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自窗外透進的和暖冬陽,讓東方煜再度由沉眠中醒轉過來。懷中擁抱着什麼的觸感讓他以為這不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可掌下不同於布料的、緊實柔滑的觸感,卻讓原先仍有些模糊的神智瞬間清晰起來。

他愕然地睜開了雙眸。熟悉的無雙容顏入眼,帶着的卻不是平時的沉靜安詳,而是淡淡的疲憊與不適……雙頰的兩道淚痕猶存,唇瓣亦殘留着乾涸的血漬。眼前的一切讓東方煜立時明白了什麼,忙撐起身子看看情人的狀況。

掌下緊實柔滑的觸感,自然是冽一身無瑕的肌膚了……懷中的冽全身光裸,上身雖見不着什麼痕迹,下身卻是慘不忍睹。鮮血混雜着白濁體液乾涸於白皙腿間,縱未親眼瞧見傷處,可單由榻上沭目驚心的那灘沉紅,便可想像出當時的情況有多麼的……慘烈。

隱約回想起了什麼,東方煜胸口一緊,在盡量不擾著情人的情況下輕扳開他雙腿檢視起傷處。

已恢復緊緻的穴口雖看得出撕裂的傷痕,卻沒有再滲血。只是隨着雙腿略張,幾許白濁卻仍由情人體內流了出來……知道那是自己留在情人體內的痕迹,東方煜一陣懊惱。而在猶豫半晌后,小心翼翼地將指探入情人身子裏以清除殘留其間的體液。

冽的身子雖緊,卻畢竟才經歷過一翻雲雨,輕易地便容納長指的侵入。感覺著自情人體內透來的熱度、包覆而上的柔軟內里,深深佔有情人時的記憶瞬間變得清晰,身子亦隨之一熱……

「別……嗚……」

心神微紊間,細細呻吟入耳,讓東方煜由失控邊緣猛然驚醒了過來。望着情人因難受而蹙起的眉頭,他心下一陣自責,忙逼自己專心清理起情人的身子。

多半是過於疲累的緣故,過程中冽不免因疼痛而有些輕顫呻吟,卻始終未曾醒來。瞧著如此,東方煜索性取來桌上的水盆沾濕裏衣拭凈情人的身子,同時仔細回想起事情的經過。

那時他正同景玄僵持不下,正煩惱該如何脫身前去相助情人,不想卻見了那令他心膽俱裂的一幕——就在那一刻,他不知從何爆發了一股力量傷了景玄,並趁著這個空隙縱身趕了過去。只是一切終究發生的太快,來不及出手的他只得以身作擋,為情人接下了那可怕的一擊。

之後的事他就沒有太多的印象了。只覺神志迷濛間,他給情人誘惑著佔有了那渴望已久的身子,而在單純的雲雨之歡外感覺到了某種……仿若超脫於外的奇妙感受。

那一刻,他就好像進到了冽的心底,感覺到了那令人迷醉的深深情意。過於美好的一切讓他習慣性地將之當作了夢境,直到清醒后,才因眼前的情景而明白了過來。

只是事情的經過大概憶起了,疑問卻也隨之而生——他受了那老者一掌,就算不死也該去了半條命才對,可刻下不但沒有分毫不適,反而還覺得格外神清氣爽、精力充沛……這才察覺了己身的反常,東方煜忙凝神內視,而在弄清自個兒的狀況后又是一驚。

也難怪他會覺得格外神清氣爽、精力充沛吧?不僅全身經脈拓寬了近一倍、真氣也變得更為精純深厚。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真氣在性質上有了某些微妙的改變,像是減了幾分暖熱,而多了幾分……玄異。

那種感覺,就好像之前幾次冽為他療傷時,那至玄至寒的真氣自經脈流淌而過的……

對了!

方才過於憂心冽的傷勢所以未曾留心……他的身子似乎比以往要來得溫暖不少。對照上自身的改變,以及那應有卻沒有的傷勢,難道昨夜冽之所以會那般誘惑他,就是為了以某種特殊的方法替他治療內傷?

