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像往年一樣,今年的慶典活動將持續一個月左右。

安斯達特城裏除了各大小教會卯足勁推出各種節目外,民間戲團也在市民廣場共襄盛舉。

維蘭德跟傑西每天像趕場作秀一樣,早上在教會幫忙清唱劇演出、下午則移師到西側廣場演話劇。

由於他們挑選的戲碼充滿通俗性的幽默與風趣,加上傑西與維蘭德一個長得帥、一個生得俏,很快就吸引附近市民天天上這兒看他們演戲。

戲演得好。學校也覺得很有面子;前兩天,校長跟修士們還當着大家的面誇獎傑西跟維蘭德是他們聖伯尼菲斯學園的光采與榮耀呢!

只是,這兩個頭上頂着光環的優秀學生,每天演完戲、放學后,就會迫不及待地偷偷牽着手,避開眾人目光,悄悄跑到學校後山上,在暗不見天日的森林裏,做着讓人意想不到的大膽行徑。

兩個大男孩躺在草地上,枝葉濃密遮掩處,不顧禮教道義,放縱地摟抱在一起、感受彼此的火熱。

傑西擁著維蘭德,忘情品嘗着他紅嫩的雙唇。他常說,維蘭德口中甜美的滋味像灑了蜜汁的花朵,熏得沒喝酒的人也會茫茫然,醉得一榻胡塗。

維蘭德才不信他的鬼話,直笑他是色慾熏心、鬼迷心竅,哪有人沒喝酒就會醉的?

不管有沒有醉,總之,到後山上的菩提樹林里幽會,已成了兩個大男孩目前生活中最快樂、也最開心的事。

雖然每天偷偷摸摸、東躲西藏有點辛苦,但一想到彼此相擁時的濃烈甜蜜,就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復活節慶典即將結束前夕,話劇公演也到了尾聲。

最後一場演出結束后,維蘭德與傑西在台上一次又一次向熱情的觀眾謝幕。

台下掌聲與口哨聲接連不斷,台上的演出者也倍覺風光。

好不容易,下了舞台,卸了妝,大夥兒就開始起鬨,嚷嚷着要去酒吧喝酒慶祝。

畢竟,辛苦了兩個多月,也該好好放鬆一下了。

傑西當然是第一個點頭的,他最愛熱鬧了。

不過,維蘭德可就很掃興了,「不行,我明天還有最後一場清唱劇要演出,不能去。」

躲在舞台幕簾後邊,維蘭德穿着尚未脫下的長裙、粗魯地跨坐在傑西大腿上,搖著頭,拒絕了他。

「真的不去?」傑西又問了次,一手摟着他的腰,另一手鑽入他的蓬蓬裙里胡亂摸著。

「別這樣,」維蘭德拍掉他不安分的手,開口道:「我也想去啊,可是,今天晚上不養嗓子,明天唱不出來怎麼辦?」

「那就別唱了!」傑西放在他腰上的手微使力,讓他整個人貼在自己身上,在他臉上又親又吻,舔得他滿臉口水。

「喂,別鬧了!」維蘭德笑着推開他。

「真的不去?」傑西像只賴皮狗一樣不肯放棄。

「不了,你跟弗朗茲他們一起去吧,記得幫我多喝些酒、多吃點菜,最好吃垮弗朗茲那票惡鬼!」

傑西雙手環在他腰后,臉龐在他頸窩間不停吻嗅着,「可是,我最近胃口不怎麼好,那些什麼佳肴美酒、美饌珍饈,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沒興趣?「你生病了嗎?」維蘭德將手抵在他額上,探着他的體溫。

這傢伙平常可是大胃王、超級無底洞,怎麼可能對食物不為所動?

