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回到自己辦公室來,人像打了一場仗,累死!

秘書曹敏慧看在眼裏,莫名其妙。

人生就是如此,一場一場大仗小役,重重疊疊,累積下來,就過盡兒十寒暑。刺激、辛酸、感慨、無可奈何兼而有之。

坐到辦公室內,沉思片刻。

當然地想起女職員批評喬暉的說話。

好心地、好樣貌、有學識、有才能、而又夠性格的男人,世界上是太少太少了,然而,仍會偶然遇上一個。只可惜有緣相逢,無分相敘,徒呼奈何!

我辦公室內的書桌是特別設計的,枱面額外寬大,坐鎮在此,很自然地有種我已為王的威勢。書桌作「L」型設計,左手面枱面略低幾寸,我擺放着一隻純銀的古董相架,鑲了一幀年前舊照,英國倫敦奧本尼路上一系列古老木屋為背景,我大模斯樣地站在馬路中央,穿條寬寬的黑裙子,上罩件棗泥色的毛冷衫。兩臂張開,好一個歡天喜地迎迓著未來的少女!

那年頭,身旁總有夠性格的人和事……

敏慧的聲音從對講機傳過來:

「喬太,服裝店來電話,你訂的晚禮眼已從巴黎運到了,要不要去試穿,還是叫司機先送回家去?」

「送回家去吧!如果有修改的話,還來得及吧?」

「可以的,主席的宴會在下個周末,尚有十天時間!」

豪門夜宴,三日一小宴,七日一大宴,如此不遺餘力地支持着經濟繁榮,以致於生活近乎糜爛。

喬正天宴客向來大手筆,名滿本城。

喬園雄踞半個山頭,偌大的花園包圍着大宅,花園一頭另築有獨立平房,佔地數千尺的客飯廳,純供宴客之用。

飯廳的裝修隨便可把本城第一流酒店的水準比下去。飯廳四方形,當中垂下來的吊燈是羅馬古董燈飾,當年市價三千八百萬港元。地板全鋪雲石,是喬正天夫人親自到意大利去挑選的材料。一大塊不用接駁的雲石,乳白的石質內溫柔地透出淡彩,像冰肌玉骨的少女一張臉,微醺之後呈現酡紅,望之心醉。四角有四根大圓柱,仿羅馬官殿設計,頂天立起,器宇軒昂地支撐著整幢平房。通往花園去的一面,全是落地玻璃,走下台階,就開始接連一大片如茵的綠草。仲夏之夜,被溫柔的風吹拂著,草尖兒微微顫動,彷彿愛郎情重,輕嫵粉臉,帶來羞法的輕輕嬌喘,教人銷魂。

每逢隆重晚宴,喬家才動用這一望而顯聲勢的飯廳,一般酬酢,則在喬正天正屋的客飯廳舉行。

即將在喬園舉行的周末晚宴,當然隆而重之,因為今年慶祝喬正天夫婦結婚三十五周年。

不只喬園上下老早為此而忙個天翻地覆,連喬氏企業都忙作一團,特別是公共關係部。我看那公關經理鄒善兒,自喬正天宣佈要大事慶祝之後,才六個月的功夫,就忙得老掉十年。可憐!

喬正天是個好熱鬧、愛面子的財閥。除非不請客,否則,一定要請到變成一城佳話,爭相傳誦。一年裏頭,定必找個好名目,大事發揮一番。倒數過往幾年的例子,一年宴請紐約交易所主席,金融界誰個沒分出席,誰就沒臉光。一年歡迎法國文化部部長,陪同出席的還有幾個法國文藝界鋒頭人物,於是本港文藝圈子內的猛將全為座上嘉賓。又一年趁內地舉足輕重、名重一時的高官率團訪港,通過重重關係,在喬園內為他接風。一時間,撲喬正天的請柬在整個商界政界內,比撲名歌星演唱會的票子還要緊張。喬園雖是寬敞,畢竟座位有限,滿城急功近利,跟紅頂白的人,一為面子攸關,二為生意興隆,三為前途未卜,都必須努力搭通門路,加強關係,彷彿只要在當晚華筵上佔得一席,日後就能安枕無憂似的。真是!

喬氏那公關經理鄒善兒,年來一手處理了這幾個大型宴客事務,終而成為機構內的紅角兒。

這小女人辦事很有一手,勝在勤力周到。仰仗喬正天非常注重場面架勢、形象聲望的個性,鄒善兒以後勤部門頭頭的身分,而能在唯利是圖的商家天下內,名望分量跟得上揸公司盤的證券大經紀和我手下管樓房銷售的營業部頭頭,決非易事。因緣際會,再加本身長進,才能出人頭地。

喬園夜宴,足足籌備半年,喬正天每次宴客都必須有為人樂道的特色。今年度出來的「橋」,似是老生常談,毫無新意。城內不少人結縭幾十載呢,喬正天以此問鄒善兒。看看她如何建議化腐朽為神奇?

真佩服鄒善兒,眼珠兒一轉,恭恭敬敬地對喬正天說:

「主席!還記得財富雜誌曾有文章報導稱,舉世的富豪事業成功若此,背後都必有段沉悶的婚姻嗎?我們大可以主席三十五年的幸福婚姻,向該文挑戰!宴會當晚,安排短短的衛星直播,讓遠在紐約同樣有三十年以上成功婚姻的華爾街巨子,向主席遙賀、等於聯手宣稱,事業與婚姻絕對可以並存。這個宴會說不定可以吸引港美以致世界各地的傳媒爭相報導。」

喬正無聞言,喜上眉梢。稍後,臉色微微一轉,略有遲疑。

鄒善兒一看勢色,立即補充說:

「衛星廣播方面,主席可否讓電訊公司有一點光彩,例如考慮讓他們贊助之類,你看成不成呢?」

喬正天一疊連聲他說:

「可以,可以,你就看着辦吧!」

我當時在家翁的主席室內,因為凡有這等大場面,喬正天就囑鄒善兒將工作直接向我彙報。喬家二子一婿,對這等事全無興趣,喬雪辦事兒戲,信不過,於是我成了當然人選。

對於鄒善兒的聰敏乖巧,我真正嘆為觀止。她是喬正天體內少有的幾條蛔蟲中之一條,這麼能猜透喬正天的心思。千萬別以為巨富口袋有錢,就會當然地慷慨。他們之所以能累積財富,比一般人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比一般人花費得少。只有一分一毫都想過度過,有本事使收入永遠凌駕在支出上頭的人,才能富甲一方。

鄒善兒的建議,在主意上是無懈可擊。誰個闊佬的結婚紀念晚宴會得有機會成為世界新聞?除非利用此新鮮突破式的角度,才有獲得免費宣傳的價值。

然,成功人士少有得些好意須口手的處事觀念,看鳳駛盡帆是常見的。衛星轉播費用極大,喬正天當然肉刺。只是怎麼好但白明言呢?身為大老闆的下屬,要識摸心機,看眉頭眼額,他不好意思顯示出孤寒相,跟他出入的身邊人,就要曉得想法子代他把困擾以一個得體的方式說出來,並謀求解答。當然,最重要是為他留面子,如果鄒善兒說:

「衛星轉播很貴,主席怕不怕用錢太多,試問問電訊公司肯不肯贊助吧?」

那麼,喬正天之流一定臉如土色,毫不客氣地口敬一句:

「錢並非花不起,但覺得很無謂!」

這也就等於熱辣辣地撕了鄒善兒的臉皮,最慘還是好好的一個建議被逼腰斬,還得另外想辦法補救!因為工還是要照打的!你說:可憐不可憐?