思及此,東方煜心頭一緊,忍不住抬掌輕撫了撫那張令人心疼的臉龐……如此碰觸終於將青年自沉眠中喚了醒。幽眸淺睜、唇間喃喃逸出了一聲低喚:

「煜……?」

「我沒事了。」

見情人似還有些倦意,他柔聲安撫道,「累著就繼續睡吧?我會一直在這兒陪着你的。」

可如此話語換來的,卻是自掌下傳來的一陣輕顫。青年像是給驚著般瞬間睜大了眼,而旋即別過了頭,輕輕避開了他的碰觸。

意料之外的反應讓東方煜不由得怔了下。可還沒來得及細思,便因緊接着入耳的一問而先一步轉移了心緒——

「幫我一個忙,好嗎?」

「嗯?」

「代我……葬了師父。」

「好,我這就過去……」

頓了頓,望着情人此刻平靜異常的容顏,東方煜心頭竟不知怎地起了幾分不安:「冽,你還好嗎?是不是我過於失控,所以——」

「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白冽予淡淡道,同時一個側身背向了他。這明顯流露着拒絕的舉動讓男子心頭一震,微微張唇還想說些什麼,卻終只是一聲輕嘆,抬手輕攏了攏情人披散的長發后、起身離開了房間。

聽着那足音逐漸遠去,直至外頭傳來陣陣掘土聲響,青年才輕輕闔上了雙眼。原先罩染著眸間水霧,亦隨之化作了淚珠滑落頰間。

****

安葬了聶曇后,二人只在山上多留了一天,便再度啟程前往擎雲山莊。

當初之所以來這麼一趟,本就只是為了同聶曇確認真相。事情雖憑空多了那麼番波折,可眼下聶曇已死,答案也已得着,自然是時候回到山莊了。

之所以還會多留上那麼一天,是為了整理聶曇的遺物。

或許是多少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吧?白冽予在整理師父的文書筆記時發現了一封署名給自己的信,裏頭寫滿了事情的始末和師父收己為徒后的種種心境。看着上頭的字字句句,回想起師父臨死前慈愛的目光,縱然恩仇難斷,青年卻還是於聶曇墳前磕了三個響頭后,才在東方煜的陪同下離開了長白。

緊接着展開的旅程和數月來的每一次同行並無二致。他們依舊同進同出,依舊同榻而眠……可朝夕相對間,彼此本已穩定的關係,卻開始有了某種不尋常的轉變。

——那天早晨,東方煜曾在情人身上察覺到的異樣,一天比一天強烈。

平時的應答談笑並沒有什麼不同。可當他情不自禁地抬手碰向青年時,換來的卻不再是昔日的柔順承受,而是掌下軀體的輕顫與閃避。

東方煜本以為冽是因那天失控的情事才會有此反應,心下雖覺受傷,卻也打定了主意要一步步慢慢來——怎料到了夜裏,事情又是完全不同的狀況了。

同榻而眠時,冽不但未曾避開他,反而比以往依得更來的深。緊緊依靠在懷裏的身子總讓他不免有些「反應」,可青年卻好似全無所覺,只是儘可能地讓彼此的軀體貼合著,將容顏深深埋進他胸口。有時,東方煜甚至會感覺到懷中的身子在輕輕顫抖著,可當他打定了主意將冽喚醒時,迎來的,卻只是青年沉靜異常的神情。

如此反應自然讓東方煜更覺不安,也因而更留心起情人的一舉一動——然後他發覺了:彼此交談時雖沒什麼異狀,可當他暫時離開或背過身去做自己的事時,冽總會怔怔望着自己的背影,一雙幽眸靈氣盡失,甚至是流露出一種近乎空洞的茫然。

他初始還有些不解,可對照起近來種種,答案也就明了了。

回想起來,那天早晨真正引起冽反應的,怕還是他的那句「我會一直在這兒陪着你的」吧?

畢竟,先前他才說出類似的話不久,就因受了那一掌而險些死在冽的懷裏。兩相對照下,那看似理所當然的承諾,自是顯得可笑而諷刺了。

可當時的他卻沒察覺到這點。修為的大進和先前的雲雨讓他幾乎忘了自己差點喪命的事實,忘了……對冽而言,那是怎麼樣嚴重的傷害。

冽曾因母親慘死面前而痛苦了十多年,好不容易勉強克服了,自己卻又在他面前……就算後來一切無事,可那一瞬間的衝擊,卻仍在冽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傷痕。

輕顫閃避,是因憶及了那令人心碎的情景;夜裏的緊擁,是因害怕著失去。

但冽就只是一個人這麼默默的承受着一切。

他不曾對着自己斥責叫喊,也不曾靠在自己懷裏哭泣傾訴。他就只是這麼靜靜忍耐,任由傷痕不住折磨著自己,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面對如此反應,東方煜雖覺十分心疼不舍,可自責懊悔之外,幾分怒氣卻也隨之而生——因為冽的獨自承受。