傑西拉開他的手,曖昧笑道,「我現在……只想吃你!」

「你這傢伙……」維蘭德還來不及把話說完,兩片紅唇已被人堵住。

傑西像是餓了幾百年一樣,猛烈纏着維蘭德的雙唇。

「唔,你別……」維蘭德想開口叫他別這麼放肆,畢竟,這是舞台後方,雖然隱密,卻難保不會被人撞見。

「傑……」他才剛出聲,卻反被傑西趁虛而入,探索得更深入、侵略得更徹底。

「唔……」傑西一個勁兒吻得身下人兒幾乎喘不過氣,只差沒將他骨頭給拆了、一口吞進肚子裏去。

許久,在飽嘗愛人的甜美滋味后,傑西終於緩緩從他唇上退開。

一有了喘息的空間,維蘭德立刻叫了起來。

「媽的,你想害死我啊,要親熱也不會看地方!」一把推開他,被吻得差點斷氣的紅唇抗議大叫。

呵呵,傑西仍是一副厚臉皮笑着。「冤枉啊,小公主,我疼你都來不及了,怎麼捨得害你呢?」

「你找死,又叫我小公主!告訴過你多少次,別這樣叫我!」

毫不留情地,維蘭德用腳上還沒換下的高跟鞋,狠狠往傑西腳上踩了下去。

「哇啊,好痛啊,痛痛……別這樣,喂,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沒什麼好說的,你這油腔滑調的死豬頭!」維蘭德站起身,作勢就要離去。

傑西趕忙拉住他,「喂,別這樣嘛,親愛的,維蘭德親親寶貝……」陪着一張笑臉,厚著臉皮,傑西像條哈巴狗一樣在愛人身邊又是撒嬌、又是討饒。

見他一副可憐兮兮、誇張又耍寶的表情,維蘭德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傢伙,真受不了他!

兩人窩在舞台後方,又打打鬧鬧了好一會兒,傑西才被維蘭德三推四起,不情不願從他身上爬起,離開後台。

抹抹嘴巴,傑西像只剛偷完腥的貓兒,捏手捏腳、神不知鬼不覺地又混回舞台前方,跟着正忙着收工的團隊一起動手清理場地,待一切都打理完畢后,才隨着一票同學離去。

為了隔天一早的清唱劇演出,維蘭德喚了家裏的車夫來接他。

一方面可以早點回家休息,另一方面也可以養好聲音、保持最佳體力。

上了馬車,一路沿着市政廳旁噴水池的方向馳去。

突然,前方不遼處何來喧囂的人聲,寬敞的道路幾乎全被看熱鬧的人群給擋住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維蘭德忙掀起車簾問道。

「這……」車夫拉長脖子探了探,臉上掛滿不解,顯然也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下車看看。」維蘭德說着,徑自開門下了車。

「這……少爺,我陪您去吧!」亞倫擔心地道。

這位盡職的車夫是拉默赫特老爺這兩年新聘的僕人,有了前車之鑒,拉默赫特老爺這次可是精挑細選了一個忠厚又老實的人。

跟在主子身後,亞倫隨着維蘭德修長優雅的背影溶入龐大的人群中。

街道上,不同於往日的寧靜祥和,微涼的空氣中瀰漫着一股不尋常的殺戾之氣。

身邊的人,個個一臉憤怒鄙夷,快步疾走着。

有人手上拿棍子、也有人準備丟石頭,隨着長列隊伍,一路往廣場上走去。

維蘭德愈看愈奇,連忙拉住一個路人,問道,「這位大叔,請問出了什麼事?你們要上哪兒去?」

「你不知道嗎?」滿臉大鬍子的男人停下腳步,臉上揚著怒氣,「拉爾斯家那個一板一眼、平常裝得一副道貌岸然的男爵,竟然跟一個窮酸畫家勾搭上了,兩個大男人一絲不掛、光溜溜躺在床上,干著不知恥的勾當!」

「呸!」男人說到這兒,不屑吐了口唾液,「真是骯髒,咱們安斯達特城的臉都讓他們丟光了!」

「這……」聽到這樣的消息,維蘭德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了幾句才又問:「那他們……」