鄒善兒的成熟靈巧,難能可貴。誰個當差的不用善體主情,能如此適應,是一場功德。人們在背後妄議鄒善兒服侍得喬正天很妥貼,真不是厚道話!難道身為下屬,是必要與上司為忤,才顯清高!能夠辦妥大人物要辦的事一般都難比登天。少一分心思,缺一點能耐,中環立即會出現幾萬個可畏的後生,磨刀霍霍,取而代之!

做事一不違犯法律,二不離棄良知,三不侮辱人格,就是值得支持的人了。

我是支持兼欣賞鄒善兒的。

從此,喬氏裏頭,我跟鄒善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行內人老是有種狹隘思想,認為女人妒性重,少能共事。這真是淺見了。我手下猛將如雲,全是女性班底。當然,女人相處有其獨特的難處,針無兩頭利。利弊經常是並存的。職業女性的很多難言之隱,往往能因彼此心照不宣而取得額外的諒解。況且,社會競爭如此激烈,女人能爬到跟男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胸襟總不如一般婦孺,沒有容不下才俊之理。因此之故,我跟喬氏企業內的女同事一向相處得異常融洽,鄒善兒是其中佼佼者。

我們本來每隔兩三個星期,就會得一起共進午膳,閑聊散心,不盡講公司的人事,也少提家中情狀,我只知鄒善兒離了婚,年紀跟我相若。我們只挑一些純女性生活話題,娓娓討論研究,交換心得,溝通得頂愉快。

只是近這兩三個月來,鄒善兒為了喬正天結婚三十五周年晚宴,忙得廢寢忘餐,根本除了公事會議,我們連講內線電話輕鬆幾句,都沒法子騰出空來。

每天見着鄒善兒,還是衣履光明,精神奕奕地幹活,在喬氏大廈與喬園之間衝來衝去,更不時失蹤一個星期,飛往美國去跟電訊公司接頭,安排衛星直播。偶然我有晚宴,直接從喬氏出發,會得在走廊上遙見善兒拖着疲累的步伐,抱着一大疊文件自會議室回到辦公室去,門在她孤寂的背影后關上了,想是還要挨至三更二鼓,水靜河飛才能回家去了。

故此,當我不時在喬氏之內,風聞閑雜人等的是是非非,拉到鄒善兒如何好名利、出風頭的事例上,我必然冷笑,替善兒抱不平。江湖暗箭是決不因對方穿裙子抑或穿褲子而稍有留手的。誰說人一生下來就要踴躍地當各式慈善機關的人工了?荒謬!

好好一個人兒,就為了那六七十萬年薪,賣掉半輩子青春,在龍蛇混雜的社會大染缸內徒手肉搏,無人憐惜、無人諒解,這算是萬幸,抑或可惜呢?

回顧我的兩個小姑子,能如她倆,才算不枉生為女性。楓楓天天睡至日上三竿,午飯前急急梳洗化妝,穿戴華麗,開始在大酒店名貴餐廳內出沒,下午去做做運動、整整頭髮、逛逛名店,又是一天。晚上攜了個一如愛犬般的丈夫,出沒歌壇舞榭,跟明星藝員在影畫周刊上爭一日之長短,又是一夜。她的煩惱,就只是如何揮金如土,用錢買起各等不順眼的人和事。這種女人活在一個金光燦爛、不知人間何世的境界,你來給我說,她不懂世故,不知人生,因而短涵養、缺深度?唉!真真開玩笑了,涵養是在困境之時鼓勵自己的阿Q精神,深度是在蒙塵之際忍受不公平的容器而已!

至於雪雪,二十齣頭不久,將財富與天真與青春融成一窩安樂茶飯,酒醉飯飽之餘,力尋生活上雞毛蒜皮的事去煩惱,去分神,旨在感受刺激,謀殺時間!又是一景。

喬雪自法國小大學撈了個勞什子學位口來后,替父親打工,喬氏各種綜合企業內,她挑了電影院與夜總會管理的事務去學習。正經公事與行政門徑,半點沒學上手,卻識了一大堆與娛樂圈有關的江湖人物。喬氏電影院關係甚強,於是電影圈都跟我們有來往。喬夕也是以此關係讓董礎礎看上而逮著了的。

雪雪天真爛漫,難得有錢有光陰,齊齊亂花,於是跟工作時間沒有硬性規定的娛樂圈人士,混得頂熟。人家是一箭雙鵰,又陪喬雪玩,又籠絡她以跟喬氏攀關係。她雪雪則差不多是專心一致,為樂是圖。

有位混名叫楊公公的畫報編輯,還向喬雪討好,邀她每周定期在畫報上畫幅小畫,親自題兩三句新詩,說是不要把喬雪的藝術天才埋沒了。

雪雪接受了這份喜悅的「挑戰」,緊張得不得了,跑到我辦公室來,一屁股坐下,雙手托著腮幫,說:

「大嫂,我快要成名了!人家給我機會,得加倍努力呀!」

我笑:

「雪雪,你根本已經成名!」

喬雪轉動靈巧的大眼睛,說:

「那是老頭子的名氣,不算呢!今回打真軍,靠自己,那畫報要的是我的詩和畫!老頭子不曉得畫畫呢!」

對!喬雪的老頭子不曉得畫畫寫詩,但他曉得畫銀紙,寫支票。支票極簡單,只寫很多很多個零,那就夠了!

唉!想想雪雪也真可憐,或者喬家的孩子都可憐,除非自己才華蓋世,否則無論如何賣力,還是甩不掉家蔭的影子。他們再醒目、再勤奮也不會被人放在眼內,人家只會把喬正天的財勢優先考慮。

這張什麼畫報真會捧雪雪為文藝之星嗎?無非一為人性上那種見高拜的心理作祟,二為拉攏喬氏院線關係,使廣告與資料都有可能多一點進賬而已。送個小地盤出來逗她大小姐開心,又有何難?

雪雪純真之極,自此天天愁詩畫素材,人是認真地努力起來。

我和家姑喬殷以寧齊齊看那刊登在畫報上的喬雪佳作,婆媳相視忍笑。雪雪不住追問:

「成績怎麼樣?還過得去嗎?」

那畫是再普通沒有的水彩畫,畫一片雲,其下一朵花,倒有點像電視報告天氣的卡通片。

至於品題在畫上的新詩,出自雪雪手筆,寫道:

天空裏,一片白雲高高在上,

土地上,一朵小花低低俯伏,

那麼遙遠,

那麼遙遠!