他渴望能為冽分擔一切,可冽卻偏偏在這與兩人最為相關的事上選擇了隱瞞……雖知情人本來就是這種性子,心下卻仍不免一陣挫折。

事情不能總這麼下去。

所以,儘管清楚癥結在己,他卻始終未曾開口,而是儘可能地守在冽身邊,讓冽感受到他的陪伴,然後等待着冽主動向自己道出一切。

——可直至旅途告終、二人到達擎雲山莊為止,事情都沒有任何進展。

望着自窗外照進的銀白月色,東方煜靜卧榻上,卻怎麼起不了一絲睡意。

二度造訪擎雲山莊的他,這次依然以「白冽予摯友」的身分住進了清泠居的客房。

彼此雖已兩情相悅,可這段關係畢竟不同於常,眼下又是在情人家中,行事自然得多加留心、收斂些了……只是心下雖有所覺悟,可面對二人近兩個月來的第一次分房,懷中異於平時的空蕩卻仍讓他一陣空虛。再加上對情人狀況的憂心,更教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也許,他不該那麼逼着冽。

若不是他以身作擋、險些斃命於冽眼前,冽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因他而起的事,他卻以此來逼迫冽主動求助,怎麼想都有些過份。

思及情人日夜受着的煎熬,他胸口一緊,終是一個翻身下榻、推門出屋來到了情人房前。

青年似乎已經就寢,房中見不著一絲光亮……望着眼前緊閉的房門,東方煜此刻便有千言萬語待吐,卻也捨不得擾著對方。本想確認情人睡得是否安穩后便回房歇息,怎料方凝神一聽,情人顫抖著的音聲便由屋內傳來:

「不……」

幾如泣訴的音色讓聽着的東方煜心下一驚匆忙入房。只見榻上青年陡然驚坐而起,容顏之上已滿是淚痕……明顯為夢魘所苦的模樣讓他瞧得一陣心疼,忙沖至床畔將青年緊緊擁入了懷中。

「我在這兒。」

東方煜穩下音調柔聲道,而在感覺到青年的回抱後轉而輕拍起他背脊:「我沒事,只是睡在客房……咱們已經回到了山莊,記得嗎?」

白冽予沒有出聲。他只是向內蹭了蹭,將身子更深地埋入情人懷中。

伴隨着聲聲規律心跳,熟悉的氣息、包覆著周身的溫暖、緊環於腰間的力道……所有的一切,都代表着煜此刻還好好地活着,而一如平時地於身畔陪伴、支持着他。

他還在他身邊,平安無事地……

像在說服自己般,白冽予於心底一遍又一遍不斷重複著這個事實,而終隨着那不斷輕拍著背部的力道逐漸平靜了下來。

他稍微鬆了雙臂,卻沒有將身子自情人懷中移開,而是就這麼依著對方,靜靜聽取那令人心安的有力跳動……足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抬首,將目光迎向了默默陪伴着他的情人。

見他抬眸,東方煜寬心一笑,而在察覺那眸中猶有的淚光后,略一傾身以唇將之拂去……稍嫌親昵的舉動讓青年微微一顫,卻沒有閃避,而是輕輕闔上了眸子。

「那個時候,我真的好怕……」

終於脫口的話語,卻帶着幾分難以掩飾的輕顫,「十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娘親就是在這裏……被青龍由后一劍刺穿了背心。溫熱的鮮血噴了我滿身,可娘臨死前最後說的話,卻還是一句『冽兒,快逃』……」

回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時,情人中掌的瞬間,亦隨之躍入了腦中。縱然清楚一切已經過去,可自心頭涌生的、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卻仍教他幾欲窒息。

原已平息的淚水,再度由眼角滑落面頰。

「所以那天……當你為我擋下一掌,卻仍強撐著口氣要我快逃時,相隔十三年的一切,瞬間重疊了。我就好像回到了那一夜,雖然察覺了足音,雖然察覺了殺氣,卻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事情發生,看着娘親被殺,看着你在我身前——」

最後的話語,為相交疊的唇瓣所阻住。

東方煜雖一直盼著情人能主動開口,卻也只是希望冽能學着求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硬逼着自己面對、揭開昔日的傷痕……眼見情人如此難受,滿心不舍讓他終是再難按捺、一個探首將唇覆上了情人的。

