對方,等待答案。「因為我對你曾作鼓勵,所引致的一切後果,忽然自覺有點責任。」

「你是在悔不當初?」

「可以這麼說。」陳家輝苦笑:「人的感覺與顧慮真是複雜。只不過是幾個星期的工夫,由開頭我因為禁不住對你的關懷,而為你編排一種健康的社交生活與破鏡重圓的機會,到如今忽而覺醒會可能帶來更大的麻煩而張皇懊悔,於是……」

「於是希望我臨崖勒馬?」陳家輝對這個問題,不作正面回答,他只說:「經過這些日子來的相處和觀察,我看到兩個現象。」

「哪兩個現象?」

「邱仿堯對你仍有深厚的感情,在伺機發動。」

「另外一個現象呢?」

「葛懿德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這兩個發現加在一起,就是可能有更大麻煩的理由了。我歪著頭,想了一會,說:

「家輝,請回答我一些問題。」

「好。」

「為什麼對我如此關懷?」

「你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客戶,在你身上,我看到我的財富,因而需要投桃報李。再下來的另一個理由是,」陳家輝頓一頓,才答:「我認為像你如此條件的女人,老早應該想辦法突破桎梏,還你清爽。這些年,你其實仍困擾在杜青雲事件的餘波之內,要擺脫,重新為人,辦法只有兩個。你這麼聰明,我能想到的,你也必會想到。」我自明所指。要整頓過去,一就是以新人取代舊人;一就是正視舊人,再續前緣或是自重逢之中尋出不再牽掛糾纏的憑藉。

目前,眾所周知,我並沒有機緣實行前者。

「家輝,你為我的事而費心傷神,很是感謝。」這是我的真心話,連累旁的朋友,在接觸到這問題上,生上這許多的疑慮、顧忌、矛盾,真是為難。「家輝,如果我作出任何決定,你都會站在我的一邊支持我嗎?」「會。在支持你一事上,我完全有備而戰,包括公和私事。」說罷,陳家輝忽然苦笑,多加一句話:「不必說感謝的話,你知道我在你身上也能受惠。我不是個純感情用事的人。」說罷,才走下車去,為我拉開了車門。一整夜,我出奇地睡得安穩。

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坦率地把感情問題攤開在面前討論與研究。

通過與陳家輝那一席話所能得到的發泄,令我仿似做完一場運動,疲累,卻是打通整體脈搏地舒暢。

我需要休息,好好地睡上一覺,再算。

然而,天才微微發亮,我就驀然轉醒過來。

我霍地坐起來,以為自己在做夢。

沒有,不是夢,是現實。

又要正視活生生的一天了。

能安處於熟睡之中是那麼安樂,那麼了無牽掛的。難怪有些傷心失意的人但願長眠不起。

沒有夢,不要緊,只要不再轉醒過來最好。

醒后的頹然惆悵,也是一種難堪。一念及還是要一無進展,有日過日的活下去,心就灰,意就冷。

即是富貴榮華仍不敵傷感,不期然就恨父母為什麼把自己生到世上宋。

我立即跳下床去,趕快脫離一個可以縱容自己胡思亂想的地方是正經。

我換過便服,差不多是奪門而出。

太早了,天才發着魚肚白。

連司機都未上班,我把自己開慣的車子駛出來。

那是一輛曾迷倒一位美少年,竟經營出賣肉體的勾當,為了佔有它的林寶堅尼。

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原來都在追求自己手上所沒有的東西。

那輛通體銀白的名車,在深水灣道上平治,一直開出跑馬地。

我打算去拜祭亡父和亡友。

我曾悉心地安排,把蔣幗眉安葬在父親身邊。

生前,我的童年好友跟父親的一段忘年之戀,是如此縝密地包藏起來,不為人知。

歿后,讓他們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相依為命,亮相人前,也許是一個補償。對活着的後人,感覺的確如是。

清晨的墳地額外的孤寂寒傖,好比窮透了的人躑躅在午夜街頭,環境與時分都加添了壓力,而倍覺凄涼。

我已記不起何時曾在父親墓前跟他說話了。

這天之所以來訪,是為胸臆已有承載不下的疑難困擾,昨夜被陳家輝撩動起來,需要進一步的發泄。可是,找誰去當這傾訴對象呢?

除了父親,除了蔣幗眉,我還是只有他倆。又即使他們已長眠地下,亦復無人可以取代。

因而,我只有來了。

多麼的無奈與傷感。

走了一小段的路,已到墓前。

奇怪,竟有鮮花。

在那鑲嵌在墓墳上的大理石花瓶上,插了一大蓬粉藍和白色的毋忘我,那些嫩潤明亮的花瓣承接着清晨的露水,顯得異常清麗。

誰會來拜祭他們?誰又有此心思,作此敬禮?

我忽而覺得墓地的周圍陰風陣陣,地上的殘枝敗葉,隨風而微微飛動所發出的聲響,加添的不是生氣,而是蒼涼。有太多不可知的事在這兒發生著似,這令我不寒而慄。

父親江尚賢與好友蔣幗眉之間,總是蘊藏太多的秘密,不為人知。生前如是,死後也是這樣嗎?

我拿手掃着手臂,企圖給自己帶來一份溫暖,跟着緩緩地蹲下去,撫觸著那冰冷的大理石花瓶,再拿起一枝花,輕聲地說:

「毋忘我。」耳畔立即聽到了一聲迴響,道:「對,是叫毋忘我。」跟着我看到身旁有一雙漆黑的皮鞋與一對深灰色的褲管出現。我嚇昏了。

很自然地頹然坐跌到地上去,再昂起頭來,竟見到一張不應該在這兒、這個時刻見到的臉。

對方伸手把我拉起,還未曾站穩腳步,我又清清楚楚地聽到他說:

「我每天早上都在這兒候着你,我知道你終歸會來。」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來不及細想,事情怎麼會發生的?我已經整個人酸軟得像一團棉花,被簇擁在對方的懷抱里。

固然是為了我的措手不及,引致的驚駭與惶恐,也為對方是一股強大而不能阻擋的力量。

我嚇得閉上了眼睛。

眼角隨即滲出了淚水,沿着臉頰而下。

是期待已久的解脫,因而喜極而泣?抑或是束手就擒,屈服於命運之下,準備接受另一次挑戰的決斷,因而使我落淚?

對方不會明白,不會知曉,甚至不會留意。

他只是跡近瘋狂地,啜吸着我的雙唇,使我隱隱作痛,而又不能擺脫。

他像深具魔力的魔鬼,在這個天朦朧、地朦朧的清晨,決心把我體內的精血一次過抽脫。

之後;我就有如一具行屍,完完全全地聽命於他,屬於他了。

坊間的傳說,總是認為那些無辜者,在被害之後,就像上了毒癮,非常心肯意願地跟着那厲鬼一輩子了。

現今來問我:你的情況也如此嗎?