老天!我差點拍拍額頭,這算什麼新詩呢?簡直……離譜。

「怎麼你們兩個都不說話呢?」雪雪急得亂嚷:「朋友都說好,給予我很多鼓勵!」

我不知如何作答。自己人面前硬說違心話,很難受,讓雪雪太失望,更難過。我對這小姑子,素來有相當的疼愛。

還是殷以寧打了圓場:

「雪雪,你能畫這畫,寫這詩,是有一重很深刻的意義的,我和你大嫂都看得出來!」

家姑跟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立即會意。立即介面:

「對,雪雪,恆心地做下去吧,有恆心鐵柱也能磨成針。」

家姑又說:

「努力是必須的,但成績如何,或者能否持續下去,有很多不關你本人事的因素會影響。凡是從事一件工作,你得學習拿得起,放得下,總之拿起時悉心儘力做,放下時則心懷輕鬆,別苦苦痴纏才是!」

這母親的教誨真是可圈可點了。雪雪的詩與畫,表達出一重很深刻的意義,且是社會意義,就是權勢的影響力,無遠不致。本城豈缺天才橫溢的詩畫家,千求百拜,都未必得到一小個方塊去發表自己的作品,這喬雪詩畫亂七八糟、莫名其妙,只為她是天之驕女,於是表演機會在門口排著長龍等她挑。

我們沒有故意撒謊,只是沒有告訴雪雪,所指的深意安在。

沒有人比我更能明了這種世情人事了。當年,我回來力挽狂瀾,跑到從前口口聲聲說要扶植我在文壇一顯身手的文化前輩跟前,原意只為久未相見,向他問好。誰知嚇對方一大跳,以為顧家掌珠落魄了,要上門來求他引介一官半職,在學術機構內當個小助教之類,用以餬口。老夭,他都未見我出招,就立即大耍太極,折騰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知道葫蘆裏頭原來在賣苦藥,立即告辭。

如今在社交場合偶然碰上,他立即趨前跟我打招呼,大家一樣客客氣氣,唯唯而談。我心想,幸好不蒙關照,否則一份牛工打一世,如何翻身?

今日喬園風光,喬氏發跡,喬雪自然可以為賦新詩強說愁。萬一有一日,喬正天一下摔倒,我看文才風流一若曹子建,都保不住那畫報編輯不因重重疊疊的關係,下令你封筆歸隱!

殷以寧教訓小女兒的話,是最透徹不過了。

然,楓楓也好,雪雪也好,姊妹倆均是殊途同歸,將自己身上擁有的幸福,不自覺地盡情消耗,使我這個在喬家之內唯一經歷過跌倒、有過沉痛經驗的大嫂,有點擔心。

積德載福,自是必然的。連在金錢上義無返顧式的花費,也能折福。

我以喬正天結婚周年晚宴一事為例,我也透過名店訂來一件乳白真絲的法國晚裝應用,總值八萬多元,我視之為一個奢侈的極限了,但還不比楓楓雪雪離譜,各自託辭,要親到巴黎羅馬走一圈,選購服飾,單是機票酒店雜用,已是六位數字!又不見得她們一年裏頭就走歐洲這一趟!

董礎礎嘗試跟喬雪一道成行,雪雪厭她既俗且老,不願攜她成行。礎礎又與喬楓不對勁,再加上喬夕認為妻子赴歐選購晚禮眼,實屬多此一舉,她就只有悻悻然在港辦理這件「大事」!平白讓娛樂周刊少了一則花邊新聞。

豪門盛宴真是窮奢極侈之事。

人力物力時間精神等等直接間接支出「犀利」得難以形容。喬正天一向好勝,不肯讓客人在背後稍講半句不滿,於是凈是菜單,就已大費周張。要宴請的嘉賓實在多,只能在花園內張燈結綵,採取豐富自助餐形式宴客,喬正天於是正色道:「自助餐的菜式也能中西合璧,我們絕不能讓客人誤以為吃西菜省錢。故此一樣要備辦裙翅、新鮮魚蝦蟹,鮑魚要四頭的!」

簡簡單單幾句話,好比落井下石,讓那公關部又忙個人仰馬翻,急忙聯絡了本城最負盛名的筵席專家,立即籌組精美名貴的中西式菜單,讓喬正天批准。

敏慧把菜單讓我過目時,我輕輕嘆一口氣,只道:

「我沒有意見!讓主席拿主意好了!」

富家一席酒,貧門三年糧!

這關頭千萬別讓自己無端端想起埃塞俄比亞!

喬家的女人,除了家姑,一般都比喬家的男人更為這即將來臨的盛典興奮。

算我對之最淡薄了,還不如喬暉的不將這整件事放在心上。他問:

「下個禮拜天,要不要叫什麼朋友,一起出海去?」

我怪異地問:

「你這麼好精力?」

「為什麼?」

「星期六晚上一個如此翻天覆地的華筵盛典,一旦過去后,應該連睡四十八小時才成!」

「長基,你未老先衰!」喬暉輕輕吻在我額頭上:「而且,爸媽才是主角,與我無干!」

喬暉就是這樣,生活上大多的事不關己,已不勞心。他很守本分,除了直接發生在我們夫婦倆身上的事兒外,他什麼也少管。

有時,我把頭枕着雙手,躺在床上給他講一些有關喬氏或喬園的大小事,喬暉要不是聽着就睡去的話,必然一個大翻身,抱住了我,大嚷:

「老婆,老婆,隔壁塌樓也是他們的事,我和你管不了這許多,大被同眠,蒙頭大睡好了!」

真是!

喬殷以寧一貫靜靜地生活,她只為自己的大日子特意縫了一件曳地的長旗袍,藏紅色鑲金銀邊的,穿在她毫不臃腫的身上,益顯莊重華貴。

「媽媽,你戴什麼首飾?」

一家人晚飯後,坐在園子內喝冰茶時,少有在家的喬雪,迫不及待地問。

「玉吧!」殷以寧靜靜地一句話,更讓人憧憬到翡翠的玲斑高雅。

「你讓我們戴什麼了?」喬楓插嘴。

「你喜歡什麼就挑吧!」

這是喬家慣例,每每有大喜慶,喬正天太太就拿出各套鎮山之寶的首飾,讓女兒兒媳選用,盛會過後,一律歸還。

喬正天太太的珠寶珍藏,非同凡響。固非喬家第二代的媳婦和女兒經濟能力所容許購置的首飾可以匹敵。

喬楓和喬雪聞言立即簇擁暑喬太太,要上她的睡房去。

我還在呷著冰茶,坐得蠻舒服,不願動身。

董礎礎站起來,看我沒有動靜,面有難色。我這才想起來,送佛要送到西,我若不置可否,礎礎又如何好意思跟進家姑房去挑首飾?

只得站起來,跟着上樓去。

喬正天睡房連有小偏廳,我坐在那兒等家姑自睡房走出來。

「我們不跟進去嗎?」礎礎問。

「坐一會吧!」我拍著沙發示意:「媽會拿出來給我們的。」

家教是真真的差了幾皮,沒辦法,人真是要講出身的!喬家女和喬家媳在身分上是有分別的,礎礎老是攪不清楚!

若不是為了不顯得例外,我才用不着跟進房來,湊這種無謂高興。

其實,我的首飾,也萬萬不及家姑的名貴。除了一隻十克拉的方鑽,和一對兩克方鑽耳環,是母親的私已,送我陪嫁之外,只有一個喬暉在我去年生日送的古典鑽石胸針,比較得體。五年來這些首飾已出現在公眾場合數次,在首飾亦如西般般要講替換的今天,我的表現算是差強人意了。

然,我從不計較。同一隻十克拉方鑽,在人們心目中,竟有真真假假之別。我看化了!