「當然是留不得!」男人一副理所當然道:「主教已經下令了,今天晚上就將這兩個罪人給燒了!」

「燒死他們?!」維蘭德身子微退了一步,一雙眼睛大大睜著。

「當然,留着這種不乾不淨的罪人,只會污染咱們安斯達特城。」

男人邊走邊罵,對兩個男人苟合之事,顯然噁心厭惡到了極點。

維蘭德不敢再問,卻又掩不住想探詢的心。

他拉起耳邊的連衣帽,稍微遮掩住自己的臉龐,混在一大堆人群中,跟在眾人身後一路往城郊走去。

安斯達特城位處中歐,千百年來,一直是個純樸的小城鄉,從城南到城北總人口加起來甚至不超過四千人,是歐洲典型的迷你小城,城裏大半都是克勤克儉的務農子弟,雖然生活清貧刻苦,但卻咸少有像這樣不名譽的敗德事情傳出。

顯然地,拉爾斯男爵與男人之間的敗德關係為向來平靜的小城掀起了前所末有的驚滔駭浪。

郊區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大批情緒激動的圍觀民眾。

維蘭德跟在人群後面,遠遠地,他看見被眾人唾罵的兩個男人被倒釘在巨大的十字架上。

男人的雙手雙腳被麻繩綁在木樁上。兩手掌心及兩腳足踝分別被巨大的鐵鎚釘入一根又長又粗的鐵釘,尖銳的長針穿透人體筋骨、牢牢嵌在木樁上,赤裸的肌膚被淌下的血水浸淫成沼澤般的深紅,彷佛塗滿紅色顏料的屍身肉塊,彩繪著令人怵目驚心的殘忍色調。

看着眼前詭異可怕的景象,維蘭德全身下上不自覺顫抖起來。

他知道,許多犯下殺人或侮蔑教廷的犯人,在處以極刑時會被釘上十字架,但絕不是倒釘上去。

倒釘十字架,這是多麼重的罪行啊!

只有那些罪大惡極、連最後就贖機會都不配擁有的犯人,才會被教廷倒釘在十字架上。

他睜大眼看着刑場上身體四肢不斷流血、披頭散髮,被身旁失去理性的群眾丟擲石塊而滿身傷痕纍纍的罪人。

忽地,他覺得胸口好悶、好緊、好痛,甚至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蒼白的頰盼不停冒出冷汗,緊握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松,完全無法扼制心中不斷擴散的不安與恐懼。

「少爺,您沒事吧?」一直緊緊跟在身邊的忠實僕人亞倫關切問道。

「沒事……」維蘭德勉力說着。

「少爺,您要累,不如我先扶您到牆腳邊歇會兒。」

維蘭德看了他一眼,無力地點點頭,「也好。」

在亞倫攙扶下,維蘭德一步步走出人群,返到距離刑場約有十來公尺遠的矮牆下。

倚在牆邊,他睜着眼,無助又害怕地看着刑場里上演的殘暴酷刑。

場上兩個毫無反擊能力的男人,終於被一群喊叫到聲嘶力竭、力圖維護正義的人們給定了罪。

在歷經數小時的凌遲折磨后,黑暗的刑場上燃起了熊熊焰火,將兩個男人活活焚燒。

赤紅的火焰像夜光中明亮的煙火,飛竄沖入天際,整個天空彷佛哭紅了眼的巨大怪獸,不停狂嘯撕咬、掙扎翻騰著,周遭充斥着狂放的笑聲、凄厲的哭聲,也充斥着彷佛要吞噬一切的兇猛壯麗與悲涼可嘆。

終於,夜色漸深,火勢逐漸趨小。

被火焚后的兩個男人,最終只剩下一堆焦黑失水的乾癟軀骨。

儘管如此,身旁的群眾仍不時有人對兩具黑血摻雜的屍塊吐沫辱罵、指手詆毀。

維蘭德靜靜看着,原來,人死後,罪孽是不會隨着肉身的死亡一起消失的。

雙眸蘊著露水,無言無語的水藍色瞳眸里有着無限哀涼沉靜。

他終於知道,就算有一天,他被人架上刑場,被赤紅的火焰燒成血肉模糊的焦黑屍體,他身體里的罪愆,那像打出生就深嵌在他骨子裏的邪惡罪孽,仍將永遠烙印在他血骨中、永存不滅。

