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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正午。

中環,如常的車如流水,馬如龍。

誰敢說此城不是花月正春風?

在香港會所、美國會、太平洋會、甚而中華總商會午膳的財經界巨擘們,今日都似心神恍惚,一顆心完完全全地放在香港拍賣行的一宗行將面世的大買賣之上。

誰說九七將至,人們慌忙走資?

資產值在五十至一百億之間的大規模集團,要挪動百分之五土下的資金到海外去,都會惹起群眾矚目,需要諸多調停解釋,始釋干戈。

何等傷神費事?

千辛萬苦將資金調離本埠,又放到哪兒去呢?美加的稅率驚人地高,賺到了錢,得先餵飽當地政府,讓洋鬼子大搖大擺,慷他人之慨,大派失業救濟與社會福利金之餘,才能過戶到投資家的私人,口袋裏。

雄才大略如本城數一數二的地產巨予李氏,投資在加拿大,計劃興建一個百業雲集的國際城,好歹還要經過百多二百次的公開聆訊,確定沒有當地壓力團體甚至升斗市民反對其發展計劃,市政府才予以批准。

怎及得本城?政府一向對工商金融發展採取積極不干預政策,市民更恨不得三天之內就能建成羅馬,完全不介意投資時間心力,以能賺個盤滿缽滿。政府雖因九七將至,似乎有意在金融界建立自己日後立足的地盤,而手段有嫌過份,但干預的程度仍不如外國政府的明目張膽,目空一切。

若不是李氏的眼光獨到,以一個高出其餘投標者幾倍,而仍然有極寬鬆盈利開展的價錢將溫哥華那幅地王買下來,其後給市政府與居民聯手這麼一搞,規定要興建若干有利於平民百姓的種種設施,怕這海外投資又要變得焦頭爛額了!

說來說去,誰不心儀香江的投資環境與氣候,若非情不得已,根本就不必舍近圖遠,放棄了取易而不取難的方便。

投資的如意算盤,無論如何還是在這東方之珠最易打得響。

相信本城仍是福地者,顯然仍大有人在。

今日在香港拍賣行公開拍賣的一幅山頂地皮,市場傳聞,暗盤已在八億上下浮動。

若加上建築成本,則落成后出售單位的每尺價格將貴得驚人,仍有人在這年頭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地下重注,難怪是商場上天大的喜訊。

這天一早,股市已因是項傳聞,而高開兩個價位。一整個上午,買盤活躍,藍籌、特別是地產股,凌厲上揚。中午收市,恆生指數跳升八十幾點。

一定是有人要搶購這幅山頂地王的消息,刺激炒家信心大增,又乘機賭一鋪。

等下,地王真的以超出底價若干倍順利成交的話,等於為香港的高級樓宇釐定一個新的底價,將現成正在出售的房產變得價廉物美,前景光明,股市自然順勢高企。

萬一,嘩,萬一地王拍賣價格不如理想,或甚至被迫收盤,則股市狂瀉,事在必然,下跌幅度絕對可能一瀉千里!

香江之內,就是一天到晚,充塞著大大小小成王敗寇的機會。一盤又一盤的賭局,只看看你是否得心應手,抑或買大開細,就定奪輸贏。

人們永不育倦,金睛火眼地看牢時勢,心甘情願地賭自己下一分鐘就能擠進富豪之列。

所以,說得具體一點,不單是那些老早腰纏萬貫的企業巨子今日心情有異,就算是聯合交易所內的每一個股票出市代表,以及守候在證券行大利是電腦畫面旁的一總經紀與炒家,都免不了神色惶惑,情緒緊張。

整個中環的氣氛,都顯得有點像會考即將放榜似的。必定有人九優一良,高中狀元,也勢難避免有人重重地跌一大交,名落孫山,且頭破血流。

這半山地王實實在在地權操生死,大有可能,正在孕育一班香港新貴,也在導致一些人血肉橫飛,死無葬身之地。

這就是香港了!

不是不驚心,不是不動魄的。

惟其刺激萬分,瞬息萬變,才是本城獨一無二的可愛處!

人們捨不得無日無之的這等時勢機緣。乘機風生水起的人固然對香港寵愛有加,就算吃了虧的,仍然戀戀不捨,不願跟本城來個恩盡義絕,因為還有明天。

香港的明天永遠是風起雲湧似的一連串翻身機會,今日的富豪,可以在翌日即被取代!

所以,只要不離場,拒絕結算,仍未能論定輸贏!在未曾贏夠,或者說,在未賺到一個滿意的水平時,就攀山涉水地到楓葉袋鼠國去,拿山明水秀去撫慰萬丈雄心,以茫茫白雪去冷卻凌霄壯志,對商界中人而言,仍是太難了。

這幅地皮之所以受到各方重視,,除了它牽制着金融地產畀的新發展,從而很能有效地影響本城最低限度中短期的興衰之外,也因它背後的一個傳奇故事。

香港雖是彈丸之地,世家大族也總是有的。尤其是那些在戰前已老早跟在英國佬屁股後頭討兩餐的華人,掌握到一個半個時機,就能別樹一幟。順着小島本身的奇迹,家產得以發揚光大。守到第三代,就算完全不善理財,也成巨富。單是一百幾十年下來,地皮價格的千萬倍暴漲,就需要依靠電腦運作,才能清楚計算出每日自動獲得的利潤!

這即將拍賣的一幅位處山腰、雄霸半個山頭的黃金地皮,就是屬於香港其中一個世家羅祖謀家族的。為什麼要拍賣?富不過三代可能是其中一個原因。使事情白熱化的是,最近羅祖謀的長孫羅尚智,也就是羅氏家族的掌舵人,因患肺癌而與世長辭。遺產除分予他的三名子女與正室潘氏外,還有部分屬於另外兩個外室及其子女所有。於是情況比想像中複雜得多。

羅尚智有兩頭住家,是公開秘密。兩房子女共五人,事實上同在羅氏企業上班,一齊仰承父親鼻息。大體上,兩個女人跟那幾個同父異母的孩子,都已習慣,或被迫着習慣凡事有商有量,一切以羅氏家族團結為處事之大前題,年來沒有控制不了的衝突。

那另一個遺產繼承人,是羅尚智晚年時才結識的一位紅顏知己。

市場中傳說紛紜,把這位羅家遺產繼承人名單內的程咬金,繪形繪聲,說成是不吃人間煙火、貌若天仙,神似觀音的女人,實際上,任何人都說不出她是誰?根本從沒有人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

代表她的是本城首屈一指的顧氏律師樓,全權負責跟羅氏家族商議產業的分配問題。

至於羅尚智要把山頂這塊地皮分給他的三個女人與五名子女,又真是匪夷所思的。

事實上,身家一沾上九位以上數字的富有人家,都流行成立基金,讓後代只享用利息,而不得動搖老本的多。

這地皮要發展的話,理應撥歸羅氏企業,讓子女們視為家族公司資產處理。何況,地皮上建有羅家大宅一所,若放到基金名下去,更是順理成章的事。

為什麼羅尚智會立下遺囑,偏偏要這塊地皮,連羅氏家族大宅平分給各人,由他們全權自由處置呢?

如此安排,顯而易見,只有兩條可走的路。一是留着這塊山頂地皮與巨宅從此變為廢墟,誰也不去碰它。一是將之變賣,平分資金。

羅尚智去世之後,羅家的正室與偏房攜同兒媳,相安無事地住在這大宅內,幾近不可能,若還加上那位神秘兮兮,跟羅尚智有過如斯深厚情緣的女人,情況更加不堪想像,

羅家的三位子女,在喪父之痛后不久,立即恢復常態。換言之,在商言商,犯不着無端凍結幾億元資產在這山頭,來個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今日世界,尤其不必了!

於是聯合七份力量,看來代表那紅顏知己的顧忠廉律師,也就只有爽快地簽署拍賣半山巨宅與地皮的同意書。

有人說泉下的羅尚智,一定惴惴不安。才入土不足一載,羅家大宅便將不保,如何向祖上交代。

另一派市場人士,則剛持反調,認為這正正是羅尚智的心愿,

羅尚智並不是弱智人士,如何會不知道他如此分配產業,必然會有機會導致今日的結果?

他一定是有備而戰,不忍心把祖居從自己手上賣掉,於是在遺囑上下了功夫,借後人之手,將羅氏大本營轉讓他人。其實,羅氏巨宅與半山地皮,不論實質價格與家族精神象徵,都是價值連城,何解要變賣了

江湖傳說紛紜,最有趣的一個傳說是多年以前,羅尚智偶遇一位自國內來港小住的高僧,二人一見如故,剪燭夜談。高僧坦育相告,羅家富貴,三代之後,便見式微。因為這半山巨宅,自九十年代開始,氣數變移,居於其間的人,免不了一場傾家蕩產的鬥爭。

人們言之鑿鑿,繪形繪聲。話說當夜,羅尚智急極而泣,忙問應對之策。

高僧長嘆一聲,久久低頭無語。

終於說;

「人力不能勝天。二十世紀末開始,香江必換另一批新貴,羅氏的百年基業,就算避得一時風頭火勢,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羅尚智當時睜著淚眼,懇懇哀求:

「就算能為子孫多添一年半載的安樂日子,也是好的,要付什麼代價,我也在所不計了!」

高僧感動於羅尚智的真誠,於是告訴他,山腰這地皮的靈氣在九十年代開始,必作山崩地裂式的轉移。以羅氏家族第四代各人的時辰八字而論,正正相衝,必會弄至勾心鬥角,四分五裂。為了避免這場浩劫,務必將家族撤離。此舉最低限度能使羅氏第四代命中的厄運延遲發生。往後,如若多行善舉,不再累積刻薄寒酸的行為,也許能有轉機。

羅尚智當年半信半疑,既不敢輕舉妄動,亦不敢稍忘高僧訓示。這些年下來,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那高僧預言會發生在羅尚智身上的幾宗大事,都陸續實現。最令羅氏震驚的,莫如是垂暮之年,仍遇上紅顏知己一事,聽說那女人的生肖與姓氏,跟高僧預測的不謀而合。

要羅尚智以迷信為唯一理由,在他有生之年出賣這羅氏家族的根源地盤,他無論如何出不了手,於是決定在遺囑上做如此匠心獨運的設計。

羅尚智的意思是,如果命中劫數,註定九十年代開始,居住或擁有半山羅氏火宅的人,要斗個你死我活,也叫做沒法子的事。自己平生摯愛也不過是這三妻五兒,就讓他們機會均等,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好了。

萬一羅氏家族命運能避過此劫,這接受產業的一批人,自然會將之轉賣。以後是福是禍,也真要看各人的修行與福分了。

這個江湖傳說,甚囂塵上,頓使這次拍賣籠罩上一層神秘色彩,倍增市場中人有趣的話題。

若然以事論事,這半山的一幅地皮,地點之優,當今是絕無僅有,難得業主有此巨變而肯放手拍賣,怎不受財雄勢大的財團與企業巨擘青睞?

至於風水命運一事,信之則有,不信則無。以此跟有心染指這地皮的日本松田集團與澳洲資金為背景的建邦實業商議,他們斷斷不會放在心上,而成為考慮進退的憑藉。

若說到其他中國財閥,包括勇奪這幅地王呼聲最高的永盛集團主席楊慕天在內,都有一種不約而同的想法。

就是二十世紀末香港財勢的轉移,敗落的一族只會是他人。相反,傳說中那高僧所言,自九十年代起將舊一派香港世家取而代之、真正大有作為者就是自己。

誰個當時得令,風生水起的企業巨子會長他人志氣而滅自己威風?

楊慕天就是近這十多年,才在財經企業界崛起的風雲人物。

香港委實太多傳奇。

無人確知楊慕天的出身,只知他是在六十年代中期,也正是他二十多歲的年紀,才從中國內地潛至本城發展的。

名副其實赤手空拳地打天下。才不過二十年,楊慕天搖身一變而成巨富。現今的家產估計在六十億上下,以他手上控制的上市公司市值而論,僅僅排名第四位。名望是一日千里。

他是怎樣發達的?

任何人都有興趣知道,當然不可能簡簡單單一句長袖善舞,就能解釋得來。

傳媒老是出盡辦法,要求訪問這位叱吒風雲的財經新貴,都被他身邊那些公關大員擋駕。

於是新聞界封給永盛集團公關部一個諢名,叫太極門。

公關部頭頭饒倩真的太極功夫耍得出神入化,無跡可尋,有關她老闆的來龍去脈、出身背景,一律保密。

當然,保密歸保密,斷不能因此而使各類揣測與謠言,在江湖上絕跡。

七三年股票大崩圍,聽說就是楊慕天藉此冒出頭來的第一個機緣。

楊慕天創辦的永盛集團轄下的永盛投資公司,主要業務是經營黃金股票買賣。

七十年代初股票的黃金期,交易正如火如荼之際,突然狂瀉不止,固然是為股價炒得太高,物無所值,又如何經得起風浪?

然,其中一個導致市道崩潰的原因,市場中人認為有可能是三幾間大經紀行,聯手做淡股市,從中謀取暴利所致。

楊慕天主持下的永盛投資,相傳就是其中一名淡水大鱷。

今日若以此問饒倩真,她會氣定神閑地解釋:

「股票買賣,當然有人看好,有人睇淡,輸贏全在於眼光是否獨到,總不成老埋怨贏家,說他好拚命沽出,害得市道狂瀉,是不是?」

又若果問她:

「市場中人說,你老闆在股市大崩圍時斬客戶的倉,未免太殘忍了吧?」

饒倩真又搖搖頭,一派無可奈何的表情,寫在臉上,慢條斯理地答:

「話可不能這麼說呢!願賭自然要服輸,永盛跟其他幾間股票行,沒有責任讓客戶無了期,而又抵押不足地賭下去!」

不愧是—等一的公關人才,事事言之成理。

怎麼能怪責饒倩真呢?法庭內的大律師,天天在處理奇形怪狀的案件,莫不竭盡所能,維護自己的米飯班主。除非不接辦罪案,否則,客戶堅持自己無辜,大律師就得拚盡九牛二虎之力去為他洗刷罪名!

專業操守,人人都應予以一定程度上的尊重。

九七將至,政府忙不迭地視本城長遠利益如無睹,做着各種風光大葬,臨收場糊鋪滿貫的努力。高級的華人公務員,最有良心的也不過是知之為不知,心上平添一點惆悵而已,難道真要義憤填膺地辭職不成?

連早晚必要歸於香港所有的英軍用地,都無端端要以一億元跟政府成交,分明地白白把金錢往英國國庫送,立法局內舉手贊成的官守議員,也自有他們的所謂苦衷!

大太陽底下,各為其主,言論是否引人入信,是另外一回事。

總之,食君之祿,就必須擔君之憂。

饒倩真作為楊慕天的發言人,有責任維護他的形象,更何況饒倩真本人未曾目睹楊慕天玩那做淡股市的把戲,她當然的理直氣壯,義正辭嚴地為自己老闆辯護。

究竟實況如何?

其實,股票市道可以有相當程度的人為作用在內,這也不算是什麼秘密了!

幾個大經紀聯手,倉內多的是客戶與自己存放的股票,約好了一齊沽出某隻或某類股票,沽盤既然源源不絕,股價自是狂瀉。開展客戶一時間周轉不靈,沒有現金抬到股票行去平衡損失,用作抵押的股票便得盡歸證券行所有。一陣子功夫過後,股票止跌回穩,價格逐步上揚,便已與原來的物主無關了。

換言之,拿客戶的股票作本錢,殘害客戶的投資,有人要真忍心如此,也叫沒法子的事。

說得公平一點,錯也在於一些盲目投機的人,本身財力不足,偏是貪心,開展直上,才讓人有機可乘。

慎防門窗,以絕盜賊。那些毛賊與大開中門的粗心人士,罪名各有輕重。然,同樣有罪。

楊慕天究竟是不是一如江湖傳聞中,那幾條淡水大鱷之一員,不得而知。

他在七O年初即開始在金融界享有威名,這以後風調雨順,卻是不爭的事實。

也不能不佩服他的才智,本城自七O年至今凡二十年,風浪豈只一個兩個?楊慕天都頂着過去了,且屢屢轉危為安,化險為夷,財產與日俱增,才有今天。

沒有人的幸運可以一生一世,甚至持續一個較長時期。

那起成功人士老是說:

「那是我的幸運而已。」

請接納他們的這一份涵養與風采的表現。

故此,楊慕天雖在股市場上,有淡水大鱷之名,然,人們還是公平地對他的才幹與眼光,表示尊敬。

當然,楊慕天的外表很惹人好感。

四十多歲的盛年,昂藏七尺,眼如星辰,眉似寶劍,兩相輝映、熠熠生光。眉宇之間的那股英氣,老是不怒而威,還因他的好學不倦而隱隱然流露着溫文爾雅的書卷氣息。活靈活現一個舞台上俊朗不凡的文武生款頭,不是不吸引人的。

唯一可提出來彈劾的,就是他雙唇太薄。

相書說,唇薄者無情。

楊慕天是否無情,市場中人對此興趣不大!

誰會認為在商場處事非講人情不可?

誰都習慣且贊成在商言商,公事公辦。

何況,近這十年八載,楊慕天將自己的形象粉飾得相當出色。

若干社會福利與慈善建設,他都以低姿態,傲實質貢獻,而又很技巧地以橫手向公眾透露他的參與,因而贏得了相當多的好評。

楊慕天無疑是香港的傳奇人物之一,他最惹人談論與最吸引傳媒注意的是,除非他不染指某項事情,或某宗生意,否則一定會不惜工本,搶到手為止。他這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性格,最為人崇拜。

最近惹得舉市傳頌的事,莫如永盛集團轄下的永盛建築公司,參與競投本市最大規模的一個專供中下階層人士使用的安樂商住村,所顯的奇迹。

永盛在這宗生意上,最強勁的對手是日本板井財團以及本港地產界,數一數二的馮氏集團。

市場人士一度認為,楊慕天會史無前例地敗下陣來。

誰知楊慕天竟能鼓其如簧之舌,令馮氏引退。

傳聞交換條件是楊慕天暗地裏入股馮氏企業唯一的蝕本生意,成為電視台的幕後強勁支持者。

至於板井集團,挾雷霆萬鈞之勢,差不多以王者之尊,君臨天下似的要獨擁這安樂商住村的發展權,非常非常的志在必得。

本埠的傳媒以及商界中人,心底里不必有什麼家仇國恨,全都希望板井會敗在楊慕天手上,讓永盛獨斷乾坤,以煞一煞這個日本財團不可一世的氣焰。

然,願望歸願望,市場人士老早做出心理準備,好夢即將成空。

利字當頭,誰的價錢出得高,誰就我自為王,這是必然的事。

板井集團的暗盤,高得驚人,不見得楊慕天真會為一時之氣而不顧一切地把發展權搶到手。

世事就偏偏如棋局,千變萬化,就在投標之前的三日,東京傳來震驚整個東南亞的消息。板井集團的股權有百分之二十五強之轉移,買家正正是楊慕天,

究竟楊慕天如何調度他的資金?又如何讓日資集團出讓股權,願意跟他攜手合作?全都不得而知。

事實上,追源究始,毫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楊慕天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

他一手安撫了同聲同氣的勁敵馮氏,另一手又制衡了板井集團。

不論他日鹿死誰手,都完完全全地將自己置於不敗之地。這一招的高妙之處,更在於一邊替楊慕天賺錢,一邊又不大好跟他爭利。

果然,板井有心承讓新股東一步,最終在這項投資上出的價格並不如市道傳聞的高,楊慕天的永盛集團以一個相當合理的價錢,取得了那安樂商住村的發展權。又一次創造了奇迹,得到眾口一辭的稱許與讚美。

楊慕天的威名遠播,聲望與地位於是如日中天。

更難得的是有一撮在娛樂圈闖天下,扭一口安樂茶飯的小姐們,義不容辭地為楊慕天做免費宣傳。

久不久,就會得有些銀壇的新角色,有意無意地透露,他們受到楊慕天的蔭庇,言下之意,成為楊財閥寵幸的紅顏知己。

真是各出奇謀,有那麼一個銀幕新玉女,約了名娛樂版記者飲下午茶,之後請對方陪她一起去名店試身。

幾件預訂的名牌衣服,試穿了,合意了,也不問價錢,那新玉女就很自然地在名店搖了個電話,輕聲地說,

「楊先生在嗎?他在開會嗎?那不要緊,你是雲妮?……對對,我是嘉嘉!請代告訴楊先生,我在美詩買了幾套服裝,煩你等會請司機把支票送來,順便把衣服取回我家去。謝謝……還有,請告訴楊先生,今晚,我沒有通告……」

講完了這個電話,這位嘉嘉小姐便對名店的店員說:「等下永盛會派人來取,給你支票!」

來取貨的司機是不是永盛職員,誰會查根問底了?

如此這般,一個星期後,滿城皆知,楊慕天的新歡原來是新玉女嘉嘉。

影畫報刊於是煞有介事地大事報導,當事人嘉嘉被迫問與楊氏的戀情,她便先是羞人答答,欲言又止,繼則一本正經地說:

「我不想承認什麼,也不想否認什麼,這是極端私人的感情問題,希望廣大的影迷會得諒解我,放過我,讓我靜靜地去處理自己的戀愛。況且,如果對方真是傳聞的一個人,我相信大家會明白,商家人不喜歡這般虛張聲勢,大事宣傳!」

就是這等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招式,搞得越撲朔迷離,就越引人入勝。

現代各行各業的人是越發伶俐精乖了,如此曉得利用欲蓋彌彰的心態,教人捉不到自己的把柄,卻又廣收宣傳之效,做明星也不是單單演戲那麼簡單,還要有自編自導的功夫!

誰不知道楊慕天說一不二呢?他看中了什麼,一定要予取予攜。因而被他看上眼的女人,明顯地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身價無端勁升百倍。

貨品需要名人使用才能易於成為名牌,這個道理,並不準懂。

於是,此起彼落,一個個娛樂圈內略有姿色的女星,都在傳說中成為楊慕天的後宮佳麗。

娛樂記者並不笨,非得當事人證實才動筆寫新聞。

娛樂畫報只要娛樂性豐富,就是完成使命。

至於楊慕天,他完全不理會這等花邊新聞!

世間上有些事,就如某些癌細胞,是碰不得的。以為染指割除就沒事,誰知會越發擴散。

楊幕天當然是個聰明人,他絕對會得分配時間,不會花半分精力在對自己沒有雙倍利益的事情上頭,更加不會幹得不償失的事!

至於實際上楊慕天有沒有花天酒地,除掉他家中那位叫楊盧凱淑的夫人之外,還有沒有紅顏知己呢?

如果說沒有的話,未免太神聖化楊慕天了。

他在事業.土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幾個回合就可化腐朽為神奇。在私生活里,畢竟還是個有血有肉,正常健康的男人,有齊一般男人的情慾需要與反應。

在於今時今日的世界裏,添一件錦衣,加一餐玉食,跟玩一個美人,都不過是生活上的情趣而已。

然,楊慕天的女人決不是那些利用他的名字,在傳媒大事宣揚的明星藝員。

在楊慕天數之不盡的女人之中,或會有吃娛樂圈飯的姐兒,但,一定是三緘其口的一族。楊慕天並不喜歡拖泥帶水的做事方式,他看中的女人,多數只跟她來往半年,就分道揚鑣。事前,他會得審慎地研究過對方的品性。對於那些崇尚高調的歡場女子,再美貌至不可方物,他也無興趣!

女人之於楊慕天,正如永盛集團那支行政勁旅,都是營造楊氏王國的臣民而已。這些變相滿朝文武與后官佳麗,前者最主要是輔助他治理生意,富國強兵,後者則用以粉飾太平,提供消遣,平衡緊張情緒。二者一如牡丹綠葉,點綴得他的王國滿園明麗,搖曳生姿。

楊慕天當然不打算虧待他們,然,每個人在他心目中都有一個合理的價目,超出那個銀碼,他決不支付。

因而,如果實斧實鑿地利用他的名聲信譽以祈得到額外的利益,就等於要他承擔可能超出控制的支出,他決不肯輕易買帳。

錢是最容易計算得失的單位,名望則不可掉以輕心,同日而語。

相信不單是楊慕天有如此審慎的思想,絕大多數名成利就的人,都必有這種心態,

之所以說富貴中人,難免勢利,不可親近,就是因為他們害怕人們一旦沾光,就拖住了自己的名字,成了個生招牌似的,重則招搖撞騙,輕則沽名釣譽,到頭來要自己不知就裏,不明所以地承擔難以估計的無窮責任,怎麼得了!

那些胡亂把名人名字掛在嘴邊,以顯聲勢,以示威風,以佔便宜,以行方便的人,實在應該分擔社會不得不變成勢利的責任!

於是,楊慕天的粉黛,不易為人知曉。

不論在楊氏的朝中抑或後宮任事的人,又全都曉得主子的個性。除非是楊慕天自己要事情泄露給公眾知道,否則,吃着楊家茶飯的,才不會輕舉妄動,犯他的大忌。

這幾年間,市場上的確有人看見在楊慕天身邊,不時出現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士,芳名叫袁素文。

江湖上的人都說這袁小姐是楊慕天肯公開承認的偏房。她原是考進永盛集團在主席室當秘書的,才不過幾個月功夫,就銷聲匿跡。

再下來,以另一個新身份出現,永盛的舊同事誰都不敢相認!

真不知如何形容這袁素文好?她是美得含蓄,眉是眉,眼是眼,嘴是嘴,樣樣恰到好處,先是教人看得舒服,然後漸次變為養眼,越看越發覺得有味道。連她那一舉手一投足,都有分寸,完全尋不出半分過態與作狀。

在人前亮相,她總是微笑,溫盲柔語,似有還無地存在着。大概當楊慕天需要她時,覺得她原來已站在身邊,當楊慕天專註於其他的人與事之際,袁素文又絕對不成障礙。

難怪她集三千寵愛在一身!難得楊慕天肯久不久就帶她出席某些好友邀請的應酬場合。

至於楊氏正室,那位比丈夫小几歲的盧凱淑,大概在只限開、隻眼閉。

盧凱淑是有家底的名門淑女。

父親盧建桐,是本埠著名的工業家。假髮在六十至七十年代流行一時,盧家的假髮廠差不多壟斷市場。

此外,經營的塑膠用具,至今仍有相當不俗的外銷生意。

楊慕天是盧建桐的股票經紀。盧氏實業是上市公司,正如有些上市公司的運作一般,為了維持股票在市場上的活躍,都暗地裏請一間經紀行代表做莊家,有庄有閑,那才有機會把股價炒上炒落。

唯其不時有買有賣,就易為股民注意甚至青睞,長遠而言,一旦有需要再行籌集資金髮展,發行新股時,就會得事半功倍!

楊慕天當年,在股市的表現上異常出眾,認真是年少有為,他的口才又相當了得,很多實業家都被他哄得言聽計從,讓他全權打理,成為相當多家上市公司的揸盤經紀。

盧氏實業與盧建桐本人的投資,都是永盛手上的兩張王牌。

其實,盧建桐的獨生女盧凱淑,自從海外學成歸來,不知如何,竟然在父親撮合之下,跟楊慕天成婚。那年頭,楊慕天在商場上還是起步,很仗着他的這位實業家岳丈的關係,取得更多的大股票客戶。

而太座盧凱淑,也真是個能幹人,一直在永盛幫忙着,成為丈夫的一名非常有用的行政助理。

只因盧凱淑是正途學院出身的,很能補助楊慕天這方面的不足。

其後永盛集團用人唯才,雲集商界精英,全賴當年盧凱淑率領之功。

直至近年,楊氏王國兵強馬壯,盧凱淑才退居幕後,只做楊氏夫人去。

楊盧凱淑並不如袁素文般漂亮,這是事實。

她的五官端正,輪廓分明,線條稍嫌硬一點點,誠是美中不足。否則,也算相當高分數的一名美人兒了。

然,髮妻的身份、相貌與對丈夫的種種功績,通常不能有效地保障男人永不變心,只能相當權威地維持自己的法律地位,不生變動而已。

奇怪自小嬌生慣養、滿腹經綸的盧凱淑,竟能接受這現實,明明楊慕天不忠於自己,仍然相安無事!

當然,楊慕天也並不過態,除了這位袁小姐,稍微算有點認可的地位之外,其餘的女人,全都是過眼雲煙。

盧凱淑大抵把丈夫的所有女人,都看成高爾夫球。楊慕天工作過勞,他愛上這運動,以鬆弛緊張情緒,就隨他去好了。球並未打入洞時,楊慕天會窮追不捨,球一旦入洞,就不再矜貴了。

楊家既是富甲一方,高爾夫球在各類球中再貴,都可視若等閑。直接點說,唯其不斷地以新球取代,盧凱淑又何須緊張?