這隻全美九九色的方鑽,當顧家地產業如日中天之時,戴在顧太太指頭上,備受各方士女讚頌。

到顧家落難,爛船尚有三斤釘。母親握着我手說:

「長基,再窮,媽也捨不得買掉這鑽戒,這是你爸發跡后買回來給我的第一件名貴首飾。說要傳給你,再傳給你女兒!」

母親親自替我戴上。婚宴上各賓客依然讚不絕口,無不竊竊私語道:

「喬家娶媳婦,真真大手筆,十克拉一隻方鑽的送出去!」

我緊咬嘴唇,沒造聲。忍住了淚。

為什麼人們認為顧長基不可能有如此出類拔萃的鑽戒作陪嫁呢?如果顧家仍然叱吒風雲的話,又何出此言了?

往後,母親移民定居加國之前,我為她舉行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餞別宴,我把戒指重套在她的無名指上,把母親擁在懷裏,說:

「你就再多戴它一次吧,紀念爸爸對你的深情!」

母親含淚點頭。

華筵盛開,各房親友舊屬,都替母親餞行。背後里仍有閑言閑語,道:

「現今的人造鑽石手工了得,幾可亂真!」

我真想當場把那造謠人轟出去,名副其實的「食碗面反碗底」,坐在別人宴會上頭講主人的閑話,是人不是?

所以,我看得很通透。最重要的是身家斤兩,而不是首飾多寡。

楓楓和雪雪陪着殷以寧,捧出了幾個大錦盒。董礎礎立即站起來迎接,並且殷勤地接轉錦盒,小心翼翼放在沙發前的几上。

我稍遠地坐到另一張貴妃椅上去。

實在那沙發擠了三個人,也太逼隘了。

殷以寧打開錦盒,隨和他說:

「你們看看有哪套首飾合用吧!」

跟着加上一句:

「雪雪,你先讓楓楓挑,應該尊重姐姐!」

雪雪嘟嘟嘴,乖乖地沒作聲。

我突然想起慈禧太后,習慣有什麼公主格格、福晉命婦進宮來陪着她樂了一天,就必然打開了首飾箱,讓她們挑一些玩意兒。老佛爺因不是從乾清宮大門抬進來,正位中官的,大清律例下,她原本配不上用大紅色的首飾,凡是側室,首飾主綠。因此之故,最討西太后歡心的恭王女兒大格格,每當慈禧囑她自挑首飾,她必挑綠寶或者翡翠,以表示對側室之色並無嫌棄。做人之難,處處反映在日常生活細節之上,真是感慨!

我望住家姑和小姑子們,微微笑。

殷以寧竟敏銳地問我:

「大嫂,你定是把我看成那慈禧太后了?」

我笑意更濃,不予否認。

原來跟我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竟不是喬暉,而是他母親。

喬楓在考慮一套血紅寶石,鑲金鑽的首飾,單是一對耳環就有成斤重,頸鏈是一顆顆白果大的紅寶石,鑽得密密麻麻,簡直像枷鎖!要是送我,我也嫌累贅,真是各花入各眼!

董礎礎也目不轉睛地死盯着那條紅寶頸鏈,一臉焦灼,卻不敢做聲。

喬楓又拿起另一串戴起來垂至胸口的南洋珍珠頸鏈,每一顆都渾圓得像龍眼肉,透著華彩,另外手鐲、戒指、耳環、伴以質素極高的碎鑽,配成一套。

「媽,這兩套,哪一套更適合我一點?」喬楓問。

「看你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吧!」

「銀灰!看樣子是戴紅寶好一點,兼襯我的名字!」

礎礎正想開口,我慌忙攔截她的說話:

「配珍珠是素一點,但益顯高雅,配你的性格比襯你的名字更重要呢!」

「好,大嫂,我聽你的,我挑這套珍珠。」

我舒一口氣。

免去一場無謂風波,加重心病,總算一場功德,這董礎礎怎麼到今天還摸不清喬家各人性格,由她開口勸楓楓放棄紅寶,她寧可把那套首飾衝進馬桶,來個一拍兩散,也不會讓自己不喜歡的人撿一丁點便宜。

反是雪雪好玩,老實不客氣他說:

「這紅寶石俗不可耐,將珠鏈戴在頸上又像尼姑,我敬謝不敏!」

我和家姑都笑起來。

「媽!我戴這套藍寶好不好?星期六晚,我穿鵝黃色禮服,色有點對沖,也還算協調!」

話還未了,喬正天剛好走回房裏來,各人下意識地齊齊站起身。

「怎麼?開婦女會議?」

「她們挑首飾,這個周末用!」

喬正天橫了女兒媳婦一眼,目光落到董礎礎手上捧住的飾盒上。登時正色道:

「選好了沒有?選好了先交回給母親,那天傍晚才來領取好了!」

「爸爸,別船頭慌鬼,船尾慌賊的樣子!」雪雪嘟長了嘴嚷:「誰還會把媽媽的首飾弄丟了?」

喬正天毫不客氣地瞪了喬雪一眼,不怒而威,道:

「你有本事弄丟了首飾,我還有本事在遺產上頭扣你應得的一份,那些沒有繼承權的鬧出了事,我如何追討?」

如非耳聞目見,誰會相信在商場上大刀闊斧、乾淨利落的巨人,可以出言如此刻薄!

各人無奈地放下了首飾,幫忙着殷以寧關上飾盒。

一室沉寂,肅然引退。我走在後頭。

家姑叫住了我:

「大嫂,你還沒有挑呢。」

我故意淺笑,說道:

「不必了。有容乃大,無欲乃剛,我在學習。」

此言一出,瞥見喬正天額上青筋暴現。有人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還得了?

我怕他什麼?物傷其類!站在這兒的都是女人,喬家媳婦不只董礎礎一人!

對方毫不容情地大喊他媽的,我也有權不屑一顧,拂袖而行。

走出了喬正天的睡房,喬雪向我扮鬼臉,吐舌頭,還伸出了大拇指,在我臉前搖晃了兩下,才跳跳蹦蹦地走回她北面的小屋去。

董礎礎帶點蒼白的臉,好奇地望我一眼,匆匆走向東面。

喬楓則乾脆對我說:

「大嫂,你何必替那姓董的女人出氣,爸爸並非沖着你說刻薄話!」

我沒有答,跑回西廂去,打算蒙頭大睡。

喬暉看我一早就跑上床,喜孜孜地迎上來,一把抱着我:

「今晚大家都回來得早,正好呢!」

說着把整張臉壓過來。誰知我大喝一聲:

「暉,你別攪三攪四的,要攪就到外頭去,今晚別惹我!」

喬暉莫名其妙地嚇呆了。

翌日早餐席上,各人到齊,默默地坐着,等喬正天下樓來。

有時,真覺得自己住在集中營。

喬正天出現時,少有的笑容滿臉,一下子全桌子的氣氛都稍稍輕鬆下來。很明顯,各房各戶,都與聞昨晚之事。只喬暉一人傻乎乎地不知道可能一朝山洪暴發,因為他老婆沒有向他透露危機真相。

喬正天和顏悅色地問:

「我昨晚才跟媽媽猜想,結婚三十五周年紀念,你們幾個孩子送什麼禮物給我們呢?猜來猜去都猜不到!」

各人連陪着笑臉都欠奉,默默地一邊移動刀叉,一邊聽演講。

「媽媽猜,可能會給我倆鑄個金牌,我看未必!」喬正天侃侃而談:「這個籌辦禮物的責任,若是落在雪雪身上,她又不見得會如斯老套,大抵給我倆老買套牛仔褸褲之類,暗示我們應追上時代!哈哈!」

一桌子的人,只得喬正天自講自笑,這種笑話,怎能叫人笑得出聲?