答覆差不多是肯定了。

像過了一千一萬一億年,他才放開我。

瞳眸相對。

地下仍是沙沙沙,那些枯葉微微被吹動而碰觸到我的腳跟時,還覺得有點濕濡,是露水吧?

每一個微細的感覺都如此清晰,自然就不是夢。

我的眼淚無休止似的汩汩而下,鼻子開始寒宰作響,我昂起頭,望着一片淡灰的天空,企圖不讓淚水再滴濕衣襟。

是有首民歌這樣說的:

「昂起頭來走路,為了不使眼淚在人前滴下。」是的,尤其是跟前的這一位。然而,一切都顯得太遲,對方重新拖起我的手,拍著,說:

「別哭,流淚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信我。」是信他的時候了。我的精血被對方噬吸之後,我是他的信徒、忠僕、擁護者,當然得信他了。

我們手牽着手,緩步向前走。

天還沒有大亮,然而,在我的感覺上,滿眼都是陽光。

我們面前的光源似乎來自非常遙遠的一方,二人肩並肩一直向著光源走去,前景是光明而樂觀的,又像走進時光隧道,開始重溫多年前曾擁有過的浪漫與溫馨。

走得很輕快、很曼妙、很寫意,也走了很久,我們才停下了腳步。

邱仿堯終於把我帶到一處屬於我們二人的天地里,他重新捧起了我的臉,細看之下,情不自禁地再俯首下去,輕輕為我吻干淚痕。

當我接觸到對方裸露的肩膊時,我渾身因緊張和興奮而微微顫動。

那寬闊的肩膊,結實的胸膛,曾於多年前在菲律賓一個蕉風椰雨、景色秀麗的島上,向我展示。我明知道幾夕纏綿,數朝眷戀之後,就得分離了,然,我還是抵受不了深情熱愛所牽動起的誘惑,伏到邱仿堯的懷抱里去。

當年,陪伴着我們的是海浪聲,海水湧上來,退下去,那種波動一如相戀人兒身心所承受的緊張與鬆弛。

如今,耳畔只有兩個歷劫重逢的愛侶那細細的嗟嘆與喘息,氣勢和感受一樣有如澎湃的波浪,翻上來,覆過去,終於把狂燃的愛火撲滅。

當激動的情懷獲得了宣洩之後,一剎的平靜,讓當事人的頭腦緩緩地清醒過來。

在回味着剛才絲絲甜蜜的當兒,我已曉得問一些跟現實有關聯的問題。

「你真的每天早上到墳地去嗎?」

「嗯。」邱仿堯答應着。「從哪個時候開始?」

「回港來之後不久。」我笑,說道:「回港來,就為上我父親的墳?」語調明顯的是得意的。我看邱仿堯沒有作答,一個翻身,抱住了他,把臉抵在他的胸膛上,再問:

「你沒有答我。」

「女人愛明知故問的原因究竟在哪裏?」

「你看呢?」

「勢必要男人把你們的自尊捧到半天去,才叫甘心,是不是?」

「你不願意?」

「我已經以行動履行了我的心意。」我昂起頭,用手指掃著邱仿堯的鼻尖,欲言又止。「別誘惑我!」邱仿堯說:「你可以想像到後果。」說罷,捉住了我的手指。我吃吃笑地掙脫開了,說:

「不,不,我有很多正經事要跟你說。」

「不是時候吧?」

「為什麼不?你不是等待了這些年,才得着這個可以跟我一訴衷情的機會?」

「我的理想跟你的略有出入,我着重實效。」

「可惡!」我啐了他一口,再問:「如果我不到墳地去呢?」

「你不會。」

「何以見得?」然後我立即俏皮地說:「因為我孝順。」邱仿堯斜眼看我,忍不住笑。這個稍微帶不屑的表情,是多年前的邱仿堯所沒有的。

那段日子內的他,是個沒有稜角,只有純情的男人。

歲月往往為人帶來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磨難,而使人稜角頓生,好比刺蝟,一遇有風吹草動,自然聳立起堅挺的銳刺來,以作防範。

我完全明白邱仿堯從前受創有多深。

就算今時不同往日,也不能責怪他。

當然,我對仿堯的深情令我心甘情願的予以諒解。

邱仿堯並沒有附和我的說法,他的表情甚至否定我自以為孝順的說法。

我於是追問:

「那麼,你為什麼認為我是必會到墳地上去?」仿堯答:「你會去祈福,因為你知道蔣幗眉和你父親會保佑你。」太一針見血了。人總是會從利己的角度出發去處事待人,也只有從這個角度去揣測,才最可靠與可信。對亡父亡母挂念,需要撥出時間與心情應付。

為自己的福蔭祈求,則會刻意而專心地安排。

邱仿堯的推斷其實只不過把我的心意宣洩於口而已。

下意識地,人總會在愁苦與困擾之時,求庇神靈。

父親生前視我如瑰寶,他的紅顏知己蔣幗眉在遺作的序言亦曾赤誠地表示,她和父親疼愛我。

為我的幸福,表示願意賠上生命。

死而有知,他們會護庇仍庸碌在世的親人。

心靈與精神上的互相需求與援引,仍會將殊途的人與鬼拉近。

因而,邱仿堯相信我會有日到墳場上去。

我不能否認這種推斷沒有準繩,我抿著嘴,默不做聲。

邱仿堯拉起了我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去,輕柔地吻了一下,才說:

「不要生一個願意在風露之中為你佇立終宵的人的氣。」

「仿堯!」我重新地懷抱着對方:「生氣的人其實是你,你一直不能予我諒解,並不知道我的委屈。所有人與周圍環境都把我迫到牆角去,一旦反抗了,就都說我無情無義。」多少年來,我不曾如此發泄過,如此苦水一吐,一瀉千里。「我不用諒解你,我只需要愛你。」邱仿堯把身翻過來,面對面地對我說:「我以為自己可以忘掉過去,為公義而離棄我的摯愛,原來我高估了人性。回菲律賓后,我一直惦記着你,清晨、黃昏、日夜,只要我孤獨,就更難忘情。」

「即使有小葛在你身邊?」邱仿堯不打算回答這個令他神經驀然緊張的問話,他不要在這個時候,這個環境內提起葛懿德。唯一徹底的解決辦法是令我分神到別的銷魂事上去。一切都是如此真實的,並不是夢。

為此,世界在我的心上突然發光發亮,美好得似踏進神話之中。

我開始了生命上嶄新的一頁。

差不多跟我有往來的人,都漸漸感染到自我身上傳來的愉快與輕鬆。

即使在利通銀行莊嚴的會議室內,議論著嚴肅至極的公事,我這位年青的主席穿着得很保守,打扮得很踏實,依然流露的笑意與甜蜜得忍不住外泄的語氣中,令滿座生輝,頓覺活力充沛。