楊慕天習慣大清早起床,定必到深水灣高爾夫球場上去.消磨一兩小時,才再回家來吃早餐、上班。楊家大宅根本就在深水灣,鳥瞰著整個球會。

這天,楊慕天很心神不屬,一顆心完完全全在半山的那塊羅氏地皮之上。

那份必欲得之而後快的心理,形成了一股壓力,使他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楊慕天太知道自己的性格。一旦起了野心,就無法平服下來。

任何人與事的魅力消失,只在他把對方征服之後。袁素文能一直在楊慕天身邊,不如其他女人般只存在一年半載,直接點說,不被他擯棄,無非是袁氏女那一副無可無不可,完全不志在擁有他的神情態度使然。

楊慕天不會甘心,看到他身旁有些微反叛的跡象。

他需要全體引起他興趣的人事,都誓無異志地俯首稱臣,任由擺佈,才叫安樂。這袁素文異乎尋常的表現,留住了他好勝的心。

當他一知曉羅尚智去世,要出賣這祖上產業時,他那不羈的野心又蠢蠢欲動,管也管不住。

固然因為地皮實在是得天獨厚,盤踞在港島半山,每天每夜傲視這國際名城的作息,自有一種具體的、實在的勝者為王、雄霸天下之威風感覺。

事實上,只要對香港有信心,從生意的角度着眼,這地皮也是不容放過的對象。絕對能為投資者帶來可觀的利潤。

尤有甚者,楊慕天心中有個小秘密,使他非把這羅氏大宅據為已有不可。

原來楊慕天跟羅尚智曾有過一段小過節。

這已經是十多年以前的一件事了。

楊慕天其時在商界剛剛冒出頭來,還不至於大富大貴。然而因為各個股票大客戶的關係,已然在上流社會活動,

灣仔有間私人會所,叫六福客棧。起初是六名財雄勢大的闊佬發起,把兩層相連的樓宇購置下來,裝修得美輪美奐,幾間套房,媲美五星級大酒店。其餘一應的客廳、飯廳、廚房,設備非常周全實用。備辦這個私家會所,是旨在工余,攜了各式佳麗,到那兒喝酒耍樂。既舒適安全,又可掩人耳目。到底是有頭有臉的人,太過穿梭酒店,出入旅舍,有礙觀瞻。

於是,六個人順理成章地每人每個星期佔用一晚,其餘一天,歸公家用。倘若輪到自己運用的一晚,剛巧有公事在身,不妨跟其餘人等對調。

至於這六福客棧的打掃招呼與備辦酒萊,則僱用一隊傭僕,提供無懈可擊的服務,那廚子還是從本埠的一流酒家挖角來的呢。

有錢人家的享受,也真無微不至。

這六福客棧的其中一位主人,正是金融界的另一位巨子胡國柱。這晚,他忽然心血來潮,請了幾位談得來的朋友,一同到六福客棧去樂一樂。

胡國柱向來大手筆,非但備辦了最上等的菜肴,還指令他的助手到舞廳去,給一班最紅的小姐買了鍾,帶到六福客棧來侍候。

客人之中,以楊慕天最年輕,又以羅尚智最年長。

酒過三巡,各人都因盡興而放鬆戒備,言語開始無狀,大家又想,都是能開得玩笑的好朋友,更不戒懷。

陪坐在楊慕天身旁的是一位走紅不多時的年輕姑娘,叫做芝芝的,很有點姿色。

楊慕天不知是給主人面子,對當晚的安排表示絕對欣賞,還是為了什麼其他原因,對芝芝分外地親近。

原本是小姐們負責替各人添酒加菜的,偏偏楊慕天就倒轉來服侍芝芝,細意地把好菜不停夾到她跟前去。

坐在芝芝另一邊的是羅尚智,他有意無意地藉著酒意,把雙手搭在左右兩位小姐的肩膊上去。

睜著一雙醉眼,羅尚智說:

「美酒佳肴,還得加上左擁右抱,這才叫相得益彰。老胡,你只給每人編派一位美女,未免是太孤寒呢?」

胡國柱慌忙笑說:

「羅翁所言甚是,國柱這就記住了,下次一定安排得更好!」

「我等不來,這就擁著這兩個美人兒歡樂今宵去,如何?」

羅尚智一口酒氣噴到芝芝的面上來。

芝芝下意識地別過臉去,迴避著,很自然地迴轉頭來,望住了楊慕天。

也是酒飲多了的緣故吧,一陣英雄氣短,撩動了楊慕天,他情不自禁地拉芝芝一把,順勢把她帶回自己的懷抱去。這下可惱了羅尚智,忙問:

「怎麼了?要跟我爭?」

楊慕天還不及反應,就為眉精眼企的胡國柱搶先答說:

「哪裏的話呢?在座中,誰不是羅翁的後輩,誰又敢冒犯了?羅翁,來來來,干這一杯,算是小弟向你賠個罪,請羅翁千萬別見怪我招呼不周!」

其餘在座各人都心領神會,為了不使這個歡樂場面變質,立即起鬨,全都向羅尚智敬酒,努力化戾氣為祥和。

只楊慕天一人並沒有隨眾舉杯暢飲。

這,羅尚智當然地看在眼裏。

再飲過了幾杯之後,羅尚智有意無意地說:

「難得兄弟們賞光,羅某真的高興。這小島之上,每天每時都有新發財,多麼的幸運,暴發戶的聲勢再凌厲,各方大哥仍要賞我們祖上半分面子。傳到我們這一代,再不長進了,還能仰承祖蔭,聲望上得以不損,資產上也安居樂業。那間什麼衝量行的董事,月前才跟我吃茶,開了我一句玩笑,說,羅翁,單是你那雄踞半山的大宅與地皮,就已買得起十間八間中型股票行了,把我說成個坐享其作,無大中用的二世祖似的,其實我已一把年紀了,真是的!」誰都聽得明白這番說話的含意。

尤其是當羅尚智說着這番話時,根本不望楊慕天一眼,用意就更明顯了。

當下楊慕天但覺臉上熱辣辣,那種感覺怪難受的,一直漫延至耳根去。他老想發作,最終,還是把那口局促氣硬壓了下去。

楊慕天心想,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這一口氣是必定要申雪的,只不必就在今天今時。

對於羅尚智這種世家子弟,楊慕天並不看在眼內。

當然,顯而易見,羅尚智恃仗祖上豐盛的餘蔭,在香港甚具聞名。

這小島的人,見高拜見底踩,哪怕自羅家半點好處也撈不到,只要能跟姓羅的人攀攀關係,也自覺身價百倍。

楊慕天自出道以來,往來無白丁是事實。他每一分鐘的支出,都務必超值。到此,並不打算將精神情緒投資在這等好睇不好吃的人際交往上頭。

楊慕天老早看穿了跟在這等姓羅的人屁股後頭的,也不過是世襲沿用下來的投資玩意,大半是洋鬼子居多,旁人分不得一杯羹,就算得以被他帶挈扭兩餐,頂多是清茶淡飯而已,休想初而大魚大肉,終至家肥屋潤。

其實,要楊慕天巴結奉承,還不容易。只須有厚利可圖,哪怕匍匐人前,鞠躬盡瘁。這些年,打從內地逃到香港幹活,難道楊慕天一直眼高於頂,未嘗試過卑恭屈膝嗎?笑話不笑話了!

當初證券業老行尊萬勝棋帶他出身,他不也是心甘情願地把萬家上下人等,招呼服侍得妥妥帖帖。連萬家大太太的近身女傭三姐,要在觀音誕去還神,他都編了個借口,說要為鄉中親人求福,央三姐讓他同行,一路上,盡說些三姐愛聽的說話,逗得那三姐樂透了心。

以後人前人後,都說這楊慕天,真是仁厚君子,不愧成為萬勝棋的理想繼承人。

除了萬家由上而下的對他讚不絕口之外,這麼年來,萬勝棋處於半退休狀態,他那經紀行名下大中小客戶,都漸漸過戶到永盛去。

那些打豪門富戶工的女傭司機,在萬家三姐的一呼百諾底下,成了永盛投資的不貳之臣。

請千萬別小瞧了勞工階層的投資力量。

香港股市自七十年代開始所作的突破,就是將股票投資這玩意兒,由上而下推廣。俗語所謂,蟻多困死象,翻查永盛的帳簿,發覺一大群小戶的投資額,分分鐘凌駕在一兩個大戶之上。

話說回來,羅尚智這等人既連一個閑錢也不會胡亂讓別人受惠,巴結他干甚?

楊慕天認為自己的名氣,絕對毋須跟羅家排在一起,才會非同凡響。

對羅尚智客客氣氣,實行君子之交,原本正是楊慕天的心意。

誰知這姓羅的半分薄面也不給後輩,他,楊慕天就不必白白受窩囊氣了。

楊慕天決不認為他這想法與盤算是屬於小家子氣。自己的容量與器度,是要留下來應付事業上的滔天巨浪的。並不打算在這等作威作福,遷就了他還以為應本份的人身上,浪擲胸襟。

從十多歲開始,楊慕天就不斷受苦受挫折,他奮勇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從來不曾失望,不肯低頭,即使在最困苦艱難的時刻,甚至是生死關頭,他都挺起胸膛,忍着所有痛楚與熱淚,熬過去,才有今日的。

往事對楊慕天而言,並不依稀,而是非常非常清晰地烙印心間。

他,為求自保、為求發跡、為求做個人上人,連對自己有恩有惠有情有義的人,尚且狠得下心,下過毒手。

到如今,稍有喘息的餘地,還要受這些不相干的人齷齪氣?忙不迭地對之打恭作揖?無論如何辦不到!

以德報怨,尚且要問,何以報德。自己既曾以怨報德,則對無德於己者,報仇雪恥還會手軟?

這以後,楊幕天與羅尚智是結了梁子了。

很多的應酬場合,彼此碰面,打招呼還真可免則免。

這十多年下來,永盛集團拓展神速,認真今非昔比。

楊慕天老早躋身於本城十大富豪之列。名成利就之餘,除了得心應手,心想事成之外,真不曉得天底下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事會發生。

然,羅尚智當年那番說話,不管有心抑或無心,始終是楊慕天心上的一條刺。

也許楊慕天有他不能言宜的自卑,在不斷蠢蠢作祟。

孩童時代,他其實在班上一枝獨秀,書念得好到不得了。為了土地改革,因而輟了學。他祖上原本是知識分子的富戶,這種身份更令他背了個大大的黑鍋,苦上加苦。

這以後,他逃到香港來,生活困迫得連自學的時間也沒有。

對於能有機會接受正統高深教育的人,楊慕天既羨且妒,心頭似打翻五味架,連帶勾起了層層舊恨,分外的不自在。故而世家大族加上有學院派學歷背景的人,一旦出現在楊慕天的生活,圈子裏,如果交接應對上一有閃失,他就會有種連自己都難以控制的異乎尋常的奇突反應。

一般而言,對方如果對楊慕天表示欽敬,甚至承受他的照頤,託庇於他羽翼之下,楊慕天就會覺得額外舒服。

當年,盧凱淑與他成婚,固然因為父家有財有勢,而實在,另外一個主要原因,令楊慕天樂於迎娶,就是因為盧凱淑在外國念過幾年書,很有知識分子的架勢。

一旦把她變為楊家婦,楊慕天就有一種收買了讀書人與世家女雙重矜貴身份的優越感覺。

然而,如果像羅尚智一般,偏拿這兩重楊慕天原本可以有,而且極想擁有的身份來欺壓他,就最觸着他的癢處,最犯他的大忌。

感情、心態與品行的形成和執著,往往跟經歷的悲痛深度成正比。

楊慕天一直在伺機行動。

可惜,讓他好好出一口烏氣的機會始終都不曾出現。事實上,楊羅兩家絕對可以是河水不犯井水的。

再說,羅尚智財雄勢大之外,他也有樣相當值得江湖中人讚揚的優點。就是既不慷慨施予,亦絕不貪婪受惠。換言之,他們羅家決不輕易讓人家佔便宜,卻也不會佔人家的便宜。

成年人當然有責任獨立生活,照顧自己。羅家祖訓是要篤行各家自掃門前雪的做人處事原則,也不為過甚的。

故而,羅家人自管自地生活得寬裕舒適,與人無尤,一切人際撂輔拖欠統統都欠奉。甚而在商場上,他們主要的業務亦是管治祖上的投資與產業,絕不與人合作,就更無任何縫隙可以被人攻擊。

直至羅尚智患病入院治療,這段鮮為人知的恩怨,看來就要結束了。

誰知峰迴路轉,也不知該不該說,是楊慕天鴻運當頭,那羅家的氣數又差不多了,就連這麼一口閑氣,也趕在羅尚智快要離開人間之際,讓楊慕天出掉了。

羅尚智抱病在一流私家醫院,自不在話下。

那晚,楊慕天白海外公幹回港,獲悉永盛的一位得力助手,因急性盲腸炎入了醫院,他便囑咐司機先去探望,才回家休息。剛從病房走出來,往鄰房一望,病房門口的名牌寫着羅尚智的名字。

楊慕天微微一愕。

他是聽到江湖中人說,羅尚智患有肺癌,很可能一病不起了。當時,楊慕天只抱着你死你賤的心理,不予理會。

邊夜,路經羅尚智的病房,沒由來地,楊慕天勾起了心事,忘不掉當年的仇怨。

就這十年八載之中,楊慕天未曾有過什麼宣洩不掉的委屈,只除了羅尚智給予他的那口齷齪氣是例外。一個念頭突然屍閃而過,今朝再不報復,怕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

於是他輕叩房門,進去。

房間里有兩位輪值護士,當然認得楊慕天,其中一位且笑盈盈地迎了上來,招呼:

「楊先生,來看望羅翁嗎?這麼晚?」

「對,剛下飛機,自機場趕來,羅翁還好嗎?」

「情況還是差不多,剛吵醒他吃藥,怕現在還未睡,你來,正好陪他說說話,他一天到晚盼人家來看望他,跟他聊天!」

護士又補充:

「羅家的親人呢,都是日間來得多,羅翁堅持兩位羅夫人,在晚飯後就得各自回家休息去。」

楊慕天點點頭,走近床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羅尚智,楊慕天微微吃了一驚,怎麼乾瘦得如一幅骷髏似的,實在驚人。

那雙眼彷若兩個黑洞,開開合合,連一直睜開的力量都沒有。

富甲一方,腰纏萬貫又如何?死神將至,任何人都要變成可憐蟲!

楊慕天赫然心驚,他當然也會有這一日!

故此,楊慕天毅然決然地咬咬嘴唇,他想,在生時,做人處事務必要風駛盡帆。將手上擁有的一切,包括金錢與權力,都盡量利用,使之發揮對自己最有利,令自己最暢快的作用,一點一滴地留有餘地都不可以有。

楊慕天主意大定,於是開口說:

「羅翁,你好!我特意來看望你,我是楊慕天,你當然記得我吧!」

羅尚智竭力地睜開眼,一臉狐疑不定的神情,還能在他極其瘦削的臉龐上表現出來。他張著嘴,想說什麼話似的,老是力不從心。楊慕天此來,當然並非要聽對方說話,相反,他只是要對方聽自己的。

楊慕天清一清嗓門,非常清楚地說:

「我剛從紐約公幹回來,聽說羅翁病倒,連夜來看望你,怕走失了這個機會,會得後悔!」

多麼殘忍的說話,看得見羅尚智像竭力地移動着他患重病的殘軀,掙扎著要叫站到小客廳去的護士,可是,沒有成功。楊慕天用手輕輕地拍撫着他,繼續說:

「不要緊的,我來看看你,說完這幾句話就走了!羅翁你且靜心休養,其實,像羅翁你,真要說得上不枉此生了。口含銀匙面生的人,就算白痴,也不打緊,財產會得自動升值,一生一世,夠享夠長。有幸尚余半點普通人的智力,念兩三年書,人前人後,就更能呼風喚雨,比起我們這等真靠自己雙手創業的,不知要舒服千億倍。這真是同人不同命呢,十年前,在六福客棧見了羅翁那一夜,我就開始想,萬一羅翁與我的智能和身家對調了,真不知是何光景。幸好,一切都即成過去了,是不是?」

楊慕天很溫和地打從心底里笑出來,伸手給羅尚智拉好那條被,覆蓋至他的頸部,再慢條斯理地說:

「放心,只此而已!」

才說罷,施施然離開醫院。

兩星期後,就傳出了羅尚智的死訊。

這以後,便是羅家半山大宅與地皮出讓這宗大新聞了。

拍賣的當天早上,楊慕天沒有去打高爾夫球,精神不集中,打不出標準棒的好成績來,萬一在球場上遇到好友挑戰,明知輸也要被迫應付,太划不來。楊慕天早已習慣輸不起了。

他展早就已經回到永盛大廈自己的辦公室去。

自從羅尚智家族宣佈了要將山頂地皮拍賣的消息,楊慕天就開始部署一切,不單要把地皮艙到手,更乘機做好股市。

他那家永盛投資的左右手古有年,是跟楊慕天出身的,手足一般的情誼,現今是永盛的揸盤經紀。

楊慕天老早囑咐古有年,說:「有年兄,是入貨的時刻了。」

古有年心領神會,且一向對楊慕天言聽計從,也就立即開始行動。

為了不過分明目張膽,他叮囑那些跟在永盛屁股後頭走的小型經紀行,分別購入不同的股票。

初段便採取一邊沽出,一邊購入的欲揚先抑方式,掩人耳目。

任何一間大經紀行都必定有靠攏他做生意的中小型經紀行,很多不適宜大經紀行親自調理的事宜,都由這等「下屬」出馬。

楊慕天既已立定主意,非買到山腰的那塊地皮不可,當然要乘着地產高價成交的氣勢,在股票場上賺一筆,

到了拍賣期近,市場上傳說紛紜,一般散戶炒家紛紛入市時,古有年早巳替永盛賺了大大的一筆。

古有年這天一早向楊慕天報捷,直接建議;

「天哥,如果你改變主意,不再以高價競投那塊地皮的話,立即通知我,還來得及!」

楊慕天自明所指。

如果他臨陣退縮,少了他在推波助瀾,就算地皮落入日本或澳洲財團之手,價格亦可能沒有預期的高,影響所及,最近兩星期股市那一片叫好之聲,會得突然沉寂下來,股價必然下挫。

就趁今天這個卑上將手上的高價貨拋出,明天再以低價吸入,這麼一買一賣,不足二十四小時,就又能賺個盆滿缽滿。

所以說,等閑人家學着大經紀、基金經理與大炒家做股票投機,而能有滿意成績,買在是太稀奇了。

中長線的股票投資,才是一般人家理財之道。

傻頭傻腦的跟風搶購,恐懼地拋售,正好完完全全中了箇中好手的佈局!要炒消息?唉,怎麼能跟富可敵國、控制價位上落的大莊家較量。他們根本就是消息製造人。

上帝創造萬物,你這麼一個血肉之軀,怎麼可以跟萬物之主斗?

又明白澳門賭場,總是開賭的莊家通贏,就知道若不在股票市場做投資而視之為投機玩兒,風險就有可能跟賭場大同小異了。

先不必聲討開賭的人,要埋怨的其實是不自量力,而又貪得無厭的賭客。

何況股票市場還真有實斧實鑿的正常投資用途?放着光明正大,安全穩陣的正門不走,偏要兜捷徑,摔個頭破血流,很是咎由自取。

楊慕天向來持此理論,對股民毫不容情。這二十年,就不知賺了幾多跟風炒股的小市民的錢,他才不會自責兼心軟。

然,這天,他拒絕了古有年的要求,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定要把羅家大宅及地皮買下來。」

古有年問他:

「如果日本松由集團不放手呢!板井那邊給我們傳來消息說,松田也很志在必得,縱使澳洲幫臨陣退縮,被日本財團拖垮也不值得,辛辛苦苦在股市賺來的錢,卻要在地產上頭輸掉,左手來,右手去?」

楊慕天看了古有年一眼,微笑說道:

「你說,我會嗎?」

古有年慌忙色變,自知棋差一著,小瞧這大阿哥了。

跟在楊慕天身邊二十年,幾曾見他有行差銷錯了?

「當然,當然,天哥自有分寸。」

楊慕天本來就不打算把心目中的計劃全盤相告,但被古有年這麼一懷疑,他急於表現自己的才智,加上,古有年是絕對信得過的人,也就不妨透露內中乾坤。於是,楊慕天試作解釋:

「你給我放心。今天中午,我把地皮搶到手,三天之後宣佈,不會把羅家大宅拆卸改建。我只打算搬到那兒去,改一改內部裝修,使之由羅宅變為楊宅而已。」

古有年驚叫:

「老天,市場人士還在計算著改建后每尺高級樓宇的新賣價作地產市道指標。如果新指標沒有成立,地皮只不過是你的長期資產與玩物,股價就立即敏感地狂瀉!」

「對,有年,你只有三天時間準備!」

古有年差不多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從來,他跟楊慕天都合作無間,一個任軍師,一個做打手。

江山就是如此大定的。

古有年差不多可以想見,這個下午,羅氏地皮一經高價易手后,股市必會再闖高峰,就趁這風起雲湧的三天,永盛大量出貨,到楊慕天宣佈他的計劃,價格下挫后,才慢條斯理再補倉不遲。

想到這一來一回能賺到的錢,古有年就笑得合不攏嘴來。

難為他家裏的老婆,三五七天就嚷着要移民。連袋鼠幫都急忙跑到這地頭來,意圖分一杯羹,要他古有年這就去歸隱?笑死人!

單是這麼一個機會,「賺的錢怕已是加拿大中上人家一生的積蓄。

有錢在口袋裏的人,述愁沒有去處?

古有年未曾見過有一個地方完全沒有見錢不開:眼的人。有錢使得鬼推磨,那鬼是紅黃藍白黑才不去管它,反正他完全相信入境證只是幾多個零位數字的美金而已。主意既定,也就心安理得地留在這出產金蛋的農場埋頭苦幹了!

古有年細心一想,又衝口而出地問:

「天哥,你真的打算搬上羅家大宅居住?江湖上說,那半山的風水要在九O年開始出問題!」

楊慕天還未作答,古有年就立即補充:

「當然,天哥鴻福齊天,天不怕地不怕,你的八字可能正配合轉移的氣數,從此獨霸天下,南面稱王!」

幾十年的老兄弟,還要努力拍馬屁,奇怪這古有年毫無感慨!

才不過念了三兩年書的人,能有今日,怕真是太歡天喜地了,差點要喜極而泣,朝朝早覲見楊慕天時三呼謝恩呢!

正如楊慕天的處事原則,跪倒拜倒又何妨,只在乎跪完拜完之後,能得到些什麼利益着數!

不是嗎?人們為什麼忙不迭地求神拜佛去,一座香火頂盛的廟宇抑或教堂,你試試做問卷調查,究竟有多少人無求而至。

純粹只為感謝上天孕育大地,生我為人?數字一定少得令你震驚不已。

古有年老早被楊慕天同化,也因為他適應得好,主僕二人的相處,始終水乳交融,妥當非常。

當然,古有年的智慧比楊慕天差得遠。

楊慕天只對古有年微笑,突然懶得再向他解釋下去。

地皮一天在自己手裏,何必匆匆大定計劃?真要住進大宅也未嘗不可,根本就不信有風水這回事,就算有,自己也壓得住。

過些時,看準情勢,再向外宣佈地皮的發展計劃,大有可能又孕育出另一個在股票市場內賺錢的時機。

楊慕天手上有的是皇牌,隨他要怎樣發牌,幾時發牌,都可以!

午飯後,楊慕天帶同了兩個助手,職銜是主席行政助理的施震鳴,以及另一位永盛集團執行董事,專管地產發展的王錦基,一行三眾,準時出發到香港拍賣行。

由於這是項相當大的買賣,出現現場的都是本城貴胄,故此拍賣行的保安人員,非常謹慎,差不多要驗明身份,才准入內。

傳媒人士,一律在擋駕之列。

拍賣行聲明,是項私人土地買賣,業主希望邀請相熟者參加競投,不願張揚,拍賣行在上一層樓,設了茶點招呼記者,當拍賣有了結果時,自會向外做詳細報導。

至於新買家是否願意接見傳媒,那是他個人的意願。有些買家根本連身份都保密,只派代表競投。

楊慕天在拍賣行的保安人員略為護送下走進現場,立即引起了輕微的騷動。

固然由於他是傳聞中要把地皮搶到手而後已的紅角兒,也由於拍賣行內就座的來來去去是香港那一撮頭號人物,全都是相熟好朋友,自然互相熱烈招呼。

至於跟在大老闆旁邊的各個高級隨從,更慌忙欠欠身,對楊慕天表示敬意。

這地頭能有多大,哪怕年薪三兩百萬的受薪董事,必須在能做事之外,還得學曉做人。

誰知道會有那麼一天,千里馬要更換馬廄,轉到別個財經巨子的機構幹活去!

因此,平日在自己老細面前需要表現良好,在老細的老友面前也要盡量禮貌得體,難得有機會讓這班財閥記住了臉孔與名字,斷斷不能捉到鹿而不曉得脫角。

香港之內,處處都是時機,也是陷阱。

實在非要小心不可。就算是羅尚智了,也不過是一句兩句說得小家子氣而刻薄的話,縱使位高權重,仍有人在他撒手塵寰之前,要害得他最後的幾天都不好過!

這拍賣行內,大概沒有人知道羅尚智與楊慕天的這段恩怨。

楊慕天自走進拍賣行,就由里而外的,打從心底里笑出來。

他完完全全的勝券在握,自覺空前的順利。

楊慕天簡直未曾想過,自發跡以來,只微微開罪了他的一個人,會為他帶來如此巨額的補償。

日本松田集團的三井佑太郎是駐香港的董事總經理,比楊慕天更早進場。只因楊慕天也是板井集團的董事,跟日本幫很有點關係,於是也禮貌地跟他打個招呼。

商場在某方面而言,也並不盡如戰場,最低限度在前者,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今日彼此斗個你死我活。明天,一有互利互惠的機會,立即可以稱兄道弟。

每一個民族的特性都在商場上,受着這個大氣候的感染。

無人會平白地來個恩盡義絕之舉。

澳洲建邦實業的主席雷尼爾就坐在楊慕天後面,也是一早進場。

澳洲幫在楊慕天心目中,並不成舉足輕重的勁敵,下意識地他認為對方不成氣候。袋鼠國除新聞界巨子有點實力與才幹外,楊慕天覺得他們是很易被人識穿的江湖浪子,企圖做條勇猛的過江龍,往往就露出了蛇頭鼠眼,很不是味道。

建邦實業揚言要在這地皮上與他爭一日之長短,正好造就他的聲勢。

跟楊慕天同聲同氣,差不多高矮大小的幾個財經巨子,當然也在座,看來是瞧熱鬧,而且捧楊慕天的場居多。

拍賣終於開始了。

主持拍賣的香港拍賣行職員,終於站到台上去。

依足規矩,拍賣官將拍賣對象的詳細情況以及拍賣應有的法則,都不厭其煩地念了一次。

資料其實跟各人手上的一本拍賣手冊及羅氏地皮報告書,完全一樣。

拍賣官宣稱,業主並無底價。每一千萬作為一個叫價單位,最後出價如果不符合業主的理想,即將地皮收回。

代表業主的是羅尚智的長子羅善節,另外顧忠廉律師亦親自出馬,明顯地是代表他那神秘女客戶,即是令羅尚智晚年還神魂顛倒的紅顏知己。

業主既沒有底價,澳洲建邦實業首先出價,七億。

日本松田立即回應。

拍賣官高聲說:

「七億一千萬!」

言猶在耳,建邦實業的雷尼爾又舉手,跟三井佑太郎像兩個扯線木偶,此手起,彼手落,交替著直把價錢扯高到八億五千萬。

這最後的出價是日本松田集團。

拍賣官喊:「八億五千萬,有誰出價超越此數?」

不一會,舉手的不是澳洲雷尼爾,而是羅善節。換言之,業主並不滿意八億五千萬此數。

如果沒有買家再以高於八億六千萬的數字競投,業主就會收回地皮。

氣氛是更緊湊一點了。

顯然的,建邦的雷尼爾已再沒有舉手的意向。

在場人士的呼吸微微急促,直至三井佑太郎再舉起手來,各人才舒一口氣。

如此下去,羅善節跟佑太郎過了兩個回合的招,把價位帶至八億九千萬。

羅善節不再舉手了,他交叉著雙手,靜候現場反應。

三井佑太郎是個經驗老到的商家,他曉得不應過早地躊躇滿志,因為楊慕天一直未有參戰。

果然,當拍賣官在喊至最後一次:八億九千萬時,正角兒上場了。

不知楊慕天是不是要急於目睹當日股市收市時,恆生指數勁升的愉快結果,抑或他這人——生旨在必得的野心,就會加速腳步成事。他一出價,就非同凡響。

「九億四千萬!」

拍賣官清楚地重複這個數字之後,全場鴉雀無聲。

這已是個非常明顯的表示,誰仍要每次以一千萬為單位地加上去跟楊慕天斗,是完全費時失事的。

他此舉已證實了市場上的傳言,說他要把羅氏半山地皮據為已有,是鐵一般事實。

連那群跟他半斤八兩的財閥,甚至始終在實力與資歷上凌駕在他之上的三兩位巨富,都要讓他一步。

誰不曉得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故事。

沒有必要增加羅尚智第四代的遺產收入。就是三井佑太郎也明白這番道理,因而迴轉頭來,向楊慕天微笑致意。

這場拍賣地王的好戲,看樣子,已經可以落幕了。

拍賣官也就輕鬆而閑散地重複著那個最後的價格:

「九億·四千萬,請問,還有沒有人出多過九億四千萬之數!」

拍賣官重複最後一次:「九億四千萬!」

然後,在場各人都聽到一把清爽明麗、嬌柔欲滴的聲音自拍賣行的那一排排座位之後傳來。

「十二億!」

各人的第一個反應,包括楊慕天在內,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連拍賣官也忘了重複這個數字。

他只張著嘴,睜大眼,看到拍賣行的大門入口處,出現了一團艷光。

有點兒像聖經上說的,聖母顯靈似的,先是有一陣炫目的光芒出現,然後再看清楚,才能見到面容莊重肅穆,美艷不可方物的一位女士,站在那兒。

是她開口,若無其事地說了「十二億」這個數目!