「若然買手是大嫂呢,那我更難猜測了,大嫂品味高雅,人又有個性,頭腦頂靈巧,必定會買一些有意義,而富創意的禮物給我們!是不是?是不是?」

唉!我看老人家支撐場面也夠落力的了,做人總不能三分顏色上大紅,不知道進退。喬正天這幾下表現,已經算是向我們全體屈服,特別向我謝罪了。說到頭來一句,他是長輩。

於是,我堆滿笑容,答:

「的確是我一手包辦的。現今還在保密階段,希望你和媽媽會喜歡!要是不喜歡的話,罰我代表各人多叩一個響頭,好不好?」

喬正夭一疊連聲他說好之下,各人才開始解了禁,七嘴八舌他說着閑話。我抬起頭來,看到家姑嘉許而欣慰的神情,心頭像熨過了一般暖流。

喬家真有斟茶叩頭的習慣,說到頭來,今日再開明,喬家還是有家規的。

平日在喬氏企業,各喬氏子弟,尊稱喬正天為主席。喬園之內,若是一家子閑話家常,稱呼還能隨便喊聲爸爸、媽媽。一旦有訪客,喬正天喜歡媳婦稱呼他們作老爺奶奶。對這些繁文縟節,我倒無所謂。就算稱呼一聲:我皇萬歲萬萬歲,而能令喬正天飄飄然,何樂不為?喬家再添財富,他的開心亦不過爾爾,反倒是這些生活上的小感受,能令他興奮,也就遷就下去算了!

喬正天夫婦結婚三十五周年的正日,各人都早起了。管家三嬸老早預備好了蓮子雞蛋紅棗茶,又備了中式褂裙四套,分別送到各房來,除未出嫁的喬雪不用穿之外,其餘自殷以寧起,喬家婦女都給裝進金銀壁線縫製而成的龍鳳褂裙內。晚上宴會迎賓送客,都要穿這套特定服裝,只中段時間,有舞會之設,我們才能換上西式晚服。

喬正天夫婦在三嬸擺佈下,一交了吉時,就在正屋客廳內坐定,接受兒女媳婿的叩頭大禮。

一杯杯的甜茶,飲得喬正天夫婦眉舒眼笑。

行過大禮之後,喬正天還是率領各有工可返的喬姓人上班去。

只喬雪不知竄到哪個角落。喬正天心急,沒等她就上了車。

他的座駕才揮塵而去,喬雪就像只靈巧的小老鼠般,從旁走了出來,用手指戳她大哥的背脊:

「唏!大哥!我要趕去做頭髮,今天不上班,秘書小姐那裏有份緊急文件要我簽,煩你代勞!」

說罷,在喬暉臉上疼了一下,就走個沒影兒。

喬暉看我一眼,生怕我又說他慣壞喬雪。

站在一旁的湯浚生,插了一句:

「有機會的沒有才具,有才具的人又苦無機會!」

不幸得很,喬楓剛走過,問:

「浚生,你算哪一類?」

這種問題真不必問的,喬楓就有這個缺點,事必要無事生非,更愛逼人咄咄。

湯浚生宜得另一部車子趕快開到。

誰知喬楓毫不放鬆,無無謂謂地又加傷人自尊的一句:

「我看你是才具,我是機會,兩個人合拍起來,大把世界可撈,是不是?別忘記,缺一不可!」

我真替湯浚生難過。

不知道自古王侯之家,那些駙馬是不是都得如此吞聲忍氣。

我和喬暉都擱在辦公室,直至中午,才再轉返喬園,準備應付晚宴。

喬正天有個習慣,別說宴會有人打點一切,他大老爺活像正牌大明星,燈光佈景「茄厘菲」一應俱全,他才「埋位」。就算天上行雷閃電,天文台宣佈十號風球,他都不會放過自己和下屬一馬,勢必要辦辦公事,過足癮頭,才肯回家去休息。

信不信由你。本港一刮颱風,你立即往中環的私人會所走一趟,起碼會碰上三四席大企業集團頭頭,率領高級職員在邊吃邊商議公事。風球高懸只是教碼頭苦力和天橋上的乞丐肯定休假一天而已。

我放了一浴缸的水,先把自己拋進去浸個徹透。今夜,不知又要有多勞累。回想我和喬暉結婚的那晚,滿城顯貴雲集,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安寧,送走最後一個客人之後,累得扶著牆口到新房裏來,喬暉還堅持要得其所哉,我差點大呼強姦!

菲佣叩浴室的門:

「奶奶來看你呢!」

我匆匆裹着浴袍出來,看到殷以寧笑盈盈地捧著一個錦盒,說:

「我給你送套首飾來!我知道你這孩子不會到我屋裏來挑了!」

我愕然,道:

「媽,不必呢!我雖非小器,只是,這等身外物,可有可無,我今晚穿牛仔褲,也不見得有人會看我不起。」

家姑笑,不作聲,打開錦盒,取出了一條一望錯愕,再看傾心的鑽石頸鏈來。

頸鏈剛圍着頸項,款式非常簡單,全條都是由兩克拉方鑽鑲成,正中有一顆起碼二十克的綠寶石,色澤墨綠,卻出奇地光彩動人,兼通透玲瓏,這是絕對上好的綠寶石,一般綠寶都色淡而浮泛,能如此踏實深沉,卻晶光閃耀,絕無僅有。

我從未看過殷以寧戴這條頸鏈。

「我和正天前些時捧鄭怕伯的場,從他手上承讓下來的。寶石是故宮之物,輾轉流傳民間,鑲工是意大利的,交給鄭氏珠寶物色買家,正天便買下來。我們倆老相議著,給長基戴最配襯了!」

「媽……」我一時語塞。

「我們知道你喜歡戴妝嫁的鑽戒和耳環,跟這頸鏈可最配襯了,也象著着喬顧兩家的長輩都一般疼你!」

我垂下眼皮,因覺有點溫熱。

「媽,我慚愧,那天脾氣不好,頂撞了爸爸兩句!」

「別傻!正天這人是老樹枯柴,喬園之內事必有個小煞星克着他一點點才好!凡事講理,有什麼不對?」

「可是,爸媽的愛護我心領,穿戴等閑事……」

家姑沒有讓我說下去,便插嘴:

「長基,你的瀟灑還未到家呢!每個場合都應有恰如其分的裝扮,今晚如你真的穿了牛仔褲出現,就是不識大體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灑脫是不以世情俗務煩心,做應該做的事。

喬顧長基於是打扮得一如戴妃,盈盈淺笑,站在喬家長子身旁,迎近嘉賓。

喬園燈火通明,車如流水、馬如龍,一條馬已仙峽道,今晚擠擁非常,特別多警衛服侍。全城冠蓋富戶出動,任何人有一丁點兒損傷,誰負責得起?

