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像瘋了似的,古斯塔夫不停地策馬狂奔,彷佛只有透過這樣激烈的橫衝直撞,才能將方才的鬱氣一掃而空。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馬兒累了,自己也滿身汗水淋漓,古斯塔夫才在森林深處停下。

剛躍下馬背就聽見身後響起一陣不屬於這幽靜森林該有的馬蹄聲。

他回頭望去這……凱爾!他怎麼追來了?

宮裏出事了?不,直覺告訴他,他只是純粹來找他。擔心他嗎?

看着愈來愈近的身影,古斯塔夫突然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見到凱爾,似乎讓他頗感寬心。

來人飛快地奔到身前,身形俐落地自馬背躍下,單膝跪地。「凱爾參見陛下。」

「起來吧?」古斯塔夫笑道:「這種時候,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

「謝陛下。」凱爾還是不敢踰矩。

「這麼急着出來找我,宮裏有事嗎?」

「這……」

「呵呵!」古斯塔夫笑出聲,他知道自己猜對了。「過來吧!」他笑着,伸手拉過凱爾,像普通朋友般一同坐在身旁一株大樹下。

徐徐涼風吹過,翠綠森林裏,高大的白楊、青楓、松杉,此起彼落響起枝葉摩擦的沙沙聲。

好舒服啊!古斯塔夫感受着大自然清凈無塵的洗禮,剛才那些不愉快的事,就像場夢一樣,逐漸消散遠離。

凱爾靜靜坐在一旁,沒有開口、也沒有打擾他的沉思,細緻的側臉,仰靠着身後樹榦,微撥了撥額前的金色瀏海,髮絲垂落的同時,耀亮的金黃,毫無預警地閃避古斯塔夫眼裏,讓他又是一陣莫名的心驚。

為什麼呢?古斯塔夫不安地想着,每每眼神接觸到凱爾時,心裏總會泛起一股莫名的騷動。

「陛下。」凱爾突然出聲,打斷了古斯塔夫慌亂的心思。

「嗯?」

「其實,皇后只是想討您歡心……」凱爾將古斯塔夫的思緒拉回方才宮裏所發生的一切。

「我知道,但她的作法太蠢了。」古斯塔夫嘆道。

凱爾深有同感,「她只是想引起您的注意,就像當初她將公主丟給我一樣,無非是籍此引起您的關心,希望您對她噓寒問暖,無奈您卻一天比一天冷淡;她貴為荷蘭公主,自幼奴僕成群,曾幾何時看過別人臉色,如此大費周章、絞盡腦汁地討您歡心,對她而言,恐怕是生平頭一遭吧!」

古斯塔夫苦澀一笑,「這麼說,我該感到幸福啰?」

凱爾低垂下眼,「她只是個很單純的女人,不會想太多,就連您現在心裏開不開心,她都不知道。」

古斯塔夫看了他一眼,頗有遇到知己的感覺,「她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

呃?不經意的一句話,讓兩人大感狼狽。

「凱爾只是個侍衛,怎敢與皇后……」

「對不起,我不該將你比作女人……」

兩人的話聲同時響起、又同時停住,然後彼此凝視着。

噗哧一聲,古斯塔夫率先笑了出來。

凱爾也笑了,一雙晶亮如玉的綠眸,閃著彷若夜空星子般逼人的璀璨,光彩奪目。

古斯塔夫看着他,一顆心猛烈鼓動着,「凱爾……」喚出口的聲音不自覺多了分憐惜。

「嗯……」察覺到他異於平常的神色,凱爾微仰趄臉,疑問似的看向他。

四眸交會的剎那,一股透著奇異曖昧的空氣,彷如醉人的甜酒般在兩人身邊散了開來。

心中暗潮洶湧的不明情愫,讓他們彼此無言的對望着。

突然,頂上林葉傳來劇烈抖動,瞬間,兩個身影飛竄而下。

「古斯塔夫,納命來!」

兩人矇著臉,讓人看不清面目,但很明顯是為了行刺古斯塔夫而來。

凱爾立刻搶上前擋在古斯塔夫身前,拔劍喊道:「哪裏來的狂徒?竟敢在此放肆?」

凱爾嚴厲的話聲,聽起來似乎真的一副忠貞為主的樣子,天曉得這兩名刺客正是奉他之命前來。

方才,他在殿中看見古斯塔夫與皇后發生不快,又見他單獨一人策馬外出,如此大好良機,他絕不能放過。

他立刻追出城門,並放出訊號給傑夫及安德烈,準備來個裏應外合,一舉殺了古斯塔夫。

突然,站在身後的古斯塔夫,貼在凱爾耳邊,小聲說道:「這兩名刺客身手不弱,等會兒若是不敵,你就趕緊逃命,別管我。」

什麼?凱爾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他竟叫他逃命?!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護着他?堂堂的瑞典國王竟願意保護他這樣一個小兵!凱爾幾乎呆愣在原地。