拍賣官不曉得反應,他當然有權思疑她是不是滋事分子,前來搗亂?

然,拍賣行警衛森嚴,沒有資格競投的閑雜人等,不會放進來。

更何況,他看清楚了,拍賣行的大老闆冼道仁先生,正好陪着那位美人兒走進來,恭謹地站在她身邊。

冼道仁甚至向他的拍賣官手下示意,價錢是千真萬確地提出來的。

就在這轉念之間,整個拍賣行的人,都迴轉頭來,看到這個貌若天仙的女子,亭亭而立,盈盈淺笑,從容得體地接受着人們的驚駭、惶惑、欽佩,甚而尊敬。

拍賣官開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說:

「十二億,十二億!誰出價超越十二億!」

人們的目光,大部分仍投在這位不知名的漂亮女郎身上,根本捨不得離開。然,仍有小部分人士將眼光轉移到楊慕天身上。

楊慕天當然看到走進來喊價十二億的這個女人!

二十年來,經過多少大風大浪,楊慕天完全習慣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變。從來沒有任何困難、騷擾、震驚能威脅他的神經,動搖他的冷靜。沒有,真的,完全沒有.

這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的例外!

他目定口呆,不知所措。

腦袋裏剎那間空白一片,什麼思維也在這一秒之間蕩然無存。

尤其當他看到那女郎回敬他的柔媚,凄迷若夢的眼神時,楊慕天沒有失儀地狂叫一聲,只壓一壓心頭那山崩地裂似的震蕩,已算是一份難能可貴的定力與修養了!

那女子的笑意與眼神如此有效地控制了楊慕天的神經,腦部開始陣痛,胃液翻騰,熱血似漸漸抽離身體,他變得冰冷。

坐在楊慕天身邊的兩名助手施震鳴與王錦基,跟在場人士一樣,先是嚇呆了,其後立即被這位神秘女郎的美色吸引,很有點頭暈眼花似的。

就在咫尺的這個美女,肌膚勝雪,白裏透紅,再配以明眸皓齒,那鼻樑的俊挺,一直把人們的眼光帶落她的胸脯。那套剪裁得非常精簡合度的套裝,領口開得並不太低,卻微微地會引人生了一點點的遐想。面相有如九天玄女的一個人,如能有副魔鬼似的誘人身段,那就實在太無懈可擊了!

王錦基與施震鳴不約而同地在心裏賭,在場起碼有九成的男土會跟他們一般反應,小腹下一股暖流正在蠢蠢欲動,教人難受又好受。

迷惘了片刻,還是王錦基驀地驚覺過來,那拍賣官說:「十二億!」「十二億廠像暮鼓晨鐘,敲醒了他。

王錦基趕忙轉眼看着他的老闆。

只見楊慕天仍然逗留在目定口呆的階段,這才真使王錦基為之大吃一驚。

什麼世面,什麼美女,這楊慕天沒有見過呢?如今他的那副表情若不是誇張了一點點,就實在太令人莫名其妙了。

王錦基禁不住叫了一聲:

「主席!」

還沒有機會把說話講下去,楊慕天即以手勢阻止了他。

很明顯地,楊慕天不要別人打擾自己。

他的確極度驚駭,之後,他竭力思考,試圖把全身的血液抽回來,再調度到腦袋去,企圖尋個水落石出。

令楊慕天如此錯愕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並不單純為了這女子出類拔萃的容貌,更不只由於她異軍突起的叫價。

而是一段早巳塵封的往事,就在這女子出現的一剎那,再重新被揭起。

會不會是她?這麼的似曾相識?

楊慕天一邊使勁地思想,一邊竭力地要甩掉腦海里殘存的陰影。

單是這種矛盾與衝突,就足以令楊慕天覺得自己被扯到精神崩潰的邊緣。

他務必要仔細重翻往昔的舊帳,才能認定這眼前的女子,是否是跟他有過宿世前緣的一個人!

但要重視往昔,對他是何等殘忍的一回事!

誰願意自揭瘡疤?

然,除了那陣濃不可破的光彩,令這女子閃閃生輝之外,那容貌、那笑靨,那眼神,都宛如來自遠方,彷彿在那鄉間河畔,第一次相識她時的模樣!

楊慕天不會忘記,這二十年來,其實屢屢的在夢中,不期然地與她相見。

真不能置信!

如今的光景或者純粹幻覺而已。

怎麼可能?

分手時,對方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生不欲生,死不能死,徹頭徹尾掙扎的落難人,怎麼可能搖身變成這個樣子?

才否定了這個可能,隨即為自己帶來更大的震驚。

然則,楊慕天又如何?

一朝飛上枝頭做鳳凰,在這聞名全球的傳奇小島上,普遍得不再為人帶來震驚,只會教人津津樂道。

自己就是一個現成實例。

對方何獨不然?

楊幕天手開始冒汗。

正因為思考過激,猛力抽回多年往事,使他整張臉,漲成紫紅,頭筋湧現,皮肉微微顫動。

拍賣官已循例喊了最後一次價,隨即拿起木槌,在枱面上一敲。

就是十二億元,羅祖謀家族的大本營,傳至第三代,就轉手到這位一望令人驚駭、再望教人蕩氣迴腸,三望就要死心塌地傾心相許的奇女子手上了。

也沒等在場各人驚魂甫定,這一頭拍賣官拍了板,那一頭,奇女子像一陣陰風似的消失了,形同鬼魅。楊幕天一連打了好幾個寒噤。

大局已定,王錦基與施震鳴齊齊望住老闆,聽候他的發落,

過度的震驚,根本使得楊慕天無法思想有關地皮拍賣一事,

他稍稍定下心神時,拍賣場的人群已經在撤退。

究竟有多少人向他拋下同情憐憫的眼光,甚或意圖上前安慰幾句,楊慕天都沒有注意到,他根本的不在乎!

他回過氣來,就在兩位助手陪同下,步出拍賣行。

拍賣行大廈門口,堆滿了記者,都爭着採訪這位落敗的財經巨子楊慕天。

當然的無可奉告。

永盛樓與拍賣行都在中環,原是幾分鐘的腳程,就為了饒倩真的周到,老早通知司機去接,免得記者群亦步亦趨,直跟着楊慕天,沿途採訪。

才坐在汽車上,楊慕天就已漸漸控制了情緒,恢復常態。他對王錦基說:

「查到了其中的來龍去脈沒有?」

對,只一轉眼的工夫,楊慕天就向他下屬拿答案。

這是他的慣技。在香港商場之中,也並非獨一無二的現象。

任何一個規模龐大的機構,任職的高級人員經常要三頭六臂,有什麼業務上的重要資料與消息,都要儘快打探出來。效率完完全全比美聯邦密探隊。

因為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哪一個企業巨子,會甘願打輸數?

守在他們身邊的一群手下,個個都是官高厚祿,其來有自。

無人在世上有責任白養了誰?

誰要老闆久候三分鐘仍拿不出答案來交代,辦事不力的印象,立即輸入波士的腦袋去,絕對有永遠刷除不掉的危險。

今日發生之事,非同小可。

王錦基能未足四十歲,就坐上了永盛集團母公司的執行董事職位,除了他的學士與碩士學位之外,還在他辦事的驚人效率,深深打動楊慕天的心。

誰在今天沒有一兩個勞什子的學位了?

別說大學畢業文憑,連擁有工商管理學碩士學位的眾男女,一字排開,肯定長過皇后大道東、中與西!

可是年紀輕輕成為大機構的董事成員能有幾人?

王錦基隨即露了一手,即抓起電話接回永盛集團的公司秘書部,單刀直入,問那頭頭李家雄:

「怎樣?剛才囑你跟拍賣行的冼道仁聯絡,取到資料沒有?」

對方不住地講,只見王錦基立即寫在記事簿內。

掛斷了電話,王錦基便如數家珍地向楊慕天報導:

「是菲律賓的一個華裔家族財團。」

「她叫什麼名字?」楊慕天迫不及待地問,對其他資料似乎完全不在意。

「庄競之。」

楊慕天的臉色就在那一秒鐘煞白。

簡直自得像一張紙。

全身的血液,好像被吸血殭屍一下子抽離似的。楊慕天咬牙切齒,冷冷地在心裏說:「好!不愧是巾幗鬚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那一定是她無疑。」

王錦基知道老闆今日心情奇劣,故而動靜怪異。沒有他的指示,就再不敢把查到的資料講下去。

事實上,資料也極有限。

拍賣行的冼道仁先生當然有十足證據,知道這位庄競之小姐有充裕的資金競投,才會讓她參與,更特地陪在她身旁。

根據冼先生辦公室透露的資料,菲律賓國家銀行以及中東的國際銀行同時向拍賣行提出了擔保,可知這位庄競之完全是實力派的大富豪。

楊慕天經歷了這個巨變,有一丁點的暈眩,定過神后,他囑咐司機,

「回深水灣去!」

這就表示要倒家了。

沿途車廂內的氣氛死寂。兩位助手當然不敢發一言半語。

直看着楊慕天走進他的寓所,車子才再駛回永盛樓去。

楊慕天返寓所之後,把自己關在書房內,一直沒有走出來。

家裏的人知曉他的脾氣,連妻子盧凱淑在內,都不敢去驚擾他。

楊慕天的書房前有一系列的落地玻璃窗,他坐在那張十九世紀法式古董皮椅上,仍能居高臨下,看到藍天碧海。

深水灣的海港景緻,盡入眼帘。

楊慕天無力地把自己拋在皮椅上,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庄競之!

二十多年前,楊慕天也是在一個晴天,認識了庄競之!

地點卻是中國廣東之北,曲江縣韶關的一個叫馬霸的地方。

楊慕天的父親世代都是這馬霸的地主。

說起馬霸,面積雖不太大,卻是舉國聞名的出產絲苗米最盛最靚的一處地方。

歷代帝皇的一口飯,這馬霸是必然供應地之一。

楊慕天雖在戰時出生,小時候時逢烽煙,但還算大幸,並沒有太受饑寒交迫的苦。

楊慕天的父親叫楊君佐,是個喜歡讀書的人,繼承父業,當上地主,也無非把土地租給一些貧農耕種絲苗米,自己總是一天到晚地躲在書齋里,埋首在詩詞歌賦之中。

還記得大約十一歲那年,有一個早上,楊慕天探頭到書房去看望他父親,被楊君佐慈愛地一把抱在懷裏,說:

「慕天,你長大后,要不就鑽研中國古典文學,要不就出洋去念番書,千萬別學這等新文學,我實在受不了。看,打從晚清開始,我們國家內的雜誌,刊登的所謂文章小說,都不倫不類,看得人不是味道。」

才過了一年,生活就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回事了。

國家厲行土地改革,地主都被拉到街上去,把罪名寫在一個木牌上,懸掛胸前,當街示眾。

楊君佐自不能倖免。

楊慕天那年十二歲,正值升上初中。

他一向敦品勤學,成績斐然。

誰知就在那一天,竟然出了事!

楊慕天在學校,被老師無端端地揪出來,宣佈革除學籍,地主的后一代不準再接受教育了。

楊慕天哭着,走回家去。

家中空洞洞,竟無一人,楊慕天嚇得不敢流眼淚。走遍了大屋的每一個角落,只是不見人影。從前鬧哄哄的一家人,有父有母,有婢有僕,如今只剩他一個!

楊慕天重新跑上街,找到個街坊嬸娘,正要開口追問,那嬸娘只低着頭,急急走過,也沒有理會他。

如是者,一連幾個相熟的,對他的態度,都如出一轍。

楊慕天彷徨得眼淚又忍不住掛下來。

忽然街角轉彎處有個小聲音在叫他:「喂!慕天,慕天!」他循着聲音看去,竟是他的一個同學小牛。

「來!來!」小牛示意他走近街角,剛好有棵大樹,兩個小人兒就躲在大樹榦后,街上走過的人,不易看到。

「慕天,出事了,你父親出事了!」小牛煞有介事地說:「別告訴任何人我給你通風報訊,否則,連我、我的家人都要受牽連。我也是看在那天,你把親戚送來的乾果讓我分嘗,很想報答你,我才這麼冒險!」

小牛說着這話時的表情,完全不像個十一二歲的小孩。

他還緊張地加一句,「不過,以後千萬別再捉起我跟你分吃乾果一事了,不得了。」

小牛說着,就想走。

慕天緊緊地拉住他的手臂問:

「小牛,你知道我父母親在哪兒?」

小牛抿著嘴,示意他別聲張,先探頭偷看樹榦后的街角一眼,才壓低聲浪說:「你父親被拉到大街,站到你們永盛隆米鋪的門前去。你母親,我不知道她往哪兒跑了!」

楊慕天一個箭步正想闖出去,直走上大街找尋父親。

小牛忙拉住他的衣袖,警告他說:「你這就去找你父親嗎?」

「當然!」

小牛沉吟半晌,一有大事發生,孩子們都好似能於頃夕之間成長似的。

小牛說;

「慕天,你小心!等下父子相見,你也得忍住,不可撲上去相認。」小牛咬咬牙,一派英雄本色:「自己事小,連累你父親受更重的罪事大。記住了!」

小牛說完這番話,才撒手讓楊慕天直奔到大街上去。

他們楊家另外開了一間米鋪在大街上,叫永盛隆的。

楊慕天以後在香港創辦永盛集團,多少有點紀念楊家祖業的意思。

當他飛奔到大街上去時,果然看見有個似他父親的男人,跟好幾個其他男人彎著腰,低下頭,半鞠躬地站在永盛隆前面的街中央。

其中一人,果然是他的父親。

不知道是不是小牛有言警告在先,還是他看到形容憔悴,表情麻木的父親,着實地給嚇呆了。

慕天一下子連連後退了幾步,把身子瑟縮地躲到牆角去,實在不敢相認。

一直看守着父親,直至黃昏日落。

有隊人來把那幾個掛上罪名木板的人一併帶走了,

楊慕天知道,翌日他父親還是要站到這兒來。

父親被帶走了,他怎打算呢?

怎麼可能一下子就家散人亡的?

要一個還未足齡十二歲的孩子承受這劇變,未免是太過份了!

慕天躑躅走回他的家去,抬頭一望,又嚇了一大跳,他奔走過去,拚命地捶打大門,然而,門是被幾根大木條釘得死死的,封住了。

他拚命地繞了個圈,跑去後門一看,竟也是一式一樣。

夜幕已然低垂,他無家可歸。

慕天瑟縮地蹲在門口石階上,既冷且餓,晚間的寒風刺骨,叫小孩子怎麼忍。

楊慕天終於忍無可忍,發足狂奔,直走到楊家後山的一個小山洞去。

那兒是他平時跟左鄰右里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時常去的地方,只是日間來的次數比較多,總覺得小山洞很乾凈,還可以擋一擋寒風。

的確,坐在洞內是暖和了一點點,然而周遭暗沉沉,陰側側,間中有點怪異的蟲鳴。又在他腳跟處,不知有什麼昆蟲爬行而過,感覺難受到不得不哭出聲來。山洞響起了自己哭聲的迴響,更覺凄涼。

楊慕天是餓著肚子,哭至累得再無力支撐下去,才慢慢入睡的。

到底算是個英勇的男孩子了。

陽光稀疏地透過茂密的樹葉,再映進山洞來時,楊慕天悠悠地轉醒過來。

第一個感覺就是餓。

餓得肚子好像貼到背上去了,自覺整個人扁扁的只餘一層皮。

感覺相當的難受,他是完完全全地癱瘓在那兒,動彈不得。

然而,耳畔嗡嗡作響,有個非常微弱的聲音在鼓勵着他,說:

「慕天,快起來,跑到外頭去想辦法!」

真的,直挺挺地躺在這兒,是坐以待斃!

必須爬起身來,到外頭想辦法。

楊慕天用雙手撐住了地,才勉強站得起身,原來飢餓是如此可怖。

荒山野嶺如何覓食呢?楊慕天只得走向附近的那幾家農捨去想辦法。

楊家後頭的山麓,住了三數戶人家,原來都是曉得楊君佐的。

只是慕天目睹昨日的家庭巨變,知道叩門求助,一定是不得要領,

於是他悄悄繞過那幾間農舍後頭,希望能從後門偷進廚房去,拿一點什麼食物充饑。

他選中了的其中一家,住着的人叫周四嫂,是個寡婦,帶着一個跟楊慕天同年紀的兒子狗仔過活。

慕天心裏暗暗想着,萬一被周四嫂捉著了,多少還有點人情可講,自己到底跟狗仔是同班的同學;而且四嫂的針線功夫了得,平日母親很肯幫她家計,老是光顧她剪裁好的小童衣服。

慕天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短打衫褲,正是四嫂的手工。

因而臟子是壯了,躡手躡腳地走到周家屋后,伸手推開後門,果然沒有上鎖,很得心應手。

走過了天井的那條小小水泥路,就是廚房了。慕天跑進去,急忙地四處找尋能吃的東西。

才一揭開那個大木蓋,就見鍋盤裏盛着幾個饅頭。

慕天的手像是從胃裏伸出口來的。那三隻臟極了的小指頭抓到雪白的饅頭上,明顯地立即出現烏黑的指印。

電光火石之間,慕天震驚地想,只要一口把這饅頭咬下去,就不折不扣地成了個賊了。

從小,父親連自己一丁點兒的歪品劣行也不原諒,連說話講得誇張一點,都被父親訓斥一頓,何況不問自取?怎麼一夜之間,父親成了階下之囚,母親失蹤,自己淪落成了個可憐兮兮的小毛賊呢?

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晶瑩地跌落在那個印有三個小指印的饅頭上。

男人大丈夫,頂天立地,一定要做到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叫有點志氣。

才十二歲的他,已曉得要有英雄氣概。

這就把饅頭放下,拔腿便跑吧!

然而楊慕天雙腿正在抖顫,餓得實在四肢酸軟。

一個小饅頭握在手裏,停在半空,放回鍋里去,跟往嘴裏塞,那歷程都一般艱難。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後腦就是一陣劇痛,分明給人用硬物重重地打着。

慕天「哎喲」一聲,饅頭從他手上飛脫,他下意識地撫摸著後腦,同時轉過身去。

「看你這沒家教的小毛賊還敢不敢偷我的東西?」

「四嫂!」慕天驚叫。

眼前的四嫂,竟一手拿着一條粗木板棍,一手叉著腰向他呼喝。

「四嫂,求你,我好餓!」慕天訥訥地說,羞愧帶來的難受,比他後腦的痛楚更甚。

「餓就要偷了嗎?吃不得苦就學你娘卜通一聲投水去吧!你快快地給我滾!」

「什麼?四嫂,你說什麼?」

慕天嚇得眼淚在眼眶內直打轉,不敢掉下來似的。

「我叫你滾!」

四嫂拉起慕天的衣領,像老鷹捉小雞,半拖半拉把他扔出後門去。

慕天扯直了喉嚨嚷:

「告訴我,我媽是不是真的投了水了?」

「四嫂,四嫂,求求你,我媽以前待你不薄!」

慕天捶着緊緊下了橫栓的周家後門,放聲啕哭。

一直哭至身上剩餘的水份都好像抽幹了,才稍稍地止住。

他疲累、傷心、惶恐、絕望、飢餓、口渴。總之,能想像得出的苦難,都一下子朝他身上發生了。

為了什麼?

如今父親肯定生不如死,母親又生死不明,自己呢?

來不及再細想,一個強烈的意念升到腦海里來。

那周四嫂說母親已經投水,是真的嗎?

不知哪兒來的氣力,慕天一邊抽咽,一邊直奔至山邊的河畔去。

河水淙淙,澄明清冷,兩岸連人影也沒有一個,楊慕天只得干站着發獃,嘴裏不住地喊;「媽媽,媽媽,你在哪兒?」

他跌在河岸的草石之間,再次嗚嗚痛哭,泣不成聲。

良久,有隻小手輕輕撫若他的頭髮,然後驚呼一聲,

「你還是活的呢?」

慕天微微蠕動一下,揚起臉,看到了一個帶着驚駭的,然而肯定是溫柔的微笑。

是個小女孩,向著他,背着太陽,蹲著。

陽光灑在她身上,像為她鑲上一層金邊似的。

慕天曾經跑到這鄉間唯一的教堂去聽道理,只為那意大利來的神父,要在聖誕節前分發糖果給村童們。他聽過神父講耶穌出生的故事。

那聖母的出現,在神父的形容下,有一點點的似這跟前的小女孩。

當然,楊慕天想,這小女孩還小。大概比自己還小兩三歲的樣子。

可是,她臉容慈藹聖潔,還有那個甜甜而友善的笑意,教他尤其感動。

好像一百年未曾看過這麼溫柔安樂的場面。

尤其女孩子的眼神,寧靜之至,迷離若夢,如此有效地去撫慰著慕天悲痛而仿徨的心。

宛如在安慰他說:

「別怕,有我在這兒,一切就好!」

果然,不是幻覺,那小女孩對他笑了笑。

「你怎麼了?是不是不小心而摔倒了?你看你,竟然一頭一腦都是血!」

小女孩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來,往慕天的後腦一揩,血紅的顏色染在手帕兒上。

可幸兩個孩子都沒有驚恐。

慕天睜着他那雙大眼睛,牢牢看着正在照顧他的小女孩,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問道:

「你得快快回家去,讓家裏人給你包紮傷口。」

慕天只是搖頭。

跟着,眼淚又不期然地奪眶而出。

小女孩捉住慕天的手,溫柔地說:「好男兒,怎麼一下子流起眼淚來,很痛了,是不是?」

慕天又搖頭。

「你怎麼了,只是不作聲呢?你不把困難說出來,教人家怎麼幫你?」

小女孩的一點嬌嗔,將楊慕天整個人軟化。

慕天說:「我餓呢!」

小女孩悶聲不響,自她身邊的小布包中取出了一個麵包.來,歡天喜地地交到慕天手裏去。

慕天望住小女孩,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吃吧!吃完了,我還有一個梨子可以跟你分著吃。」

她此話一出口,就像一道活命金牌似的,拯救了慕天一命。

三扒兩撥,一個大麵包就報銷了。

兩個孩子移動着細小的身軀,坐到了河畔樹蔭之下去,稍稍避過陽光。

「你叫什麼名字?」

「楊慕天!」

「我叫庄競之。我們拉拉手,做個朋友好不好?」

「好。」

庄競之伸出小手來,讓楊慕天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

「謝謝你,你是我救命恩人!」

庄競之笑,笑得天真而燦爛,問:「現在還餓嗎?」

楊慕天尷尬地點點頭。

庄競之已從小布袋中掏出一個梨子來,遞給楊慕天。

慕天接了,說:

「好呀!我們分著吃吧!」

競之扁著嘴,想了一想;說道:

「不好,還是由你獨個兒吃吧!」

「我已經把你的麵包吃掉了!」

「不相干,梨子是分不得的!我從前聽人家說,分梨就是分離,我和你剛拉了手,成了朋友了,怎能一下子就分離?」

競之的笑意是誠懇而親切的,她再鼓動慕天:

「吃吧,我不餓,我看着你吃就好了。」

慕天把梨子吃光以後,他們交換著彼此的故事。

庄競之告訴慕天,她是北方人,父親庄世華是個教中學的老師,被下放到這兒來,每天得下田操作幹活,學習種植稻米。母親是為她而難產去世的。

這天,剛走到河邊來采小花,就遇上了楊慕天了。

庄競之在聽完慕天的故事後,一臉同情地望住他,說:

「真沒想到那周四嫂如此凶啊,讓我拿條手絹兒替你包紮好傷口,再去想辦法。」

競之的確是一邊試當他的護士,一邊想她的辦法。—兩個孩子有商有量之下,決定先解決了眼前的住食問題,再去理會如何救父尋母。

競之本來要把慕天帶回家裏去的,慕天只是不肯。

他有他的顧慮,只為想起昨天以及今早的經驗,他意識到成年人對自己的態度,已隨富戶命運而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不論他們是乘機宣洩經年的妒羨,抑或完完全全的迫不得匕,身不由己,後果也是一樣的。

慕天不肯再冒那被人呵斥辱罵欺凌甚至遭受毒打的苦。

似乎除卻了眼前的這個小小競之,他不再打算信任及求助任何人。

競之沒有辦法,只得先陪着慕天走回那小山洞去,視察這臨時居所。

小競之一定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她望了山洞幾眼,沉思片刻,就對慕天說:

「你姑且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很快就回來看你。」

競之回到山洞去時,已是黃昏日落。

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抱滿一手的竟是一張小薄被,以及幾包乾糧,連水果都帶來一大包。

此外,競之點點頭,示意慕天放心,再從小袋裏拿出一盒白膏藥來,輕輕地塗到慕天後腦的傷口上去。

「我們從北方帶下來的,萬試萬靈的金創葯。」

競之的語氣像個江湖郎中,惹得慕天大笑起來。

這兩天來,第一次,慕天識得笑。

競之隨後對慕天說:

「時候不早,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再來。」

競之守她的承諾,一連幾天,她都準時為慕天帶來接濟的食物。

到底還是孩子,一填飽了肚子,慕天的哀愁似已去掉一半,又有競之在一旁做伴,於是兩個孩子竟能有他們的遊戲與歡樂。

也曾有一次,競之陪慕天長途跋涉,走到大街上去看仍然示眾的父親。

然,好景不常。

突然在幾天之後,競之沒有出現了。

整日整夜,山洞與河邊都沒有她的蹤影。

慕天失落而仿徨地在河畔候至日落,才回山洞去,仰頭看着天上繁星點點,思念競之之情,竟似濃於父母。

弛連她住在哪兒也不知道,怎樣去找她呢?

在這麼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她也會記掛着他嗎?

慕天的這個疑慮,不久便被肯定。

就在一片漆黑的蟲鳴之中,突然的,遠遠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在叫着,「慕天,慕天。」

他以為在造夢了,怎會聽到競之的聲音呢?

可是,慕天心想,自己分明的是坐在山洞裏,根本沒有睡,怎可能是夢?