沒有人明白這個轉變的幕後理由。

或許應該說,人們仍然下意識地認為這隻不過是女性,尤其是口含銀匙而生的職業女性所特有的情緒化現象,時而激動、時而亢奮、時而喜、時而憂、時而怒,總是無常。

連我身邊兩位算談得來的異性朋友,宋滔與陳家輝,都只覺得我整個人都精神了、輕鬆了,而不明白底細,亦沒有意識到需要追查原委。

宋滔一直照顧著惘然軒的工程,明顯非常順逐。

本城建築工程的快速,聞名於世。

對於一個建築師來說,尤其喜歡這種萬丈高樓從地起,也只不過像平地一聲雷般,轉瞬就已成事的計劃。

曾為本城興築銀行大廈,勇奪國際榮譽的知名建築師卡本能就曾談他的工作感受。

「從工作開始到完工,相當迅速,讓我在短時間內看得見自己的心血,那種興奮好比一個懷孕的女人,希望老早就瓜熟蒂落,知道生男還是生女的心態一樣。須知道懷孕期可能發生很多意外,會令做母親的膽戰心驚,恨不得在獲悉了將為人母的翌日,孩子就已呱呱墮地,曉得叫母親。」「在海外興建一間小平房都需時,不像本城,天時地利人和配合得天衣無縫,參與工作的人,上至總指揮,下至地盤小工,都以能在三天內建成羅馬的效率辦事。」結果呢,羅馬當然不會在三天內建成。然而,為了這個意欲,肯定會加一大把勁,於是效率高,成果好,是順勢發生的事。宋滔在這一天邀約了我到地盤去巡視,工程比預期進展還要快。

我開心到了不得,也顧不得還有建築經理站在一旁侍候,就一把抱住了宋滔,吻在他的臉上,說:

「你永遠是能令我喜出望外的人,自從替我興建那娃娃屋時開始。」宋滔靦腆而期期艾艾地應着,心上其實是頂歡喜的,嘴裏只道:「相信比預期早一個月,就會興建到頂層你的那間雲頂複式別墅了,到時我再請你來看。」

「好,滔叔,我要站在那園子裏伸手向天空摘星星。」當我說着這話時,神情天真,看呆了宋滔。「福慧,你這陣子額外精神奕奕。」「可不是?」我輕鬆地答:「我說了那完全是因為你的緣故。」言者無心,我顧不了聽者是否有意。同樣,當陳家輝向我報道有關收購文藝書城的計劃有多少困難發生時,我毫不動容,一改過往凡事堅持,爭取到底的性格,我甚至隨和地說:

「他們有執著的理由,是不是?我看文化界中人有他們的獨特性格,不畏強權式地收購,也不願作妥協式地出讓,是不是?文化事業的人都不純以利益為前提,也有他們可敬與可愛之處。」陳家輝有些微的駭異,還來不及反應,我就歪著頭,道:「當日我是在什麼情況之下一定要把他們收購到手為止的,怎麼現今都記不起來了?或許人老了,記性差。我十多二十歲時,在學校里是出名的電腦,輸進去的資料,永遠貯存,一按鈕,就能原封不動地翻出來。」我吃吃笑地說着往事,很有點兒自覺幽默,弄得陳家輝啼笑皆非,把雙手插進袋裏,有點不置可否。「家輝,你笑我?」我問。「啊,不,不。我正在想,難怪在下位者終日奔波勞碌,原來上頭無意中一句戲語,講出口來,下屬就拚命去完成使命,忙得滿頭大汗之際,才發覺老闆在一夜之間改變了主意,或把前事盡忘了。」陳家輝是笑着說這一段話的,然而,仍見苦澀。「你在怨我?」

「誰敢如此?」聽后,兩人都哈哈大笑。「文藝書城一事看着辦吧,蔣幗眉的書是早晚要出版的,不急在今朝今時,很多事情其實急不來,時機一至,自會水到渠成。」陳家輝只有點頭。他當然想不通個中因由。

一個在順境中的人,很自然地擁有廣闊而容人的胸襟,因有餘情剩力去易地而處,看別人的苦衷和困境。

我所有的脾氣都只對牢一個發泄對象。

例如這一夜,我在深水灣的大宅內候着邱仿堯,他卻足足遲到了一小時,仍未見蹤影。

這就叫我的脾氣瀕臨爆炸的階段了。

邱仿堯會不會在路上有意外?

他會不會改變心意,認為我們重新開始交往是錯誤?

他會不會聽到了什麼流言蜚語?

他會不會覺得對葛懿德不起,因而回頭是岸,由着我仍舊在水中央?

他會不會……就在那個邱仿堯沒有出現的一小時之內,我想出了一百一千一萬個假設與疑問。直至電話鈴響了,我差不多一抓起來就咆哮:

「告訴我,究竟什麼事?」對方沒有做聲,電話傳來一陣子的沉默,然後,「的」的一聲,掛斷了線。誰?

誰聽了我的一聲咆哮,就掛斷了線?

是邱仿堯,因為他不喜歡我對他無禮?

他深知今日自己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因而他覺得有資格不接受我的無理取鬧,以及一總脾氣?

從來不曾有人令我有過這種疑慮。

抑或,那個掛斷了線的人,只是搭錯線,一聽聲氣不對勁,就趕忙摔下電話了事。

我無謂捕風捉影,實行無風三尺浪。

忽然,我又想到,會不會是葛懿德?

她知道邱仿堯要來看我,或她懷疑他會來看我,於是掛電話來探聽動靜?

絕對有可能是一種下意識的行動。

對於這種行為,我有經驗。

當我跟邱仿堯分離的初段日子,委實是太難受了。

差不多每個晚上,每個清晨,只要心一靜下來,人一閑下來,所有的眷戀與懊悔都侵襲心頭。

那種憶想,那種懷記,那種思念,那種慾望,那種渴求,像千萬隻小螞蟻,在我體上蠕動,且久不久便使勁地咬我一口,令我渾身不舒服之餘,還會忍不住輕聲驚呼,覺著痛楚。

要治療這苦難,必須依賴著一些跟對方接觸的行動。

因為那樣,似乎會為自己帶來希望。

只要有希望,才能有勇氣抵受折磨,繼續活下去。

如何可以接觸對方,如何可以自那個接觸行動中幻想自己的慰藉?根本上是天各一方。

於是,我先查探了邱仿堯在菲律賓的電話,辦公室及住宅的私人直線電話。

單是這個查探的過程,就令我的精神有了很大的支持。

我覺得自己在做着一些拉近彼此距離的行動。

邱仿堯在菲島是名門望族,他公司以及家裏頭的電話,不難知曉。

私人的直線電話則絕對保密,而且,我不能隨便讓別人知道我這番舉止與目的。

唯一的方法,就是通過了一個極密切的商業聯繫,從菲島的電話公司內,破格地把邱仿堯的保密電話號碼告訴了我。

把這兩個電話號碼捏在手裏去時,我有一種絕大的滿足。

以後的一段日子裏,每逢午夜夢回,我就會緊緊地抱着電話,搖過去,待對方向電話筒,輕輕地說一聲:「喂!」一種難以形容的,不能使局外人置信的興奮,瀰漫全身。我曾不知多少次,眼眶在聽「喂」的一聲之後含淚。「喂,喂,喂!」總要在對方連連叫了幾聲,然後才情不得已地放下了電話。那個短到只幾秒鐘的搖電話歷程,像是我們相愛相分的縮影。