僅僅一眨眼的遲疑,一旁的傑夫與安德烈已迅速揮劍欣向古斯塔夫。

霎時,刀劍互擊之聲響起。

凱爾握住劍柄的手倏地一緊,大步飛奔向前,加入三人激門的戰局。

安德列與傑夫泛起笑意,主人可是帝國內一等一的劍術好手,這次有他出手,還怕無法擒下這異邦之徒嗎?

正感高興之際,意外的,凱爾的劍突然指向兩人。

這是怎麼回事?安德烈大感疑惑,一面格擋主人的攻擊,一面將兩人逐漸帶離傑夫與古斯塔夫身邊。

「為什麼?」兩劍相抵之時,安德烈小聲問道。

問得好!凱爾也想知道為什麼?自己就像著了魔一般,等他驚覺時,他已舉劍沖向自己的屬下。為什麼?為什麼想護住他?因為他也擋在身前護著自己嗎?或者,是上次他殘留在自己身上的溫暖味道仍然沒有消退?

「時候未到,再等等。」凱爾含糊回答安德烈的問題。

鏘的一聲,兩人微退一步,安德烈眼中似乎泛著對凱爾的不滿。

他原本就隸屬馬克西米連公爵旗下,奉公爵之命,這幾年來,他一直追隨在凱爾身邊,此次冒險深入北國,除了協助凱爾完成任務外,監督的意味也頗為濃厚。

「叛徒。」安德烈低聲碎道。

凱爾不理會他,右臂一揚,劍光飛快閃出,欺身上前時,再次對安德烈說道:「二比二,可你們沒有勝算。」

「你想叛國嗎?」看着幫助敵人的凱爾,安德烈身上的殺氣煎來愈濃厚。

「不想!」凱爾傲然一笑,緩下劍勢,「刺我一劍,快撤吧!」

他話聲剛落,左邊門戶立時大開,安德烈眸中一亮,不假思索的,他大喝一聲,手中長劍毫不留情地往無意抵抗的凱爾砍下。

沒有下屬對主人應有的感恩圖報,也沒有多年來朝夕相處的情分,這一劍,幾乎要砍斷凱爾的左臂。

如泉涌般噴出的血水,濺紅一片片翠綠林葉。

「凱爾……」一旁的古斯塔夫見狀大叫着,顧不得纏鬥,立刻飛奔至凱爾身邊,雙臂一張,接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

趁此同時,安德烈也奔至險些喪命在古斯塔夫劍下的傑夫身旁,拉起他,丟下重傷的主子,迅速離去。

「凱爾!振作點!」古斯塔夫粗魯地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綁住凱爾的左臂,趕忙幫他止血。

「我帶你進城找醫生。」他將凱爾整個人抱起,躍上馬,策馬狂奔。此刻,他恨不得身上能長出一雙羽翅,趕快找到一個可以救命的人。

凱爾被擁在古斯塔夫懷中,雖然身受重傷,意識卻相當清楚,憶起方才那一幕,被安德烈一劍砍下時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安德烈跟在自己身邊足足有五年了吧!凱爾想着。

他竟下得了這樣的重手!一股擋不住的心酸,從他淌血的心頭不停泛開來。

呵呵!他自嘲地笑着,五年!那算得了什麼?他在巴伐利亞二十幾年的血淋淋教訓,還讓他看不透嗎?新教徒開戰時,照慣例,位高權重的諸侯們,是不會親自領兵上戰場的,唯有他,只有他是披着馬克西米連高貴且充滿功勛的姓氏登上前線。

說穿了,就是想讓他去送死-

為什麼?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他死?為什麼他一出生就是這樣一張臉?一張妖艷到讓人既害怕又想殺了他的臉?