他一骨碌地爬起身來,立即衝出山洞口,果然見小競之手提油燈,一步一步地走,慢慢向前摸索而來。

「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危險呢!」

像久別重逢的小情侶般,慕天立即伸手扶住了競之,責怪的語氣之中,聽得出來,有無限的喜悅與安慰。

「我怕你餓!」

才坐定在山洞裏,競之就拿了幾件糕餅,塞在慕天手裏,且有點老氣橫秋地囑咐:

「快點吃,不然餓壞了怎辦?」

慕天並不急於吃那些糕餅,只問:

「你這個時候走出來,讓你爸爸知道了怎麼辦?是他今天不讓你出來看我嗎?」

競之點點頭,仍是那句說話,

「叫你吃了再說話嘛!」

山洞內只有小油燈的微弱光線,照住了兩張天真而又匹配的小臉,那麼的親近,那麼的可愛,竟然把環境的黑暗與凄涼氣氛都壓下去了。

「爸爸今早發現了我們的秘密,因為發覺失去很多的麵食與水果之故。他問了我,我坦白相告。」

「你爸爸有沒有把你打一頓?」慕天緊張地問。

「沒有。爸爸不會,他頂疼我的呢!只是,他聽我講完了事情的始末,竟默不作聲。後來嘆了一口氣,只叫我以後別再來看你了,就是如此這般,他把我帶到田裏去幹活,到黃昏才把我帶回家去,今晚我候着他熟睡了,才能跑出來。」

「等下你爸爸找你呢?」

「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回家去就成了。」

競之竟從容地伸了個懶腰,就睡在地上。

這孩子是真的太累了。

一條薄被蓋住了慕天與競之兩個孩子,他們何只睡至天亮,直至炎炎紅日升起多時,慕天才醒轉過來。

他往身旁一看,鬆了一口氣,競之仍然睡得安穩。

他才坐起身來,準備叫醒小同伴,不由得驚叫一聲,嚇得縮作一團。

山洞外正正站了一個人,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這人目不轉睛地望住楊慕天,有說不出的駭異哀傷與無奈。

競之因這稍微的騷動,也醒過來了。

她一眼看到洞外蹲著的男人,就飛身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那人的頸,嘴裏喊說:

「爸爸,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競之,跟我回去!」男人拖住了競之的手起來就走。

競之一路地掙扎,叫喊: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放下楊慕天!」

競之甚至拿腳踢她的父親,拚命地要擺脫他。

「爸爸,爸爸,求你放我,求你救救楊慕天!」

楊慕天跑出山洞來,目送著漸漸遠去的小競之。

突然,競之狠一狠心,一口咬到她父親的手腕上去。

庄世華料想不到女兒這厲害的一著,立時間鬆了手。

競之就活像一枝箭般,回到慕天的身邊去。

竟之搖動着慕天的手說:

「快,快,我們走,爸爸要捉我回家了。」

兩個小孩還未開始拔足狂奔,庄世華已經走到他們的身邊,攔截了他們的去路。

庄競之竟昂起一張小臉,毅然決然地站到楊慕天的前面去,以小小的身軀護着他,生怕父親要怎樣對待慕天似的。

「競之,聽爸爸的話,回家去吧!」

庄世華向女兒伸出了手,慈祥地向她勸說。

競之猛搖著頭。

「你別要爸爸為難啊!」

「爸爸,你也別要我為難呀。」

真沒想到,才十歲多一點的孩子竟然會說這些話,令到庄世華愕然,

「競之,你是個好孩子!」

「對呀,爸爸,我是個好孩子,我要幫助別人。爸爸,如果我有困難,而我爸爸又給人拉到街上去示眾了,你會希望有人輔助我、拯救我、照顧我嗎?」

連稍稍經歷過苦難的孩子,都容易成長。

庄世華重重地吁一口氣。他蹲下身來,伸出兩隻手,一把將兩個小孩子抱在懷裏。

楊慕天開始住到庄世華的家裏去。

跟庄競之一樣,都沒有再進學校念書了。能有兩餐粗茶淡飯,已屬上上大吉。

庄世華原是教習中學西洋歷史與英文的。現今下放種田了,每逢夜裏回到家來,就必定靜靜地悉心教導兩個孩子念書,中英並重,

幸虧慕天與競之都十分聰明乖巧,且甚是勤奮。自從二人彼此做伴之後,根本連跑到外頭去耍樂的時間都極少,故而也絕對沒有惹是生非,這是令庄世華稍稍安心的。

有一天,日落西山了,庄世華還不曾回家來。

競之一直有點憂心戚戚,坐在家門的木門檻上,雙手托著腮幫等侯。

楊慕天當然也陪在競之身邊。

「如果我爸爸也像你爸爸那樣被拉去坐牢了,我們怎麼辦?」

競之的問題,楊慕天不曉得回答。

「是守着這頭家呢?還是我倆浪跡天涯去?」競之的語調,老氣橫秋。

「都聽你的吧!」

「楊慕天,我走到哪兒,你也跟着我是不是?」

「是。」慕天點點頭。

歇了一會,他才曉得問小同伴:

「你喜歡我跟着你嗎?」

競之歪著頭,伸手把玩著自己的髮辮,很認真地想了想,才答:

「若不喜歡了,怎麼現在會留你在我們家中,爸爸說過,我們這樣做,可能會給人口實,其實很危險。」

楊慕天立即說:

「會不會庄叔叔這就出事了!」

競之才睜着她那雙澄明如溪水的大眼睛,滿是惶恐的表情,就見街口處,庄世華正徐徐踱步回家來了。

兩個孩子歡呼一聲,都飛跑過去,各自拖住了庄世華的手。

回到家,才坐下來,庄世華就一把抱住了楊慕天,以憂惻的眼神望住孩子,久久不能發言。

倒是站在一旁的庄競之間:

「爸爸,什麼事呢?」

庄世華被女兒這麼一問,一腔熱淚,乘勢奪眶而出。

「庄叔叔,你不能再收容我了,是不是?」插慕天緊張地問。

孩子多麼可憐,在他小小的腦袋裏,最大的惶恐也不外乎又要流浪在外,乏人照顧,兩餐不繼。

楊慕天是連父母都放到心上次要的地位上去了?

庄世華心裏想,這敢情好,省得傷心。

他稍稍做了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安定下來。才緊握著楊慕天的雙臂,說:

「不,庄叔叔絕對不會不要你,你好好地跟着我們住下去。」

「是。」楊慕夭點頭:「可是,你為什麼難過呢?」

「慕天,你聽我說,剛才庄叔叔被通知,你爸爸楊君佐已經……已經不在了。」

慕天還在問:「是不是死了?」

庄世華點點頭。

楊慕天沒有痛哭失聲。

他只微垂著頭,眼眶有一陣的溫熱。

好像父親去世的消息,老早已在他預料之內。

今兒個晚上,不過是正式落實了自己是個孤兒身份罷了。只要他還能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依然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必過份的悲痛。

從十二歲開始,楊慕天好像就學懂了最重要的是照顧自己。天下間的世情變幻莫測,最教人傷心憂慮的事,莫如是自己挨飢抵餓,備受欺凌。其餘親人的遭遇,都未必是切膚之痛。

回憶令楊慕天剎那間顯得蒼老。

他一直坐在這座雄踞香港深水灣半山的楊家大宅書房內,整整個多小時,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

有人輕輕敲門。

「誰?」楊慕天的語氣略帶呵斥。

「是我。」楊慕天的太太盧凱淑的聲音:「我來問你要不要在家吃晚飯?」

「不,請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來騷擾我。」

楊慕天習慣說一不二。

書房外的腳步聲已然遠去。又是一片靜謐。

楊慕天咬緊牙關,讓自己專心一致,重拾往昔。

縱使過去的一切是一個大大的瘡疤,他還是要忍痛揭開它。

原本,楊慕天以為這個瘡疤,已經結了痂了,誰知不然。如今分明地複發了,含了膿了,萬一疏忽而不迅速加以調理,弄出來的後患,可大可小。他當然不敢小覷庄競之,

從小到大,她都聰明伶俐,兼且膽色過人,

她的思想,從來都比她的年齡更成熟。

她的行為,又從來都比她的性別更剛烈。

楊慕天不會忘記他在莊家住的那幾年生活。他與競之朝夕相處,太清楚她的性格了。

競之,身體上似有異乎常人的結構,為了她心愛的人與事,她會不惜犧牲,不擇手段去維護和爭取。

就曾有那麼一年,又出了一件大事。楊慕天是差點掉了生命,還是庄競之把他救活了的。

當時楊慕天已經十六歲,競之比他年輕一年多。

那年頭,暮春時節,少男少女有結伴到山上去採藥的習慣。

馬霸地方的山上,生長著一種俗名叫馬霸草的山草藥,是專治小兒百日咳的靈藥,很能賣個好價錢。為了幫補家計,競之跟慕天商量,決定上山採藥去。

那山崗的小路也不算太難行,結伴大有良朋,上山還真是容易至極。

他們的運氣開頭時很不錯,各人背上的布袋,只消半日功夫,就已經塞得爆滿。

眼看大功將近告成,比預計時間寬鬆得多,二人也就選了一處較蔭涼的地方坐下來休息。

競之滿心歡喜地問慕天:

「這兩大包葯要是換得幾個錢回來,你打算怎麼運用?」

慕天想了想,答:

「分一半給隔壁的三嬸一半留為己用。」

「為什麼要分給三嬸?」

「向她租輛木頭車。下次再上山來,有輛木頭車就可以採取更多的山藥,賺更多的錢。」

原來小小年紀時,慕天就已經很有商業頭腦。

「那另外的一半,你打算買什麼?」

「什麼都假,買只燒雞回來,吃個痛快。」

競之沒有再說什麼,她本來要惱怒慕天的,怪他竟忘了自己那最不愛吃雞的習慣。可是,她才瞄了楊慕天一眼,看到他灼熱的眼神,那副已然垂涎欲滴的傻兮兮表情,就教競之不期然地心軟下來。

慕天問;

「你呢?」

「我什麼?」

「如果由你分配賺回來的錢呢,你會做何打算?」

「甚是簡單。」競之不假思索,立即答:

「我也把錢分成兩半,一半給你,一半給爸爸。」

「給我做什麼?」

「由着你隨意運用,買你喜歡的東西。」

慕天當時是感動的。的確,這幾年,庄競之待他很好,幾至無懈可擊。

從來,有什麼好吃好用好看的,競之都要預留一份給慕天。

甚多時,她更寧願自己省著,把好的東西全給了慕天,才覺得安樂。

很明顯地,在競之的生命中,她沒有把自己放在首位,父親跟楊慕天對她至為重要。

只有他們快樂,她才會快樂。

慕天提起了競之的手,說,

「競之,你待我真好。」

競之還來不及反應,只聽到慕天「哎喲」地慘叫一聲,握著競之的手立即放鬆了。

「什麼事?」她問。

「有蛇咬了我。」

電光火石之間,果見那條可惡至極的畜生,從他們的坐處竄到樹后的草叢去,在那些樹葉上溜過了,起著沙沙的聲響,令人聽得毛骨驚然。

競之嚇那麼一大跳。

回頭見慕天已經一頭的冷汗,臉色有如白紙。

競之立即捲起了他的褲管,看到傷口已紅腫起來。

她不顧一切地撲下去,用力地吮吸慕天腿上的毒素,連連地吐到地上去。

她趕忙扯破了衣服,以布條緊緊地扎住慕天的傷口。

「慕天,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痛。」

「我們趕快下山去。」

競之扶著慕天站起來,才走了幾步,慕天那受傷的右足就有強烈的痹痛感覺,每一着力,都使他痛得難以忍受。

「不行,不行,讓我坐下來。」

慕天一邊擺手,一邊管自跌倒地上,競之扶也扶不住。

「慕天!」競之看着慕天痛得額上青筋暴現,她就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她聽父親說過,被毒蛇咬了,若不在一個時辰之內延醫就診,一下子毒氣攻心,就無藥可救了。

競之剛才看不清楚那條究竟是什麼蛇,但這都不重要了。從慕天如今的反應,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弄得他寸步難移,痹痛不已的,一定是毒力相當。現今四顧無人,競之想,就算自己跑下山去,都已經入夜,再求醫生摸上山來救慕天的話,人家會不會肯呢?

就算能夠請到醫生,火速趕上山來,必定已過時限,慕天的生命也就難保了。

不,不能讓慕天死去。

一個非常非常強烈的念頭,鑿進競之的腦海里。

她一定要想辦法。

競之緊握著慕天的手,很有信心地說:

「慕天,你別怕,我這就背着你走下山去!」

慕天還來不及反應,競之已把他扶到自己背上去。

初背着慕天時,競之還能勉強應付得來。

越走下山去,背上的重量就越覺沉重。

是真的舉步維艱。

多次,競之抱着大樹樹榦,不住地喘氣,她的疲累,無法形容,就像在下一秒鐘,就妥倒下去似的。

慕天在呻吟,痛苦吼呻吟。競之額上的汗,混和著淚水,流了一臉。

她踉蹌地連連走了幾步,一腳踏在一塊滑石之上,重心一失,就向前摔去。

兩個人像是兩隻葫蘆,一直滾動了一個相當距離才曉得停下來。

皮破血流,手足儘是傷痕,自不在話下。

顧不得痛楚,競之撲到慕天身邊去,狂喊:

「慕天,慕天!」

「競之!」慕天分明的氣若遊絲:「讓我就此死去!」

「不!」

競之被慕天這句話刺激著了,渾身熱血沸騰,她實實在在地覺得,天下間最凄厲的情況莫如楊慕天就在此刻死去。

「死」,這個字太恐怖,太不可以接受!

競之不能想像,以後的日子裏沒有了楊慕天,她會怎麼過?

是命中的緣分。她自知的,一定是命中的緣分。

她才十歲的那年,在河畔,見到了楊慕天,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他,喊了一句話:「你原來還是活着的呢!」

他轉過身來,望住了她的那一刻,競之就知道,她自己在以後都會照顧這個男孩子了。

絕對不能讓慕天死去。

競之跪倒下來,默默禱告,

「神明在上,請保佑楊慕天平安活下去,如果此願能償,願我以後為慕天受比如今更凄涼百倍的痛苦,作為補償。」

跟着,競之深深吸一口氣,立時間又再背起了慕天,一直地衝下山去。

競之實在無法記憶自己是怎麼樣在日落之前,把慕天帶到城內的診所去的!

真的如獲神助!

當慕天被診所的醫生護士推至急救室去之後,她頹然地倒在那張硬梆梆的木凳子上,人像支離破碎,完全湊不全似的。

競之全身的器官都已失靈,只有一顆心還曉得卜卜亂跳,雙眼干睜著,無神地望住那扇通入急症室的門口。

一直地等、等、等。

過了千億個世紀之後,那原先走進去的醫生再走出來,向競之微笑點頭。

競之這才放心讓自己陷入昏迷狀態,

慕天是在康復之中了。

競之這一夜用心地熬了一鍋小白米粥,配一些鹹菜肉絲,捧到慕天的床前去。

彼牧對望着,一時間竟有種仿如隔世的感覺。

「趁熱,吃下肚子裏會舒服點。」競之溫柔地說。

「競之。」慕天沒有接過碗,他把競之的手握得緊緊,然後帶到唇邊去。

是第一次,兩小無猜的他們,有這麼親熱的舉動。

雖是多年的日夕相處,然競之還是紅了臉,益顯得她的嬌柔美麗,楚楚動人。

慕天說:

「真不知該怎麼樣謝你,我是個不大曉說好聽話的人,這是你知道的。」

「那就不要說好了。」

「競之,有一件事可不能不說。」

「什麼事?」

「那是我們的終生大事。」

年紀輕輕的楊慕天說了這句話出來,好像有點跟他的年齡格格不入。還好,由於說話是充滿着他的真心誠意,幼嫩當中仍甚可愛。

「競之,如果有一天,我有本事,可以有一個安安穩穩的家庭的話,我就立刻娶你。」

競之微垂著頭,視線平望,故意避開慕天的眼光才答:

「要你有本事才娶我,如果你一世沒有本事,是不是就不娶我了?」

慕天看着庄競之蒼白當中泛著紅暈的臉,那眉、眼,鼻子、小嘴,全部都靈靈躍躍,閃動着活生生的光彩。怎麼以前沒有注意到,原來自己跟個小美人天天生活一起呢?

競之的眼神,最令人暈眩,這麼輕輕瞟人家一眼,就傳送了無限凄迷情意,撫著對方的心,像燙過一股暖流,舒服得難以形容。

慕天閉一閉眼,滿腦子仍是一對競之水靈靈、烏亮亮的眼睛,他不期然地聯想到要把這小人兒簇擁在懷,萬萬不容她走掉了才好。

「競之,競之!」慕天摟抱住競之,口中亂嚷。

競之呢,剛剛相反,她默默無言伏在慕天的懷裏,安樂得不想動一動。

但願天地間在此刻靜止下來,讓自己與慕天永不分離就好。

「競之,競之,只要你願意,我立即起誓,我永遠不遺棄你!」

競之沒有回答,她的小嘴唇蠕動一下,想起慕天那句說話。

然而一顆心甜膩得膠着,連帶整個人都變得軟綿綿,懶得動,懶得回應,懶得說話。

「競之,看情形,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不信我?我可以起誓,若有違誓,但願我全部財產與本人都葬送在庄競之手裏。」

競之只是抿著嘴笑,並不造聲。

「你還是不信?」

「信、信。怎麼不信呢?」

慧黠的競之想,這楊慕天之所有也不外乎那幾件粗衣麻褲罷了。

然,這有什麼關係呢?楊慕天縱使有日雄霸天下,抑或比現今還要一窮二白,一無所有,競之對慕天的感情是沒有分別的。庄競之收住了笑,很認真地對楊慕天說:

「慕天,我只要你的心,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不要我的人了?」慕天問,仍是傻兮兮、戇直直的。

「慕天,我看現今形勢,真不敢奢望。」

女孩子一般比同年齡的男孩子敏感,且成熟。

競之積聚於心頭多時的顧慮,才第一次觸動到慕天的注意。他默然。

競之的心事更重,自救了慕天回來,他在診療所養傷的那段日子,競之實在世七癆八傷地躺在家裏休養。

庄世華把這個女兒一直侍奉著,直至競之體力漸漸復元。有一晚,世華坐在競之面前,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爸爸,你有心事?」

競之絕頂聰明,她很能看人的眉頭眼額。

庄世華重重地嘆一口氣。

「爸爸,對不起,我害你擔憂。」

庄世華拍著女兒的手,以示安慰,且說:「我明白,這是宿世前緣。」

競之看父親一眼,飛紅了臉。

「競之,如果你跟慕天能在別個天地重建家園,那才是有前途的。」

連競之都嚇得下意識地周圍張望,自己那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仍然是那模樣,不可能隔牆育耳。而競之的手心,跟她父親的一齊都冒出冷汗來。這句話非同小可。

「競之,我是言出有心的。」庄世華說。

競之明白,她說:「爸爸,你打算怎麼樣?」

「女兒,要打算的是你們,我老了!」

「不,」競之衝動地高嚷一聲,隨即壓低了聲浪,再說:「要走就一起走,我決不放下你!」

競之把父親緊緊地抱着,不放。生怕下一分鐘,庄世華就要消失似的。

「別傻,別傻,競之,你從來都不是這樣子的!」庄世華說。

對,庄競之遇事一向鎮靜。楊慕天跟在他們身邊的開頭那段日子,鄰居的孩子們都以驚駭的、怪異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競之,她只是不理,一貫氣定神閑地過日子。

庄競之,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委屈以及為難向她的父親傾訴。

十多年來,一個少女的成長過程中,怎能沒有惶恐、憂慮、疑惑、困擾、屈辱呢?何況生存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中?然,庄競之未曾向她最親近的父親和楊慕天哼過半句。

這份堅忍、能耐,力量、修養,是天生的。

庄世華為此而感動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靈牌前落淚,心裏默禱:

「多謝你賜予我這麼好的一個女兒!」

庄世華因此對競之說:

「快別這樣,你從來都不曾令我擔心失望過。競之,你以後也不會。不論我在你身旁與否,你都會好好照羸自己,為我和你媽媽的安樂!」

競之點點頭:

「可是,爸爸,我不要離開你!」

「我們再這樣子苦下去,不會有前途。年紀輕輕的人,就快避無可避,被迫着去做些傷天害理,背父棄母的歪行來。競之,」庄世華是越說越衝動,「我看情勢在急劇變壞,我不要你們餡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爸爸,我不會,我不會跟他們一道地瘋!」

「洪潮暴發,所有人都會身不由主,無一倖免。」

庄競之愕然。

「競之,你要有心理準備,待慕天康復以後,我們再從詳計議。」

「爸爸,」競之再度抱緊父親:「是事在必行嗎?」

「對,事不宜遲了!」庄世華說。

故而庄競之對楊慕天指望在家園長相廝守的願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親的這番心意,告訴了楊幕天。

慕天先是驚異,其後就說:

「你父親的顧慮,都是對的。」

家中的兩個男人,競之心中最敬畏的親人,都一致默許這件大事,且已開始慢慢籌算計劃了。

慕天與競之的心情卻截然不同。

競之是愁容滿面,難捨難分,畢竟是骨肉分離,生離死別韻事。

慕天卻躍躍欲試,期望着重出生天。

這些日子來,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極具鼓舞性,人家都說香港是座金礦,只要能南下成功,從此必一帆風順,自由自在了。

庄世華有位女學生叫顧春凝。在北京教學時,世華和她的感情很不錯。只因她父母是海外華僑,希望未出國的她,能學好英文。庄世華看她好學溫文,額外地騰出時間為她補習。

顧春凝被父母申請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轉赴美國三藩市的。

後來,在她寫給庄世華的信中說,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陳庭鈞的廣東仔,二人已共偕連理。小夫妻拍檔做點小生意,不再去美國了。

這女學生還真念舊,不但一直有音信問候老師,還不時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執了弟子的敬禮。

信中,常問老師與師妹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只管囑咐她,自當儘力而為。

這番心意,庄世華一直記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顧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舊,請在有機會時照顧競之和慕天,並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裏頭。

不久,顧春凝的回信寄來,大意說,

「近月來,疏於問候,只因庭鈞病逝,新寡心情惡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煩且悶。為庭鈞的一病,家資耗用不少。然,如老師有緊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國老父,請求接濟,只是未到最後關頭,不欲多添老人憂慮。老師,請多多保重,師妹與慕天是老師畢生至愛,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們相見,讓我有機會稍盡心意,稍報師恩。」

信是寫得相當含蓄,也實在非常清楚。

顧春凝是一定會儘力照顧競之和慕天的。

這才使庄世華放心讓女兒跟慕天成行。

啟程前的一晚,世華寫了一封信,信封寫上顧春凝的地址電話,放進一個小膠袋內,密封起來,再啁競之把膠袋縫在內衣裏頭。

慕天一早就將乾糧備妥,再把庄世華辛苦籌得來的一些錢收藏在褲頭袋內,就好好上床睡覺,以養足精神。

競之父女倆相擁著,一整晚,不曾入睡。

還是到近天亮時,競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淚。

啟程時,晨光熹微,庄世華不打算送他們去火車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園子內,父女泣別。

競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磚地上跪了下來,給父親叩了三個響頭,跪了好一會,仍然捨不得站起來走。

連慕天都跪下去了。

終於讓庄世華一手扶住,說:

「慕天,我把競之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報答我了。」

慕天鄭重地點了頭,再扶起競之,這就出門去了。

他們乘早班火車先到東莞石龍橋,便得下車。因為一入寶安縣範圍,即有第二線邊防設在松崗,由解放軍把守。

准坐火車直入寶安,都要備有邊防證,才可入特區之內。

慕天與競之當然沒有邊防許可證,故而在石龍橋站下車后,再坐公路車至松崗邊防。

仍然是有錢使得鬼推磨,載他們到松崗邊防去的是一輛運載蔬果的貨車,司機問都不問兩個大孩子為什麼要到松崗去,收了錢,就讓他們坐到車後去。

松崗邊防下車后,到珠江江畔還有好一段路,幸好,他們身邊帶有地圖,曉得方向。

「競之,我們要不要等那些單車經過,坐到單車尾去省得走這一段路。」

競之想想,點了頭。

反正身邊的錢,到了香港就用不着了,這最後一程就算花光了也無所謂,省著氣力應付江海最重要。過了這一夜,就得下水了,逗留在江邊叢林太久,也是危險的。

二人坐在兩個女工人模樣的單車尾,對方講的是廣州東莞話,為免講多錯多,競之假裝不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把二人撩得笑了起來。慕天則以普通話對答,對方又莫名所以,一於只收了錢,送他們一程便算。

下車后,還未入夜,他們急急沿着山邊小路,跨過山崗,直奔至江邊去。

樹林是茂密一片,慕天與競之手牽着手,坐在江邊的幾棵大樹樹蔭之下,還要靜心等待,直至午夜,再下水去。

慕天解開了行囊,把乾糧拿出來,分了饅頭給競之,自己卻吃不下。

「慕天,怎麼呢!吃嘛,要吃飽才有氣力游呀!」

「我想起從前……」

慕天看着手中的饅頭,曾幾何時,為了一個這樣的饅頭,他被人狠心地打至頭破血流,還是因此才遇上庄競之的。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是小競之救了他。到最近,上山遇險,又是競之把他救活。兩次生死邊緣,全憑競之。如今他們要再賭一次命了,等下波濤起伏,驚險橫生,究竟能不能成功登上彼岸?

真的不得而知。如果有難,怕競之這次也無能為力了。

一種沒由來的恐懼,似是從前兩次曾有過的生死關頭的惶恐,侵襲心頭,使他連連冷顫。

慕天奇怪競之怎麼可能如此冷靜,氣定神閑地吃着饅頭。

「競之,如果我們到不了香港呢?」

「不會的,慕天,我們會到達那兒,我有個強烈的感覺。」

「真的?」

「這一次必是個艱辛的旅程無疑,然後,我們上了岸,過的日子還是會很苦,我們撐著挨過多個年頭之後,就會從此安穩了。」

競之的口吻像個預言家,一點疑慮都沒有。

「你怎麼能這般肯定?」

「因為上山採藥的那次,我當天起過誓,如果你活下去了,我要受百倍的苦難以作補償。現今你不是活着嗎?我還未有受過什麼苦呢!就算等下葬身魚腹,只不過是一下子微不足道的痛苦事而已,跟我的誓言並不吻合呢,所以,我們不會就此死去。」

慕天苦笑,原來如此。

「真的,我們不會死,請放心!」

競之強烈而堅定的信仰,像一股暖流掠過慕天的心,一陣沮熱湧上來,燙着他的臉。

驀地,他有一股強烈的慾望,要把競之溶入他的體內,只要有競之在,他就有生存的力量。

前兩次如是,今次都如是。

他有點害怕,等下一下了水,就得跟競之分開來掙扎,分開來努力。

他與她,必須是一個共同體,才有抵抗疾病、死亡、憂慮、惶恐、悲傷、無奈的一切力量。

他把競之緊緊地抱住,夢囈般嚷道:

「競之,我們不分開,我們不分開!」

他吻住了競之,吻得她差不多透不過氣來。

競之的確有陣陣的暈眩,混雜着微微的痛楚。

身上承受着慕天的體重,心上卻承受他熱切的愛寵。那種為慕天而生而死,永不分離的震蕩與喜悅,濃烈而清晰地瀰漫全身。

這一次的感覺,將是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競之微微張開跟睛,偷望一眼,只見頭上有一顆顆的星星,像要灑落在慕天和她身上似的,四周圍的星光燦爛,熠熠生輝。

競之笑了,笑慕天多疑多慮,這怎麼可能是個結束呢?只會是一個開始,一個美麗的開始。

慕天睡著了。

競之輕輕地將他拍醒,「慕天,慕天,快快醒過來,我們要下水了。」

暮春時分,原是雨季,一般的大水,水勢順流而下,正好省一點力氣,但望如順水推舟,水到渠成,

慕天與競之從小就在鄉間那條河上學習游泳,浸在水裏頭,一整天都不覺疲累。

現今,他們浮在水裏,保持了一個互相看得到對方的距離。

實際上,隨着水流沿岸一直泅泳,也不用太多的力氣,這是他們知道的。

已經好幾個鐘頭的時間了,周遭依然是黑漆—片,只有水流聲,是唯一的氣息。

競之久不久揚聲叫一聲:「慕天,慕天!」

慕天回應着她:

「競之,競之!」

就這幾聲呼應,他們知道彼此還是攜手同行,並肩作戰。

只要能看到燈光就好,一有燈光出現,就是港島在望了。

海水沖入口裏頭,還是淡而無味,證明他們仍未能脫離險境。

必須海水由淡變咸了,才是游至香港水域中去。

那一刻是總會來的。

慕天這樣想着,競之也這樣想着。

漸漸的,他們的距離拉遠了,競之並未發覺,她一直浮遊,腦海里竟翻來覆去地想着未下水前的一幕。

越是這樣,身體就似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強勁力量,競之完完全全不覺辛苦與勞累。

是不是由少女而至小婦人的轉變,會得使人由弱而強的呢?

競之陶醉地想,從前她只需要背負自己,如今,她更要名正言順地背負慕天了!

對,慕天呢?她回頭一望,黑漆一片,不見了楊慕天!