誰以為哪個社會沒有特權階級?真真笑話了。

喬正天夫婦領着我們排列在喬園大門,歡迎賓客。從七點到八點,一站整個鐘頭,迎入的嘉賓,不知有多少,都陸續集中到花園裏頭那個寬宏壯麗的大客廳里。

一輛乳白色的摩根跑車駛進喬園來,只見喬正天笑意更濃,給身旁的夫人說:

「果然來了!我以為請不到他呢!聶爾聆教授說他這個弟子醫術一流,是近年英國心臟科的後起之秀,回香港來,給我介紹了!我的心臟一向不好,從此近水樓台,放心得多!」

我的心微微抖動,腳下有點酸軟,難怪的,已經站了近一小時。

向著我們走過來一位高瘦俊朗的男士,臉孔清清秀秀,一頭濃密的黑髮,竟在兩鬢微微灑了一小撮的雪霜,很溫文、很溫文地瞧著喬家的行列微笑,眼光柔和地先落在喬正天夫婦身上,非常地禮貌,伸出了友誼之手。

「恭喜,喬世伯、喬伯母!」

「難得你賞面,我來給你們介紹,文若儒醫生!心臟科專家!」

喬暉禮貌地與他握手,跟着輪到我。

「喬太太,你好!」文若儒的聲調低沉而清朗,有點像來自遠方。

「你好!」我微笑着招呼。

文若儒跟喬家行列一一握手,最後握在喬雪的手上。

我下意識地拿眼角瞥見喬雪很開心地歪著頭,望着文若儒笑。那笑容像一朵萬眾期待、突然怒放的曇花,悅目驚喜,動人心弦。我從未認真地覺察這小姑子有如此璀璨美好的震撼力!畢竟,青春就是本錢。

「大嫂!大嫂!」殷以寧在我身邊喊了幾聲,我才如夢初醒。

「趁這陣子嘉賓到得差不多了,回屋子裏去換衣服了!」

「快點,快點!」喬正天不耐煩地催:「八時三十分就開始衛星直播了!趕快下來!」

我拖起了壁金的裙褂,舉步維艱地走回西廂去。

這裙是太重、太累贅了,害得我肩上心上,都像上了枷鎖似的。

回屋裏去,脫下裙褂,在鏡前呆住了。我閉上了眼睛聽見有人說:

「長基,你好可愛,你好美!」

「美人也會遲暮,總有一天老了,怎好算?」

「不會啦,你永遠不會老!你老了的話,我也會老,是不是!」

「是,是,天長地久!」

「我們共同進退!」

喬正天一再催促,要快快換好衣服,就得趕到花園客廳去。

我重新再出現在賓客跟前時,微微起了一陣子的騷動,大概我是最遲入席的一個了。

喬暉扶着我,讓我坐下。在我耳邊說:

「長基,你好美!」

儀式開始了,頭頂上那隻價值差不多足夠資格單獨申請上市的古羅馬吊燈,光線調至最低。司儀是鄒善兒,她作了簡短的開場自,把喬正天夫婦請上主禮台上去。

喬正天一定是很風趣地對嘉賓說了幾句話,引得哄堂大笑。我因無故分了神,沒有聽清楚。

跟着一大幅銀幕,君臨天下似地垂下來,擋在滿堂貴客的面前,開始了短短十五分鐘的衛星轉播。

喬氏在美國的貿易合作夥伴,全美最負盛名的金融投資機構主席洛克懷德先生,在他紐約的機構頂樓會客室內,舉行了一個早餐會,遙祝喬正天伉儷三十五周年紀念,參加的都是一對對年逾花甲的美國財經巨子伉儷,各人都透過銀幕,說着各種祝詞: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很難,跟女人相處更難,能夠克服這重重困難,過程非常刺激,絕不沉悶,贏得了今日的成果,是足以媲美我事業的難得成績。」

「星期一至五,備受華爾街緊張氣氛折磨,星期六與星期日還要洗衫煮飯,或受家人的窩囊氣,我一定活不過四十歲!」

「比起紐約交易所每日出貨入貨的叫囂嘈吵聲,我妻文靜可愛,大異其趣,因此亦使我的生活如牡丹綠葉,多姿多彩,相得益彰!」

那十五分鐘衛星直播,就給這班好玩而又玩得起的美國大亨消耗凈盡。

滿場掌聲,響徹雕梁。

我看見站在台上一角的鄒善兒輕輕地噓一口氣。

唉!一將功成萬骨枯!

到今晚更闌人靜,曲終人散之時,感慨更添一籌。

簡單而隆重的儀式,最後一節,是喬正天的七位兒女媳婿,一起上台去致送禮物。

我們買了一雙明末清初年間雕刻的玉蝴蝶,送給老人家作紀念品。

當輪到我給喬正天一個祝賀之吻時,家翁在我耳畔說:

「大嫂,你好可愛!」

我好可愛,好美,好可愛,好美,怎麼一整夜,竟然重複地聽完又聽。

儀式完畢,眾嘉賓被請到花園內進自助晚餐。

還未到九時,已是月華高照,銀光閃閃灑得一園風流明剛。

園中池畔,儷影雙雙,儘是金光耀目的倜儻人物。好像突然只我一個遊離浪蕩,不知人歸何處。

我太不喜歡這種場面了。

迎上來的是本城鋒頭最勁的政經界一對新婚壁人米高與麗莎史提芬先生夫人,夫婦兩人既執掌英資洋行的行政大權,又在兩局之內極孚人望,政府絕對的寵兒。

麗莎襟上別個翡翠胸針,價值不菲,洋鬼子之中,只有她買得起名貴首飾。其餘的,一腳踏在香江,掙脫吃馬鈴薯、擠公共地車的苦難日子,能住高樓大廈,有司機女傭,不住出席這等豪門盛會,已心滿意足到不願再回祖家去!能夠賺錢多至添置飾物,倒也絕無僅有。麗莎別針的價值,絕對有可能是其國家首相的年薪。

米高禮貌地吻在我面上說:

「你今晚艷麗冠絕全場,喬暉一定自豪!」

麗莎懇切地捉住我的手說:「長基,找天有空,我請幾位好朋友一起吃個便飯,你好來看看我的新居!」

「對,對,你搬進貴集團興建的大廈複式住宅去了!我還未向你道達喬遷之喜!」

「老朋友,不說客氣活!喬夕呢,我好想看看他的妻子,說來奇怪嗎?這麼多年,我未曾試過看清楚這個明星!」

我環顧園子,要找董礎礎還真不難,今兒個晚上,她像個火球,通身的紅。幸好她的低胸晚服,把一大片白雪雪的肉顯露出來,否則平白糟蹋掉那條紅寶頸鏈了。

我指給史提芬夫婦看,連米高這英國紳士都忍不住,略為輕浮他說一句:

「火辣辣的肉感娘子,難怪喬夕為之顛倒!」

我勉強地笑笑,趁著有別的嘉賓給他們打招呼,走開了。

我略略走近董礎礎,看到她周旋於幾個男賓之間,笑得前仰后翻,花枝招展,那幾位男士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望向礎礎胸部。無可否認,是相當吸引的,那件晚裝肉感得差不多盛載不了礎礎的豪乳,每逢她任情地笑時,胸前兩團白肉隨而顫動得要跳出衫外似的,看得旁的人都肉緊了。

我意識著礎礎是過態一點了。得來不易的幸福,會得因着自己的不再力求上進,稍示鬆懈而生危險的。礎礎當然並不警覺!