哈!慈悲的天主哪!您若真的眷顧羊圈中每一隻孤苦無依的羔羊,可不可以給我一個理由,一個讓我可以活下去的理由。

凱爾激烈地顫抖著,從小到大,身體與靈魂背負的沉重命運,讓他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

「怎麼了?凱爾,很痛嗎?忍着點。」古斯塔夫突然響起的關心問候,讓凱爾驟然從惡夢中抽離。

他抬起眼,驚訝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哈!這……就是答案嗎?天主,這是您給我的答案嗎?哈哈……

美麗的唇角漾著一片蒼涼無奈,幽深的眼眸無力望向遠方,古斯塔夫……這個男人身上的溫暖,將成為他必須活下去的理由嗎?多可笑啊!一個宿命中的敵人,一個差點被自己殺死的男人!左臂上大量流失的血,讓凱爾的思緒開始渙散,他將身子靠攏在古斯塔夫身上,單手環住他的腰,臉龐緊貼上他厚實溫暖的胸膛。

緩緩地,他閉上了眼,透過身體擁抱與肌膚接觸的感覺,凱爾猜想,也許他找到了一個暫時願意收容牠的棲身之所。

******

這一晚,古斯塔夫沒有回宮,當然,凱爾也沒有。

他們倆雙雙留宿宮外,在森林郊區一個被稱為「少女神醫」--希雅的宅院裏住了下來。

算是凱爾命大吧!這麼重的傷勢,在荒郊野外、孤立無援之處,竟巧遇入山採藥的希雅。一見到傷患,希雅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她主動要求古斯塔大將凱爾帶到她的住處,並為他療傷。

剛開始古斯塔夫半信半疑,心想,這年輕小女孩真會救人嗎?

「你再放着他不管,他就必死無疑了。」希雅頗不客氣地對他說道。

是啊!古斯塔夫猛然驚覺,凱爾身上的血水,早已染得他一身濕。

別說捱到回宮,可能走到半路,凱爾就已經失血過多、性命不保了。

在此種情況下,古斯塔夫隨着希雅進入鄰近的村莊,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這小女孩竟是村裏鼎鼎大名的神醫。

「先生,你們運氣頁好,遇見了希雅,算是上帝保佑!」幾個看熱鬧的村婦,對渾身是血的兩人說道。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似乎也在慶幸自己的好運,將虛弱的凱爾整個人打橫抱起,舉步走進寬敞的宅院。

在瑞典,像希雅這樣的住所,算是相當不錯了。

前庭內,除了一棟結構甚為堅固的木製房屋外,後院空地上還有兩間石砌的葯室及穀倉,屋前零散搭著幾間鴿社,左側矮牆外,則辟了一塊種植花草及藥物的園圃。

古斯塔夫將凱爾平放在木屋內室的床上,突然,他的右臂被凱爾染血的手抓住。

「怎麼了?」古斯塔夫驚道。

「出去……」

「什麼?」

「你……出去……」凱爾微喘著氣息,命令似的說道。

古斯塔夫揚起雙眉,甚為不悅,不是因為凱爾的口氣,而是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為他做了這些事,這傢伙卻還是信不過他。「怎麼了?又不是女人,療傷還怕人看?」古斯塔夫故意刺激他。

凱爾突然眼露凶光,一反常態地怒道:「沒錯!我就是怕人看,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這張臉和這見不得人的模樣!」