四瓣初疊,便是綿長深摯的一吻展開。唇與唇交相密合、舌與舌彼此纏繞。雖是不願情人多想才以此轉移他注意,可隨着纏綿漸深,疼惜愛憐之外,絲絲情慾亦逐漸蔓延了開……

待到唇分,二人已然雙雙倒落榻上,軀體緊密疊合,清楚地感覺到彼此同樣燃起的慾念。

「可以嗎?」

望着那張在月色下更顯迷人的容顏,東方煜眸光微暗輕聲問道,「雖然……我可能又會因把持不住而……」

「這麼沒自信?」

「對象是你,我的自製本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因回想起那晚的失控而一陣苦笑,凝視着情人的雙眸卻已是深深情意流瀉。如此話語、如此目光,都讓正對着的青年不由為之迷醉,而終是一個抬臂,輕輕勾攬上情人頸項。

「沒關係的。」

「冽……」

「只要能讓我感覺你、擁有你……其它的,怎麼樣都好……」

他眸光一柔,略撐起身將唇湊近了情人耳畔:

「所以,抱我——」

一夜纏綿后,待東方煜由沉眠中醒轉,已是日上三竿了。初春的和暖陽光自窗外透進屋中,分外予人一種寧靜安詳的感覺。

望着於懷中裸身安睡的青年,思及昨夜種種,滿腔愛意湧上心頭,他一個俯身正待吻上情人頰側,一陣足音卻於此時自屋外傳來。

「糟糕!」

耳聽那足音漸近,想起二人刻下所在之處,東方煜心下暗叫不妙,可還沒來得及喚醒懷中的情人,來人便已直至房前推門而入:

「冽,你怎麼還不起——」

話語未盡,便因瞧見房內的情景而戛然休止——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在飯廳苦等二人未至的白颯予。

他本以為二弟多半又是像上回那樣同友人過招過到忘我了,可到了清泠居后,卻只見着空蕩蕩敞開着的客房,以及二弟緊閉着的房門。當下也沒多想便推門進到了裏頭,怎料望見的,卻是二弟睡在「至交」懷裏、錦被之外露出一截瑩潤肩頭的情景。

空氣中隱約殘留的情事氣息,讓最後一絲「一切只是誤會」的希望破了滅。

白颯予不是雛兒,不會不懂這意味着什麼。可,為什麼?為什麼是和東方煜,而不是和凈妹或其它任何一個女子?

他們本該只是至交的,不是嗎?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種……

「先迴避一下好嗎,颯哥?」

讓他由怔然中回神的,是二弟聽不出一絲慌張,淡然一如平時的低幽嗓音。

不知何時,先前仍熟睡着的青年已然醒轉,正給一旁的男人扶抱着撐坐起身。靜冷幽眸凝向自己,卻沒有分毫閃躲,而是極其堅定的坦然……如此眼神讓白颯予瞧得一驚,微微張唇想要說些什麼,卻終只得一聲低嘆,轉身出了房間。

——當然,也沒忘了帶上房門。

房中再次只剩二人,卻已再構不上「寧靜安詳」四字……想起方才白颯予面上的驚愕,東方煜不禁一陣懊惱。

昨天還想着要謹言慎行、多加留心呢!結果卻是一夜纏綿后便完全放鬆地倒頭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來,還給情人的兄長「捉姦在床」……

望着身旁正準備起身梳洗的情人,他心下自責更甚,一個張臂將青年擁入了懷中。

「對不起,若不是我昨晚過了頭,也不會讓颯予兄……」

「……我本就無意隱瞞颯哥,刻下也只是讓他自個兒發現了而已。不礙事的。」

「但……」

「咱們先起身梳洗吧!總不好讓颯哥等太久。」

「……嗯。」

東方煜心下雖仍十分擔憂,可見情人的平靜並非強作,便也多少鬆了口氣,同他一道下榻梳洗更衣。

幸好昨晚事了后還記得清理,否則眼下定又是一番折騰。

一刻鐘后,二人終於整裝完畢。而由東方煜先一步出房來到了庭院中——

「東方煜!」

便在此際,伴隨着一聲怒吼,一道掌風乍然襲至,正是在外頭越想越氣的白颯予含怒出手。凌厲的攻勢讓東方煜暗叫不妙,卻只得在不影響到身後情人的狀況下側身避開。

可避開了一掌,卻不代表沒有第二掌——比起選擇了男人的弟弟,那個拐走弟弟的男人顯然更應該承受他的怒氣。一想到東方煜竟然對冽出手,白颯予心下更是氣憤,掌法使開一招接一招朝男子攻了過去。

且不說東方煜劍不在手,就是手上有劍,此刻也是斷無可能反擊的——誰讓他動了人家的弟弟,還給當場抓個正著?他實力本勝於白颯予,可眼下只能閃躲,對方又是全力出手,自是顯得十分狼狽了。若非最近功力大進,身法也快上許多,說不得還得真同白颯予拼上一記。