我不斷重溫那個由下定決心接觸、溝通、相愛,以至於無奈的各走各路的過程。

直至到有一夜……又是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吧,日間的勞累原本使我頭一貼在枕上,就立即呼呼入睡,可恨的只是半夜裏,一陣清涼如水的海風自窗外吹進來,再加那拍岸的濤聲,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如此響亮,因而驚醒了我。醒過來,睜開眼,矚目的是冷清清的、寬敞得近似空洞的睡房,名副其實的枕冷衾寒。

我瑟縮著,自己用手環抱着自己,在棉被裏發抖。

像吸食鴉片的人,毒癮發作了,神智迷糊不清,抗拒正義,接近邪惡,最最最想能趕快吸食一口,再徐圖后算。

就是這樣,我翻過身,伸手抓起了電話,又搖到菲律賓去。

彼邦也是深夜。

邱仿堯一定在熟睡。

他在電話里傳來的「喂,喂」之聲,帶着沉重的鼻音。然而,我一聽就聽得出來。

我緊緊地握著電話,像接收一股暖流,自冷硬的電話筒,直達手心,再緩緩軟軟款款然地運行全體。

我當然沒有做聲。

他也沒有。

可是,我的耳朵忽然被一下強烈的聲響炸聾了似。

我分明聽到有一個女聲,從電話筒那邊傳過來,說:

「找誰?是搭錯線嗎?」是,是搭錯線,當然是搭錯線。我手上像握著一個滾燙燒手甚而是燒心的可怖物體,趕忙地把它摔掉。

天!

一個如此嬌慵動聽的女聲,於深夜,在他的房間,正確地說,在他的睡床上,傳過來,足夠證明一切。

我霍然而去,衝出露台去。

眼前正是一片墨黑。

天與海儘是一色。

可惜,這一色並非蔚藍。

頭頂,尚中有幾顆星星,我當天發誓,以後不要再受這種自討的屈辱。

不淪如何相思難耐,都不再偷偷搖電話去給邱仿堯。

我撫心自問,再強也承擔不起那種他身畔已然有人的事實。

糾纏的是自己。

忘情的是他人。

或者,公平一點說,自己錯過了的,何必在今天今時再匍匐人前,戀戀不捨。

是自那一次之後,我才停止了那個搖電話去聽聽邱仿堯聲音的習慣。

戒「毒」的過程是異常辛苦的。曾有多少晚的午夜夢回,睜着眼看牢電話,像那些餓透了的窮小孩,看着窗櫥內的麵包,垂涎欲滴。

要忍住手,不去做不應該做的事,要為了一點自尊而抵受極大的心靈壓力,真不是鬧着玩的。

有一夜我就曾忍無可忍地再抓起電話來,才搖了幾個號碼,就飛快地把電話線抽斷,再抱起電話,奔出園子去。

耳畔是洶湧的濤聲,湧上來,拍打崖外,再退下來,再湧上來,延綿不斷,永無休止。

就像我思念邱仿堯的心。

也像是從前仿堯對我的愛。

曾有過一段日子,邱仿堯的輕輕愛撫與澎湃的激情,就似是海濤涌拍崖岸下,一陣子又悄然引退似,那種有規律、有節奏的起伏,表徵著心靈的激動與安慰,輪流地使自己覺得生命原來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全無黑夜,只有黎明。

並非如現在,一隻飄泊的孤魂野鬼,在如水的海風中,在無月無星的夜裏,懷抱着那個唯一能藉以接觸的電話,去做另一個無可奈何的舉動。

我拿起電話筒,使勁地把它拋下崖去。

並沒有發出十十么特別的聲響。濤聲依舊,雄霸著靜夜。

反而是我一個人蹲在空曠的江家後花園中,不住地哭泣的聲音,清晰可聞。

這一切的悲哀與苦難都已成過去了。

今夜,我等待的是一個會隨時出現在跟前的心上人。

誠然,有什麼風吹草動,我都會驀地心驚,怕手中的幸福會輕輕溜走。

面對着那具電話,而聯想起過往,無疑是令我重溫一次噩夢,使我的精神陷入緊張狀態,令我意識到非抓牢現在擁有的成果不可。

如果邱仿堯從今夜起,又不再來的話,我不敢想像這種失而復得的歡愉會演變成什麼暴戾性質的催化劑,足夠有能力去毀滅他人以及自己。

我忽然怕得把整個人縮成一團,縮坐在那張軟綿綿的鴨毛沙發內,動也不敢動,似乎維持這麼一個姿態,最為安全。

直至有一下門聲,像早天的春雷,只這麼一響,就驚醒了大地。我整個人彈起來,赤著足,走去把大門開啟。

果然,是撥開雲霧見青天。

邱仿堯來了。

我緊緊地抱着他,不放,不放。

邱仿堯拿手拍着我的背,問:

「什麼事?」我在他懷中搖搖頭,也不說話。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他永遠不會明白我曾有過的苦難日子。

算了。回到白己身邊來就好。

「來,讓我陪你好好地坐一會,再走。」邱仿堯這樣說,使我立即又敏感起來,問:「你才踏進門來,就要走?」

「傻蛋!有來必有往,是不是?」

「有始亦有終。」我的眼眶忽而含淚,就是剛才等邱仿堯那段時光里所承受過的鬱悶,趁著這一刻發泄掉。「福慧,快別這樣。」

「言為心聲。」

「你只不過捕風捉影,來者去,去者來,是循環,總是會有人來的就好。」

「來的人如果不是你,怎麼叫好。」我委婉地說,聲音幽幽弱弱的,令人聽進耳去,心窩也會發軟。邱仿堯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緊地抱着我的肩,傳達着一份愛惜的表示。

兩個人就一直地、無言地相擁著,白白地虛耗著光陰,毫不介懷。

我們需要的似乎就是這一刻的相親與寧靜。

這就叫長相廝守嗎?