「慕天,慕天!」

競之大聲叫喊,嚇得什麼似的,一直往回遊去。

在不遠處,果然在黯黑中,微微見到了慕天雙手在撥動掙扎。

競之飛快地游過去,一把托住了慕天的頭。

慕天這才回一回氣,以微弱而震驚的聲音說:

「我腿部有點痙攣!」

「你放鬆,全身地給我放鬆!」競之說。

慕天越來越緊張,他的手在亂抓,搭在競之的肩膊上,就像條蛇般纏上去,不放,越扣越緊,兩個人的重心加在一起,直往下沉。

競之拚命地掙扎,嚷:

「慕天,你放手,否則,兩個人都要死!」

她這一喊,微微收了效,慕天的手放軟,競之使勁地打了慕天一巴掌,再順勢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手撥動海水,以仰泳繼續奮力向前游去。

「啊!慕天!」競之在心裏輕喊:「這一次以後,我的一生就輪到要你照顧我了,慕天,好不好?好不好?」

競之其實極度心慌意亂,在他們準備偷渡的那段日子裏,因暗暗收集資料的緣故,聽了很多各種的故事。

也曾有過一對循水路偷渡到香港的情侶。途中,男的筋疲力竭,瀕臨沒頂,女的拚命地把他背負着,千辛萬苦,死不肯放棄,終於游上岸了,把愛人放下來一看,卻發覺對方已然氣絕,

甫抵繁華之地,只落得孑然一身,早知道有這番生死相分的遭遇,寧可生活再苦,也死在裏頭了。

競之的心發麻,渾身打震。

她不敢再叫慕天一聲,只怕沒有回應。

她閉上眼,拚盡體內一點一滴的氣力,向前游去。

跟月前在山上遇事時同樣的心境,她對自己說:

「就算死,都要死在一起,我要親手葬了慕天,才輪到我,絕不容他屍橫荒野,死無葬身之地。」

競之心裏在埋怨上天:

「我的誓言,你忘了?你不是答應過賞給我楊慕天的生命嗎?我還未受夠苦呢,你就匆匆地要回他了嗎?我怎麼肯?我怎麼肯?」

競之心裏的吶喊越來越微弱,因為她是越來越乏力了。

那四肢像是甩離了軀殼,任海水衝散,分向四邊四面浮去似的,扯得競之的五臟六腑蕩來蕩去,沒法子形容那種辛苦。如果問她,就在此刻,讓她和慕天雙雙死去,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了?

她是千肯萬肯。

實在,已經差不多無能為力了。

她強睜着眼,忽然見到點點微弱的星光,搖晃蕩漾。

就像她剛才躺在江邊叢林的草地上,頭頂上的星星要灑下來似的。

然,如今仍有星光嗎?

競之再勉力睜開倦眼,不是星光,不是星光。

競之從心底里歡呼,不是星光,而是燈光呢,在遠處。

香港已是分明在望了。

她刻意地喝了一口海水,已然有了鹽味。

他們這就已到香港水域了。

競之拚盡勁,靠岸游去。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

只要再做最後這一步的奮鬥,就能上岸了。

競之突然累極,雙腿往下一站,竟能站了起來。

到岸了。

她抱着拉着慕天上岸。

兩人躺在泥地上,海浪每次衝上來,仍能掩蓋着他們的下身,一下子又退了下去。

競之鼓起勇氣,伸手撫摸著慕天的臉。

他沒有回應。

競之惶恐地輕聲叫喊:

「慕天,慕天,你醒醒,求求你,快些蘇醒過來!」

競之的眼淚汩汩而下。

如果慕天就此死去,她也不欲偷生於人世了。

「慕天!」

楊慕天微微地蠕動一下。

看在競之眼裏,她只覺眼前一黑,口中仍然說着那句她跟慕天第一次見面時的話:

「你還是活着的呢!你還是活着的呢!」

競之再看不到東西,周遭黑墨墨,她乾脆閉上眼睛。

耳畔卻不住聽到她自己那句話的迴響:

「還是活着的,是活着的,當然是活着的!」

過了好久,好久,好久……仍是那句話:

「還是活着的,是活着的,當然是活着的。

怎麼自己的聲音這麼粗暴,且陌生。

競之想,真是自己說的那句話嗎?

她睜開眼,剎那間,景象由迷糊而至清晰,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什麼地方?

她被送回國內了嗎?抑或已在香港?

慕天呢?

競之一想到慕天,整個人坐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使她有點支持不住,她仍然覺得虛弱,卻也同時令房內另外兩個男子警覺地站了起來,走近她。

「怎麼樣?小姑娘,醒過來了?」

競之用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坐得挺直。

「你們是誰?慕天呢?慕天,慕天!」她喊著。

「小姑娘,你別叫嚷,驚動了警察,你跟你的小哥兒就要被帶回鄉下去了!」

啊!感謝這男子的一番說話,如此說來,不但她已到了香港,慕天一定也跟她在一起,很有可能,他就在這房子之內。

「我要見慕天!」

競之越來越清醒了,她伸手扶了扶一邊的牆,再撐著床沿,要跳到地上去。

「別走,別走!嘻嘻!小姑娘!」其中一個較為矮胖的男人張開雙臂,截着她的去路。

競之無可奈何地重新退回床邊。

「慕天,慕天!」競之高聲叫喊。

清脆的「噼啪」兩聲,兩記耳光都打在競之的臉孔上。由於用力過猛的緣故,競之的嘴角爆裂了,滲出血絲來,立即嘗到一股鹹味。

「叫你住口!」

那個矮胖子突然翻臉,可以說狠極無情,現出一副兇狠相:

「敬酒不飲飲罰酒,還要叫嚷,就拖你出公路去,讓你叫個夠,包保十分鐘之內有皇家車開來救你!」

另一個男子,瘦瘦削削的,臉色青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一張口,滿是黃黃黑黑的牙齒,陰惻惻地把臉湊近競之說:

「你別恩將仇報。小姑娘,你和你的小哥兒暈倒在灘頭,要不是我們把你倆救回來,早巳一命歸西了!」

「慕天呢?」競之再度哀求地問:

「請你開恩,告訴我,慕天呢?」

「我讓你見你的小哥兒,你讓我疼一下成不成?」

那張污髒的嘴就要湊到競之臉上來,競之瑟縮到床上去,盡量地退到牆邊。

矮胖子一手撈住了同伴:大聲喝道:

「道友九,你別來這一套,求財為上。」

「小姑娘,你不如老老實實地對我們講真話,把你們在香港的親屬地址、電話,以及信物交出來,我們就帶你去見小哥兒!」

競之只是不語。

「你好好地跟我們合作,只有你的便宜!不見得我們留你們在這兒,不用飯錢,早早送你們到親屬家,你安樂時我也安樂!」

競之想了想,道;「先讓我見了慕天,我才告訴你!」

「好硬朗的一個姑娘!醒過來,也不怕,也不喊餓,只要見那小哥兒,有種的!」矮胖子冷笑。

那個叫道友九的竟用一副油喉半唱半講道;

「靚妹仔,告訴你呀,多情必被多情誤,自古多情空餘恨啦!」

「道友九,別花時間,把她帶過去,且讓他們商量個夠。」

道友九伸手去拉庄競之,扭住了她的手臂,拉下床,再一直拉出這房間,轉到另外一間房間去。

競之差不多是被摔進這幽黯的房裏去的。

「競之!」

慕天連忙走過來,擁抱着競之。

「慕天!」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恍如隔世。

「慕天,他們是什麼人?」競之問。

「蛇頭。他們也幫人偷渡,並專門在那黑點地帶,跟香港的警察斗快搶走偷渡上岸的人。」

競之抱緊了慕天。

慕天看到競之的嘴角爆裂,知道被打了,忙問,

「他們還對你怎麼樣?」

競之猛地搖頭。

「我們現在怎樣打算了?」競之問。

「他們也不外是求財罷了,把顧春凝的電話地址交給他們,希望你師姊有錢來贖我們。」

「他們信得過?」

「也得試一試,他們收藏着我們有什麼好處?」

「我怕師姊一時間籌不到錢。」

「通了消息再算。否則……以後……」

「他們會將我們怎麼樣?」競之又問。

「推出屋外去,帶到公路上頭,讓警察活捉。」就在此時那矮胖子推門進來,喝問:

「怎麼?聚了舊,商量夠了吧?有沒有親戚?」

庄競之於是把顧春凝的電話地址告訴了矮胖子,

「能不能讓我跟她講話?」競之問。

「你別給我要什麼花樣,乖乖地等候好消息!我們自有分寸。」

跟着那道友九送了兩碗白飯,一碟送飯的菜,放到房間里來給慕天和競之吃。

這才發覺真的已飢腸轆轆,兩人三扒兩撥,把滿如小山的兩碗飯吃掉。

整個人才恢復了一點生氣。

小房子四面都是牆,只有小小的一個四方窗口,根本無法可以逃走。

慕天和競之緊緊地坐貼對方,拉着手,等待黎明。

過了好一會。

矮胖子再推門進來,說:

「庄競之,你那師姐答應拿贖錢來了,有什麼信物沒有?等會拿出來,讓她確認你是她那老師的女兒!她才肯交錢贖人1」

「有,有。見到了師姐,我就交給她!」

「臭丫頭,有膽跟老子刁難,不怕你雙手不拿出來放到大爺跟前去!若把你倆交到警方手上,押回上面去,坐水監就坐得你下半身泡腫,生膿而死,准夠你受的。」

聽得慕天與競之打冷戰。

門再關起來時,競之脫下了內衣,把那封父親的親筆信從膠袋裏取出來。

信還是完整的,連墨跡都沒有化開。

競之交給幕天:

「暫時由你保管着,等下那矮胖子向我們要信物,你就拿主意吧!」

慕天點點頭,把信放在褲袋裏。

足足過了一整天,仍無消息。

競之與慕天擔心至極。

「慕天,水監牢是真那麼可怕的一回事?」

慕天嘆一口氣,點點頭:

「聽說是。」

人監禁在黯無天日的牢房之中已經夠慘,還要把下半身浸在污髒的死水之中,鎖上腳鐐。很多囚犯就是下半身發爛發臭,整個人活生生地給折磨成一灘爛肉而死。

競之想,怎麼父親鼓勵他們逃生時沒有想到這樣的酷刑?他當然是知道的,其實任何人都會知道。

可是,還是有人不怕冒險,認為值得冒險,為什麼呢?

慕天明白,是因為香港是天堂。

他咬緊了牙關等下去。

一定會有好消息的。

楊慕天突然地信心十足。

這幾年,他已多次地徘徊於絕望與死亡邊緣,險死還生了。

身旁這小競之,肯定是他的福星。

常言有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此言不會差到哪兒去。

那小窗傳送著日出日落的訊息,外頭又已是黑墨墨的一片。

競之把頭枕在慕天的肩膊上,一副嬌慵無奈。

慕天看她一眼,如果心情與環境許可,他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

又有人推門進來。

是道友九,給楊慕天一個眼色,側一側頭,示意他走過去。

競之緊緊地跟在慕天後頭,卻給道友九攔住了:

「只他一個!」

「為什麼?」

「你是不是又要吃耳光了?給我好好地坐回房去!少啰嗦!」

才說完這話,想不到這瘦削得皮包骨似的道友九竟也力大如牛,趁競之不提防,把她推跌在地上,順手就把門關上。

慕天被拉出去,他不住回頭,聽見競之在捶著房門,拚命尖叫。

「你們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

「為你好啦!」

道友九一直半拉半扯地把楊慕天帶到開頭囚禁庄競之的那間房內。

其實,兩間房間都是一般幽黯,傢具極其簡單,只有一隻細小的窗,透進外間的風和光線,面積是這一間略大一點點而已。

矮胖子坐在一張爛掉了椅背的藤椅上等他進來。

「坐吧!」

慕天不想坐,給道友九朝他肩膊一壓,也只得坐在矮胖子跟前的木凳上去。

「你姓楊,是不是?」

楊慕天點點頭。

「你跟小女孩是什麼關係?」

「她……是我的未婚妻!」楊慕天覺得這個身份至為適合,也非常清楚地解釋了二人實際上的關係。

「老弟,大丈夫何患無妻呢?」那道友九拍拍楊慕天肩膊說。

楊慕天不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

他只覺得不安。

矮胖子略略沖前,跟他面對面,說:

「你要生呢?還是要死?」

楊慕天戰戰兢兢地望住矮胖子,兩隻手按在自己坐的那張小凳子上,做了個準備要隨時站起來,奪門而出,發足狂奔的姿勢。

「你當然是要生的,且要生活得更好!告訴你,這地頭大把世界,只要你夠膽色夠狠夠勁,三兩個回合,閑閑地就贏一條街,那時,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准有十萬九千七個比房間里那個女子棒十倍的娃娃,要認你小哥兒做未婚夫婿!」矮胖子鄭重地說:「只要你能重出生天便可以了!」

「那麼,你放我!」楊慕天叫。

「我放你,我這就放你了,但只放你一個!」

「為什麼?競之呢?」

「因為那位顧春凝只籌得一萬元,那是一個人的價錢,故此,你們之間只能放一個。」矮胖子說。

「求求你,兩個都放,我們再把錢籌給你,顧師姊在美國有親人,只是沒想到要用錢,未及通知她父親而已。」

「你少說廢話。我們放了你們,再收錢,笑話不笑話了!你要走一個人走,你錯過這個機會,別後悔。」

道友九頓一頓,然後放軟了油喉,道:

「小朋友,你想清楚了,所謂留得青山在啦,哪怕沒柴燒!這兒也沒有你同歸於盡的份兒。反正你那小妹妹不愁沒有人肯拿錢贖她,到時為兔礙手礙腳,只消打九九九了!」

楊慕天惶恐地問:

「什麼九九九?」

「哈哈哈,那就是本地警察局的電話,很容易記,是不是?」

矮胖子的目光凌厲,像頭鷹般盯着他的獵物,楊慕天連連冷戰。

「姓楊的,很簡單的一回事,你面前只有兩條路可以走。其一,等下姓顧的來支付贖金,我們把你交給她,讓她帶你出市區,豪華房車與服裝,一切都已備辦妥當。我們盜亦有道,收人家一萬元,也不是自白地整數袋袋平安的。一入了市區,你就重見天日了。她問起師妹,我們就說她在上岸后,不久就氣絕身亡了。這其實也是司空見慣之事。其二呢?」

矮胖子陰惻惻地笑。

那道友九就接腔,又賣弄油喉,提高嗓門嚷:

「天堂有路呢,你不走,地獄無門啊,你偏闖進來!」

「是生是死,你想清楚!我們反轉頭來送走了你的未婚妻,就立即把你交給警察。」

「請讓競之出去想辦法,她會籌到錢來救我!」慕天哀求。

「你倒天真!她出去了,帶回來的不是錢,而是警察,我們豈非束手就擒?你爽快點,現今只有十多分鐘,你可以好好考慮!要充好漢,不妨把機會讓給你的未婚妻,自己現今就跑出屋外去,這對開的公路,包保你走不到十分鐘就會發現一個巡警站崗,你好好地想清楚!」

矮胖子站起來,示意道友九跟他出去,門隨即在他們身後關上。

楊慕天呆住了。

要他在這短短時光之中決定一件生與死,報恩抑或負義的人生大事是沉重至極的負擔。

他額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人生的坎坷與災難,唉!究竟幾時方可休止?

好好的一個富裕家庭,旦夕即散,父死母亡,自己流離失所。一班分明是流氓地痞卻都翻了身,在街上大搖大擺,作威作福,他呢?自幼聰明勤學,敦晶勵行,卻落得如此收場。

不錯,是庄競之一手挽救他、扶植他,才有今日。

然,今日又如何?要報庄競之的救命之恩的話,眼前就是一個機會。只怕讓庄競之重出生天的代價,就是自己萬劫不復的下場。

一想到了在鄉間耳聞目見的種種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懲罰,楊慕天就驚得渾身冷汗。

體內的殘存食物,像要嘔吐出來似的,那種感覺難受得像拚命刺激他的思維,叫他清醒,叫他冷靜。

楊慕天鄙夷地想,與其知道有如此凄惶的今日,倒不如不讓庄競之挽救,乾脆早早死掉了還要舒服。不論是被蛇咬倒,毒發身亡,抑或是偷渡時溺斃,再辛苦也不過是顧盼間事,怎比鎖著押回上頭去,長年累月地受肉體與精神折磨蹂躪,更加恐怖!

這種回報是不公平的。

楊慕天開始為自己找到借口了。

他想,反正是他平安出去了,就可以想辦法再營救競之。這才是一條兩全其美的求生之道。

這兩個無賴,當然的只願意拘押個女的,總比較容易應付。自己也不必跟他們交涉理論,將計就計,再行打算。

不能有功虧一簣這回事。

庄競之素來是他的福星,藉助她讓自己重出生天,不正是競之最求之不得的嗎?

再退一步想,競之是個女的,萬一真要送回去受批判,一定還不及自己所受的重。

正思考之際,房門推開了。

道友九把一襲西裝放在床上,命令說:

「穿上它,再把這幾條街名念熟,記住,你住窩打老道的,還有你在香港中文大學念書,是大學生,大學就在新界沙田,知道嗎?記牢那些街名人名才好!」

楊慕天穿好了西裝便服,結好領帶,那道友九竟把一位妙齡少女帶到房內,給楊慕天剪頭髮。

少女,一邊替他梳理頭髮,一邊說:

「等會你的親戚來了,我就會跟你一同坐車出市區,如果有警察截停我們的車子,查問你,你就說念中文大學中文系一年級,我是你的同學,叫阮小雲,也念中文系,這是你的圖書證。」

楊慕天接過,沒有貼照片的,只寫上名字。

他們真是神通廣大,連這種圖書證都撈得到手。

少女看楊慕天的眼光是怪異的。

楊慕天能看得出來,她並不喜歡他。這有什麼關係呢?

到了這最後關頭,只除了自己的安全,其他人等,就連莊競之在內,也不再重要了。

他才理好了頭髮,矮胖子便走進來,身後跟着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穿一襲旗袍,很整齊光潔,見到了楊慕天,臉上抹過一陣喜悅,問:「你就是楊慕天嗎?我是顧春凝。」

慕天點點頭。

「競之呢?」顧春凝問。

在場人都有一點緊張,只聽到慕天答:

「她死了,我把她背着上岸后發覺她早已氣絕身亡。」

慕天說這話時微微低着頭,視線往地上望。

沒有人看到他的眼神。只是,聽得出來,聲音是空洞的、悲傷岣、無可奈何的。

顧春凝輕呼一聲。

還未想到要跟楊慕天拿什麼證物,楊慕天就從口袋裏拿出了庄世華給女學生寫的親筆信。

顧春凝慌忙拆閱,一見老師字跡,就滿眼含淚。讀完了信,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慕天:「事不宜遲,現在就走,記着你的身份。」

開了大門,走出去。

楊慕天先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

這是他自清醒以來,第一眼看到這個自由世界。

四周仍然黑暗,只遠處有幾間平房,透出燈光。

一輛平治牌黑色汽車早已停泊好,他們三個人坐到后廂去。

上車前,楊慕天看見顧春凝把一大疊鈔票交給矮胖子。

司機開動馬達,迅速駛離小徑,開上公路,絕塵而去。

才走了幾分鐘,前面就有警察站崗,汽車要慢駛。

有巡警走過來,示意後座的人放下車窗。警察用手電筒照進車內,在各人面上仔細地看,電筒的光雲,逼留在楊慕天的面上,問,

「你是幹什麼的?」

慕天機靈至極,一臉從容地用英語作答,

「STUDENT。」

警察再照向坐在慕天身邊的阮小雲。

小雲向他甜笑一下。也沒問什麼,警察揚揚手,示意汽車開走。

阮小雲睜大眼望一望楊慕天,不禁說:

「聰明!」

汽車平安地直出市區,在天星碼頭,停了下來.

阮小雲對楊慕天與顧春凝說,

「你們下車吧,我們的職責完成了。」

那司機迴轉頭來,再度叮囑,

「別再增添我們的麻煩,吃這一口飯的不只兩個人,你們若然暗地裏報警,對誰都沒好處,我們反正知道你們的地址。」

尖沙咀是不夜天。

楊慕天踏足香港,一下子就感觸了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氣氛。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在楊慕天的眼前閃動,像一撮一撮的寶石,引誘着他,叫他伸手過去,搶過來,就可以代代平安,榮華富貴了。

顧春凝怕楊慕天肚餓,把他帶上了一間頗輝煌的酒家去,叫了幾個好菜,果然見到楊摹天狼吞虎咽,只兩三下功夫就吃得精光。

顧春疑心裏想,在上頭生活的人真慘。日積月累的慌張、疲倦、饑饉、困擾,在重見天日的一剎那全部抖出來,毫無遮掩地盡情發泄,並不覺得難為情,只要從速躍離重重苦難就好。

叫顧春凝怎麼不嘆息呢?眼前的這個楊慕天,跟自己那小師妹庄競之分明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對,攜手逃出鐵幕,滿以為可以再生為人,誰知劫後餘生,只得一個。他應該是傷心欲絕的,然,年紀輕輕就已學曉了把沉痛束之高閣,腳踏實地做人了。

顧春凝固然是個仁厚心腸的女人,否則不會把多年師恩都記掛在心上,又總是懷抱着善意,以同情的眼光與寬宏的角度去看周圍的人事。她怎麼會想得到楊幕天的狠心與涼薄?

同時,顧春凝也實在憐己憐人,自己不也是新寡文君,一樣要孤伶伶、硬挺挺地站在火毒的大太陽底下,繼續找生活。這城內的人看似是自由身,其實個個像著了魔似的,都身不由己地去不停操作,你爭我奪,才得以生存。誰個稍為軟弱,稍多一點依賴,立時間就要備受淘汰,遭遇之凄慘,亦不足為外人道。

她,以一個女流之輩,嫁給了陳庭鈞之後,原本夫妻倆安份守己,把持着一家涼茶鋪的小生意,也有口安樂茶飯的。就是庭鈞一去世,整個世界都天翻地覆,自己少出一點力氣,也撐不到今時今日,必被漩渦卷進去了。

將心比己,她自以為楊慕天也是同道中人,因此益發添了親切。

「慕天,我不是故意地惹你傷心,只是競之是幾時去世的呢?昨幾個晚上,我接了電話,還囑咐我籌兩個人的錢。身邊實在沒有這個數,若不是求了鄰居經紀行的四叔相助,就連贖你的錢也籌不全。到今夜,他們跟我聯絡,我說只能籌到一萬元,便又告訴我反正也只得一人可贖了。競之是如何去世的?」

楊慕天心裏發抖,說謊的人必須要練就圓謊的本領,否則早晚要出事。

「抱她上岸時,已經氣若遊絲。我們在下水前,躲在樹林里,競之曾被蛇咬傷,時間緊迫,我們不得不下水,一路上,我背着她游泳,直至登上香港,實在力竭昏迷,才被蛇頭撿了個大便宜。競之危在旦夕,我們都想你快快籌到錢來贖,好送她到醫院求治,誰知延至昨天傍晚就去世了!」

「屍呢?」

「他們仍掉回海里去了。」

顧春凝眼睛濕濡。

楊慕天吁了長長的一口氣。

自此他領悟到兩條處世之道。其一是遇事首要鎮靜,一旦慌張,腦筋轉不過來,更無辦法可想,自然露出馬腳。

其二呢,可運用的故事與資料,其實俯拾皆是。只要轉換時空或人物,自能言之鑿鑿,引人入勝,這根本就是個似是而非,虛實交錯的世界。

這第二條道理,直至今天今時,楊慕天仍運用到日常瑣事上,以增加生活情趣。他在本城各財閥之中,是出名有幽默感的,所講的笑話,異常出色。

他尤其擅長將一些書上看來或在應酬場合聽來的笑話改裝,換上眾所周知的公眾人物,配合一些熱識的環境背景,益發使故事生動有趣,又平添親切感。

因而市面上流行的有關著名財閥的傳言,其實甚多是拜楊慕天所賜。

就前一陣子,在那個香港富豪世家每周午餐例會上,各人都問,怎麼地產王老金沒有來出席了?楊慕天就非常輕鬆地說:

「老金去了西班牙!」

去西班牙幹什麼呢?

楊慕天七情上面,非常認真地解釋說:

「老金八年前到西班牙去,上一間叫優谷的著名餐館,還是我們本城飲食界巨子霍九叔給他介紹的,說那餐館有一道菜,非同小可,壯陽保腎。於是,老金便尋上門去,果見鄰桌客人興高采烈地等上那道名菜。侍役隆而重之地捧上萊來,打開銀盆,嘩!」

名富豪忙問,

「是什麼來的??

楊慕天慢條斯理地答,

「新鮮熱棘,火紅火綠的兩個大大的蠻牛睾丸,吃得那客人面紅耳赤,熱血沸騰,看得我們老金金睛火眼,垂涎三尺,一於要依樣畫葫蘆。

「誰知那優谷餐廳的領班告訴老金,名菜必須預訂一年。老金心想,一年就一年吧,這補晶,實在好,以形補形,直接了當。就來西斑牙一趟跟到瑞士去打羊胎素,一樣方便。當下便訂了名萊。」

財閥聽得津津有味,問,

「老金這就年年上道,那豈非很了不得!」

楊慕天一攤手,說,

「輪不到他不去呀,翌年他出現在西班牙的優谷餐廳時,銀盆一揭開,貨不對板!」

「怎麼?」眾人緊張地問。

「菜式的尺寸小了幾號,老金當場質問領班,人家就給他解釋說,

「金先生,不是每年鬥牛都是那隻牛贏的,沒辦法!功力減半,也只得委屈你了,明年請早!」

「於是老金年年上道,賭他的運氣!」

眾巨擘哈哈大笑,一頓午餐就總是在這種言不及義的輕鬆氣氛下用畢。

老實說,一天到晚地在大上大落、風起雲湧的商場中決勝千里、運籌帷幄,精神異常緊張,富豪們難得有這種純友情交流,暢所欲言的聚會。

這之後,財閥們在其他場合碰上了地產王老金,急急問他:

「今年人牛大戰,誰勝誰負了?」

或者一手搭在老金肩膊上,細聲講大聲笑:

「怎麼,今年到西班牙去的運氣比去年好吧?」

連那本城的飲食巨子霍九叔,都被老朋友追問:

「馬德里是不是真有這間餐廳?」

一干人等其實都明明知道是個笑話而已,惟其難得有人提供親切笑料,增加了不知多少生活情趣,因此都乘機趁熱鬧去。

連地產王老金碰上了楊慕天,都說:

「老弟,別專挑我做男主角好不好?」

大家又笑作一團。

楊慕天在這些把戲上頭,是絕對地成功,且贏得人心的。

當然,無人知道這種將故事資料巧妙運用的功夫背後,是一個如此蒼涼的故事。

自從顧春凝一心一意同情照顧起楊慕天之後,楊慕天就確知了將人家的功績攬到自己身上來的好處。

在以後力爭上遊的日子裏,他非常記得,不時用這捷徑,以登龍門。

顧春凝有一間小小的涼茶鋪,是她父親在三藩市經營餐館賺了錢,資助她開設的,算是給她的嫁妝。

涼茶鋪開在深水涉西洋菜街上,當然不是什麼大生意,熱,街坊總是捧場的多,勤勤力力地干,是不愁兩餐的。

顧春凝並不是個漂亮女人,四十三四歲的年紀,大概是沒有什麼保養,皮膚黝黑粗糙—,故而很顯老。

然而,她人緣好,左鄰右里都樂於光顧她的顧春堂涼茶館。

開在顧春堂旁邊的是一家叫萬氏證券的股票經紀分行。小小的一家店鋪,擺滿了一排排座椅,讓買賣股票的顧客安坐其中,觀看掛在牆上的一系列電視機,畫面是交易所內的排板,寫着各股票買入及沽出的價錢。

這家經紀行分支做的也是街坊生意,然,生意額跟顧春堂就真是有若雲泥了。

經紀行的大老闆是市場內極負盛名的金融巨於萬勝棋,他是第一個試行以這種分店形式,將股票投資活動推動至街坊平民階層去的。

據市場中人說,有日萬勝棋無意中走過深水涉一條橫街,看見一個小攤檔,團團圍滿了人,原來在買字花。於是萬勝棋靈機一觸,就利用群眾賭博心理,開設這種股票經紀分店,供應投機場地。果然,其門如市。

這個傳言,還是萬勝棋的老伙記四叔,也就是負責打理這深水涉萬氏經紀行分店的經理,到顧春堂吃龜靈膏時,給楊慕天說的。

楊慕天寄人籬下,自然得上顧春堂幫忙營生。晚上則到附近的夜校去,繼續進修英文。只因在鄉間,跟在庄世華身邊多年,庄世華是認真地教,他跟庄競之是認真勤奮地學,散而,底於很厚,上起英文夜校來,完全跟得上。

至於日間在顧春堂的工作呢,楊慕天其實興趣不大。然,也得見步行步,騎牛媼馬。

令楊慕天最感興趣的是街坊來飲杯蔗汁或涼茶時,給他講本城的掌故。

四叔是個健談的人,他說的又多是城內富豪起家的故事。什麼船王身邊只有幾百塊錢就自上海逃到香江來,發跡且擠上世界船王之列,又那金王來港時,口袋裏也不外乎有二千元而已,轉眼間,就成金融界巨擘了。