瞧兩人你攻我躲一時竟沒個了結,仍在門前的白冽予微微苦笑了下,一個閃身躍入場中阻住了兄長,同時示意情人先行離開。東方煜雖有些猶豫,卻也知道自己在這兒只會激怒白颯予,只得暫時出了清泠居。

見情人已經離開,白冽予這才望向兄長,道:「颯哥,若不是煜,我只怕到現在都仍為十三年前的夢魘所苦。」

白颯予本還打算避開弟弟繼續出手,可入耳的話語卻讓他為之一震……掙扎半晌后,他終於泄氣地放下了本已抬起的掌,將目光對向了身前的二弟。

與己相望的眸子靜穩,而透著無可動搖的堅定。

——他其實清楚的。

儘管顯露於外的一直都是那樣淡冷沉靜的氣息,可五年來,冽真的一點一點地改變了……

於江湖上的歷練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真正影響了冽的心境、幫助他擺脫娘親亡故的傷痕的,還是東方煜。

是東方煜讓冽不再拒人於外,讓冽不再只是強作堅強。每一趟和東方煜的接觸,都讓冽的心境變得更為平穩而開闊。他一直都知道這一點的,所以對冽和東方煜的來往也一直是樂觀其成的。

可事情不該像現在這樣。

他們同為男子,不管感情再怎麼好,都不該……

「你是認真的么,冽?」

心緒數轉間終還是問出了口,卻因早已清楚了答案而語帶苦澀,「你向來是兄弟里對事情看得最透徹、最長遠的,應該知道這段感情並不容易,不是么?」

「是,我知道。」

「既是如此,你為什麼——」

「我相信煜。」

白冽予緩聲道。脫口的語氣堅定,卻在提及情人時不可免地柔和了少許。

察覺這點,白颯予心中複雜之情更甚,想再勸弟弟什麼,卻發覺自己除了一句「你們同為男子」外,什麼話也找不着。

如果東方煜不是男子,他會很高興弟弟能擺脫過往真正尋得幸福——可東方煜偏偏不是。

如果,終究也只是如果。要他看着最為疼愛的弟弟和一個男人……這樣的事,他怎麼也——

「我想,我還是暫時離開山莊一陣吧……颯哥。」

中斷了思緒的,是弟弟靜冷如舊的音聲。那「離開」二字讓白颯予吃了一驚:「去那兒?你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不是?我並沒有意思要你——」

「我和煜在這兒,颯哥想必很難冷靜地釐清想法吧。」

「但——」

「而且……有些事本就須得我親自確認、調查一番。眼下也只是提早啟程而已。」

「……我明白了。」

見冽連公務上的事都提了出來,顯然是心意已決,白颯予不由得一聲長嘆。

他知道自己從沒能改變過二弟的決定,可現在又一次體認到這點,心下卻仍不免一陣無奈了。

又自深深望了弟弟一眼后,他一個旋身離開了清泠居——卻又在走遠前,揚聲送來了一句:「可你要記着,山莊才是你的家。」

「……這是當然。」

耳聽兄長足音漸遠,青年輕輕回了句,唇角卻已是淡笑勾起——

尾聲

「這樣離開,真的沒關係么?」

「嗯?」

「你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卻待不到三天便……」

看着已在前方不遠處的碼頭,回想起昨天的一場混亂,東方煜不由得一聲嘆息。

昨日他雖暫時避了開,卻因憂心情人的狀況而一直在清泠居附近晃蕩。好不容易等白颯予離去,他方回到裏頭想問問情況,迎面而來的卻是情人的一句「明天啟程」。

他不清楚情人和兄長的談話內容,乍聽着這麼一句還以為冽是給逐出了家門,嚇得他轉身便想追回白颯予理論。後來雖給冽攔了下並解釋了事情始末,可他卻怎麼也無法釋懷。

就算冽本就無意隱瞞,可若不是自己太過喪失警覺心讓白颯予「捉姦在床」,冽也不會才剛回到山莊便又得啟程離開……一想到這點,儘管情人並無分毫責怪歸咎之意,東方煜心下卻仍難免自責。