「你……」凱爾莫名其妙的激動,讓古斯塔夫呆愣在一旁。

「吵完了嗎?」從廳外走入的希雅突然出聲,適時化解了兩人的爭執,「吵完了就出去吧!再不走,就等著到地府見他。」

斯塔夫無奈,只好悶不吭聲地轉身出門。

你身上擦了什麼東西?」待古斯塔夫離開后,希雅才出聲問道。

只是上了點妝……」視線筆直對着天花板,凱爾面無表情地答道。

希雅熟練地劃開凱爾的衣衫,開始為傷口消毒,「不是一點,是非常多……」

她看着血液混著脫落的粉妝,形成一條條暗紅褐色的濕濡,緊緊貼附在凱爾的手臂上。

「這麼優秀的手法,你學過專業的化妝吧?」

凱爾閉上眼,悶不吭聲。

希雅對他的沉默顯然不在乎,自顧自的道:「真是可惜了!這隻漂亮結實的手臂,大概有兩個月不能動。」

「要那麼久嗎?」凱爾終於有了反應。

希雅調皮一笑,「如果你乖乖聽話,我可以讓它好得快一點。」

凱爾冷哼一聲,「這隻手臂,就算斷了也無所謂。」

嗄?希雅先是一驚,隨後又吐吐舌頭,「這怎麼可以?也許你無所謂,不過,你外面那個朋友要是知道我把你的手給弄斷了,不殺了我才怪。」

一想到古斯塔夫,凱爾就覺得心煩,他疲倦地開上眼睛,不想去理會那個人的存在。

但古斯塔夫的身影卻深刻得像自己身後無法甩脫的影子般,緊追不放。

何苦呢?放了他吧!凱爾心痛地想着。

******

當天晚上,國王陛下徹夜末歸的消息,立刻在宮裏引起軒然大波。

宰相阿克森提納及皇軍統領泰倫斯,一早便派出大批人馬,在斯德哥爾摩十多座大大小小的島嶼上進行地毯式搜索,軍隊大肆的搜尋行動,讓城裏內外顯得相當惶惶不安。

所幸,古斯塔夫在午後時分,自行策馬回到皇宮,算是平息了這場尋人風波。

「陛下,您究竟上哪兒去了?」皇后薇娜琪慌忙出宮迎接。

身後的宰相及一票官員都緊緊跟着,像是怕國王會再次失蹤似的。

古斯塔夫緊抿著雙唇、一語不發,一點也不像平日溫和有禮的他。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們都回去吧!」步入寢宮前,古斯塔夫打發了所有引頸企盼、苦苦等候的臣子們,當然,也包括皇后。

關起厚重的桃木雕金大門,將所有人摒除在外。

深吸一口氣,疲憊的身軀癱倒在柔軟大床上,灰藍的雙眸無力的盯着天花板,不小心瞥見頂牆壁上漂亮的聖像彩繪時,迅速移開。

為什麼?他到底是怎麼了?

為什麼此刻他心裏想的、惦念的,全是躺在那間小木屋裏,身受重傷的凱爾?

他的身體及靈魂,似乎相當有默契地告訴他,他們同時思念也渴求着凱爾。

這是怎麼回事?他竟為了一個男人心神不寧!他真的對一個男人產生情慾了嗎?

會嗎?也許,他應該再確認一次。

******

不久,宮裏內外都知道國王此次徹夜末歸,是為了一個新人宮的侍衛──凱爾。

根據國王所言,凱爾相當英勇的救了他一命,並因此身受重傷。

剛開始,大家對於凱爾英勇護主的事迹相當讚許,也對國王為了救自己的下屬而徹夜不眠照顧他的精神深感敬佩。

然而,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個月過去了,眾人的欽佩之意逐漸轉為一股疑惑。「喂!聽說了嗎?國王今天又去看他了。」一群負責打掃的宮女們,一邊擦拭着手邊彩繪的晶瓷花瓶,一邊好奇的討論著。

「還不就是那樣,今天議事廳一散會,國王連年膳都沒用就策馬出宮了。」一個宮女見怪不怪地說。

「真是奇了!」另一個嬌小的宮女突然神秘兮兮地道:「妳們說,這凱爾身上是不是有什麼奇特的吸引力啊?要不,國王陛下怎麼會為了一個小小的侍衛天天出宮去呢?」

「說不定這凱爾給國王下迷藥呢!」

呵呵!一群宮女們口無遮攔地笑鬧着。

突然,其中一個宮女驚惶地收起笑容,她趕忙跪下,「皇后陛下……」

啊!其它宮女驚呼一聲轉過頭去,見到皇后薇娜琪正一臉慍色地站在門口。

「參見皇后……」宮女們連忙俯身磕頭。

薇娜琪不屑地掃了眾人一眼,連叫她們起身都省了,自顧自的轉過頭,跟身旁的奶媽問道:「奶媽,妳說那個侍衛叫什麼名字?」

「回皇后,他叫凱爾。」奶媽恭敬地回道。

「哦!原來是凱爾啊……」皇后故意拉長聲音說着。

尖銳的尾音,聽得一票跪在地上的宮女們心裏直發毛。

「呵呵!」薇娜琪突然笑了起來,「原來是那個又黑又丑的男人,看來我得跟陛下說說,叫他別一天到晚閑着沒事到處跑,省得讓那些多嘴的奴才們看笑話,妳說是嗎?奶媽?」丟下不認輸的話語,薇娜琪高傲地揚起衣襬,大步從俯的宮女們身而走過。亮麗的藍眸中,凈是對丈夫的不滿。

可惡!她真恨死古斯塔夫了,為什麼?為什麼他寧可出宮去找個男人,也不肯留在宮裏陪她。

那個又黑又丑的男人,當真比她這個高貴又美麗的荷蘭公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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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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