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被石膏裹住的小腿癢得受不了。

「那表示傷口快好了。」唐謙一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扶着她緩緩下樓,距她一階之遠,是保護也是協助,怕她一個不小心跌下來。

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步薇琳身上的傷口都好了,連大腿上被鐵釘貫穿的傷口也已痊癒拆線,就只剩下小腿的骨折,慶幸復原的情況不錯,她已經不覺得痛,可以靠自己慢慢走動。

芳心為身旁陪伴自己的人跳得飛快。

一個月來的陪伴,貼心的舉動,每每讓她招架不住。

如果只是每日抱她上下樓、陪她散步復健、為她按摩熱敷,她不會動搖得那麼快。

而是……

每天協助她擦澡,一天一天,親密的裸裎相對,說沒感覺是騙人的,畢竟她有血有肉,不可能無動於衷。

他的體貼,尤其展現在她生理期不方便的那幾天。

明明工地忙碌不已,需要他事事關照,但他卻每間隔兩小時離開工地,將她抱上樓,讓她一人在浴室里處理女人的不便。

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在門外等候,她一開始覺得羞窘,但沒多久,就為他的貼心而感動不已。

他會耐心的等到她走出洗手間,再抱她下樓,將她安置在她慣坐的位子上,給她一碗減緩生理不適的紅豆湯。

儘管她不愛答腔,他仍表現出他的善意。

是愧疚嗎?如果只是愧疚,為何要體貼到這種程度?

傷快好了是好事,但能夠行動的範圍只有民宿內外,花季過了,門口那株吉野櫻已經看不見櫻花的蹤影,她總覺得,少了個消遣打發時間的東西。

奶奶也不再泡兩杯茶,獨自坐在門廊前賞櫻。

「你很無聊嗎?」唐謙一看她百般無趣的神情,好笑地問。

「沒有你無聊。」步薇琳白他一眼,拄著拐杖走人。

唐謙一摸摸下巴,露出白牙笑着。從他當着奶奶和阿生的面承認,他對她的感情后,她便躲着他。

迂迴的暗示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想面對而已,否則阿生髮瘋詢問她的想法時,她不會連答都答不出來。若不是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搖擺,何必逃避他呢?

「既然你無聊,來陪我吧。」他意識到她不是那麼的無動於衷,於是再度纏上她。

「沒興趣。」步薇琳當然是立刻拒絕。「喂,你幹麼?!」她突然尖叫出聲,因為唐謙一竟明目張膽的把她抱起來,走向後門。

「我並沒有過問你的意見。」他強勢地逼迫她,一定要她陪伴自己。

這個人……真是有夠自大的!

她根本不敢看奶奶和阿生促狹的神情。這男人簡直就是無賴、流氓、惡霸!

「你土匪啊?放我下去!」掄拳猛搥,趁機報復。

「到了自然會放你下來,乖一點。」把她的拐杖往旁邊一丟,讓她插翅也難飛。

步薇琳被強行抱到後門,在廟和民宿中間,有一個小小工作室,從外觀看去,只會以為那是個倉庫。

一走進才發現別有洞天,工作室不大,約十五坪,四周擺滿了柜子,角落有一個窖,看得出來經常使用的痕迹,正中央有個超大工作桌,上頭擺滿了一些待乾的半成品,陶器有大有小,盤子、碗、花瓶等等,更別說擺在柜子裏那些上了釉色的完成品了。

步薇琳目瞪口呆,看着一整個工作室的陶器——這裏,是他工作的地方,他竟然帶她來這裏,這種地方是可以隨便讓人進來的嗎?