我看着一台台的珍饋美食,竟然一點胃口都沒有。

迎頭碰上了湯浚生,只見他急走幾步,一個踉蹌,差點把手上的食物都倒到我身上來。

我連連退了幾下,嚷道:「浚生,你怎麼一手拿這麼多碟的食物?」

我分明的言出無心,他卻可能是聽者有意,一張臉漲得通紅,連聲對不起,就匆匆忙忙地把食物送到坐在泳池旁邊的幾位女士面前去,這其中自然有喬楓的份兒。

楓楓是過分瘋一點,有必要在人前拚命支使自己的丈夫,使他一如僕歐嗎?

閨房之內,可以放肆到凌虐對方至死,也還是兩人世界內自己的事,一旦大開中門,眾目瞪瞪,人的尊嚴倍增聲價!

喬楓若是學成后能在社會任事,總不至幼稚如斯。連雪雪這麼半桶水式的在喬氏企業內廝混,多少也在做人處事上受惠,出落得比她這個姊姊大方得多了。

提起雪雪,花園內竟無她的蹤影。

我的心驀地一沉。

一個怪怪的念頭,閃過。

夜涼如水,我竟覺著半絲寒意,打從心底冷出來。

試着走回宴客的大客廳內。

才踏上台階,已微聞悠揚樂音。自落地玻璃門窗望進去,只見剛才衛星直播用的大銀幕已經升起,現出了音樂台,一隊十多人的樂隊在演奏,主禮台變了舞池,早已鬧着人滿之患。

儷影雙雙,翩翩起舞。喬園之內,今兒個晚上,處處儘是星光燦爛,蜜意柔情!

驀然間,映入眼前的是一對壁人,輕盈地相擁著,踩着柔和樂音,翩然而來,悠然而去,快樂得有如一對飛舞的粉蝶。

他們腳下踩着的音符,一下一下像踏到我心上去!

「雪雪跟那文醫生,像不像一對壁人?」

喬正天不知在何時出現在我身邊,竟如此問了一句。

我啞口無言,無辭以對。

仰頭看着天上繁星,一閃一閃,開始在我眼前顯得雜亂零碎。

我有那麼一點暈眩。

「暉,你看喬雪玩得多樂!你還呆瓜般站着呢?」

喬正天給站在他後頭的長子稍一示意,對喬暉,就是軍令如山。老頭子不喜歡喬暉坐,這廝就算一輩子的腰酸背痛,也只會直挺挺地像條殭屍般站着。

我突然沒由來地討厭這種唯命是從的愚孝!

總之,看喬暉不順眼,今夜,特別的不順眼!

舞池內增添了我們這一對,明顯地引起旁人細細私語,都拿艷羨的眼光看喬暉。我心頭真不知是何味道?我寧願承受妒忌,最低限度證明自己是收益人!江湖行險日久,誰還會不知道施惠多是情不得已,承恩才算是經濟實惠!

「長基,我看,你是這舞池內最漂亮的一個!」喬暉咧著嘴,笑得合不攏。

「是嗎?你妹妹呢?青春烈火,可以燒悼一大片草原,她豈不更加吸引?」

話才出了口,連舌頭都酸起來。

幸好喬暉並不察覺。

「我只覺得自己老婆最好看,至於雪雪嘛,也許在那文醫生的眼中,她才是艷壓群芳……」

話還沒完,喬暉不自覺地「哎呀」叫了一聲,忍住了劇痛,問:

「長基,你的高跟鞋怎麼拚死力似踏到我腳上來!」

「對不起,人有錯手,馬有失蹄!」

「長基,你的舞技一向精湛嘛!」

「我心不在焉!」

「為什麼?」

「因為這些場合,老是有人歡笑,有人愁!」

「誰?」喬暉環顧左右:「不是個個都高高興興的!」

我拿嘴向露台一角抿一抿:「看到了嗎?」

「是張遜風世伯!」

我默然。

張遜風是香港出名的建築業巨子。多年前承接一宗公屋工程,行賄驗樓者,致最近被廉政公署檢控,目前還未定吉凶。消息一經披露,立即門庭冷落。他名下的生意更一落千丈,連幾單已簽約的工程,都反了口。張遜風是虎落平陽,再對食言者提出控訴,無異是公開了自己被人落井下石的醜態,在這急功近利的社會裏頭,人人平等,唯利是圖,誰也不會在誰蒙塵之時加以援手,誰也只會在誰落難之際隔岸觀火,甚而推波助瀾。故此張遜風只有啞忍。

喬家大喜慶,喬正天親自點名要請張遜風,並非他特別仁慈厚道,相反,只是額外深謀遠慮而已。賓客盈千的宴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請了張遜風,喬正天就不必背負欺到人家臉上去的責難,萬一將來案情急轉直下,張遜風得以翻身,喬正天正好燒了個冷灶。況且,偌大一個盛會,主人家可任情挑選喜歡接近的嘉賓款待,對請來的客,一樣可以敬而遠之。

一整晚,喬正天以至喬家各主人,固然沒對張遜風熱烈應酬,連滿堂嘉賓,都只曉得勉勉強強地跟張老點點頭,就飄然遠去,避之則吉。

這就是香江世情,冷不可言、俗不可耐、深不可惻、銳不可當。

我跟喬暉說:

「你去招呼別的嘉賓,我過去跟張遜風聊幾句。」

甩掉了丈夫,我走出露台,從侍役的銀盤上取過了兩杯香檳。

「張世伯!」我把酒杯遞過去:「我來給你添酒!」

張遜風慌忙站起來,一臉感恩,說:

「不敢當,不敢當!」

曾幾何時,要跟張遜風見面聊幾句,都得跟他秘書排期。

我固然沒有那種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刻薄性格,也實在因為感念舊情。記得父親彌留之際,我還未嫁進喬家,醫院病房裏頭擺的花,寥寥無幾,而其中一盆就是張遜風送來的。他還打了好多次電話來慰問。

在顧家鳳生水起時,母親曾因小病人院休養兩天,鮮花排滿一層樓的走廊,要央求那些護士小姐把花抬回家去,又得額外賞了豐厚小賬,只得讓醫院的清潔女工幫忙,把一個個花籃抬去扔掉。

人情冷暖的例子不勝枚舉。總之,情仇恨怨,點滴記心頭。

「張伯母怎麼不賞面?」

我是明知故問,但不能不問。

做了落難的豪門富戶老婆,那口齷齪氣比當事人還要難吞。商場上的男人,說到頭來,習慣大上大落,氣量還有相當。叫人最難忍受的通常是那些妻憑夫貴的女人嘴臉,尤其曉得表達憎人富貴厭人貧的心思,又總是沖着女性而來,並無物傷其類的顧忌,比夜半奇譚還要恐怖!若果張遜風太太曾經一朝得志而意氣風發,旁若無人,如今敗落,就更是少亮相為妙,否則,准夠她受的。

可是,我如果不以此為話題,就更無私顯見私了。

張遜風倒很坦率,說:

「這些日子來,她心情不好,老不願出來應酬,我也得體貼她一點!」

江湖行走,何止要處變不驚,還要如此落落大方地應對,心上再苦,也只能咽下去,消化掉!