過了很久很久,我才稍微蠕動身體,輕聲地哀求說:

「仿堯,今夜別走!」邱仿堯仍用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的肩膊,並不作任何錶示。「仿堯,你沒有答我。」我的說話依然很輕柔很溫馴,然而,力有千斤。我如此的執著與鍥而不捨。

「如果你今夜不走,那麼,我將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你信不信?你要不要成全我的最最最幸福了?」我忽而嬌憨而頑固地昂起頭來,瞪着邱仿堯,還打算絮絮不休地把我的話講下去。邱仿堯終於答我說:

「對付貪得無厭、諸多要求的女人,方法只有一個。」說罷,緊緊地鉗制着懷裏的人兒,不願我稍作反抗,吻了下去。一片迷糊的甜蜜過去之後,我像個吃膩了糖果的女孩,乖乖地答應睡覺去。耳畔分明聽到邱仿堯說:

「晚安,你好好地休息。」我想睜開眼來看對方一眼,向他說那句今晚已經說上千萬遍的話。然而,疲累與歡愉的交織像是一張密麻麻的網,罩着了我,已然動彈不得,更不能作何反抗。這麼一睡,就直至天亮。

當我驀然驚醒之後,發覺原來仍是自己孤身一人,冷汗自背脊滲出來,像被推跌在一個冷窖里。

天!他畢竟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

他已不是從前的邱仿堯,不是我可以獨自霸佔的人兒。

我曾央他留在身邊。

我曾求他今夜別離去。

然而,他應付了我之後,仍是悄然離去。

那應付的手腕之所以使出來,全為了要脫身之故。

這個覺醒令人感到屈辱和悲憤。

太可惡,太可恨,太不可原諒。

邱仿堯現今緊張的還是夫妻的名分甚而感情。他刻意地不讓小葛知道事情已經發生了。

這對小葛當然是刺激。

丈夫婚前與婚後愛的雖同是那個人,然而,意義是太大異其趣,有若雲泥了。

不,不,我猛甩著那頭烏亮的亂髮,表示決心頑抗。

我要跟葛懿德扯平,最低限度再不屈居人下。

我從來不。

我決心在這個清晨搖電話去找邱仿堯。

激動的情緒無疑是遮蓋了我的理智。

當電話筒傳來的聲音是個女聲時,並沒有令我清醒過來。

我知道那個女聲是屬於誰的。

在選擇繼續把話講下去,或是掛斷線去了事之間,我作了一個折衷,我稍稍靜默一刻,隨即開聲說:

「我找邱仿堯。」對方同樣是有那一剎那的沉默,才答:「好,請等一等。」並沒有問是誰找邱仿堯,因為對方一定聽出我的聲音來。戰雲已啟。

是等了好一會,邱仿堯才來接聽那電話的,他淡淡地「喂」了一聲,就沒有說什麼話。我在一邊狂嚷:

「我要立即見你,刻不容緩。」邱仿堯問:「下午吧。」「不,現在,即刻,馬上,我不能等。」對方默然。「你聽到我的說話沒有?」我說。「下午三時整。」

「我說現在……」

「三點。」他只在重複:「我到你辦公室去。」然後,對方掛斷了線。我氣得什麼似的,我現在意識到最令自己不安的是,原來情況並不受我控制。

邱仿堯固然有他獨立的行動與思維,連外在客觀環境都對我生了掣肘。

當我需要跟自己心愛的人溝通來往見面之時,我要過五關、斬六將,力求而仍未必能得。

這不是一段正常戀愛所會出現的現象。

就在這個清晨發展到下午三時,不論有什麼天大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邱仿堯都是置身事外的。他的人、他的心、他的時間、他的精神、他的感情,只不過分了一少許給我,仍有一大半掌握在別個女人手上。

我雖不曾把現今所擁有的跟昨天比較,我只是不滿現在,張望明天。

我從來都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

別讓我知道自己的特權還好一點,當我意識到原來某些朝思暮想的人與事,根本上是可以得到的話,我就不肯瓜分,要擁有全部。這個習慣從小到大,沒有改。

今天下午三時,好。我決定候至那個時候,跟邱仿堯斬釘截鐵地談話。

以後再不能由著對方毫無商量與轉圜餘地地說:「今天下午三點見你。」就是要定什麼時間,也得由我江福慧拿主意。說得並不算誇張,我是嚴陣以待的。最難過的時間,終竟是會過的。

秘書終於在對講機內對我說:

「邱仿堯先生到訪,他說約好了你。」我說:「請他等一等。」下意識地,我要他等上一陣子,才見這個面。目的只為宣洩今早的委屈,不能由著邱仿堯拿主意,說什麼時間見我,我都要答允。由得他等著。

—分一秒地等著。我已從今早等到現在,甚而可以說從幾年之前一直候至如今,等待的滋味由他去試一下是應該的。

我忽然沾沾自喜,我的好強好勝的性格,是不容易改變過來的。

當然,事情的發生往往令我無法預計。

有人勢必要向我挑戰,辦公室的門被推開,邱仿堯很清脆地再把它關上,就走了進來。

我生氣了,說:

「你沒有經過通傳。」

「我需要嗎?」

「為什麼不?」

「很好,我此來其實就是想弄清楚我應該做的是些什麼。」

「仿堯,你的語調並不友善。」

「跟你的行動有異曲同工之妙。」

「怎麼了?我的行動給你添上麻煩,是不是?因而你惱怒了,要擺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

「福慧,讓我們慢慢地把眼前所有困擾解決掉好不好?很多事是急不來的?」

「我已等侯了幾年。」

「那不是小葛的錯。」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有此報?」

「總不能對旁的無辜者半點體恤也沒有。」

「小葛當年到菲律賓去,投靠你的公司,可能有她的一套計劃。」

「福慧,是我們之間有嫌隙在先,她的加入在後。就算沒有小葛,也不見得沒有別人。」

「那在乎你的用心與宗旨,我的想法與行動顯然與你不同。」我差點要直說了,男人沒有女人,難熬,如此而已。什麼天長地久的靈性之約,不輕易在男人身上找得到,連邱仿堯也不例外。

「福慧,你知道小葛,她並不是一個愚蠢的女人。」

「自然,否則怎麼會看上你而窮追不捨?」

「已經擁有的要她一下子割捨,有很大的困難。」

「問題是她是否已經知道了她的這個危機。」

「早在你搖電話給我之前。」我為之一愕。「當我和你重逢之後,她就意識到事態將如何發生?」

「嗯!」邱仿堯苦笑:「早在我們結婚之前,小葛就明白她的處境,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對你的感情,一切的一切。」

「這是什麼意思?」仿堯沒有答,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我衝上前,牢牢地盯着他。

眼前的這個男人,我在失而復得之後,更覺着他之於整個生命的可貴。

如果他經歷過分離,而知道某些情緣,確實的難以斬斷,終歸要循着舊路尋找歸宿,他就應該諒解我的感覺。

「福慧,請回答我,女人肯不肯跟別人分享愛情?」

「什麼話?仿堯,這不是你的期望吧?」我是吃驚的。「小葛告訴我,她一早就有了這個心理準備。」

「她?她這佯說嗎?」邱仿堯點頭,非常誠懇地點頭。「她什麼時候告訴你的?這最近?」

「不,在跟我結婚之前。」

「天!不可以置信。」

「真的,有那麼一晚,我車禍之後剛痊癒,仍呆在家中休息,小葛來看望我,跟我談了一夜。清晨,當陽光照耀大地的時候,我決定迎娶這個女人,因為她說了一句話,深感我心。」

「她說什麼?」邱仿堯瞪着我,說:「你不會相信她會說這種活?」

「你不講,我從何信起?」

「小葛說:」不能忘懷的摯愛,不要強迫自己,每個人都有權利擁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不能妥協的感情秘密,而應該備受相處的人尊重。『「