「師仔。」唐謙一將她放下沒多久,一個穿着全身白衣的老者從另一扇門走了進來。

老人身穿白色唐裝,頭髮花白,連鬍子都是白的,他撫著鬍子一語不發的打量步薇琳,讓人有種毛毛的感覺。

「我師父是隔壁的廟祝,我從小跟他學捏陶。」唐謙一向步薇琳介紹自己的師父。「他不愛說話,但是個好人,別怕他。」

步薇琳禮貌性地對仙風道骨的廟祝點了點頭。

廟祝打量完她,再把視線調向唐謙一,看了兩秒鐘后便不理會他們,逕自拿了一團坯土,揉捏成圓椎狀后,拿到拉胚機前,開始玩陶土。

「小時候我很野,愛玩泥巴。」唐謙一也拿了一團坯土放在她面前的工作桌上。「有回把泥巴丟得整面牆,廟祝很生氣,就把我抓來,帶我玩陶土,這麼一玩,就是二十幾年。」

所以那位看起來怪異的老人家,是領唐謙一入門的師父嘍?

「玩過陶土嗎?來,我教你。」唐謙一像個孩子般,教她如何捏出形狀。

步薇琳是初學者,會欣賞但不會捏陶,捏得零零落落,同樣是捏塑法,比較他輕輕鬆鬆就捏出均勻的陶壁、大膽前衛的外形,她捏的,真是四不像,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不要怕捏得不好看,陶藝是很有趣的東西。」他甚至鼓勵她,不要因為捏得不好而氣餒。「沒有一模一樣的陶器,每一個手捏陶,都是獨一無二的,你看來是不完美,但其實沒有一個人會捏得跟你一樣,就跟你一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

他捏陶的時候,看起來很快樂。她不禁打量起他的側臉,嘴角上揚,嘴裏哼著小調,心情很愉悅,僅是示範給她看,但神情專註,男人認真時的面孔,真的很吸引人耶。

她沒發現,自己的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揚。

驀然,唐謙一回眸,兩人的視線就這麼對上了,步薇琳一瞬間怔愣,對他她意味深長的笑容,她很不爭氣的臉紅了。

說不動心,是騙人的……她必須很努力的抵擋,才能讓自己的心武裝起來。

「喂。」輕輕的,他的聲音在頸后響起,近得讓她感覺到他的呼吸、熱氣。

她受到很大的驚嚇,失手把正在捏的盤子原形給捏壞了。

「啊——都是你!」惡狠狠的瞪他一眼,心煩的着手修整。

「是是是,一切都是我的錯,來,讓大師為你修整。」他站在她身後,雙手圈住她,大手覆住她的,對着陶土揉揉捏捏。

「幫忙就幫忙,幹麼還要摸我的手?」步薇琳奮力抽回手,打了他一下。

「噢!」唐謙一慘叫一聲,但帶笑的臉怎麼看都不覺得痛,分明是叫好玩的。「我這是在教你熟練陶土的觸感。」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步薇琳早看清他了。「你強押我來陪你,說得這麼好聽,只是想要吃我豆腐吧!」

「少說了一件事。」唐謙一豎起食指,輕輕搖了搖。「你猜,是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

他咧開嘴笑,又是那種挖陷阱讓人跳的壞笑,步薇琳意識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我跟我師父說過,有一天,我有喜歡的女孩,我會帶她來我工作的地方,嗯哼,很可惜,這個你沒猜到。」唐謙一笑開懷,凝望她紅透的小臉。

在醫院看見遍體鱗傷的她,是愧疚也是心疼,更是心動。誰說憐惜不是愛情?他想疼愛她、寵好,想要好好愛她,不再讓她受到傷害,抹去她心中最後一點的不確定。

步薇琳又愣住。這人怎麼直截了當的表態啊?帶她來工作室,只是想對她說這個吧!