至於萬勝棋,底子算是厚的,也無非是中學學歷,身家也是普通人家的家底罷了。現今已是十大富豪中的一位。

人證物證俱存,這香江絕對是座如假包換的鑽石礦。

假日,顧春凝帶過楊慕天上山頂及淺水灣遊覽,春凝是把楊慕天看成遊客,熱心地為他介紹香江風貌。

楊慕天呢,心思已瞧另一個方向活動。

他看到雄霸半山,傲視海灣的一幢幢巨宅,正所謂門口高時狗又大,當真巍岩宏偉、氣勢如虹,他卻只能望門輕嘆。

回到那在顧春堂樓上的一層舊樓床位上,楊慕天心心不忿,覺得才華與際遇相差太遠了。

顧春凝也是住在同一層樓宇內。這層樓是她的產業,中間房與尾房分租給另外兩戶人家,自住頭房,把楊慕天安置在走廊的床位上去。九百尺犬的地方住上八個人,尾房還有兩個十歲不到的孩子,當然是相當狹隘的。

早午晚飯則開到樓下顧春堂去吃,掏個地方闊落一點而已。

這晚顧春凝給楊慕天講起:

「我有位表姨就在四叔的東家任事,她今天路過,跑進來看我,談起來,怪我上星期到了淺水灣去,都不上她那兒坐坐。慕天,你不是說,希望去觀光那些豪門富戶的居所嗎?我可以在這個禮拜天跟你走一趟。」

顧春凝的表姨姓沈,排行第三,人人都喊她三姐。在萬勝棋家是資格很老的傭人了。早在戰時就已經在萬家管雜務,熬到今時今日,實際上已升上管家的地位。

萬勝棋年紀已不輕,七十過外了,正室給他生了四個女兒,都已成家立室,全嫁到外國去。這倒給萬勝棋一個好借口,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於是,他名正言順地納了貌美如花的小星。都說,這姓戴的女子就是命好,萬勝棋好幾個紅顏知己,獨獨她能養下個男丁,於是母憑子貴。過不了十年,萬太太癌病逝世,戴姑娘就被扶正了。

三姐偏又跟這位新萬太太頂合得來,他們萬家傳出來的故事,大太太在生時,這姓戴的很受了點氣,心頭總有說不出的苦,全個萬家都站在大太太的一邊去,只有三姐別具慧眼,她雖是跟大太太出身的人,但一直看好這小的一房。結果,注碼是押對了。

單看如今三姐住的那間所謂工人房,就知道她當年陪着萬家細少奶流的眼淚,已值回票價。

萬宅雄踞淺水灣道旁的一個灣角,面海而築,主屋與僕從居所並不相連。

三姐既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也只有她的那間百多二百嘆的睡房有海景,其餘傭僕司機花王的居所都是向山的。

楊慕天跟在顧春凝後頭去探三姐,站在她的睡房窗前,情不自禁地讚歎:

「這兒風水好得很呢!吉人住福宅。」

三姐笑到臉上來。

「小哥兒真會逗人開心!」

下午茶點,竟然開到仆屋的小客廳上來,由其他女傭,也就是三姐的手下擺上果晶餅食,奶茶咖啡,一應俱全。

「飲過茶,我跟你們到處走走。」

顧春凝說:

「表姨,你有功夫就別管我們了,坐一會兒便得告辭了。

三姐從容地說:

「老爺太太到日本去了,就不用我多勞神,很多功夫,我現今都交給年輕的一輩去辦了。只是太太若在香港的話,有很多事還是要我打點,她是慣了吩咐我做事的,沒辦法。」

說着這話,三姐是有氣派的。語氣表面上謙虛,實情表露了身份,教人一聽就知道她在萬家的地位。

「我們萬家的四位小姐,今年都沒有回港來省親,只小少爺自美國回來度假,現正跟一班朋友在園子裏耍樂,他們絕對可以這樣子泡在泳池與球場上一整天,也不煩我們招呼,真是的!」

「現今時代不同了,連我們做下等功夫的人都輕鬆得多,在上位的人對下屬尊重,對兒女也遷就。就說我們萬家這小少爺,老早跟他父母講好,不會長居此城,也不打算繼承家業,已考上醫學院去,打算在外頭給洋鬼子醫病開刀,終其一生了。老爺太太哼也沒哼一句,就隨他去了。」

「唉!龐大的家資產業,單是萬氏證券那盆生意,就已後繼無人,多可惜。」

「太太是在我面前埋怨過,說很難得萬家養了個男丁,還是沒法子繼承老爺的大生意。我就勸她: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不是?太太也算是聽我的,這才不再長嗟短嘆!」

顧春凝只聽得唯唯諾諾。

楊慕天呢,心裏有數。

在三姐的帶領下,到主屋去走了一圈。

那間主人房內的浴室,叫楊慕天看呆了,比電視裏頭的佈景還要威煌架勢十倍。

楊慕天想起等下要回西洋菜街那幢舊得似要塌下來的樓宇去,蹲在狹隘至僅可轉身的廁所內辦事時,心上的砰然激痛,揮之不去。

園子大過深水涉區那市政局設立的公眾園圃。繁花似錦,綠草如茵,當然更加悅目。

在那個鵝蛋型的泳池以及網球坊上穿來插去的年輕男女,一身陽光,滿臉笑容,活力充沛。

一位年紀跟楊慕天相若的年青人走過來,看了他們一眼。

三姐隨即跟他招呼:

「少爺!他們是我的親戚!」

顧春凝連忙笑容可掬地點頭,喊了一聲,

「萬少爺!」

這位萬家少爺根本不勞回應。拖着一位穿着性感泳衣的女朋友就走。

倒是那少女迴轉身來,打量慕天,給他拋下個甜甜的微笑。

女孩子是美麗的,明眸皓齒,骨肉均勻,那成熟的胸脯躲藏在泳衣裏頭,似是蠢蠢欲動。

然,她的動人吸引,還真不及庄競之一半。

楊慕天驀然心驚。

他怎麼又想起庄競之來了。

只除了平安到達香港的那開頭十天八天,夜靜更闌,輾轉反側之時,他很刻意地想起過她,

隨即,楊慕天就告戒自己,即使是大錯,既已鑄成,就無謂再自尋煩惱下去了。

庄競之不是從小到大都說着那句話;

「慕天,只要你好,我就安樂了!」

楊慕天認為悲劇是上天註定的。

不見得當日他自願犧牲,被押返大陸,庄競之因而得以留港,深愛着他的競之就會開心安樂。

女人一般是如此的感情用事,只要心中有愛,似乎就能敵萬難。

庄競之並不知道楊慕天出賣了她。

她只會不住祈禱,許願,以自己的苦難去換楊慕天的平安。

既如是,就成全她吧!

女人真是蠢!

惟其楊慕天這麼想,他就能睡得着,漸漸的且能心安理得。

如此偶然,身邊擦過一個火棘棘的漂亮女郎,叫楊慕天體內熱流激蕩,他才會想起美麗的庄競之來。

一甩頭,叫自己不再去想她算了。

到過萬家之後,楊慕天額外地打醒精神做人。

每天他快手快腳地做妥了顧春堂的功夫,就跑到隔壁萬氏經紀行去,混在那起股票炒家群中,靜靜地聽他們說話,領會股票買賣的道理,摸索內頭奧秘。

他也開始學習閱讀財經新聞。那陣子,中文報章根本沒有所謂財經版,只有一兩段簡單報告,是關於金融市場訊息的。楊慕天認為並不足夠,於是他跑去街口跟那報紙攤的牛媽打招呼。

「牛媽,特意給你送樽蔗汁來。那天聽你的阿牛說,最愛飲蔗汁。」楊幕天一臉笑容。

「阿牛怎麼老跑到你的店上去胡攪了,這孩子真沒禮貌,就是饞嘴。」牛媽有點難為情。

雖是低下人家,天天蹲在街邊營生的報販,這牛媽倒是個明理人。只為識得幾個中文字,閑來隨手拾起報紙就看,算是有點知識,不是個缺修養的人,就怕兒子老跑去騷擾街坊,壞了禮數。

「千萬別怪責阿牛呢,他那天跑來是問我一個英文生字,我教給他了,且給他倒了杯蔗汁,好學的孩子最討人歡喜,阿牛將來是要出人頭地的。」

牛媽笑得合不攏嘴:

「天哥兒,真難得你指導阿牛啊,不知怎樣謝你。這地頭,不懂英文是肯定吃虧的。我看你才是有前途呢!」

「哪兒的話,可惜我沒多大機會接觸外文,連買份英文報紙雜誌都貴,自學也真艱難!」

「天哥兒,難得你好志氣,要看英文報紙刊物還真容易呢!你儘管來我這兒拿去!老實講,這個地頭,誰會給我買西文書報了,放一份半份在攤擋上也不過是充場面罷了!」

「牛媽,真多謝你!」

「客氣什麼,你閑來指點我阿牛多識兩個英文字,就已經教我開心了。」

就是如此這般,每天大清早,在顧春堂開鋪之前,楊慕天就先上牛媽的報攤去,蹲在那地痞茶居的大門口,先把一份西報看罷,那裏頭報導的有關金融消息比較中文報紙詳盡得多。

對於四叔,楊慕天更是必恭必敬,每天股市收市后,慕天就走過去喜孜孜地跟四叔說:

「龜靈膏是送過來給四叔呀?抑或你老上我們顧春堂去!」

四叔已臨近退休年齡,身邊無兒無女,年輕夥計們都嫌他贅氣,一句「想當年」,就要人家聽他講那耳熟能詳的故事。故此,難得有楊慕天自動送上門來當個乖乖的聽眾,對他的印象也就好到不得了。

日子有功,楊慕天很能自出自入那四叔的小型辦公室,不時聽到他抓着電話講一些股票消息。楊慕天都記在心上。

他很有系統地給自己一個考驗。每天坐到經紀行的金魚缸內去時,他就拿支筆,記下自己薪水的股票,寫上當時的價位,是決定買入抑或賣出,差不多次次都命中。

有時坐在身旁的炒家,跟楊慕天的意向不一樣,竟又往往是楊慕天看得比對方准。

那西報跟四叔口中泄露的消息對楊慕天的紙上投資決策甚有幫助。有一天,西報一段新聞分明已透露了那間叫捷和洋行的可能要派紅利紅股。當日,一開市,股價偏軟,也只有捷和洋行的價錢較為堅挺。旁邊的股民心裏頭一亂,都紛紛出貨。楊慕天不以為然,自顧自地在紙上做上記號,瘋狂購入捷和洋行股票。果然,翌日,大市雖仍沉寂,捷和卻逆流而上,開心得楊慕天什麼似的。

又一天,午膳完后,楊慕天捧了杯廿四味涼茶給四叔,剛好聽到他在電話裏頭講:

「是不是大戶要聯手出豐隆呢!去到哪個價位?二元六角!」

楊慕天走出外頭金魚缸一看,豐隆還在三元一角上落,他已在筆記簿上,沽出三萬股豐隆,如此直至下午收市前,豐隆股價真的直線下降,只因楊慕天消息靈通,走先一步,現下把剛才沽出的重購回來,就已賺了好多,才不過是一個鐘頭的功夫。

這一晚,楊慕天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筆記簿,無言苦笑。

勤奮好學、把握時機、善於調度人際機會、甚至於天才橫溢,若真的船在股票上頭玩上幾手,哪怕只是一天半天的功夫,他就能賺夠一層樓。

然,如今筆記簿上的業績,完全是紙上富貴,自己仍舊是居陋室,衣粗布,寄人籬下,僅可餬口,這樣子下去,怎可能有前途?

楊慕天十分氣悶,他想,只要自己手上有一點點資本,就可以了。

譬如說這層樓如果是他名下,挪動至銀行做按揭的話……

念頭一閃而過。

這些日子來,楊慕天是。苦惱的,

香港是天堂,亦是地獄。

天堂不在於他生活的那一區,連天堂里的走狗,住的食的穿的用的,通通比他們好。

楊慕天想起了三姐!

當然,他也不能忘記那個跟自己一般年紀,甚而樣貌不及自己英俊的萬家少爺。那一臉似笑非笑,一派無可無不可的表情,給人一種不可一世的,高不可攀的感覺。

楊慕天妒火中燒,認為上天不公平!

為什麼有人會有萬家公子的命運?

他卻還是勞勞碌碌,營營役役,無無謂謂地奔波於茫茫人海之中。

楊慕天完全記不起來,世界上有比他遭遇更悲苦凄慘的人。

天氣實在悶熱,天像要壓下來似的,入夜了,連一陣熱風也欠奉。

電台的天氣報告說,天文台預測這晚應該有大雷雨。然,一點跡象都沒有。

尾房劉家的兩個孩子因着頑皮,被母親狠狠地打了一頓!一枝雞毛掃打得兄弟二人的屁股開了花,哭聲震天,使屋內翳悶的氣氛添了一點生氣,卻又吵得人心更煩亂。

中間房住的老夫老妻,平時還算靜局的,不知是不是為了被孩子的哭聲騷擾,天氣又熱,反正睡不好,也就扭大了那個音色極差的收音機,收聽時代曲。白光的歌喉,原本清脆動人,可惜歌聲透過那破傢伙傳出來,又浪漾在這個環境之內,只有變得凄厲!

楊慕天根本煩躁,當然睡不着。

心想,這樣的鬼地方,怎麼能長久待下去呢?

好艱難等到尾房那兩個孩子稍稍收住了哭聲。又聽到頭房似是有人飲泣。

楊慕天想,怕是迴響或者幻覺,於是,轉了個身,又竭力睡去。

那飲泣聲夾雜着收音機的時代曲,是清晰的!

他驀地坐起身來,走到走廊盡頭的頭房去。

楊慕天輕輕敲門,問:

「春姐,有什麼事嗎?」

裏頭沒有反應。

楊慕天推一推門,沒有上鎖的。

他探頭一看,只見顧春凝在不住地抽咽。

楊慕天於是跑進去,慌忙地問:

「春姐,什麼事?」

顧春凝兩眼紅腫,分明已哭了好一陣子,那頭凌亂的捲曲的頭髮膩膩地貼在頭皮上,身上那件薄薄的綢衫褲,滿是皺紋,在這種天氣與環境裏,整個人都顯得骯髒。

這副模樣的女人,再凄涼,其實都難於引起男人的憐惜與同情。

然,看進楊慕天的眼裏,心上卻起了異樣的感覺。

他坐到顧春凝的身邊去,陰聲細氣地問:

「春姐,究竟什麼事?」

顧春凝答:

「今天收到父親自美同寄來的信,他老人家病了。也真真挨了好幾十年,怕撐不下去了,已決定把那小餐館頂讓給朋友,自己安心養病去。信裏頭講,希望我到三藩市去一趟,見得一時是一時了。」

說着眼睛又紅了起來。

「春姐,」慕天一手搭著春凝的肩膊,另一手拍在她的手背上;「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就去這一趟,老人家見到親人,心上一歡喜,就會藥到病除。」

「父親若是這樣子就去世的話,他還真沒有享過什麼福呢,原本打算退休后就返香港來陪我住的,現今怕沒有這個日子了。將來呢,孤伶伶只有我一個!」

「怎麼說這話了?」

楊慕天把手緊緊地搭著顧春凝的肩膊。

「你還有我。我也還有你。只要我們在一起互相照顧,也就好了!」

顧春凝抬起頭來望住楊慕天,有一點驚駭,臉上又剎那的有一份難為情。

靦腆的表情只有在漂亮的女人臉龐上才幹嬌百媚。

楊慕天不是不知道的。

「春姐,你怪我這麼對你說話?」

「慕天,你還小呢!」

「不,春姐,我感激你,敬重你,沒有你在身邊,生活才會不—樣!」

顧春凝的心卜卜亂跳。這些日子來,有楊慕天在身邊,真是不一樣的。說到底,一頭家,是要有個男人才成。偏偏在苦難中成長的人,肯定比較成熟,楊慕天因而跟自己是合適的吧!

鄰房的破收音機仍然傳來幽怨的時代曲,那麼的配合氣氛。

那歌詞說:

「龍不抬頭不下雨啊!」

「雨不灑花花不紅啦!」

顧春凝的房內靜謐一片。

他們當然都聽到歌聲。

楊慕天問:

「是不是,春姐?」

還沒有待顧春凝回答,楊慕天就把她看成是個美好一如庄競之的女人般,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還是等到差不多天亮時,才狠狠地下了一場雷雨。

因着葛地涼快,全層樓的人都睡得爛熟。

只有楊慕天不。

他望着那高高的,黯灰式的天花板,獃獃地盤算日後的計劃。

他是平卧的。

身旁的女人轉了個身,一條腿壓到他的小腹上來。

楊慕天厭惡地伸手將那條腿撥落床上。

女人只微微一動,仍昏昏沉沉地睡。

楊慕天想,女人真是非男人不行的吧?

正因為此,男人不好好地利用女人也真是太暴殄天物了!這思想已經算很給女人面光呢!

顧春凝把父親寄回來的旅費留了一半給楊慕天,且到銀行去辦好了手續,讓楊慕天加簽在她的儲蓄戶口內,才上飛機到三藩市探親去。

機場上,楊慕天送她。

顧春凝很有點依依不捨,不住地囑咐楊慕天:

「我會得儘快回來,你好好地守住顧春堂啊,每天做了生意,現金要趕在銀行關門之前存進去,切莫帶回家去。我們那幢樓,也太人雜了。晚上你上夜校,我又不在,就乾脆早點關門算了,只常伯一個人看不了鋪。」

顧春凝還有很多很多說話,楊慕天其實都聽不進耳去。

他的一顆心早就已經放到股票市場上去了。

現今,手上已有資金,楊慕天的膽識壯起來。他跑到四叔跟前要開戶口。

四叔笑着說:

「年紀輕輕也學人炒股票?」

「四叔,你也是早出道的人,現今才獨當一面,就提攜一下後進吧!」

一頂高帽子讓本來已喜歡楊慕天的四叔更加偏袒他。

本來四叔是不肯答應讓楊慕天開開展戶口,覺得太有投機成份。然,經不起這後生的苦纏,也就答應下來了。

四叔原本打算多費點心給楊慕天留意著,免得他血本無歸,誰知兩個多月下來,楊慕天買賣股票的成績,完全出乎四叔意料之外。

四叔心裏想,真不得不承認凡是偏門生意,都總會久不久就冒出個天才來。

三番四次,四叔預測的股市升挫,都敗在楊慕天手上。這年輕人看股市,像有對鬼眼似。最震驚的是,楊慕天出手買賣之狠,竟在他這個老行尊之上。

每次一聽到了消息,楊慕天就把顧春堂的現金,顧春凝存摺內的積蓄以及手上的資金,全部押進去,絕對的誓無反顧,死而後已。

連四叔都不敢孤注一擲,這年輕人卻面不改容地說,

「成王敗寇,本意如此!」

四叔禁不住搖頭慨嘆,真是後生可畏。

沉迷賭博的人,一定是在初進賭館時得心應手,嘗到了甜頭,才會引得他繼續玩下去。

楊慕天的際遇就是如此。

四叔在驚佩之餘,有一天傍晚,當楊慕天陪他坐在顧春堂飲涼茶時,很認真地從頭再打量楊慕天,然後鄭重地說:

「慕天,你來幫我吧!」

「四叔,你說什麼?』

「如果你的那位春姐同意,你就到我公司來,正式當班吧!」

楊慕天還不曾等四叔說下去,就搶著答:

「真的?真的?多謝四叔栽培。」楊慕天心想,有什麼叫做不肯了,拿間涼茶鋪坑他一世不成?

四叔頓一頓說:「你聰明伶俐,而且對股票這麼投入,是註定吃這一行飯的了,不過,在你入行之前,我有句話要跟你說。」

「四叔,你只管囑咐。」

「所謂行行出狀元,另一方面呢,族大亦有乞兒。你在股票買賣上頭的功夫,早晚要出人頭地,必成大器。然,若真有這麼一天,要謹記了千萬別趕盡殺絕,處處要想着刀下留人才好。有才無德之士,天地不容。我們算是偏門出的身,是相信報應的。報應不在本身,或會於歿后,累及兒孫!」

「見教的是,見教的是!」

楊慕天謙恭謹慎地應着。心裏頭卻在冷笑,若然品德端方有如這位四叔,到頭來膝下猶虛,無兒無女地絕了后,也就免了吧!

這種報應真不知是條什麼道理?

楊慕天開始跟在四叔身邊,成為萬氏證券經紀分行的一員,他的勤奮與聰敏,有目共睹。

然,猶有行內人連四叔都看不到的上乘功夫,楊慕天耍得出神入化。

這天,他買備了四式水果跑到萬勝棋府第,拜候三姐。

「天哥兒,你這麼客氣!」三姐又在那小偏廳上招呼來客。

「是春姐囑咐的,她到三藩市去陪伴老父,顧伯伯的病,時好時壞的,春姐放不下心,現仍未有歸期。來信囑我務必要來問候你!我屢屢想拜候,又怕你貴人事忙,萬家上下都得你指揮打點,我就不好胡亂騷擾!」

三姐笑到臉上來:

「什麼話呢?難得你來看我。有便給你春姐寫信時,請代我致意。我呢,實不相瞞,筆笨得很,連鄉間侄子侄女的信都沒法子回復,遑論是其他親友了!」

「三姐如果不嫌棄,我代你寫家書好不好?」

「怎麼敢勞駕?」

「不是說自己人無分彼此嗎?」

「那就真求之不得了!」

「只一樣事,我也求三姐幫個忙!」

「你說,你說!」

「聽春姐說,三姐很有佛緣,我心裏老挂念鄉間親人,可否請三姐有便時,也把我帶在一起,去廟堂拜拜佛,簽一點香油之類。」

「那還不容易呢!下個星期天,我就同你去。」

一個下午逗留在萬家,楊慕天就替三姐寫好了一大疊寄返鄉間親友的信,樂得那三姐飛飛的。

至於說,三姐要酬報楊慕天之舉,更是她最求之不得的。這下來的若干個星期天,楊慕天就跟在三姐後頭游遍了長洲、大嶼山,上齊了萬佛寺,車公廟,黃大仙。

三姐像個有求必應的觀世音,楊慕天是她蓮花座下的觀音兵。

三姐聽說楊慕天現今也在萬氏證券任職,更是樂不可支,說:

「怎麼我們竟成了同事了!」

「不,不,不!」楊慕天一臉正經地答:「你是我的上司!」

笑得三姐根本無法合得攏嘴。

楊慕天當然不是善類,手段又豈只是甜言蜜語。他出手的闊綽,非等閑人可以相比。

楊慕天跟三姐說:

「三姐,在萬氏證券工作,多少是那天見過你,看到你的氣派架勢,才起了服務萬氏的心。這陣子,我的確摸到了股票買賣的門路,有時也頗有一兩個市場的靈通消息,很賺了一點外快。如果三姐信任的話,容我代你試買賣股票,有個報答你鼓勵的機會。」

對付如此一個女傭身份的女人,以楊慕天的智慧與手段真是遊刃有餘。

情況並非楊慕天要騙取三姐的私己錢,他甚至不是希罕因三姐的股票買賣而獲得的傭金,他另有所圖。

每次替三姐下注買股票,賺了是賺,蝕了也是賺。楊慕天寧可自掏腰包,總之但求三姐笑逐顏開。

有哪一個不貪戀橫財呢?

三姐還有心照顧一些姊妹,於是倒轉頭來求楊慕天。

「我那幾個好姊妹,能不能也托你買股票呢?」

楊慕天就是大方,說,

「本來無所謂,可是,我有的靈通消息其實不便太張揚,你我情份不同,對你的姊妹,則是親疏有別。然,三姐一句話,我辦不到的也要辦得到。總之,你的一份比她們的一份大,那就皆大歡喜了!」

當然是皆大歡喜。從此,三姐在那班老姊妹面前,最有面光,儼然首領,一呼百應,聲勢浩大!

試問問他們買哪一隻股票呢?完全的不知情。知來幹什麼,反正賺錢就好!

自從楊慕天到萬氏證券上班后,顧春堂另外多請了一個小夥計叫阿全的,跟老夥計常伯拍檔。楊慕天也不過在隔壁,有事易於照顧。

這天,阿全在上午收市后跑過萬氏來,把封信交給楊慕天。

楊慕天一看信封,面色驟變。

拆閱信紙時,薄薄的雙唇緊抿在一起,成了一條線似。

是庄世華自鄉間寄給顧春凝的信:

春疑:

幾經艱辛,才有機會托位到香港的朋友把這封問候信帶出來轉寄給你。

這大半年,我一直抱病,女兒與慕天音訊全無,不知是吉是凶。

鄉間情況,不言而喻。有便請惠片言隻字,讓我略知競之訊息。

尋且有個不情之請,目下貧病交迫,家無餘糧,外頭書信寄返

縱有不便,外匯還是准收的,請在可能範圍內,給我資助,不勝感謝。

世華手筆

楊慕天嘆一口氣,隨即思量,應該如何處理這封信。

信是一定不能交到顧春凝手裏去的,讓他們師徒二人通消息,後果可大可小。舉凡對自己無益而又可能不利之事,絕對不能做。

顧春凝若回信給庄世華,把庄競之的死訊相告,只有令抱病的老人更覺生無可戀,也不適宜。倒不如由着他心裏存有一線希望更好。

楊慕天真是個利害傢伙,分明的自私自利,還曉得另尋一個角度,把自己的行為看成合情合理。

這些日子來,國內政局直鬧得人人生不如死,楊慕天老早借了這個口實,囑顧春凝切勿寫信回去,讓人以之為口實,誣告庄世華教唆女兒偷渡,也屬罪大惡極。

幾難得天時地利人和,配合而成銅牆鐵壁,使鄉間音訊隔絕,正正安樂,怎能功虧一簀?

再說,這個借口也不無幾分真理在!

至於好不好寄錢回鄉給庄世華呢?

這真是個難題了!

說到頭來,庄世華在楊慕天最孤苦伶仃之時,養育他多年,他又有何借口連半個子兒也不寄回鄉下去呢?

趁機以金錢彌補自己的罪過,是不是好呢?

念頭一閃而過,立即被楊慕天否決。

萬萬不能誤以為自己需要將功贖罪,必須肯定自己無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錯在哪兒了?