瞧他如此無精打采,一旁的白冽予眸光一柔,抬手輕輕握上了情人的。

此處本是位於山莊內苑的秘密碼頭,他平時都是由此進出,自沒什麼顧忌。

「與其煩惱這些,何不多將心思放在咱們即將展開的旅程上?畢竟,這趟可不再是為了計劃什麼的四處奔走。」

「但你不是打算趁此機會進一步調查景玄和暗青門的事?」

「咱們眼下並無頭緒,自然是走一處算一處了……」

頓了頓,唇角淡笑揚起,「當然,有機會的話,到蜀地一趟欣賞一下蜀中風光也是不錯的安排。」

蜀中風光,自是指位在蜀地的碧風樓了。沒想到情人會主動提及,東方煜先是一怔,隨即大喜過望,一個張臂將情人輕擁入懷。

「那麼……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二莊主至蝸居一游呢?」

「樂意之至。」

白冽予含笑應道,「只是要如何安排我的身分,可須得你煞費思……」

話語未盡,便因察覺了一道由遠而近的足音而止了住。

「是成雙……你在此稍等。」

同情人交代了句后,白冽予已自提步上前、迎向了神色複雜的成雙。

後者遭擒后,本以為自己不是會被殺,就是會給永遠禁在擎雲山莊的地牢中,怎料今日卻突然給放了出來……他一番探問下才知道是白冽予的做的主,急忙趕在青年啟程前來此一會。

只是人見着了,脫口的卻終只有一句:「為什麼?」

白冽予早料到他必有此問,微微一笑,道:

「去除了敵對關係……咱們還是朋友,不是嗎?」

「朋友……」

聽着如此答案,成雙不由得瞧了眼一旁正候着青年的「柳方宇」……心下不免升起幾分苦澀,卻仍是強自壓抑了下,重新望回了身前的青年。

「你的身分,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道。脫口的語氣堅定,眸中亦透著決然。

瞧著如此,青年目光略緩,一個頷首后自懷中取出本書冊,遞給了成雙。

「這是記載任務細目的冊子,我已經用不着它了,就交給你處理吧……」

頓了頓,「另外……幕天讓我轉告你一句『對不起』。」

「是么……幕爺他……」

成雙早已得知幕天的死訊,可眼下聽着這些,回想起這十多年來的種種,本就十分複雜的情緒因而又更消沉了幾分。

朝青年投以一個無奈的笑后,他猶豫了下,終還是抬手接過了書冊。

「就當是暫時替你保管吧……今後我打算退出江湖專心地當個大夫,等找到落腳處後會再通知你地方。」

「成兄請珍重。」

「李……二莊主也是。」

言罷,不讓自己多加留戀,他一個拱手,轉身離開了碼頭。

目送著成雙的身影漸遠,片刻后,白冽予才回到了情人身畔,由著那份溫暖再度包覆上軀體。

「咱們啟程吧?」

他輕聲道,「這一次,我想看看你打小生長的地方……」

——全書完——

特典之——迎夏

他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該拒絕。

彼此同為男子,憑什麼冽就非得是承受的一方?實力?真要打起來還不知誰輸誰贏;地位?一個碧風樓樓主,一個擎雲山莊二莊主,同樣是一方之主,對江湖的影響力也難以比較……真要說有什麼勝過對方的,也只有昔日周遊花叢時所練就的一身「能耐」而已——而他對此一向痛悔多於自豪。

從朋友到情人,他們之間一直是對等的,東方煜很清楚也很堅持這一點。可當面對的是情事中的易位問題時,心底升起的、那種發自本能的抗拒,卻連他自個兒都吃了一驚。

而這,是否證明了他向來堅持的「對等」不過只虛偽空談?是否……代表他心裏,終究還是在乎自己勝於在乎冽?

冽肯為他放下男性的尊嚴屈居身下從無怨言,為什麼他卻無法做到這一點?

他很清楚:以冽的溫柔,不論先前存有什麼約定什麼賭注,都不會在他不願意的情況下勉強他。但也正因為如此,更讓他深深感覺到有所抗拒的自己究竟多麼可悲。

他不能、更不該拒絕冽提出的要求。

所以他終究點頭了,強壓下內心所有抗拒掙扎,點頭同意了和情人在床事上的易位……

「在想什麼?」

中斷了思緒的,是熟悉的低幽音色。

因情人僅著件裏衣的模樣而憶起了刻下的狀況,東方煜身子一僵,有些無措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