他表白得這麼突然,讓她根本來不及抵擋。

怎麼辦?心在搖擺,為他直率的表白,心動不已……

☆☆☆

她的腳傷復原地很不錯!有適時的運動、復健,以及食補滋養,短短十周,石膏便拆了。

步薇琳晃動一下傷腿,提醒自己還是要小心一點才行。

停留的時間太長了,一晃眼就快三個月,該是她回日本的時候了。

「來來來,快吃,趁熱吃喔!」

大廳正中央那張圓桌,中間擺了鍋熱騰騰的火鍋,唐謙一不斷的從廚房端出好料,唐奶奶笑語盈盈,幫大家倒飲料,唐謙一的師父——默默的吃,阿生倒是非常豪氣,拚命勸大家快點吃,好像他才是主人似的。

「薇琳,快點來,趁熱吃啊!」唐奶奶拿起她的碗,在她碗裏舀了一大堆火鍋料。「再不吃啊,會被阿生吃光光。」

步薇琳看着眼前那碗冒着熱氣的火鍋料,心暖暖的。

剛來時,她急着想回家,但現在,她卻捨不得離開。

「奶奶偏心啦,我也要。」阿生敲著空碗大叫。

唐奶奶笑呵呵地,也舀了料塞滿阿生的嘴。

「吵死了!安靜點!」唐謙一端著最後的青菜走出來,啐了阿生一口。「坐過去。」

「蛤?」阿生不解,歪頭望着他,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唐謙一是想坐在步薇琳身邊啊!「OK,我馬上換位!」阿生理解,捧着他的碗,屁股往旁挪一格,去跟廟祝哥倆好的搶食物,不當電燈泡了。

步薇琳已經懶得去理會唐謙一的高調明示,無視其他人促狹的神情,她逕自吃着東西,唯獨紅透的耳殼泄漏了真實情緒。

唐謙一的位置可以關照桌上的兩個女人,奶奶以及她,體貼的他親手剝蝦殼,把鮮嫩的蝦肉放進兩人碗裏。

「奶奶,多吃一點,還有你也是。」溫柔叮嚀身旁的兩個女人。

「嗯,我也要多吃一點!」阿生三八兮兮地伸出筷,夾走步薇琳碗裏的蝦。

「要吃自己剝!」唐謙一把他的手撥開,還用力打了一下。「白吃白喝的傢伙,還想我服侍你?」

「哎喲,阿謙,你有沒有愛吶!」

一頓飯在熱鬧的氣氛下結束,在眾人忙着收拾時,阿生提議,「該是吃甜點的時候了!甜點就讓我來提供吧,等一等我!」他奔向門口的攤位,好心要請大家吃芋圓。

「不要!」每一個都發出否定的答案,連唐奶奶都是。

「幹麼這樣排擠人家……」阿生含淚對着牆壁低語。

步薇琳好奇極了,身為一名三星餐廳的甜點師,他應該是很忙的吧?

「阿生,你為什麼會來這裏賣芋圓?」禁不住好奇,她問了。「賣這麼久都沒人來捧場,你要不要放棄啊?賣你拿手的甜點會不會比較容易?」他做的蛋糕是天堂,但芋圓卻是地獄。

「這麼沒挑戰性的事情,我才不要做咧!每年休假我都會來這裏,總有一天,一定會有人賞識我的芋圓。」阿生握拳,對自己的芋圓大業十分看好。

「那……還真是非常有挑戰性的事啊……」想到阿生會害人胃穿孔的芋圓,步薇琳婉轉的說:「明明可以挑戰的東西那麼多……」

「這你就不懂了!你想,說到意大利甜點,你會想到什麼?提拉米蘇,對不對?法式甜點就更多了,鬆餅、法式土司、可麗餅……那台灣呢?有什麼讓人直接聯想具代表性的甜點?沒有嘛!你看看,芋圓,不覺得這個東西很有內涵嗎?」

「看,這一顆顆可愛的小東西,明明這麼普通,卻有紮實彈牙的口感,還吃得到食材的香氣,不論用什麼食材當材料,都有讓人耳目一新的口感,我認為芋圓是非常有實力的,絕對不會輸給提拉米蘇,我每年休假三個月都來這裏,就是為了要發揚芋圓!哪怕沒人理解我,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把芋圓帶到全世界!」