回到家后,維蘭德連晚餐都沒吃,就直接往樓上沖,關起門,將自己反鎖在卧房裏。

愛莉薩覺得奇怪,追問之下,才從亞倫口中得知少爺在回家途中遇見了一些可怕的事。

了解原因后的愛莉薩單純地認為他家少爺只是被嚇到了。

她耐著性子不停在他門外說些安慰的話,可維蘭德怎麼也不肯開門,眾人沒法子,只好由着他任性。

那晚,維蘭德躺在床上幾乎整夜未曾安枕。

他一直不停作夢,夢裏有個大火球,不停追着他跑,他拼了命逃、卻怎麼也逃不了。

於是,他在火堆里掙扎,在熊熊火焰中不停大聲呼救、但身邊卻一個人也沒有。

一整個晚上,他感覺自己被大火給吞噬了好幾次,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生生死死、虛無縹緲,卻怎麼也掙不開那火焰的牢籠。

一早醒來,維蘭德整個人頭痛欲裂,做了一整晚噩夢的他覺得全身酸軟無力。

雖然身體狀況不佳,但今天早上是最後一場復活節慶典的演出,他強迫自己必須振作起身。

下了床,他開始喊了起來,「愛莉薩、愛莉薩,幫我打盆水……」

話還沒說完,維蘭德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噎到般住了口。

他瞠大雙眼、彷佛發生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怪事,一隻手不停發抖,緩緩摸上自己的喉結處,「愛、愛莉薩……」

像是不相信是自己喉嚨所發出的聲音,他又叫喚了一次。

但從兩片唇瓣所發出的聲音,仍是那充滿低沉近乎沙啞的嗓音。

維蘭德不敢相信,他……他竟然變聲了!

他變聲了!

他曾經殷殷期盼的變聲期終於來臨了,但,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要在這該死的最重要時刻!?

這是多麼諷刺又荒謬的玩笑!

維蘭德僵硬地站直身體,望着鏡面中自己高大又充滿男性線條的軀體。

他哭也似地笑了起來……哈、哈哈……

這是懲罰,

這是上天故意給他的懲罰!

他是個罪人,一個愛上男人的罪人,他污穢的身體與唇齒,根本不配站在神聖的合唱台上為天主吟詠歌唱。

所以,上帝選擇在這個時候奪去他漂亮的童聲女高音,選擇在這個時刻讓他清楚明白自己身體里的罪孽有多麼骯髒又不堪。

虛弱地,他軟下身子,整個人趴跪在地上,綣屈著身體,放聲痛哭了起來……

那天早上的復活節演出,由於維蘭德的突然變聲,教會只好臨時改由候補人選上台。

不過因為是臨危受命,加上演出者的登台經驗沒維蘭德豐富穩健,演出成績自然打了個大折扣,但至少沒出什麼大亂子,也算是幸運了。

慶典結束后,傑西跟同學們互道再見,就匆匆忙忙趕往維蘭德家。

一方面是探望他,另一方面,他也想聽聽維蘭德變聲后的聲音。

想他以前剛進入變聲期時,那又低又粗活像鴨子叫的聲音,讓年紀幼小的弟弟妹妹連笑了好幾天。

不知道美麗的維蘭德變聲后,會是什麼樣的音色呢?他的音質向來甜美乾淨,想必變聲后也會是個漂亮的男高音吧!

踩着興奮愉悅的步伐,傑西來到市郊一處佔地寬廣的宅邸。

他直接拉住青銅大門上的金色圓環,連敲了幾下。

不久,拉莫赫特家的老管事快步走出來應門。

一見到他,傑西立刻笑嘻嘻道:「晦!阿圖爾。午安,我來找你家少爺。」

阿圖爾一見是少爺的好友,客氣地道:「傑西少爺,您來得不巧,我家少爺一早就出門去了。」

「出門?他上哪兒去了?」傑西怪道。這傢伙才剛變聲,就急着出門找人聊天嗎?