「就是這番漂亮的說話感動了你?」我說。「還不夠好嗎?這要比娶一個完全不知道我的過往,完全不明白我的心境的人妥當得多。她甚至久不久就把你掛在嘴邊,這使我和她的相處一點拘謹也沒有,在她的面前,即使我懷記過往,也不覺得鬼祟,不認為猥瑣,這對我很重要。」我默然,叫我怎麼說呢?「福慧,如果我要求有一個諒解我對你的感情的妻子,是不是太對你不起了?」除了慘淡地苦笑,我並不知道應該如何作答。剛才滿肚子的牢騷話,如今都不知怎樣發泄。

「對於一個不能忘情的男人的處境,我不知你能諒解多少?」

「你要我怎樣做?邱仿堯,是不是跟葛懿德分庭抗禮,甚至乎穿起龍鳳褂裙,卜通一聲地跪到地上去給她敬茶?」

「福慧,你何必如此?」

「我不知道該怎樣自處,我寧可你再不回到香江來,何必要翻動起那一池春水?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葛懿德怎麼會贊成你這香江之行?」邱仿堯把雙手攏到頭髮問去,喃喃自語:「她說,壓抑了這麼多年的一個結,始終無法解開的話,就只有一個辦法。」邱仿堯昂起頭來,滿眼紅絲,驟然憔悴地說:「解鈴還須繫鈴人,她寧可我回來跟你相處一次。」

「天!」我突然間覺得噁心,我無法弄清楚葛懿德的思維與企圖。天下間沒有可能如此大方大量的女人!我不能置信。

原本我像一隻挺立的公雞,在等待決鬥,毛色都在備戰之中顯得閃亮,雞冠紅彤彤,完全一副精神奕奕、雄赳赳的,極其威武的樣子。

我完全投入在隨時迎接激戰以謀求勝利的情緒之中。

忽然之間發現只不過是自己虛張聲勢,獨個兒在張牙舞爪,根本對方非但不打算交鋒,而且老早作出充足的心理準備,知道我會爭奪領土,侵佔版圖。

對方那種隨便你要來便來,要用便用,要怎樣便怎樣的態度,其實是傲慢的、輕蔑的、自大的、狂妄的。

然而,完全的無奈其何。

當對方以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甘心做弱者,肯啞然吃虧的態度來處理這場戰役時,自己再出手不慎,就有欺侮手無寸鐵,甚至乎準備歸降婦孺的嫌疑。

所以,我不得不氣餒,不得不激心,不得不屈服,我是徹頭徹尾的無計可施。

當然,我想,這可能是一條緩兵之計,引敵深入的策略,葛懿德要欲擒先縱。

邱仿堯要是饞嘴的貓,念念不忘他的舊愛,越禁就越令他心癢難熬的話,倒不如乾脆放他一馬。讓他往外覓食,飽餐一頓,發覺也不外如是的話,自然會跑回來自己身邊,帖帖服服地做其裙下不貳之臣。

那時,輸透了的是誰?

明眼人是太顯而易見了。

我,我要在重重劫難,輾轉相思之後,得回一個人家甘願雙手奉送的男人,那種感覺直情是莫大的屈辱。

我差不多近乎咆哮,說:

「仿堯,如果她不是以這種態度去縱容你接近我?你會怎麼樣?」邱仿堯愕然:「我並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別裝模作樣,你跟你的妻在聯合起來開我的玩笑,是生活太幸福、太平淡之故,於是你們需要婚姻激素。你佯作余情未了,她假裝無可奈何,於是把我玩弄起來了。」

「福慧,你發什麼神經病?」

「好,我是發神經病,我不正常,你趕快離開這兒,回到你的妻子身邊去,只有她才最正常不過,不但正常,而且深謀遠慮。」邱仿堯忽而瞪大眼睛看牢我,片刻沒有做聲。室內是一片靜謐。

這使兩個人的沉重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然後,邱仿堯從喉嚨間說出一句話來:

「福慧,你從來都不曾深愛過我是不是?你愛的始終只是你自己。」話說得很輕,然,力有千斤之重,像一個重鎚打在我的天靈蓋上,差點把我整個人震碎。兩個人忽而對立起來。眼睛都瞪得老大,死盯着對方,活脫脫像盤旋在天空上,隨時準備撲食地面小雞的兀鷹般,彼此都是對方廝殺撲滅的對象。

因為,他們都在這個感情的漩渦之中觸著了對方的死門。

每個人都有死門,一旦被挑戰了,就會不顧一切,漠視自己的感情去向,生活理想,人生目標,而只一味的憤怒,甚至寧死不屈不從。

任何人都有一個不可侵犯的原則。

邱仿堯從沒有損人利己的心。

我愛重自己的感情更甚於世界上的一切。

我們各自出口傷害對方,這就比任何人對我們作任何攻擊侮辱都更難忍受了。

僵持了片刻,邱仿堯奪門而出。

他的來、他的去,聚與散、會與離,全像無端颳起的一陣風,吹過之後,了無痕迹。

我這一整夜,伏在江家大宅後花園的欄桿上,默默地淌淚。

我搖頭,突然拚命地搖頭,我要把腦海中的一個印象和想法摔掉。

就是這個陰影令我恐懼,而至於對邱仿堯捕風捉影也未可料。

然而,不能怪自己。多年之前,我看過一本小說,那結尾的一段正正是一個嚴冬的夜裏,故事主人翁與他的妻,並肩坐在火爐旁邊,正在歡天喜地,自鳴得意地在閱讀著一封來信。

這封來信正正是男主角的情人寫給他的,內文的旖旎溫馨浪漫香艷兼而有之,那種刻骨銘心的情,那種乾柴烈火的欲,真摯及猛烈得像要把信紙燒掉了似。

夫婦二人捧讀著,細細地咀嚼每一句、每一段,然後討論、分析、興奮、發笑,毫無顧忌地耀武揚威。

一個是在妻子面前,展示他男性的吸引力。

一個是在丈夫跟前,表示出她的落落大方。

唯其他們把第三者投入的感情,視作家庭內一股鮮有的調劑品,那才無法不令人噁心。

男主角的妻吃吃笑地說:

「親愛的,是嗎?當你跟她接吻時,她真的興奮得全身發抖,像染了傷寒似?你當時的感受如何?是自豪,還是自栗?」

「她是有點言過其實,當然,她這麼形容,實在很令我驕傲。」

「還有,」那妻子嗔道:「你看這一段,你是不是真的這樣子說過、做過……」天!如果那遠在天之一隅的情人可以耳聞目睹這個畫面、這番說話,怕要千死萬死不足以蔽其惡、雪其恥、洗其恨。