「真的?」

「……嗯。」

應是應了,底氣卻有些不足,因為心底始終無法完全克服的抗拒,以及繼之而生的自責愧疚。

知道他在煩惱什麼,白冽予微微一笑,傾身吻了下那雙緊抿的唇瓣。

「不用在意……」

他輕聲道,像在安撫什麼般,語氣極其柔和:「即使是乍看之下完全相同的決定,對每個人的意義也不盡相同。你只是比我更在乎這些,如此而已。」

「冽……」

「所以不用愧疚,不用自責。不論你心裏還存有多少抗拒不甘,單是肯答應這點,便已令我十分高興了。」

「嗯……」

勸解的話語、溫柔的目光。那種完全體諒、包容的態度不僅緩和了心頭的煩郁,更激起了滿心的愛意。望着那近在咫尺的端麗臉龐,東方煜胸口一熱,當下已是一個湊前、深深吻上了摯愛的青年。

這是一個稍稍激烈於前,卻愛憐多過情慾的、溫柔而綿長的吻。

貼合、輕吮、舔舐、交纏。技巧的挑勾迎來了同樣熟練的回應,延續著直至撩撥起某種更為熾烈的情感……些微熱度竄升、吐息變微微轉促。不覺間,原先的愛憐依舊,情慾卻已逐漸高漲——

待到唇分,二人已然雙雙倒卧榻上,隔着裏衣交換著屬於彼此的溫暖。

「煜。」

半響凝望后,白冽予啟唇輕喚,正對身下情人的目光卻已帶上了幾分肅然:「現在還可以後悔喔?」

「意思是等會兒不能?」

「……到時,你就算說『不要』、『別』、我也不會停的。」

「就像我平常那樣?」

「名師出高徒。」

略帶分戲謔的話語,眸中卻無半分笑意。瞧著如此,東方煜微微苦笑,抬臂輕擁住了上方的青年。

「我不會後悔。」

「……嗯。」

「不過有一件事……」

「怎麼?」

「等會兒……我能碰你嗎?」

話問得簡單,可所謂的『碰』,自然是指不怎麼規矩的那種。

聽得如此,青年先是一愣,而後才理解地莞爾一笑:「當然……不這樣,你也不會真正服氣不是?」

「服氣?」

「對於我這『徒兒』是否真正青出於藍……之類的。」

「冽……」

因情人戲謔的話語而討饒地一聲輕喚,環抱着上方軀體的掌卻已悄悄動作了起來……察覺到他的「偷襲」,青年也不阻止,只是輕笑着俯下身子解落衣帶,將唇覆上了男人緊實的腹部。

由細細舔吻而始,配合著唇瓣的摩娑,舌尖沿肌理的線條輕輕舔划而過,微微濕潤而柔軟的觸感,卻又不同於重重含吮時的黏膩……極其輕柔的愛撫挑勾起陣陣麻癢,腰間亦微微一緊。男人身軀微顫,游移於情人肩背的掌略為加重力道正欲扳回一城,卻在醒悟到刻下的態度后、認命地停下了動作。

「怎麼?」

青年舔吻略緩抬首低問,凝視着的眸中卻帶着絲絲狡黠。瞧著如此,東方煜無奈地笑了下、一聲嘆息。

「你是故意的?」

「嗯?」

「這種情況……」

敘述的話語因那滑入腿間的微涼指掌而被迫一頓,吐息亦隱起了幾分紊亂:「你是故意、從那裏……開始的?這樣我就沒法……太過干擾。」

「要這麼想也可以。」

知道他是指彼此的位置讓他難以「發揮」,白冽予音調澹然如舊,唇角卻已勾起了一絲深笑:「可我只是想讓你早點舒服起來……不好么?」

「不是不好,只是……冽!」

應答的話語未完,便因那再度覆上的雙唇而轉而低呼。

延續著先前的輕舔,舌尖柔柔勾划而過,摩娑著的雙唇卻已轉為淺吮、交錯著輕輕啃咬於膚上留下淺淺紅痕。細細痛楚伴隨連綿麻癢襲來,雖不到難以承受的地步,卻仍教男人不由自主地微微輕顫。情人的愛撫確實地挑起了陣陣慾火,他緊緊抿住雙唇不讓間歇低吟流瀉,鼻間逸出的吐息卻已越形粗重。

若在平時,他自是十分享受這些的。可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心頭仍存的抗拒卻讓他難以敞開胸懷,只能像個孩子般固執地忍下呻吟,藉此逃避自己已然更新喪失主導權的事實。

白冽予清楚這一點,卻無意再多說什麼——這想法既已是深根蒂固,比起言語勸說,使出渾身解數讓他「屈服」顯然是更好的方式。

況且……煜也說了他不會後悔。既是如此,讓他負隅頑抗一下,不也算是一種挑戰、一種情趣?