「少爺說要上教堂告解,一早就坐着馬車出去了。」

「告解?」傑西瞠大了眼。「他做錯了什麼事?為什麼一大早出門告解?」

「這……我也不太清楚。」顯然阿圖爾並不知道小主人身邊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吧,少爺如果回來,你轉告他,我有來探望過他,請他好好保重身子、要多休息,別太累了。」

「是,謝謝傑西少爺關心,」阿圖爾朝他禮貌性一笑,「我會將你的話轉告少爺。」

「嗯,謝謝你。」傑西朝他點頭道謝后,才轉身離去。

一連七天,維蘭德都以身體不適為理由,向學校告了一個禮拜的假。

他的連日缺席,不僅老師和同學們覺得奇怪,連傑西也滿肚子疑惑。

尤其,前兩天,學校里開始流傳一個奇怪的消息,說是有人每天見到維蘭德一大清早,天還沒亮就乘着馬車上教堂去找神父告解。

這實在有點誇張,他究竟犯了什麼樣的滔天大罪,竟要每天天沒亮就上教堂負荊請罪,太奇怪了!

傑西坐在椅子上,聽着身邊同學你一言、我一語,一顆心愈來愈往下掉。

他完全不知道維蘭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天,他不只一次上維蘭德家去。但老管事跟愛莉薩總是將他擋在門外,要不就說少爺不在、要不就說少爺累了,不想見客。

不想見客!傑西一想到這句話就有氣,什麼時候他竟成了維蘭德的客人了!

他直覺地認為,維蘭德在避着他!

為什麼?他自認沒做過什麼惹他生氣的事,為什麼他要躲着他?

「喂!大消息、大消息!天大的消息啊……」

教室外,一個同學氣喘吁吁跑了進來。

「大個兒,什麼事跑得那麼急?」

「有什麼天大的事,快說來聽聽!」

幾個同學將虎背熊腰的大個兒圍住,好奇問著。

大個兒咽了咽口水,喘著氣道:「剛剛我從教師休息室出來,聽見老師們說,維蘭德要轉學了!」

「什麼?維蘭德要轉學?」

「不會吧!念得好好的幹嘛轉學?」教室里發出一片詫異聲,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的同學也全圍了過去。

「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不過,聽他們說,維蘭德要到意大利,去比撒大學念書。」

「比撒大學!天哪,那有多遠啊!」

「很遠哪,在歐洲南方……」

「那咱們以後想見維蘭德可就難啰!」

教室里,追問的、好奇的、捨不得的聲音此起彼落,對於維蘭德將遠行意大利之事都覺得非常震驚。

畢竟,這決定太快、也太突然了!

傑西仍然沒有見到維蘭德。

雖然他用盡了一切辦法,等門、寫信、請人帶口信,但還是一直沒能見到維蘭德。

為什麼?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事?他要這樣對他!

傑西憤怒到幾乎想殺人!

沮喪地站在樹下,不停敲打着粗大的樹榦,他搞不懂為什麼他倆的關係會變成這樣!