楊慕天挺一挺胸,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做大事的人,不得有婦人之仁。

生死有命,富貴由天,怨不得。

將來,自己一旦發跡,大筆大筆的金錢為中國人造善事,那才是正經。

錢寄了回鄉,不就等於給庄世華通了音訊,更會惹得他千方百計地繼續跟顧春凝甚至自己聯絡,也太尾大不掉了。

就這樣決定下來。

庄世華的信,被撕成片片碎,掉進西洋菜街口的垃圾桶內。

楊慕天實在也無暇他顧,他下的注,忙於本利收回。

這天,他陪三姐吃完一頓齋菜,默不出聲。

三姐鑒貌辨色,問:

「怎麼呢?有心事!」

「實不相瞞,很有點屈屈不得志。」楊慕天說。

「你不是幹得頂出色的。等下你春姐回來,看到你一陣子功夫就有這種成績,要嚇一大跳!聽四叔說,你也真是吃這一行飯的材料!」

「一天不能在天子腳下學習,能有多大的發展。就算將四叔那位置拿下來給我,也還不過比掌管顧春堂好一點點而已。」

三姐不語。

「再說,如果能在大經紀行任事,得的靈通消息,還不只此呢!」

「你且別急,這個星期天下午有空,你到萬家來看看我吧!」

果然,未到星期天,四叔已經對楊慕天說:

「今天萬老總在電話裏頭問起了你,我說,這後生是可造之材呢!」

「多謝四叔栽培。」

上萬家去時,三姐笑容滿面,給楊慕天說:

「等下你見到老爺,太太時,小心應對。老爺尤其不喜歡太過孟浪的人,你記住了!」

楊慕天被三姐帶到園子去,只見一位氣質高雅的中年女人,陪在虎虎生威的萬勝棋身邊。

「萬先生,萬太太,你們好!」

萬勝棋年紀已七十開外,雙目仍炯炯有神,把楊慕天從頭到腳地打量。說:

「你現今在分行任事?」

「對,正跟四叔學習。」

「你對股票買賣有天份,又有興趣!」

楊慕天說:

「天份不敢說,但對自己做得來的工作,興緻倒是濃厚的。」

「晚上還在念夜校嗎?」

「是的。反正有空閑,不想只陪着電視和收音機過日子。」

「若到總行來上班了,晚上去黃金買賣部當班,也算是學習的一種!」

「是的,書還是可以在星期天念。」

那萬太太微微笑:

「年輕人分秒必爭,能這樣長進真好。」

就從下一個月開始,楊慕天便到中環的萬氏證券行上班了。

萬氏是大規模的經紀行,當時的生意額佔全港市場成交比例的百分二十五強。在運行頭是華貨經紀行之首。

能在萬氏行走,所見所聞所學所識自不可同日而說。

楊慕天是真正整副精神都放到工作裏頭,只要一說到有關股票黃金期貨等等投資,人就整個的神采飛揚,精神奕奕。

連另外一個在上海出身的大經紀尤念和。見了楊慕天幾次面,交過手,都禁不住在陸羽茶室跟萬勝棋等幾個行家飲茶時,翹起大拇指贊:

「真是江山代有人材出,看到了萬兄那得力助手楊慕天,似是見到上海灘頭上的自己。」

萬勝棋答;

「對,都是後生一代的世界了!我們辦妥了這件大事,也就安心退休了!」

萬勝棋口中的大事,就是他們幾個華資大經紀聯手支持成立一間新的交易所,實行聯手打破香港證券交易所多年以來的獨市生意,以圖股票買賣多一個營運地盤,催谷本埠的金融業務。

楊慕天跟住萬勝棋左右,自然多少予聞其事,他心目中亦已有數。

當然,大事未成,未輪得到他輕舉妄動,要先處理的也不是業務上頭的事,而是剛自美國帶孝回來的顧春凝。

春凝的父親已經病逝,她把喪事與遺產事宜一併辦妥了,才回港來。

對於別後的楊慕天,顧春凝是既驚且喜。

畢竟楊慕天算是在事業上冒出頭來,人更出落得成熟淡定,且更舉止矜貴,風度翩翩。

顧春凝並不曉得自慚形穢,她只是看多了楊幕天兩眼,就有點心慌意亂,是真的怕楊慕天會對自己撒手不管。

對於她的嚕囌,楊慕天竟出奇地吞一口氣就容忍了下來。

「慕天,這些大經紀行裏頭,人事是否複雜?」

這句話根本是多餘至極的。

楊慕天沉住氣,答;

「當然比涼茶鋪要多冒一些風險。」

「如果太辛苦了,就別干呢!我看工作時間也太長了,日頭是股市,晚上是金市,差不多一天裏頭有十六小時要擱在經紀行。」

「能回家來睡覺就成了。」

顧春凝忽然飛紅了臉,神態有點忸怩。

楊慕天游目四顧,不去看她,因覺醜人多八怪,尤其易於教人嘔心。

「我是不要你太操勞,反正父親很留給我一點錢,總夠我們安安樂樂過日子,若不是你堅持要留在香港,我看美國那邊也是能住的地方,我們也可以開一家餐館或是什麼的!」

楊慕天打蛇隨棍上:

「不要過分操勞的是你。我看,就把顧春堂結束了吧!」

「有點捨不得,總是自己一手一腳做下的一盆生意,有感情的。且也以之消磨時間,否則,你這麼忙,我躲在家裏又傲什麼呢?」

「總有得你忙的時候。我正要跟你商量,就快有間新交易所成立了,發的經紀牌照不少,我打算自立門戶,買個經紀牌開業。到時你不也是老闆娘一名,喜歡的話坐到經紀行去,大把客戶陪着你過日子呢!」

「就好似萬氏證券那個樣子!」

「總有一日比萬氏更威煌架勢!」楊慕天極具信心。「你說好不好?」

「現今我還有什麼事不是聽你拿主意了?」顧春凝想了想,又說;「慕天,倒有一件事,你要真拿定主意才好。」

「什麼事?」

顧春凝期期艾艾地說:

「我們的事!」

楊慕天想了想,說,

「我們不是好好的,走在一起根本是我主動,你有什麼好擔心?」

「我知道,只是,名不正則言不順。看在人家眼裏也覺突兀。」

「看在誰的眼內?」

「街坊鄰里,親朋戚友。」

「我還來給你說,這層老房子,也不能再住了,我們搬了家,就是新居新人,還怕什麼閑言閑語。」

「話不是這樣說的,慕天,要鼓起,勇氣來跟定了你並不容易。我們年齡差距大呢!我是看你如此真心誠意才冒了這個險的。」

「你不信我?」

「既是大家都真心誠意,又何不辦妥手續,好讓心裏頭安穩。」

楊慕天的腦筋轉得極快,隨即說:

「好。我們一步步計劃實行,先把顧春堂的生意結束,搬到港島那邊去,你負責佈置好一個像樣點的家,我則把經紀牌申請到手,開妥業,然後我們才再註冊結婚,好不好?」

「你看我們擺不擺酒呢?還是不要張揚了,到底是老妻少夫,有點難為情!」顧春凝喜形於色。

楊慕天總算把她安頓下來了。

他們的新居在北角,是一層小小的樓宇。

楊慕天堅持要租住,準備把顧春凝手上的資金全部放在開設經紀行上頭。

七十年代初,股票市場上果然耳目一新,本城多了三間交易所,成為生力軍。

要申請新的經紀牌照,當然比香港證券交易所容易。畢竟後者早已額滿見遺,要有經紀肯出讓牌照,才可以得着機會。故此,楊慕天視此次為相當難得的機會。

他固然是異常落力地在三姐身上下功夫。甚而明知萬太太有插花的習慣,就託辭說,有位親戚是經營鮮花批發生意的,每天大束大束各式鮮花送到萬家來,只收少少錢,逗得萬太太不知有多高興。

楊慕天對方勝棋,則採取直截了當的手段,乾脆實話實說,在萬勝棋辦公室內垂手而立,說:

「請老總成全!」

萬勝棋心想,這年輕人倒是有志氣的。自己也曾經歷過要人家栽培的階段,現今伸出手來扶掖後進,也是份所當為。

倘若不是自己午事已高,也準備慢慢退出商場,做半退休的打算,留多幾個好夥計任事也好。如今,也就不介意放他們出去,早早自立門戶了。

且大經紀身邊有多幾個依附着自己做生意的小經紀,也是很必須的。甚多大手買賣,不宜張揚的話,正好交到這些附屬經紀行去處理。

加上家裏頭一上一下兩個女人,都在有意無意之間替楊慕天講好說話,也就成人之美好了。

有了萬勝棋的支持,申請新的交易所經紀牌一事,也就易如反掌,只不過是交錢辦循例式手續而已。

楊慕天跟在萬勝棋身邊的日子雖不算長,可是,他為人精靈乖巧,口齒極端伶俐,對手的情緒,經常在他控制之內。手段又絕對狠絕,待人鬆緊,收放自如。故此不久就已在金融市場內聲名鶴起,手中有不少客戶。

當然,更由於他巴結萬勝棋不遺餘力,萬氏既已立定退休的心意,也就相當樂意於將一些大型客戶,介紹給楊慕天。其間,市場內有過傳言,說是楊慕天跟萬勝棋太太有過一手,故此才有這番實斧實鑿的帶挈。究竟有無其事,會是個永遠的啞謎。非但不會有人確知事實真相,就算連楊慕天本人的記憶,都已刷去了跟萬勝棋太太的一節。他半生以來,女人之多,有若恆河沙數,怎能一一盡錄腦際?有沒有跟萬勝棋太太耳鬢廝磨,亦不影響他給自己踏出來的那條青雲大路。

楊慕天跟任何人一旦相識了,他有心要結納的話,無人會超越他的五指山,早晚會乖乖地讓他從心所欲。故此,他自創立了永盛投資之後,不論是金融業內的好手,抑或腰纏萬貫的富戶,全都陸續被他羅致,成為永盛旗下的得力助手與米飯班主。楊慕天的皇朝,很快就具雛型。

至於說,被他利用完之後的人是如何下場,庄世華庄競之父女便是其中的表表者。

就是顱春凝,結局也是黯然凄慘的。

為什麼戰爭中的士兵們見到女人會得飛擒大咬,發泄獸慾,只為他們要平衡恐懼,得快樂時且快樂。

同樣道理,金融市場所內氣氛緊張,那種今朝不知明朝事的動蕩,尤其使局中人情緒長期不安。於是當風起雲湧的商界中人,偶然偷得浮生半夜閑時,就一定要軟肉溫香抱滿懷,方覺寫意。

況且,歡場之中,醇酒佳肴美人軟語,最能下氣清肺,健脾開胃,正正對上了男人的口味。別說要他們對黃臉婆奴顏婢膝,絕對做不來,就算家裏頭那一個是溫嫻婉淑,也會日久生厭,要求新鮮刺激。

楊慕天在這上頭,當然的不客氣。

老早已跟在一班大客身邊,上舞場、泡紅阿姑,玩個天翻地覆,且覺是種業務應酬,起著一石二鳥的作用。

對於守在北角那小小單位內的顧春凝,嫌棄至極,自不在話下。

楊慕天私底下已在半山羅便臣道自置一幢物業,正在裝修,完全沒有想過要跟顧春凝一起搬進去。

只候着有個什麼機緣,他能好好地甩掉對方,乾淨利落。

這一夜也真合該有事。

楊慕天玩至三更二鼓,才披星戴月回家去,打算一頭栽到床去,好好地睡。

誰知顧春凝坐在妝台前,怒容滿面,雙眼發直,盯得楊慕天有點毛骨悚然。

他決定不理她,管自卧上床去。

「楊慕天,你且別睡!」顧春凝說。

「我累得很!」

「你去泡了多少個女人,弄成這副一堆爛泥似的樣子!」

「明知又何必故問。」楊慕天轉了個身,面壁而睡。

「你給我起來!」顧春凝大聲咆哮。

楊慕天霍然而起,卻並非慌忙應命,而是猛烈地還擊。

「你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我難道沒有這個資格了?」

「對,你正正沒有。今時不同往日!」

「楊慕天,你有良心沒有?」

顧春凝衝上前,準備拳打腳踢,跟楊慕天拚命。

楊慕天扭住她的手,教她動彈不得,痛得她大聲叫嚷。

「我給你說,別是敬酒不飲飲罰酒,你要是精乖靈俐,隻眼開隻眼閉,以後兩口安樂茶飯,我決不欠你的。若還以為你在我楊家裏頭有什麼了不起的特殊地位,你未免異想天開,自討苦吃了!」

楊慕天想,從今而後,只有楊氏天下,我自為王。不久將來,誓要權傾香江,旁的人全部都是踏腳石,讓他踩在上頭,步登大寶而已。有哪一個他需要感恩?需要放在心上?沒有。

當然,這番話就不必宣諸於口,有些人根本不勞自己與之溝通,這顧春凝就是其中一人!

只那幾句話,已把顧春凝嚇傻了。

她不曉得叫嚷,也無淚可流,甚至乎手上的痛楚都已驟然變作麻瘁。

她只不過像一根鹽柱,完全擺在那裏。

楊慕天抓起外衣,要奪門而出。

一手開了門,又不忘迴轉頭來,狠絕而冷靜地對顧春凝講:

「若是聰明一點,管自盤算出路,別說安樂茶飯,就是要找個跟你登對的人陪一陪,這個本錢我大可以向你提供,不成問題!否則,你若跑到我跟前來哭哭鬧鬧,可別怪我不客氣!絕不會容許你有機會踏一隻腳到永盛的範圍來!」

隨即離去。

這以後,楊慕天真的安枕無憂了。

才不過是兩天功夫,報載,四十六歲女子顧春凝自寓所跳樓身亡。現場雖無遺書,但形跡並無可疑,警方已列為自殺案處理。

楊慕天並不認為自己應該歉疚。

他固然不相信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這種自攪責任上身的道理。

甚而,楊慕天認定世界是要掙扎求存的世界,誰個一遇困難,就退縮,自暴自棄,最不值得同情。

那顧春凝,一番心意,一身名譽與一副家產全都所託非人,固然是凄涼的。然,就是為此而得着教訓,才應該更站起來想辦法。

這個社會,人騙你,你騙你,且把那個燒手焚身的火球拋出去,讓人家接住了,自己就脫險。

楊慕天認為顧春凝一錯再錯,甚而幾錯。不單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尋且太沒有自知之明,妄想得到跟她本身條件距離太遠的福份,故而摔個頭破血流。

她也是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時代難道還崇尚三貞九烈?楊慕天已經提點了她,大可以僱用個人來稍解她的寂寞,香江必還有甚多像初到貴境來的楊慕天之流,完全不介意跟在顧春凝身邊以求兩餐一宿,謀定而後動,何苦偏偏要執著於一個男人?

男女之所以不平等,是女人自己放棄權利。

男人把女人看成玩物,喜不自勝。女人有機會做同樣發泄,悲不能言。

這又有什麼辦法?

楊慕天的鱷魚淚,怎會為愚蠢的異性流下一滴半滴?

別說是芸芸眾生之一員而已,就算香江內一半的人跟楊慕天交手,終至敗下陣來,楊慕天也只會認定這是一場公平遊戲。

七十年代初,股市如火如荼,只要身邊有兩文錢的人都往股市上押。

是第一次,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全民皆兵似的操上股市戰場上去。

楊慕天廢寢忘餐,挖空心思地想,難得時機在手,怎麼能一網打盡,令他們全軍盡沒,以教自己能中飽私囊?

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要他楊慕天只是規行舉步地賺傭金,也真太笑話了。

一仗功成萬骨枯,絕不要緊,只要成者為王是他楊慕天就可以了!

於是永盛經紀行為配合金融業務的運作,提供方便客戶的經濟支持,特設與別不同的極寬鬆的借貸服務制度。

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話,當然是楊慕天自欺欺人的道理。

本來,借貸收息,何罪之有?而且的確是一門正經生意。

令人稀噓不已的只是楊慕天在引誘得股民把投資風險全部攬上身之後,就極力製造風險,去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血本無歸。

甚多證券經紀行家都不肯出手如此狠絕,連已決定金盆洗手的萬勝棋,都曾板起臉孔來教訓楊慕天:

「世間財,扭之不盡。你是來日方長,不可急攻近利。就算為自己晚年福份,凡事留有餘地,也是應該的。我萬勝棋在金融行內薄有名聲,還是我曉得在人情上適可而止,斷不做半宗違背良心的勾當!我給你介紹的那班客,你可別對他們動什麼歪主意。」

楊慕天差不多是指天誓日,決不做令萬勝棋尷尬的事。

他也並不食言。

萬勝棋介紹到永盛去的都是財雄勢大的大客戶,楊慕天哪有資格動他們分毫?

猶有甚者,楊慕天聰明蓋世,眼光遠大,凡事向前看三步。他知道將來要一直依賴香江這班富戶豪門,把生意越做越大,單是大集團之間的收購戰,肯由他的永盛主持,就已能從中獲得厚利。官官相衛的道理,至為顯淺,故此他只會對大客戶服侍得妥妥帖帖,絕不會掉萬勝棋的面子。

請別誤會,這不是楊慕天對萬勝棋知恩圖報,只是他不會做殺雞取卵之愚蠢事而已。

至於那些再無利用價值的人與事,全部手起刀落,格殺勿論。

永盛的股票倉內,多的是大戶證券,也有不少是中小戶的股票,如何調動,全在他楊慕天之手。

甚而股票要限時限刻地轉名過戶,只要他一聲令下,也有人為他拖延日期,予他炒賣上頭的方便。

於是楊慕天毫不客氣,趁人人都賭得天昏地暗,他就大手出貨,自製低潮,跟着追討客戶台錢補倉,否則按揭在永盛的股票,立即易主。

中小戶人家哪會驀地有餘錢支撐下去,就算有,眼看一下子就掉了一半身家,心裏頭一虛,自然不敢再賭下去,忍着痛,壯士斷臂,遂了主謀的心愿。

這還不止,股市既然氣勢如虹,已近盲目認購階段。交易所內有人敢讓毫無實力的公司上市,他楊慕天就忙不迭地做出配合,把那些廢紙包銷下來,立即分散,塞到跟自己關係不大的中小型客戶之手。

這種將風險轉嫁至群眾上頭,自己從中謀取暴利的手段,楊慕天一直耍得暈出神入化,不露痕迹。

要知道他如何應對那些股海冤魂,只須舉他在永盛寫字樓頭接見三姐的情況,就可見一斑。

三姐苦口苦臉地說:

「我也不是為自己來求你,就看那班姊妹實在苦,先前在永盛買入那隻你們包銷的偉力電訊,如今跌個沒影兒,因此而連帶着其餘的藍籌股都要被斬倉,輸得一窮二白,那撮錢也真是她們姊妹們賴以養老,入齋堂退休的本錢。就請你幫個忙,別斬她們的倉,利息可以照計,這樣子,還有個指望。」

楊慕天七情上面,一派為難地答:

「三姐,素來都是你囑咐一句,我就十足遵行的。只可惜今時不同往日,永盛是順着時勢發展,業務全盤系統化及電腦化。公司制度規定到了某個借貸限額,就自動斬倉,連我本身的投資也不能倖免,要是像從前那種經營手法,全部由人手控制賬目,那還不易辦,就不計算利息,亦屬等閑。從前我親自處理,不也為三姐和你那班姊妹帶來過不少利潤!」

三姐嘆一口氣:

「從前賺到的是豉油,現今輸掉的卻是肥雞,也真是太過天同地比了!」

繼而,三姐不禁埋怨一句:

「你們永盛也是太不負責任的,一味向我們推銷那隻偉力電訊的新股,誰知半點實力也沒有,上市不久,就一泄千里。」

楊慕天立即正色道:

「三姐見教的是。我非得正視此事不可。」

於是,楊慕天立即傳見了一位負責股票包銷的夥計,叫區炳興的。

區炳興一進房裏來,楊慕天就拍案而起,怒容滿面,罵道:

「誰個負責把偉力電訊介紹給三姐那班老友的?我不是老早說過,你們為了多收傭金,怎樣飛擒大咬,我不管,要管也管不了。可千萬別在太歲頭上動土,連累到我的親屬朋友上頭。你難道不知道三姐是帶着我出身的人?沒有她,我哪有今日?今日沒有我,你們這班走狗,怎可以家肥屋潤?

「做人要飲水思源!要我這樣為你們的繩頭小利,而蒙受辜恩負義的冤委,你們心上過意得去嗎?」

切切實實地罵得那姓區的垂頭喪氣,只一味地賠不是,道:

「天哥,對不起,一時忘了關照。這以後,凡是三姐介紹的客,我們都照顧得周全一點。我們永盛的經紀多,我也實在管束得不嚴,下不為例。」

楊慕天繼續痛心疾首地說:

「還有下次呢,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們也真令我太失望了。

「老實說,這麼一盆越做越大的生意,當然不可能不依靠夥計。然而,如此營運下去,要我掉了朋友,我寧可一拍兩散,把你們通通趕出去,樂得心裏頭乾淨!」

「是,是,天哥!」

「我告訴你,以後凡是三姐,以及三姐介紹來的朋友,由我直接看她們的戶口,不用費你們的心!」

區炳興誠惶誠恐地在楊慕天一聲長嘆之中引退。

「總的一句話,三姐,我對你不起。」

三姐無奈,只得說:

「也真叫沒法子的事,你有你的難處。」

「但望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吉人自有天相吧!」

楊慕天還是親自把三姐送到永盛大門口握別的。

他心裡冷笑。這麼神心的人,怎麼會連退休后靜處庵堂過世的一撮錢也會失掉!

連觀世音都大近視?

楊慕天差一點沒笑出聲來。

回到了那交易大堂上去工作的區炳興,對那班專管中小型客戶的經紀說:

「天哥若不在財經界任事,轉行去影視界發展,一樣前途無可限度,集編導演於一身,樣樣出色,嘆為觀止!」

楊慕天之所以要費神上演這齣戲以安撫三姐,不是他對三姐的恩惠仍多少的放在心上,只為他那凡事看前幾步的心理,使他處事一方面大刀闊斧,另一方面小心翼翼。

三姐仍在萬勝棋身邊活動,她若有不利的說話傳到萬勝棋或其他富戶的傭僕耳里,再輾轉傳至上流社會,確定了他是個辜恩負義之徒,是對他日後發展有一定影響的。

萬勝棋表面上已退休,只因他是行業翹楚,也是個公認的有道德、有操守、的確凡事適可而止、正正經經做金融投資生意的人,萬氏的聲望在江湖上還是相當響亮,異常地壓得住。

楊慕天很明白寧被人知,莫被人見的道理。自己營運手腕之毒棘,決不能讓萬勝棋認為罪證確鑿,一旦把他追到非表態不可的地步,對自己極端不利。

謠傳且不去管它,萬勝棋自己帶挈錯了人,心上有愧,免得過他不會去追究謠言的虛實,將痛苦的責任硬往自己肩上放。

故而對他身邊的人,還只好禮讓三分,免牽一髮動全身,壞了自己更光明的前途。

至於說,那麼多股海冤魂,這些受害人難道就不會一傳十,十傳百,破壞他的聲譽與形象了嗎?

楊慕天才不擔這個心!

香港幾百萬人口,害了一半,還有一半!他永盛何愁沒有送上門來的客戶。

聰明的人,世間上有多少呢?人們並不知道自己條件有限,部以為可以跟財雄勢大的人拼一拼。否則澳門賭場,何以會其門如市。分明是莊家通殺的比例大於一切,就是個個都貪,以為總有萬幸,而那萬幸者正正又是自己。

聲譽與形象絕對可以由上而下,用錢去建立。

目前,是一定要緊握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

故而,七三年股票大崩圍,葬送了甚多人的血汗錢,卻做就了一個嶄新的永盛金融王國。

這期間,楊慕天真是時來運到,鴻運當頭,事事都順利得難以置信。

甚而一頭婚姻,都算是天賜良緣。

楊慕天的一位大客戶,本埠著名的工業家盧建桐,看得起他,把獨生女兒盧凱淑許配紿他。

盧家小姐豈只出身嬌貴,且是留學生,有大學學位的。

這重身份,尤其令楊慕天興奮。

富貴榮華,固然重要,說到底他有信心,可以唾手而得。只是在學歷一事上,至感遺憾。

以楊慕天的資質,莫說是大學他會念得上,只要有機會,就什麼專業或博士學位,都不過如探囊取物而已。可惜,生不逢時,他不是不氣憤的。

可是要如今才拋下一切,走上學堂去,也未免過份不切實際了。

娶到了盧凱淑,就等於把她的學識身份都包攬到自己身上來,自有一重光彩在。

這以後,永盛集團的皇朝之內,盡多學歷顯赫的人材,除了因為盧凱淑初期的染指策劃,也實在由於楊慕天潛意識裏頭,希望羅致一總有銜頭的飽學之士,滿足他埋藏於心底的虛榮感。

又好比古時以流寇起家而得天下者,就喜歡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滿朝文武是飽學之士。

就是如此這般,把沒有學歷的自卑感補救過來了。

既成天橫貴胄,眾多文武百官,俯首稱臣之餘,當然少不了後宮佳麗。

故而,近這些年來,楊慕天的財產直線上升,他在着力羅致人材,注重聲威名譽的同時,也跟本城甚多財閥一樣,都沒有放棄成功男士應該享有的權益。

女人,在楊慕天心目中,幾時都是專供男人利用把玩之物。

從前的顧春凝如是,現今的盧凱淑、袁素文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女人都如是。在他生命中,依時出現,發揮一定的對自己有利的作用。

他從未試過敗在任何人手上,尤其是女人手上。

只是今日,居然敗在一個叫庄競之的女人之手。

庄競之,一個隱投了多年的名字,再出現在楊慕天的生活圈子內。

不單是那三個宇,且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一個美麗至令人一望而震慄,再望便傾心,三望會願意死生相許的女人,出現在他眼前。

不由得楊慕天不驚心,不動魄!

固然由於別後的庄競之,艷色風華,尤勝於前。輕輕一抬眼,緩緩一句話,立即把楊慕天見盡的漂亮女人比了下去。

更嚴重的威脅還在於故人重現,她的身份是什麼?是索償債務的厲鬼?是報仇雪恨的冤魂?抑或是劫後餘生。再世為人,出落人前,只為以今時的風光,補償往日的苦難而已?

楊慕天沉思整日整夜,絕對絕對地不敢輕敵。

這些年,幾許滔天巨浪,洶湧而至,他之所以能依然富貴不絕,權勢猶存,有一個秘訣,就是寧枉毋縱。任何發生的事,必從一個最惡劣的角度着眼,做足御防措施,與此同時,留意反撲機會,趕盡殺絕,寸草不留。

對於庄競之,更要心狠手辣,提高警惕,有備無患。

楊慕天撫心自問,也太知道曾經做過什麼事,如何地對不起庄競之了!

當然,楊慕天盡量記憶清楚往事,拋棄庄競之時,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狠心。以後,她會不會從那班蛇頭的口中,曉得如何被出賣,仍是一個疑問。

楊慕天有一份揮之不去的自信,他覺得自己生下來就是女人的剋星。誰個不是遇上了他,就默默地俯首棉臣的。

以此推論,他又寬心地想,就算有人在庄競之身邊造他的謠,亦未必湊效。因為他可以有口咬定,是蛇頭撒謊。在庄競之的心目中,他當然比起流氓更具說服力。

對,楊慕天精神為之一振,還是那個萬試萬靈的方法,一於看成任何指責都是人家造的謠!

這麼多年以來,他害人無數,不一樣在社會上有名譽有地位。無他,把所有的對自己不利的傳言,都看成是人們妒忌他的成功而生的是非就好了。

只有那些由他真金白銀拿出來做社會公益的善舉,他才半推半就地承認下來,讓坊間傳頌。

就是如此,他得以屹立不倒。

故而,對出現庄競之一事,他決定推搪得一乾二淨,反正對方要尋人證物證,亦已蕩然無存。

要借口,簡直易如反掌。若庄競之有日提出質問,三千個凄涼故事,都已在他楊慕天的心上早早打好了腹稿,任擇其一,一於把它說得天花亂墜。

女人還是容易瞞得過的。

然,這並不表示自己對庄競之就沒有戒心了。

這個女子可以用如此特別的方式出現,立即就跟自己交上了手,當然的非同凡響。

楊慕天準備了交代過往的故事,只不過是減弱庄競之的報復動機而已。並不能置自己於絕對安全的境地。

今日的庄競之,能夠以十二億去競投羅氏家族的巨宅,等於說她的勢力實力,跟自己已是並駕齊驅,或可能更在自己之上。

楊慕天要如何才能平地一聲雷一柱擎天地笑傲江湖,他心知。

亦即是說,庄競之一樣武功蓋世,內力深厚,才敵得住五湖四海的風浪,脫穎而出,立於顛峰。

輪不到楊慕天不提心弔膽!

當然,也不必過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楊慕天,經過一夜思量,心上大致有了方向,也就先按兵不動。

翌日的財經版,全部大字標題,刊登羅氏巨宅與地皮以完全出人意料的價格售出,新買主的身份,是庄競之。

根據香港拍賣行發表的新聞稿,透露庄競之是庄氏集團主席,集團生意對象是全球優質地產及各類有價金融投資,大本營在美國紐約。

一個全球龍蛇渾集的、首屈一指的財經名城,自有非常人所能想像得到的大財團在運籌帷幄,翻雲覆雨。

至於庄競之本人的來龍去脈,隻字欠奉。

楊慕天手下費盡心思地查探出來的結果,也只知道庄競之的財務支持,來自菲律賓國家銀行與中東國際銀行。

楊慕天的行政助理施震明,為此而立即聯絡到兩間銀行主持個人銀行服務的副總裁,進一步調查庄競之的底蘊。

對方當然拒絕透露庄競之以及庄氏集團名下的資產數字,再深厚的交情也不能兌換職業道德,然,兩間銀行的負責人都極給施震明後台的面子,非常誠懇地答:

「庄小姐絕對有資格斥資十二億購入羅氏巨宅。那數目,不至於是她名下資產的九牛一毛,但她拿出來置業,的確是遊刃有餘,輕而易舉。再老實一句話,庄小姐並未提出向我們銀行要借貸。其實如能做莊小姐的按揭生意,簡直是求之不得。」

這番說話已足夠證明庄競之的確富甲一方。

楊慕天把資料記在心上,不動聲色。

永盛集團上下人等都在這些天額外小心工作,謹守崗位,怕有不測風雲,把自己卷進旋渦之中,殃及池魚。

人人都知道楊慕天未曾輸過。

這一交,肯定摔得他面目無光。

實情是,楊慕天心情欠佳時,未必向下屬發泄,只會找一些輕鬆的玩童以調劑。

他這天乾脆在下午股市收市后就離開辦公室,叫司機把自己送到粉嶺的高爾夫球場上去,旨在打上兩三個回合,好鬆弛神經。

人的運情真奇怪,這陣子楊慕天連球賽都連連敗北。根本上打不出水準來,原本自己一向維持的高爾夫球成績是距離標準桿十六而已,這天呢,完全失去控制,差點比撞手神的初哥還要差。

楊慕天氣極了,掉下球袋,立即驅車回市區去。

汽車上,他接電話到袁素文的住宅,說這就要到她家去吃晚飯。

收藏袁素文的金屋正正在山頂,是一連幾個單位的相連平房,都作複式設計,每單位價值千萬。

袁紊文能有這番架勢,可想而知她在楊慕天心中的地位。

車子開上山頂時,又觸動了楊慕天的心事。

他想起了雄踞半山的羅氏祖居,想起自己在這住宅的爭霸戰上失之交臂,當然更無可避免地想起庄競之。

楊慕天心想,且往好處看,那庄競之的出現,來必是禍。從來,她都是自己的命中福星,可能久別重逢,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不必悲觀,只要小心就可以了。

抵達袁素文家,晚飯已經預備好了。

袁素文靜靜地陪看楊慕天吃飯,完全的不多話,

她素來如此。

楊慕天本是最討厭那些口若懸河,牙尖嘴俐的女人,只覺得那是本城堡需要控制的噪音之一。他就是愛袁素文的沉靜。

就連自己的妻盧凱淑,也不是愛講話的人,一般的木訥。

只是比起袁素文來,妻子太過嚴肅古板,不及素文,無可無不可的有種非常吸引的韻味。

一直以來,身邊不斷更換的美女都屬於艷麗華美的一類,像鮑參翊肚,吃多了會膩。反不及一碗稀粥,天天放在跟前,也吃得下。

這個比喻相當適當,盧凱淑是白飯,不可缺。袁素文是稀粥,常存而且更易入口,其餘走馬燈似的各式萊餚,則輪流上場的女人。

然,今晚,一定是心情怪異,他覺得稀粥既不能飽肚,又淡而無味。對於其他美食,可又掉盡胃口。

楊慕天的確煩躁。

袁素文看在眼內,又不說什麼,只囑咐女傭:

「收起來吧,換上一些水果來!」

楊慕天忍不住問:

「你怎麼一點都不關心我?」

袁素文微微揚起左眼的眉毛,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問,你要人關心嗎?