阿生口惹懸河,一提到芋圓就吃個不停,沒完沒了,步薇琳目瞪口呆之餘,不禁為他的志向感到佩服。

「有志氣。」立下大的目標,就算跌倒了也無所謂,繼續朝着目標前進,她認同阿生的志向,雖然對他奇特的口味感到路還長得很,但,寄予無限的祝福嘍。

也是因為認同阿生的理想,唐謙一才讓他把攤位擺在民宿門口吧?儘管阿生的客人簡直是少得可憐,無聊到每天跟他鬥嘴……

一邊閑聊一邊收拾餐具,把鍋碗瓢盆全收進廚房裏,唐謙一就站在流理台前洗碗。

此時,唐奶奶捧著兩杯熱茶走出後門。

「奶奶去哪裏?」她不禁好奇。「去後門要做什麼呢?」

步薇琳一問,在客廳喝茶的廟祝看向她身旁的唐謙一,在門口準備收攤的阿生也望向他。

因為氣氛怪怪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你可以去問奶奶。」唐謙一低頭不語,繼續做家事。

奇迹!這簡直是奇迹,他同意她過問家事,是表示不把她當外人看了嗎?

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問,問了好像會打破什麼似的,但是基於好奇和擔心,她跟了過去。

「奶奶?」她在興建一半的書房,看到了坐在階梯上的唐奶奶。「我打擾到你了嗎?」

唐奶奶朝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歡迎你過來。」

她坐到奶奶身旁,一同看海。

月亮高掛天邊,海面平靜得有如一面鏡子,一老一少就這樣默默的看着海,無聲勝有聲。

「雖然到夏天了,奶奶,入了夜天氣會涼,要穿暖一點啊你。」步薇琳脫下身上的小外套,披在奶奶肩膀上。

唐奶奶臉上掛着微笑。「你是個好女孩,腳傷好多了吧?慶幸不嚴重,才能好得這麼快。」

步薇琳回以微笑,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順着奶奶的視線看着海,感覺奶奶帶着很深的感情待在這棟房子裏。身後的書房遭人破壞時,奶奶是那麼的難過,聲嘶力竭的大喊著……

閉上眼,步薇琳不敢再去想那天的兵荒馬亂,斂眉看着唐奶奶身旁那杯沒人喝的茶,心一緊。

「奶奶,你在等什麼人回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自己問錯問題,害奶奶傷心。「是在等唐謙一的父親嗎?」

等待遠歸的兒子回來,是這樣吧?

唐奶奶輕啜一口茶,微笑道:「我是在等人回來,不過,不是謙一的父親,我的兒子和媳婦,六年前車禍過世了。」

步薇琳倒吸口氣,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答案,原來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了啊。

「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謝謝,薇琳,謝謝你幫我守護我的家,那天你一定嚇壞了。」唐奶奶握着她的手,緊緊的,不願放開。

「奶奶這麼重視這棟房子,有故事嗎?」她收起驚訝的神情笑問。

「你想聽嗎?」唐奶奶笑問。

「不想的話,我就不會冒着被唐謙一噴火灼傷的危險來找你了。」皺了皺鼻子,想不到唐謙一的誇張維護,她就忍不住翻白眼。

「這個故事啊,要從六十年前說起……」唐奶奶遙想當年,露出了少女般羞澀的表情。「謙一的祖父,是日本人。」

步薇琳呆掉,這個答案不在她預期內,不禁想起,唐謙一排拒日本的原因,難道是因為奶奶?