的是確有些人會蓄意地設計陷阱,好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苦難之上,然後自鳴得意,自視聰敏的。

我想,人世間的凄涼情景莫過於是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把情感當作娛樂和笑話來處理,以調劑另外一個他深愛人的生活與身心。

那種傷害是刻骨銘心的,是不可能痊癒的。

就算忽然之間,那深愛的男人改變心意,準備重投懷抱,也不可能再接受這段有着無可彌縫裂痕的情緣。

士可殺,不可辱。

現在,我就是發現邱仿堯有可能跟小葛聯盟來侮辱自己,這個疑慮使我害怕而且焦躁。

這些年,我經歷的風浪可不少,挫折也很大,只曾試過在第一次承受感情打擊時興起過毀滅自己的觀念。那次以後,我非常堅強地誓要跟所有困擾磨到底。

事隔許多許多年了,輕生的念頭從遠而至,跑回來滋擾我。

失去自己心愛的人是一份莫名的痛楚,再加上一種被親人出賣侮辱的滋味,真是百上加斤,任何人也不勝負荷的。

為了抗拒沉重至極的心理壓力,我竟病倒了。

一連幾天,沒有回到利通銀行去。

宋滔和陳家輝都分別送來了鮮花。我只疲累地看了一眼,就吩咐女傭:

「把它們全都搬到我視線以外的地方去。」我怕看到那一蓬蓬招展的花蕾與花枝,憶起了從前的種種。女人之所以如此愛花,全仗送花人所表達的心意,而不在花的本身。

邱仿堯與我相戀之初,是一大束一大束白玫瑰送到我跟前來的。

我躺在床上,整個人酸軟無力,心底里其實有小聲音在說:

「仿堯,請來一個電話,或請叩我的房門,告訴我,那天的爭執只是我的多疑、我的過慮、我的敏感。」情人鬧意氣的事還是有的,我沒有抹煞雨過天晴的期望。尤其是在病中,人的意志力因為體弱減低了。

然而,我知道,我跟邱仿堯之間沒有橋樑,如果他不來找我,我也不肯紆尊降貴去找他,那麼,悶局就永遠不能打開了。

我只能夠胡思亂想與接受命運,在二者之中徘徊掙扎。

感情之所以如此能折磨人,是沒有辦法可去改變一個人的心意。

生意是不同的,在達到目的之前,可以設盡辦法,那形形色色的機會,全部都是動力,都是希望,因而人可以是活潑的、新鮮的。

不同於感情的出軌,完全只可以呆躺着,有若一潭死水,絕無生氣。

人只病,不死,無論多辛苦,還是會慢慢地康復過來,再繼續生活下去。

這個現實所帶來的悲哀,又是我心上的一層故障與精神壓力。

病過了多天之後,我是勉強地算痊癒了。

自然,我的言語動靜,還是不起勁的。

這天,我穿戴停當了,正打算回利通銀行,嘗試上班去,人還未出門,女傭就來報告:

「小姐,外頭有人來找你?」

「誰?」

「姓邱的。」姓邱的這三個字使我無法不搖搖欲墜。盼望了多天,憂疑了幾日,到底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他定是來道歉的。

或者,他來問病。

二者其實都表示一個目的,他準備重修舊好。

我興奮地答:

「請他等著,我這就下來。」我飛快地再跑到妝台前觀照自己的模樣,不要稍現憔悴,不可微現滄桑。我只要略帶倦容病意,剩一些無奈,留一點悻悻然在表情上,就已經很足夠了。我又一下子的很惱怒自己,女人,尤其是擁有着天下很多美好事物的女人,仍要為此等一個異性而張皇失措,真是一件太可憐的事。

任何人不被別個人愛時,都是件遺憾事吧!

父親在世時,教授我的第一個做生意原則就是跟任何人聯手經營,必須要有控股權。

父親說:

「不是我方佔百分之五十一的生意,我不投資。」因為不要宰割由人。父親給我解釋說:

「我可以盡量的對得住小股東,為他們爭取福利,事實上,投資在我的眼光才幹與學識上,人們應有信心。但,一定要由我拿主意,一切聽命於我。」那就是說,他可以對受他控制的人好,卻不可以為人所控制。在生意的營運上,我秉承父親的想法,甚至可以青出於藍。

然而,在感情方面,父女二人的成績就是雲泥之別了。

父親不論在公在私,他手上擁有的永遠是控股權,要將他的商業王國以及他的心收購,是不可能的。

當父親去世后,我逐步揭開了他生前的一頁頁羅曼史,發覺到不同的幾段戀情之中,包括跟他遺書上所寫的畢生摯愛蔣幗眉在內,都有一個特色,就是他永遠是被愛多於去愛。

他在感情上的經營,都是滿有盈餘,而又大權在握的。

不像我。

一個在商場上能繼承大業的人,在情場上的每一趟投資與營運,都幾乎是一塌糊塗。

我忽然之間把自己恨得牙痒痒的,就使勁地把那握在手上的眉筆扔掉。

黛眉早已倒豎,還有心情去細描不成?

就這樣去見他吧,看他怎樣向自己解釋這多日來的想法與心情。

既然登門求見了,就表示相思難耐的不只是自己一人。

我鼓勵自己,必須重拾一些威風,最低限度來個公平一點的,不是一面倒的感情之戰。

男女之間的歡情與摯愛之所以夠刺激、夠浪漫、夠緊張,就為一邊眷戀,一邊糾纏;一邊鬥爭,一邊苦戰。

我振作地推門而出,直往樓下客廳走出去。

我認為第一個回合過招,是不必把他請上睡房來,先讓對方知道,他在跟自己口角之後,還未重獲登堂入室的特權與優惠。

然而,這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當我看到在客廳內等候着我接見的人時,就知道這所謂第一個回合,根本不用打,我輸定了。

而且輸得很慘。

菲佣剛才向我報告說:

「姓邱的到訪。」她並沒有說錯,同樣,那來訪者也不是刻意隱瞞,極其量,只能說對方是著跡地炫耀而已。葛懿德即是邱仿堯的妻,她當然可以名正言順地姓邱。

有什麼錯呢?