楊慕天更有氣在心頭,

「統共是白白養了你們,既不能解我煩憂,又不能分我顧慮!養一頭狗,主人回家來了,還曉得搖頭擺尾!」

袁素文呷了一口熱茶,並不作問。

她心裏一直想,天下間不會有易打的工,一定程度上的冤屈氣還是要受的。

自己不是沒有打過工的人,現今已算萬幸,沒有旁的同事要相處,只這侖老闆,間或會口出狂言,肆意凌辱人家的自尊。除此之外,倒沒有什麼要慎防的背後冷箭。

至於自尊這回事,自己看得重呢,就會出現,看得不重,根本就似有還無。

算了,算了,行走江湖的人,賣身時,多數是買一送一,連自尊都讓價高者據為已有。

有什麼好嗟怨的?

每個星期,也只不過是對牢這姓楊的短短一段時光,需要略受折磨而已,其餘時間,仍然可以撿回自我。

至於什麼時候才會全身而退呢?

跟一般打工仔的心態並無太大分別。

一則,老闆依然錄用,無謂多生枝節。二則,既是未能另有高就,賦閑在家,也是身心無寄,何苦來哉!

且這年頭,能賺多個錢,也是好的。誰知道何時要實行摩登走難?

「要給你調教熱水,洗個澡嗎?」袁素文淡淡地問。

楊慕天盯她一眼,平時看她的確有幾分姿色。

今晚看她呢,不過爾爾,白皙的皮膚全無血色,一旦沒有好好化妝,整個人就不覺有神采,完完全全是個普通至極的女人。

楊慕天甚感不滿,答了一句,

「不,我這就走了!」

回到家裏去,盧凱淑仍然未睡,斜倚在床上看雜誌。

看到丈夫,她說:

「這麼早,沒有心情應酬?」

楊慕天不答,臉色當然的不好看。

盧凱淑微微笑:

「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

楊慕天喝道:

「你這算是教訓我!」

「楊慕天,你且調低聲浪,我從來不是你發脾氣的對象。」

盧凱淑相當淡定的回話,很不怒而威,顯了她的氣派與教養。

這些年來,楊慕天實在也只有對他的妻子才忌憚三分。

說到頭來,他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得力於盧凱淑不少。

單是站到政府官員堆去打交道,就一直得靠盧凱淑出馬。

她的背景使她易於幫助楊慕天建立社會地位及聲譽,她經年地對丈夫發揮着這層特殊貢獻,因而在家庭上,聲音還是響亮的。

更何況,永盛成為上市公司時,她父家很入了一些股份,盧建桐最近去世,股權轉移至女兒手上來,她是明正言順的永盛第二大股東,再加上其餘家產,這位楊太太,並不需要靠楊慕天才可以享受榮華富貴。

她甚至連在本城上流社會的份量都沒有沾丈夫的光,只如牡丹綠葉相得益彰而巳。

故此,她絕對的有條件不看楊慕天的臉色,亦不受他的氣。

一直以來,她跟丈夫不單是夫婦,也是生活與生意的合伙人,可算合作無間,互助互惠。

很簡單,楊慕天需要一位太太,盧凱淑需要一位丈夫。

彼此都不可能降低條件,找個不相稱的伴侶。於是尋到了對方時,便一拍即合。

盧凱淑初承庭訓,她深切地了解到身為女人的悲哀,別以為挑個小職員下嫁,幫他平步青雲,人家就一輩子感激你再造之恩。跟世家子一樣,得志必令男人見異思遷,她母親的際遇就是如此。到頭來,財產與女人的數目都一齊直線上升。父親的外遇多如恆河沙數,故而盧凱淑對於丈夫,從未要求深情,只當一單交易來處理,悲哀,是不是?

誰說不是呢?然,聰明冷靜的盧凱淑,完全明白人生不可能沒有缺憾。她生下來后,得的就很多,必須在情愛上頭讓步,如果連這方面都無懈可擊的話,她可能活不過三十歲,就要暴斃了。

對於楊慕天,她算是克盡了婦道,對他的用情,從不干涉。事實上,盧凱淑也太了解丈夫,她不覺得世界上有哪一個女人有本事教楊慕天愛她比愛楊慕天自己多,再下來,也不見得有別個女人能提供比她盧凱淑更優越的條件,讓楊慕天有更大的着數。

美貌與性感?那算得什麼一回事?單是一個娛樂圈,就有上千人輪隊,任君選擇,有何矜貴與不可取代之可言。

只除了一點,至今,盧凱淑仍未能為楊家產下一兒半女。對她本身而言,並不覺得太大遺憾。對楊慕天的感覺就不同了。

盧凱淑深信生命的生老病死都是可怖的,無可迴避的,何必要為了一己之私而把生命帶到世界來受苦。

對於兒女,她一向篤行,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

盧凱淑且做好了心理準備,亦曾在有意無意之間對楊慕天表示過,他要真在外頭有了兒女,她只不聞不問。將來孩子大了,以何種方式栽培他,甚至讓他繼承楊家大統,那是另一個安排,她也不管。

總之,楊氏皇朝,一王一后,互相牽制,平起平坐、

楊慕天對於這個默契,年來都一直表示滿意和尊重。

事實上,他早已有了天下,也是講身份,談穩定的時候了,因而未嘗不喜歡這個夫婦組合。

故而,盧凱淑一旦回應他的脾氣,他就立即知難而退,不再跟妻子爭辯下去。

總是一宿無話,各懷心事的,又到天明。

永盛集團主席室的辦公桌上,有一封寫着「私人函件」字樣的信件,是楊慕天的秘書邱太放下的,等着他回來親自拆閱。

楊慕天習慣每朝早都先讓秘書向他報導當日要赴的各個約會、要接見的人以及要主持的會議,同時也把她遞進來要簽署的信,一律簽妥,才處理其他事項。

一輪功夫之後,邱太退了出去。

楊慕天這才拿起那封信件來,拆閱。

裏頭是一個印刷得極為精美的請柬,大大的一個金色「庄」字燙在請柬之上,簡直觸目驚心。

楊慕天打開請柬,果然是庄競之邀赴晚宴,地點正正是半山羅氏巨宅,現今易名為「競天樓」。

這使楊慕天更嚇一大跳,怎麼把庄競之與楊慕天的名字都鑲在裏頭了?是什麼意思?

請柬里還夾着一張信箋,淡淡的梨紅色,寫上清秀勁挺的字跡,一如執筆之人:

慕天:希望你來!竟之。

楊慕天驀地把請柬合上了,心在狂跳不止。

這是戰書是不是?

簡短的四個字「希望你來」,完全不含敵意。然,字字千斤,壓在楊慕天心頭,使他動彈不得。

無法觸摸對方的來意。

直至這一分鐘為止,楊慕天覺得自己在明,庄競之在暗,她似乎是有計劃地一步一步地跟他接觸,然後……

然後就怎麼樣呢?

是不是設個什麼陷阱,引他掉進去!

楊慕天竟然一額冷汗。

他摸出手帕來,略印一印臉上流下來的汗水。

跟着他按動對講機,給他的行政助理施震明:

「喂,喂,查一查下個周末庄競之宴客的名單。」

未幾,整張庄府宴客的名單就交到主席室來。

施震明報導:

「庄競之已經在本城設立了庄氏集團辦事處,買下了中區地王那最新落成的建悶大廈,易名為庄氏大廈作寫字樓。這次宴客,是由庄氏集團的職員負責策劃及發請柬的。」

名單上全部是本城第一線的豪門富戶。亦即是最頂尖階層的真正富豪貴族。連政府官員,也只請司憲級人馬,另加幾位特別觸目、確實是當時得令的署長。

這年頭,社會上也真多冒出頭來的暴發戶,硬衝到上流社會去,當正自己是名流。有時真教楊慕天啼笑皆非。

也要拜那些傳媒所賜,一些娛樂性豐富的刊物,老以相當篇幅報導這些喜歡出風頭的所謂名氣界人士的社交活動。又動輒地表揚那些才不過幾千萬身家的白手興家人士。

這風氣正盛,於是對於社交活動,楊慕天非常小心,免得過,不讓自己成為點綴場面的道具。楊慕天承認自己眼高於頂,尤其不高興擠在這些實力家資跟自己相去太遠的名氣界人層之中,以免自貶身價。

一個永盛集團內,起碼有十個年輕才俊,年薪加花紅在三百萬元之上,加上他們的私人投資,閑閑的就有幾千萬身家,比起那些一天到晚攪社團集會以揚名聲的假名流,可能還富裕。又怎能拿他們來跟自己比。

故此,每次宴會,楊慕天都非常小心地要知清楚宴會性質與賓客級數。

調查這等資料,司空見慣。

因而施震明也如數家珍地報導:

「這次庄府宴客,有兩個目的,其一是為了買入羅氏祖居,將之定名為『競天樓』,是否計劃拆建,不得而知。其二是為庄氏集團準備向亞太區進軍,以香港為基地,故而宴請本城豪富紳商,算是集團拜客。」

完全是一次名正言順的豪門夜宴而已。

施震明退出后,楊慕天仍是惴惴不安。

那張字條,明顯地已表示出庄競之非但不打算把他視如陌路,而且還擺明車馬,希望故舊重逢,一聚離情。

在未見到庄競之前的這兩個星期,楊慕天的情緒激動,前所未有。

庄競之真厲害,她的威力比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圍,還甚百倍。

當然,其時的楊慕天只是表面緊張,心裏頭卻沾沾自喜。

他在恆生指數期貨上頭押的注碼,全部倍數賺回,虧蝕得焦頭爛額的,還是那一撮以為投機取巧可以一朝富貴的中下層股民而已。

所以說,投機市場跟賭館一樣,永遠其門如市,因為前仆後繼,不自量力的人多,安份守己的人少。

人們就算明白股市之內一般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投資者是虧本的,只有那百分之十五幸運兒,也就是因為由少數人贏多數人的錢,所以才顯得如此吸引。

刺激的更是,人人都希望自己能擠進那少數分子之列。

總無人明白,那百分之十五往往控制在財雄勢大,攻於心計的人手中。

把錢放在有實力的上市公司做長線投資的人,楊慕天無奈其何,要用作注碼來跟他這條大鱷賭呢,就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每一個市場的風險,越大就越使楊慕天興奮,他習慣利用時機,將自己的盈利建設在對手虧蝕之上,絕對的戰績彪炳。

只有對着庄競之,覺得束手無策,不知所措。

總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吧!

好容易才過掉這兩個禮拜。

等待果真令人憔悴,

大日子的前夕,楊慕天沒法睡好,老是被那庄競之的音容騷擾,而至夜不成眠,竟夕輾轉反側,等侯天明。

醒來后,往浴室的鏡子一照,楊慕天頓覺不悅,怎麼顏容乾枯,一點神采都沒有?那頭原本烏光水滑的黑髮,竟冒出若干白髮來,有點顯老。

楊慕天慌忙地洗把臉,匆匆地回辦公室去辦理妥公事,立即上理髮店,要那髮型師好好地給他的頭髮做護理,並且囑他小心地修剪。

那髮型師有一點點的錯愕,平日楊慕天出現,必然是催促他說:

「快,快,我只有十五分鐘時間!」

楊慕天一向不理會那髮型師如何替他修剪,連那逗留的十五分鐘,都要埋頭腦地讀報紙,剪好了發,也不望鏡子一眼,起身就走。

今天是大大不同了,楊慕天全神貫注,金睛火眼地看髮型師為他修剪髮型,還提了一些意見,在鏡前忸怩得有如一個女人賴的。

髮型師禁不住在送楊慕天出門時,說上一句:

「楊先生今天有重要宴會?」

楊慕天像被人戳了一下似的,整個人微微彈起來,很有點秘密被識破的不高興。

跟着他上會所去做桑拿浴,然後要按摩師為他服務整整一個下午。

如此的有備而戰,要神經完全地鬆弛下來。

黃昏回到家裏去,裁縫師已在等候,送來一套最新訂做的禮服。

盧凱淑在一旁訕笑:

「你是什麼時候縫製過禮服了?跟我結婚那年吧?今天晚上,那姓庄的女人真正來頭大,壓得住!」

楊慕天沒有去理她,只在鏡子前細心地觀賞穿上新禮服后的自己,是否更顯英挺。

不容否認,楊慕天還是相當相當漂亮瀟灑的男人。

中年男人尤其成熟,脫掉幼嫩。因着事業成功而產生的自信與自豪,益發加添眉宇之間的神采。

何況楊慕天的五官,生得英挺雅緻,是除去那兩葉薄薄的唇外,幾乎無懈可擊。

單是他的模樣與風度,就能迷死萬千異性。根本不勞顯示身家手段。

楊慕天淋了熱水浴,穿戴停當,再在鏡前做最後檢查,連自己都滿意了。

盧凱淑在一旁,似笑非笑地說:

「簡直玉樹臨風,顧盼生輝了。」

楊慕天白妻子一眼,才一道跟她踏上那輛金色、車牌編號八十八的勞斯萊斯去。

羅氏祖居粉飾一新,門前樹了一塊大大的雲石,刻着「競天樓」。

盧凱淑又語含諷刺,對她丈夫說:

「喲,真幽默,這是紀念她曾跟你競奪這幢物業是不是?」

楊慕天實在無心回應她,急步走進大廳去。

偌大的客廳,衣香鬢影,珠光寶氣,衣履風流,花團錦簇,極盡世紀末之豪華與風情。

女主人艷光四射,穿一襲曳地的白色紡紗古典款式套裙,那頭烏亮的長發,結成一條粗辮子,別上閃閃生光的很多很多顆約摸兩克拉的鑽石,那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飾。整個人清幽脫俗,而又不無氣派。

只這麼在場中一站,已經搶盡了在場仕女的風頭。所有的眼光都朝她望去,結集羨慕,妒忌,驚駭,佩服,欽敬於一身。

楊慕天終於站到庄競之的跟前。

二十年了吧?

相逢也曾在夢中。

如今是切切實實地相見了。

仍舊如在夢中?

楊慕天大方地伸出手來,握住了庄競之的。

競之嫣然一笑,誠懇而微帶熱切地說:

「多高興你能來,我真的很歡喜!」

隨即她招呼盧凱淑:

「楊太太你好,我是庄競之。」

從僕從的銀盤中,庄競之親自拿起兩杯香檳,遞給楊慕天夫婦。

「乾杯!多謝你們賞我的面子!」

盧凱淑覺得庄競之的聲音很好聽。

在今晚之前,盧凱淑一直以為自己是相當好條件的一個女人。

現今她無法再做此想了。

世間上怎可能有如此一位嬌媚多姿,而又富貴雙全的女人!

盧凱淑只存一線希望,她想,不是太多美麗的女人能有驕人的學識,這可能是唯一自己能勝過她的。

可惜得很,只一下子功夫,她就發覺希望完全落空。

她站在庄競之與美國總領事的身邊閑談,聽得見庄競之完全對答如流,把那些美國政治經濟的問題,講得頭頭是道。

更駭人聽聞的是,總領事說:

「真要先恭喜你,就快要獲得一個美國海岸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了是不是?」

庄競之笑:

「大學太執著於要回報我這些年對他們的經濟支持,我受之有愧!若不是業務實在煩人,我倒想靜下心來回母校攻讀一個博士學位。」

盧凱淑問:

「庄小姐母校是哪一間呢?」

「紐約大學。我念經濟、副修政治。碩士學位是工商管理。」

真是令人佩服得啞口無言了罷!

客廳之外,羅家大宅的花園今晚燈火通明,很多客人站到外頭一邊吃精美自助餐,一邊賞著月色。

楊慕天的一顆心,雖分明在庄競之身上,然,場內實在碰口碰面都是熟朋友,也真叫他分身乏術。

聯盛銀行的主席黃俊傑,以及地產翹楚建基集團的馮日襄,一直扯著楊慕天暢談。話匣子一打開,沒完沒了。黃俊傑說:

「漂亮女人見得多了,沒見過像這庄競之如此靈氣迫人,且有王侯氣派的。你看她究竟是何種出身?」

楊慕天沒有答。

倒是馮日襄說:

「市場上不是傳說,她是菲律賓首席富商趙善鴻的私生女。趙家在馬科斯時代,風生水起,紐約的物業,可真不少。」

「怎麼她姓庄?」黃俊傑問。

「菲律賓極多華僑,父子兄弟都不同姓,又是譯名的問題。尋且聽說這位庄小姐是跟母姓,她母親,比她還要魅力四射,故而趙善鴻如此寵她。」

「趙善鴻不是去世十年八年了?」

「對呀,遺產如此龐大,又適逢菲律賓前幾年政變,故此,還是延至近來,才算把產業拿到手,正正經經地站到人前去。」

楊慕天只是默默地聽,沒有插嘴。

他心裏暗暗好笑,對於庄竟之的出身,全場惟有他最清楚,而城內竟有如此美麗的謠言,為庄競之編造個有身份有性格的背景,可想而知有錢真能使得鬼推磨。

「怎麼天哥你沉默不語,是對美麗女人沒有興趣?還是那次競投之事依然耿耿於懷?」

楊慕天慌忙解釋:

「不,不。價高者得,豈有介懷之理?」

黃俊傑說:

「這位小姐也真不按規矩出牌,想是那種一旦大財到手,事必要買到心頭所好的小姐脾氣使然。」

楊慕天問:

「知不知道庄競之在中東有什麼業務關係?她跟那邊的銀行有親密來往。」

黃俊傑說:

「這倒不清楚,但聽行家說,她家族有個龐大基金由中東國際銀行管理。」

馮日襄搖搖頭,喝一口酒,說:

「這種女人怎麼嫁人?誰敢要她?」

加入話題的正正是另一金業巨子周國昌,說:

「為什麼不敢?我們剛剛才說,倒不如各出奇謀,試看鹿死誰手?能要到如此一個絕色美人,真正是財色兼收,值得被尊為群雄之首。天哥,你條件最棒!」

馮日襄說:

「時已夜深,請調低聲浪,隔牆有耳,被嫂夫人聽到,怎麼得了?」

周圍的人仍以一貫聲浪說:

「我才不怕,如果是我雀屏中選,寧願成副身家雙手奉送給我那黃臉婆,還我自由。天下間有離不了的婚,笑話不笑話?那隻不過是我們男人用來應付情婦的借口而已。簡單一句話,對方的吸引力未強勁到令我拋妻棄子,其罪在己!」

幾個男人一直分神望住遠處,庄競之正跟幾個政府的高官職員,說得眉飛色舞。

黃俊傑說:

「國昌兄說得對,太迷人了!美得連年紀也看不出來!」

「怕不近三十的樣子!」

「管她呢!誰要跟黃毛丫頭天長地久地過一世!」

「能征服這個女人,真是大英雄!」

楊慕天把這一總話全都聽到心上去。

庄競之身邊總是團團地圍滿客人,連針也插不入。

楊慕天當然不打算成為趨之若騖的一員。

他是希望能有機會跟庄競之多說幾句話,可惜,看樣子是難比登天。

也實在由於心事重重,楊慕天不願跟各人胡扯應酬。他管自拿了一點食物,坐到園子裏頭較少客人的一個角落裏。

「你怎麼沒有拿塊雞呢?你不是很喜歡吃雞的嗎?」

聲音溫柔得教人渾身鬆軟,又像來自多遙遠一方,如此的似曾相識,格外親切。

楊慕天轉過頭來,看見了庄競之。

對方笑盈盈地望着他,把碟中的兩塊雞肉放在他手上的餐碟上。

庄競之就坐到楊慕天的身邊去。

「已經二十年了,我們才再有機會坐在一塊兒吃東西。」

楊慕天再鎮定,也無辭以對。

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霍地站起來喝問:

「庄競之,你究竟打算怎樣?實話實說好了!」

當然,楊慕天不會這樣做。

心虛得確令他情緒極不穩定,然而他還能勉強控制得來。

那庄競之似乎沒有覺察到楊慕天的神態有些微局促尷尬,她只在肆意回想,自語道:

「那最後一次我們坐在一塊兒吃東西,是我們下水偷渡來香港時,在叢林里分吃着饅頭呢!啊,不,不,不!」庄競之笑:「我記錯了,是在那間新界的小屋裏,蛇頭把你帶走之前,我們還——起吃過飯。」

庄競之歪一歪頭,神情有點天真爛漫,雖不配她的年紀,然,絕不突兀,絕不難看。

實在庄競之相貌極為年輕,難怪人們把她估計成未到三十的成熟少婦。

楊慕天終於開口了,他直截了當地問:

「怎麼突然想到要來香港?為了業務?」

庄競之一本正經地答:

「你難道不知道這九十年代將是筷子天下,世界經濟重心將轉移至亞太區來,我將以香港為基地。」

楊慕天望住她,神情並無半分疑惑,庄競之又說:

「當然,這是表面原因。實際上,完全的為了你,慕天,為了要見你而來!」

楊慕天的心差點自胸腔跳出了口來。

這眼前的女子令人迷惑至極,才不過幾句說話,已一步一步地把他帶入迷離境界。

楊慕天問:

「過去的,你不能忘記?」

「你能嗎?」

「我嘗試。」

「我不。我記牢一切,因此,如今我自由了,有機會了,所以我回來,最低限度,見你一面!」

「如此而已?」楊慕天問。

「當然的希望可以有其他,其權在你!」

這是相當誘惑而露骨的說話,出自庄競之之口,令楊慕天飄飄然之餘,實在駭異。

他完全不捨得不去回味這句說話。

隨即,楊慕天在心裏告戒自己,小心點,別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晚哲不保!

楊慕天說:

「我們已經分離二十年,很多事已轉變,包括人的個性在內,我未必再如你回憶之中的我!」

「不,」庄競之的眼神是堅定而灼熱,一股懾人的光芒飛濺到楊慕天的身上來,令他溫熱而戰慄:「我完全相信三歲定八十,我並不認為你會有什麼轉變,轉變的只不過是環境,而不會是內心。」

楊慕天再一次地無辭以對。

庄競之說:

「連當年你出賣了我,害我受許許多多的苦,我都能接受了,諒解了,我們之間的最大障礙已經撤除,只要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

楊慕天有點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庄競之竟一派不在乎地說出,他曾出賣她。

她是完全知情。

「競之!」楊慕天輕喊。

「是那些蛇頭給我說的,他們說顧春凝只籌到一萬元,亦即是一個人的贖金,故此你出去了,留下了我。」

「你相信他們的話!」

「對,我相信。因為不只那兩個壞蛋這麼說,還有那位帶你出九龍尖沙咀的阮小雲,她父親也是屈蛇集團的一員,她也對我這麼說。小雲不會說謊,其後她幫了我很多的忙,她是個好人,所以我信她。」

楊慕天不能自辯。

他一直以來想好了的一套謊言,完全的用不着。

尤其是當他接觸到庄競之那誠懇的天衣無縫的眼神時,他知道庄競之對那阮小雲的報導完全深信不疑。

而事實也真勝於雄辯。

楊慕天怪異於庄競之的反應。

她會不會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早已心懷不軌,伺機報復?

楊慕天心驚膽戰。

庄競之卻泰然自若,說:

「幕天,那一陣子,你曾令我傷心欲絕,其後,我遭遇到的艱難辛苦,真的應驗了當年在小山上,你被蛇咬傷之後,我的誓言。你還記得嗎?我當天起誓,如果你的生命得以延續,我將以百倍的苦難補償,是真的,誓言一定會應驗。」

競之說這話時,臉容莊重嚴肅得近乎聖潔,教人不敢迫視。

她對承諾的執著如此牢不可破,有一種山崩地裂均不能動搖的愚忠與愚誠。

「一定是因為我的誓言,上天才安排我們分離,也只有把我和你拆散了,那些世間的苦才真正是苦。」

「你那以後的經歷究竟如何的苦?」

「苦不堪言呢!也不是今兒個晚上能給你細細道來。總之,一句話,我撐得支離破碎,身心都殘缺不全。我之所以終於能生存下去,除了命運安排之外,也因為我在苦難中感悟到一條道理,人在極端的彷徨恐懼折磨之中,什麼都不會想,只會拚命爭取自救的方式,然後才可以脫險。因而,我了解了當年你捨棄我的心情,並且原諒了。」

楊慕天在心裏吁出長長的一口氣,他一直看牢庄競之。

人若是說謊,臉上的肌肉無法全然舒坦,眼神也不可能如此落落大方。

庄競之的表現令楊慕天出乎意料之外的滿意。

「自從心裏頭有了出路,愛你的心再度熱熾。以我的苦難去換你的平安,甚至一路順風,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裏頭一安穩,日子再艱難也活得下去,竟也撐出頭來,我一直地期望,慕天,」競之緊緊抱起了慕天的手:「我們總有重逢的一天,我盼到了,我盼到了!看,我要安排一個非常出色的方式,在你跟前亮相,也在所有人面前亮相。這也就是我把巨宅買下來,定名為『競天樓』的意願。」

一切彷如在夢中。

楊慕天被突然的驚喜,弄得迷糊了。

已有其他客人尋到他們這個角落來了,庄競之不得不招呼他們。她於是笑着跟楊慕天說:

「慕天,這兒的清晨,煙霧瀰漫,更詩情畫意,你若能來跟我共進早餐的話,就是太好了,我們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

又是無眠的一夜。

楊慕天每當有業務上的重大決策要細心思量,他必把自己鎖在書房內一整夜。

盧凱淑早已習以為常。

這一夜,楊慕天在書房內呆坐至天明。

完全迷惘。

不知所措。

這個似是天下間至善至美的女子,翩然回歸,全為自己而來。

庄競之像不像一朵萬眾期待的曇花,貯候經時,突然地只為他楊慕天而盛放。

競天樓,好一幢競天樓!

太有意思了。

最難得的是庄競之一手已經抹凈了前事的不堪,她完全證實了楊慕天歷年來為開解自己而引用的角度是正確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只要除了自己之外,就輪到她庄競之,便可以了。

楊慕天想,這又有何難?

發展至目前為止,一切都合情合理。

當然,得來太容易的成績,不一定持久,或仍有蹺蹊在內,仍是要防範的。

楊慕天是有點不放心,自己的運氣年來已不算差了,還竟在四十齣頭之時,才真正算得上鴻運當頭,那麼的不枉此生?

若跟庄競之聯手,天下就是楊慕天的天下了。

國際財經雜誌,很難不把他放在本埠富豪的首位,也當然順理成章地躋身於世界名流之列。

這些年來,自己要超越財富排在前頭的幾位,委實是太難了。

要贏手無寸鐵的婦孺,當然易如反掌。

可是,江湖道上已闖出名堂來,成黨成派的,就很難移動他們的地盆。

誰不想武林稱霸,傲視同儕。

跟庄競之聯手算不得裙帶尊榮,只不過是牡丹綠葉,相得益彰而已。

這種運氣,人人求之而不可得。

怎可能抗拒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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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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