終於,在歷經兩個星期的相思煎熬后,傑西總算是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情人。

他在學校為維蘭德舉辦的離別歡送會上,與他碰了面。

神色蒼白的維蘭德整個人瘦了好大一圈,原本圓潤的臉頰也顯得有點凹陷。

傑西坐在遠處,望着他,眼中泛起一陣心疼。

歡送會上,一起念了三年書的同學們都有些捨不得,一會兒抱怨維蘭德走得太急、一一會兒又吵著要與維蘭德徹夜狂歡,還有幾個同學卯足了勁拚命灌維蘭德喝酒。

「喂,維蘭德,到了比薩可別忘了我們啊!」

「聽說南方的姑娘都是熱情又大方,你可別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

「放心吧,我到比薩是去念書,又不是去玩。」維蘭德揚唇笑着,雖然笑意燦爛,卻少了平日的豪情率性。

「這可難講啊,你長得這麼帥、家裏又有錢,就算你不想要,搞不好有人自動送上門呢!」

「對啊、對啊,你可是那些千金小姐們虎視眈眈的白馬王子哪!」

「呵,瞧你們說的,好像我要上妓女戶去念大學一樣!」

哈哈哈,維蘭德的玩笑話讓大家又笑了起來。

整個晚上,就在這樣輕鬆熱鬧又帶點離愁的氣氛下進行着。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維蘭德坐的位子離傑西很遠,幾乎是長形方桌的對角線兩端。別說單獨談話,兩人甚至連當眾攀談都有點困難。

歡送會接近尾聲時,兩人仍連一句話也沒說上。

就在傑西再也受不了這種漠視,想起身離席時,遠遠地,他意外瞥見桌面對邊的維蘭德正盯着他瞧。

這是今天晚上,維蘭德第一次正眼看着他。

微紅的雙眼裏蘊著些許水霧,看得出來,他有些醉了。

迷濛的雙眼,直直盯着他,水藍色的瞳孔里寫滿了複雜。

像是無奈、像是依戀,也像斷絕了千百情愫般透明澄澈。

喝了酒後變得艷麗紅嫩的雙唇像慢動作般,輕輕地,吐出一句話:「再見了,傑西!」

雖然隔得很遠、雖然那句話的聲音根本沒能傳到傑西耳邊,但他知道,他知道維蘭德在跟他道別。

為什麼?為什麼要走?!

既然捨不得,為什麼要這麼無情掉頭離去?

告訴我,為什麼!

風和日麗的五月天,是個適合出門遠行的好日子。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前車載人、後車載物,從安斯達特城郊的小道上,一路往南駛去。

維蘭德坐在鋪着軟墊的馬車裏,幽靜的雙眼空涼地望着窗外。

終於要離開了!

有點無奈又帶點不舍的離情依依,緩緩從心底泛開。

他仰起臉,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畢竟,這是一條明確又不得不的選擇。

突然,行進中的馬車停了下來。

維蘭德拉開車窗,問道:「怎麼了?為什麼停下來?」

「這……」亞倫似乎有點不知所措,轉頭道:「少爺,是傑西少爺。」

小道上,傑西站在路中間,整個人張開雙手擋在車身前,不肯讓路,強硬怪異的態度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嘆了口氣,維蘭德推開車門,無奈地走下車,「嗯……有事嗎?傑西。」他勉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些。

「嗯。」傑西點點頭,「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單獨談談。」他毫不拐彎抹角說明來意。

「在這兒說不行嗎?」

「不行!」他強勢地拒絕他。

「這……」看着他,維蘭德猶豫起來。

「怎麼,咱們同學多年,單獨跟你說上幾句也那麼困難嗎?」

終於,維蘭德點了點頭,「好吧,不過,我們還要趕路,希望你別耽擱太久。」

傑西沒有吭聲,像是沒聽見他的話般,粗魯拉起他的手,帶着他一路往旁邊的樹林里走去。

兩人一直走到距離馬車停靠處有些距離的地方,確信附近沒有人後才停了下來。

「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劈頭第一句話,就充滿了火藥味。

維蘭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淡丟了句,「算了吧!傑西。」

「算了?什麼意思?什麼叫算了?你給我說清楚!」

維蘭德抬起頭,無奈道:「結束了,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

「為什麼?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嗎?你很開心、我也很快樂,為什麼要結束?」傑西抓住他雙肩,猛力搖了起來。

「不好,一點也不好!」維蘭德斥斷他的話,「你知不知道拉爾斯男爵被人倒釘在十字架上的事?」

傑西沉默了下,隨即點點頭,「……知道。」

「他破人燒死了,你知道嗎?」

傑西又點了點頭。

拉爾斯男爵被燒死的那晚,他正跟一票同學喝得酩酊大醉,他是事後才聽說這天大的事兒,雖沒有親眼瞧見,但也可以想像那可怕的慘狀。

維蘭德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那天晚上……我人在刑場,就站在廣場附近,一切的狀況,我都看得很清楚。」