有的話,只不過是我這個神女太有心之過。

這個發現,在感受上是難堪之極的。

在陰溝里翻了船,縱使瞞得過人,瞞不過自己,我知道白膛了這一渾水。

葛懿德看到我,立即趨前,很和藹地說:

「福慧,你精神好了一點沒有?」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個即是叫人啼笑皆非,有苦自知的道理。我實在有些忍無町忍了。

有些外遇也在這種情緒之下被迫着要尋到正室去,彼此三口六面講個明白。

時代是有點不同了,不一定是那些做妻子的會找到情婦的頭上去。

那部叫《孽緣》的外國電影轟動一時,也無非是婚外情的個案充塞寰宇,那些第三者都有一口齷齪氣,在有冤無路訴之餘,通過電影那種極端的手段去發泄。

這個念頭—閃而過,我嚇得手心冒汗,背脊發冷。怎麼可能會有這個認同《孽緣》故事的想法,這是太恐怖了。電影裏頭的第三者橫刀奪愛之後,還要追殺情人妻子,是太太太理虧與殘忍的一回事。

我忽然的為了這個意念而感到慚愧,滿臉漲得通紅,微微垂下頭去,是愧對眼前人了。

究竟葛懿德會怎麼樣去體會這個情景,我不得而知。我開始有一點點逆來順受的無奈,說:

「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你,且想跟你好好地談一次,如果你的精神還可以的話。」

「你知道這幾天我在家休息?」

「知道。」葛懿德點頭:「電話接到利通去,秘書告訴我,這幾天你沒有上班,這是少有的事,是嗎?」我點頭。「真難過,兩個人都一下子熬不住而分別病倒了。」葛懿德這樣說,倒嚇了我一跳。我睜圓眼睛說:

「你說什麼?」

「仿堯也病倒了,就這幾天的事。」

「嗯。」我有着一下子的迷惑,腦里剎那間變得一片空白。「感情是很折磨人的,我知道。」葛懿德苦笑:「沒有連我都倒下來,是幸運了。」這幾句話無疑拉近了她跟我之間的距離。最低限度,兩個人都稍稍以行動表示了最初步的妥協,坐了下來。

「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是嗎?」我問。「這並不難推測,福慧。」葛懿德說:「我對你們兩個人,以至於整個故事都認識透徹。」

「於是你接受,你等待它發生,任由它發生。」

「福慧,冷靜點替我想想,我還能怎麼樣?當你發覺自己原來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一個男人,而他又肯娶你時,你會明知他心上仍另有所屬而拒絕,抑或你會期望有朝一日,他會改變過來,全心全意屬於你?」小葛說:「當然,我的這個期望直至今日為止,是落空了。」我搖頭,不住地搖頭,表示費解,不接受,不知如何是好。「記得得在我小時候,醫學還未昌明至可以替小孩子注射麻疹的免疫葯苗。當我十歲大時,才出麻疹,辛苦至極,母親就老在我身邊埋怨說:「『早些把麻疹發出來了就好,反正是免不了,越早發作,越早了事。』」

「福慧,對於仿堯余情未了一事,情況就是如此。」我忽而抬起頭,茫然地問:「麻疹一旦發過了,痊癒了,就從此康復,是沒事人一樣了是不是?」

「這是我的期待,也只好如此,是不是?」

「你認為我們舊情復熾,會是過眼雲煙?」

「如果我和仿堯有孩子,那就肯定是,可惜,我沒有能力爭取這重保障。」我啞然,不知如何接腔下去。不能否定這眼前女人的智慧。

她看男女間的事是既深且遠,異常的澄明透澈。

「如果小童長得太大才生麻疹,真是危險事,因為夭折的不計其數。到了那個非要撒尹塵寰的地步,我無話可說。」葛懿德說這番話時,眼光是誠懇的。「小葛,你太聰明,這種質素的女人不見得着數。」

「你說得對,我們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小葛,坦白告訴我,你打算怎麼樣?」

「我來跟你談條件。」

「你不以為我和仿堯已經鬧翻了?」

「如果不是藕斷絲連的話,總不至於兩個人都氣極而病倒下來。」這句話是說得很有道理的。對我,那甚而是一服興奮劑。

「你要什麼條件?交換什麼?」

「交換我們彼此長久的平靜。」

「那是要我離開仿堯?」

「我們其中一人,必須離開他,不一定是你,可能是我。」

「如何才可以是你,而不是我?」我非常清晰地說了這兩句話。「福慧,你一直坦率豪爽得可愛。」

「我不要再受這種折磨下去,請你把條件開列出來。」

「條件總是要講的,可是,現在還不是成熟的階段。」

「天!你在故弄玄虛。」

「不,我在實事求是。」

「請別再繞圈子。」

「福慧,我不是繞圈子,仿堯於我、於你在現階段乃是價值連城的,當然要有很值得交換的條件才可以放棄,在還沒有想到有什麼是足以替代之前,誰也不放鬆一步,那也是只有三方面的為難。」

「你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暫時性的,我願意一試,長久呢,我要看事情的發展了。」我聽了葛懿德的這番說話,忽然間有點氣餒。不論是我的衝動抑或是小葛的冷靜,如此的把男女之間的感情公開討論、商議、分析到這個地步,真是一個極可悲而可笑的事實。

我苦笑,說:

「小葛,把你的主意說出來聽聽。」

「我嘗試離開仿堯。」小葛這麼說,令人難以置信。「福慧,我是說真的。你曾離開過他,結果證明,他心上還是有你,究竟這種難捨難分有多少成分是死生相許,又有多少因素是得不到手的人物才是珍品,你和我都不敢肯定吧。」真是不得不佩服這姓葛的女人,如此得體地給自己留了面子。葛懿德繼續說:

「我也想得到這個考驗的機會。」

「因此你打算離開他,看我能不能徹底地把你取代?」小葛點頭:「是一個至大的冒險,但,我願意嘗試。」

「結果只會有兩個,其一是當你離開時,他對你戀戀不捨,其二是你逐漸被遺忘。」

「對,如果是前者,我會凱旋迴來,認領失物。」要真是這樣,我還有什麼話可說?邱仿堯對任何一個有過感情的女人,都有着某種程度的不舍時,我還戀棧下去,也是極無意義的。於是我不作答,暗示有此一日,我答應悄然引退。

我問:

「但,如果是後者呢?」

「我依舊回來。」小葛這樣說,然後再補充:「計算一下以我的名分能在法律的保障下獲得多少利益。」現實得令人戰慄。當再沒有感情可講時,就是真金白銀地算帳的時刻了。

在現代大都會內的人心的確需要如此。

在世紀末的女性也無法不站起來為自己爭取保障。

不但不能怪小葛,且應徹底的支持她。

我說:

「那就是說,現在邱仿堯是無價寶,不能跟你談條件。當有一日,他於你已成贗貨時,就可以講一個合理的價格,辦清楚交代交易的手續。」

「可以這麼說。」

「小葛,我屆時不會吝嗇。」

「福慧,取財以道,我要的也只是我名下應得的,不必太多矜憐,且,現在還不是尾聲的時候。」

「你會給仿堯說這個安排?」

「他不必在現階段知道得太多。但我會坦率地告訴他,我們最好有一個冷靜期。事實上,在這一段日子內,我們都因為精神壓力大,以致於時生口角,這種情況,我不願意持續下去。且,我跟你說過了,在菲律賓,我有自己的一盤人造首飾生意,發展得相當不錯。看來,這項投資不會失敗。」

「人總有幸運的時刻。」

「是的,也但願如此。」就這樣,我們達成了協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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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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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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