我好敬佩,也好感慨!

「替我問候張伯母!」

「謝謝!長基,你真難得!我剛才一直着你跳舞,心頭卻在想,顧兄何其有幸,有你這麼一個明事理、識大體的女兒,難怪事事化險為夷!」

「張伯你過譽了!父親生前常說你為人謙和,誰不知道德能載福,那才是逢凶化吉的憑藉!」

「但願你此言是真!」

「張伯!」我舉杯,「真心誠意敬你這一杯,心想事成!」

「謝謝,長基!希望你和喬暉早日抱個小乖乖,喬暉這孩子,少有的忠厚,別以為木訥不可取,世間大多言過其行的人,讓你應付得人仰馬翻、焦頭爛額,因而更應愛惜素其位而行的踏實青年!長基!」張遜風深深嘆一口氣:「人不能行差踏錯一步,我重複,一步也不成!尤其是對配偶的選擇!」

喬暉是佳偶嗎?

我回頭看,喬暉已本知所蹤,卻瞥見喬雪跟那文若儒雙雙下台階,漫步於彩燈月華雙互輝映之下,微風陣陣吹動雪雪的輕薄晚服,更覺弱質騁婷惹人憐愛。

至於文若儒,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表情……

我慌忙迴轉頭來,把手中的香擯一飲而盡。

「長基,好人有好報,所以你嫁得喬暉!你看看喬夕!」

張遜風順勢拿杯向泳池那邊一揚,我望過去,看見喬夕跟一個穿着醉紅彩綠、大花大朵晚禮眼的小妞,親熱非常地在耳語,那小女孩可能比喬雪還年輕,不時昂首歡笑,甚而乾乾脆脆笑倒在喬夕的懷裏。

「那位小姐是誰?」

「丁翁,丁貫忠的獨生女丁芷薇,剛從海外回港度假!」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裏想,歡場女子要好好地做個得丈夫翁姑恩寵的歸家娘,如此艱難嗎?

張遜風似看穿我的心事,競能答以相關一語:

「娛樂圈專供過眼雲煙的歡愉,豪門望族內再不羈放縱的後生兒女,仍是東方之珠的天皇貴胄。」

侍役走過來,禮貌地跟我說:

「喬老先生請喬太太你到他那邊去!」

我欠身:

「失陪了!」

張遜風慌忙站起來:

「長基,多謝你來陪我小坐!」

我微笑,吻在他的面頰上。

「祝你好運!」

走到喬正天的身邊,老早有充足心理準備,會被他怪責花太多時間在張遜風身上。

喬正天並沒有開口責難。只是臉色難看一點,隨即把幾位大商家介紹給我,都是來自東南亞的。

「黃運通世伯在泰國是首富了,你有空應該去拜候他,學習學習,泰國地產正如火如荼地上升呢!」

我含笑點頭。

一整夜,我都話不多,所有有用無用的應酬話,都是左耳入,右耳出,不比平時,任何場合,我都留心着結識的新舊朋友:從他們的對話中盡量榨取商業機會和資料。只這一夜,不住仰望黑漆長空,細數一顆顆的小星星,每一顆都像盛載着我的一個小心愿,遙不可即,無從捉摸,更難實現。

人也實在站得太累了。有種想早早躺在床上,肆意休息的慾望。只要能讓我躺下就好,即使從此一睡不起,也無憾然。

我戰慄,怎麼竟有這個輕生念頭?

年來,我頑強的鬥志呢?經不起一夜清風,吹得七零八落,點滴不存?

真真笑話了!

幾經艱難候至曲終人散。

喬正天又率領着我們送客。

人累得臉上笑容僵硬,心卻活潑潑地不住跳動,越跳越急促。

喬雪陪着文醫生走近來,向我們告辭。

喬正天握著文若儒的手,老半天不肯放下來,熱誠得跡近過態。

「改天有空,再請你到喬園來玩!喬雪,你負責提我給文醫生通電話!」

「謝謝,喬世伯,改天你有空,定必再拜侯。今兒個晚上,看過喬園的夜色,果然名不虛傳,很想有機會在清晨或黃昏,再細看喬園景緻。」

文若儒的眼神均勻地瞟過喬家成員的行列;帶着一個誠意的微笑。

「難得你有此雅興,我們開心極了!」喬正天此言不虛,他打從心裏笑到臉上來。

「後會有期!」

文若儒跟我們逐一握手。

他握住我的手時,我聽見他輕聲他說:

「改天再來看你們!」

目送他坐上那輛摩根開篷跑車,絕塵而去。

盛筵已過,喬園之內,十來個家僕領着其他特別幫工忙着收拾殘羹剩菜。晚風輕拂,一地的廢紙微微飛舞,更似捲起陣陣榮耀過後的蒼茫。

我趕緊回到西廂去,整個人拋在床上,暗暗喘息。

終成過去了。

人生的任何歡樂與哀傷,都是一樣會過去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聚散看似無常,其實井井有序。緣來相見,緣去相分。很簡單的一條人生公式!

窮多少心血精神,金堆玉砌的豪門夜宴,「墟宙」得兵荒馬亂似的。個中風流人物,顯盡身手,炫耀人前,就這麼一陣子功夫,一切又復歸平靜,除了別有懷抱的人兒,誰不在明天,就把今夜的種種忘個一乾二淨?

我轉了個身,俯伏在軟軟的床褥上,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淚。

心底驀然想念過去,遠至當年英國的柔情歲月,近至今夜喬園的零碎畫面,一幅一幅,重現腦際。

有人伸手撫弄着我的一頭短髮,輕吻在我頸項的發尖與裸露的背脊上……

「長基,教我怎麼能不愛你?」

我笑了,很舒服的笑……

翻過身來,主動地拿手扣住對方的頸,把他的一頭一臉順勢帶下來,吻住了。

驚天地,泣鬼神的男歡女愛,序幕緩緩拉開……

我閉上眼睛,心頭曾有過的委屈與不忿,突然化作滔天巨浪,把我整個人卷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之中。我掙扎著,極力掙扎著,扭動我的腰肢,一下一下,萬丈深淵努力上游,由有節奏而至凌厲、瘋狂、不能自已,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能冒出頭來,舒一口氣了,就差那麼一點點……豆大的汗珠自額角沿沿滲下,通體血脈沸騰,一雙手緊張得無目的地亂抓……就差那麼一點點……

「啊!」我歡呼地長噓一聲,終於……終於冒出頭來,狠狠地宣洩掉一口齷齪氣。

人,舒暢地癱瘓著,我睜開眼……

吃驚地竟見着喬暉:

「暉?」我茫然地喊了這麼一聲。

喬暉把我額前的碎發撥到一邊去,輕吻在我的眼上上:

「你原來可以這麼好!我好開心,好感謝!」

天!

我作不了聲。

喬暉累極,很快入睡。

我把枕頭墊高了,斜倚在床上,藉助透進房裏來的月光,呆望着丈夫的裸體,過掉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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