「那又怎樣?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誰教他們那麼粗心大意,沒鎖門就辦事,只要我們小心點……」

「小心點又怎樣?難道我們要一輩子躲在不見天日的森林裏作愛嗎?」

「維蘭德……!」

「傑西,不是我想走,而是我不得不走啊!」維蘭德強壓下心裏反覆的煎熬,「我何嘗不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好怕,怕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每天晚上都作惡夢,夢到我們破人破門出教、被倒釘在十字架上,被人用又長又粗的鐵釘一根一根,敲打進身體里,我的同學嘲笑我、我的朋友辱罵我、我的鄰人毆打我,甚至連我的親人都要遺棄我……」

「維蘭德……」

「傑西,你還不明白嗎?一旦我們相戀,就會被破門出教,就是昭告天下我們要公然與全歐洲人民為敵,從南至北、由東到西,千百里土地上,沒有任何一吋是可以供我們容身棲息的……我們身上的罪孽,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埋進死人墳墓里,也不會有結束的一天啊!」

「別這樣,維蘭德,沒有你想的那麼糟!」傑西摟住他的肩膀,將他擁進懷裏安慰著。

「傑西……」感受着他溫暖的體溫,維蘭德眼中蘊起了水霧,「原諒我,不是我不願意見你,而是我怕,我好怕見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傑西不停拍着他的背,安撫着他。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維蘭德睜開他懷抱,吼了起來,「我好怕你、怕死你了!每次只要一見到你,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想法就會輕易動搖,只要你一個眼神、隨便說上幾句好聽的甜言蜜語,我就像個傻子般、一顆心幾乎全掏出來給了你,我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為什麼要那麼懦弱、那麼膽小、那麼優柔寡斷,又那麼瘋狂地……愛着你!」維蘭德吼叫的語音,到最後變得沙啞哽咽起來。

「維蘭德……」傑西一顆心幾乎全揪疼起來。

「傑西,就當是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拭去臉上不爭氣掉下來的淚水,維蘭德軟著語調說道:「放了我吧!如果,咱們還有通往天堂的機會,就別再回地獄里去了,好嗎?」

地獄?!

呵呵,傑西苦澀地笑了起來。

維蘭德竟將他們之間的感情比喻為地獄,他對他的愛,真有那麼邪惡不堪嗎?

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瀏海,傑西溫柔地問道:「你……還會再回來嗎?」

低垂著臉,維蘭德僵硬地搖了搖頭,「不……不會再回來了。」

「是嗎?」傑西失望地垂下眼。「維蘭德……」輕輕地,他喚了聲,捧起白皙無暇的臉龐,輕柔地物上他,像是生命最後訣別般,他細細感受着唇邊的柔嫩與甜美,「我會等你,不管多少年、不管你是否回來,我都會在這兒,日日夜夜、清晨夜晚,只等着你……你要記着,牢牢記着,在家鄉、在圖林根的小鎮上,綠色菩提樹下,有個又窮又傻的痴心漢、一個愛你愛到無法自拔的可憐蟲,痴痴地在這兒等着你……」

「傑西……」維蘭德難過地看着他。

「別哭……」吻上他淚濕的眼睫,傑西又道:「維蘭德,相信我,我會努力,努力工作、努力學習,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有能力保護你的男人,我們是一對幸運的戀人,我們不會被燒死、也不會被遺棄,所以,我會等你,等你回來……」

「傑西!」維蘭德抱住他,將臉懷在他胸前,不顧一切,放聲哭了起來。

「維蘭德……」含着淚水,傑西也緊緊回擁住他。

分不清是感動還是離別的憂傷,那天上午,兩個大男生抱在一起,讓淚水滔滔奔流,足足痛哭了好一陣子,直到兩人雙眼紅腫、失聲哽咽,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微風輕吹,帶着離情思愁的夏日清晨又悄悄地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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