突然有些往日情人明知自個兒難受還不給解放的壞心,青年唇角微揚,舔吻嚙咬未斷、停留於情人腿間的掌卻已動作了起來。沿腿根而下,指尖避開那敏感的中心輕撫過男人大腿內側柔軟的肌膚……沒有搓揉、沒有擰捏,可正是這樣輕柔的碰觸,讓強忍着不肯屈服的男人終忍不住一聲低哼:「嗚!」

一如預期的反應加深了青年唇畔的笑意。深深望了眼似乎有些懊惱的情人後,原先留連輕撫著的掌轉而抬起情人雙腿,唇瓣下移,取代著輕含上那方敏感而柔軟的肌膚……

「我愛你……」

感覺那停留於背上的指又一次收緊,呢喃低語流瀉。下一刻,疊合著的兩副軀體已然雙雙劇震、相擁著共赴絕頂……

◇◇◇

「你好狡猾。」

情事罷,一如先前的易位,刻下正負起責任清理情人身子的自也換成了白冽予……因那隱透哀怨的語氣而抬起了眸子,手上的動作未停,青年微偏了偏頭,淡聲問:「怎麼說?」

問是問了,可神情間卻沒有半絲疑惑,眸中更帶着明顯的愉悅……明白這份愉悅的由來,東方煜面色「刷」地脹紅,有些無措地將臉埋進了身旁的被褥中。

「是、是故意的吧?那句話……」

聲音因被褥的阻隔而稍顯模糊,但仍足以讓人聽清,「平時明明……極少這麼說的。」

「『我愛你』?」

刻意彎下了身子將話落在他耳邊,雖只是一句反問,可近似呢喃的音調,卻讓聽着的男人禁不住又是一僵。察覺這點,白冽予微微一笑,結束了清理的工作后、一個側身順勢於情人背後躺了下來。

「既然平時很少說,聽見了不是應該高興嗎?」

「可,在那種時候——我、我……唉。」

回想起方才聽着情人愛語后心神劇震、不知不覺中隨着他一同解放的情形,東方煜心下尷尬之情更盛,只說了半句便難以成言,而終只得一聲嘆息。

聽得如此,青年眸光轉柔,一個抬臂輕環住對方,並將頭靠上了那厚實的背脊。

「我只是覺得需要那麼說而已……」

「平時也很需要啊——」

「真的嗎?」

輕輕一句止住了他的反駁,擁抱着的臂膀卻已收緊了幾分:「若在平時,便未親自,你也該知道我的心意不是?」

聞言,東方煜先是一證,隨即明白地一低應:「……嗯。」

不說別的,若芹深愛着冽,他是決計沒可能像剛長那般……而換作平時,冽之所以願意由着他情索要,自也正是因為同樣的理由。

想通這點,東方煜雖仍覺得有些難為情,卻還是一個反身,緊緊擁住摯愛的情人……指尖眷戀地隔衣輕撫過青年背脊,滿腔愛意讓他一個湊前正待吻上對方,怎料懷中的身體卻於此時微微一顫、一聲悶哼隨之傳來:「鳴!」

「冽!怎麼了?」

「沒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你怎麼會突然……啊。」

回想起方才的情事,東方煜明白了什麼、神色大變的探手就要解開情人的衣裳看看。白冽予本等拒絕,可瞧他一派來勢凶凶的模樣,便也嘆息的任由他脫了。

一如所猜想的,本該無瑕的背脊此時已然印了數條紅痕,以青年俊秀的自愈能力而言,自然只可能是方才情事留下的痕迹……刺眼的色彩讓東方煜瞧得一陣心疼,歉然道:「抓傷你了……抱歉。」

「明早就會消了,不用在意。」

「但,在這樣美麗的背上留下如此痕迹,我——」

「更大的傷我都不介意了,怎地你卻如此掛懷?」

所謂「更大的傷」,自然是指彼此慘烈的初夜。

聽着些言,東方煜一陣苦笑,但也不再多說、替情人拉好衣裳后輕擁着他重新倒回榻上……後者順勢縮進了他懷裏,容顏微仰、含笑輕問道:「倒是你,身子還好嗎?」

「咦?我、這……」

「下回再試試如何讓你更舒服些……第一次這麼做,難免有些手忙腳亂。」

「下、下回……」

「不是理所當然的么?」

青年低笑道:「我可是很期待呢。」

「冽……」

呼喚的音調習慣地帶上了幾份哀求,怎料心緒卻平靜得出乎意料——望着因他得哀喚而狡詰一笑的端麗臉龐,東方煜隱隱明白了什麼,神情間寵溺之色浮現,而終是一個傾身,主動吻上了那雙紅潤誘人的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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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雲見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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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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