「當年金爪石金礦熱,他是來考察的建築師之一,村上俊彥,他是日本名門望族的次子,我只是一個管家的女兒——」

唐奶奶緩緩訴說自己六十年前的熱戀。

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但兩人義無反顧的決定廝守一生。

「房子,是俊彥送我的定情禮,門口那株吉野櫻,是他親自為我種的,我們約定在這棟房子裏養育孩子,一同到老。」唐奶奶的語氣彷彿回到當時,對未來充滿憧憬。

步薇琳聽了心好痛,此刻奶奶卻是一個人,一個人泡兩杯茶,痴痴守着房子,等著離開的人回來,無奈的是,她一個人到老,身旁沒有人陪伴……

「奶奶,為什麼爺爺不在你身邊呢?」步薇琳忍不住問。

「日本派來電報,父親病危,他回去了。」唐奶奶微笑回答。「我答應他會等他回來,他也答應我,會為我準備嫁衣,一等他回來,就為他披上白婚紗。」

然後,爺爺沒有再回來。

奶奶一個人守着這棟房子,帶着腹中的孩子,沒有再嫁,一個人辛苦的拉攏孩子長大。

步薇琳不禁想,六十年前,在那樣保守的年代裏,奶奶的作為是多麼的驚世駭俗,好人家的女孩怎麼可以未婚懷孕?!

沒有父母支持,沒有兄弟姊妹為後盾,一個人等著良人回來。

「奶奶,你一定很愛爺爺……」眼眶濕潤了,步薇琳為奶奶心疼,六十年漫長的等待,奶奶靠着對爺爺的信任支撐下來,如果不是因為深愛,就不會生下心愛之人的孩子,辛苦過日。

奶奶好傻……好傻……

「奶奶,你為什麼要一直等?都過了這麼久……他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步薇琳心疼得無以復加。「有些男人說的話不可以相信,要回來早就回來了,不會讓你等這麼久!」告訴奶奶這些話,只是她的想法嗎?還是……加入個人情緒呢?

唐奶奶沒有生氣,只是笑笑,拍拍她的手。

「這麼多年了,不是沒有人說過跟你一樣的話……我了解俊彥,他會回來的,他只是有事耽擱了,會的,他會回來的。」

奶奶執著到這種地步,心酸蔓延,她對奶奶的傻氣極為不舍。

「奶奶,你為什麼這樣執著呢?一天一天的等,要是等不到呢?」

「那就繼續等啊。」唐奶奶笑呵呵。「怎麼知道明天不會等到呢?明天的事情,誰能說得准?未來不可預期,才會有希望啊!」

正因為不可預期,所以奶奶抱持着希望等下去,一直想着,也許明天,明天他就回來了……

「奶奶,你好傻!」她現在知道了,為何奶奶總是一個人泡兩杯茶,靜靜的坐在房子一隅,靠着想像過日,靠着希望信賴支撐。

為何奶奶會這麼重視這棟房子,儘管破破舊舊的,奶奶守護這裏,就像守護她的愛情。

人心難測,奶奶一意孤行的等了六十年……為什麼這麼傻氣的相信情人會再回來呢?

愛情,那麼不可靠的東西……

突然,激烈的碰撞聲打斷了兩個女人的談話,循着聲音望去,緊靠窗戶的桌椅凌亂,唐謙一的背影閃過窗欞。

「咦?」唐謙一,他在那邊偷聽做什麼?

「謙一也不好受……」唐奶奶長長嘆了一口氣。「薇琳,去幫我看看他好嗎?這時候,我不方便跟他多說什麼。」

什麼意思?

步薇琳不解,但仍聽唐奶奶的話,去看一下唐謙一。

走進民宿,收完攤的阿生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朝門口努了努,唐謙一就靠着櫻花樹榦,一個人不知道在想什麼。

「可惡!」他的低咒聲自門外傳來,讓步薇琳非常在意。

她走出民宿,發現他拳頭緊握,似在壓抑着什麼。

而後他突然出拳,痛打樹身,頂上的落葉一片片落下,這魯莽的舉止把她嚇了一跳。

「你在做什麼啊你?」連忙執起他的手,查看有無受傷。

唐謙一突然笑了笑得自嘲凄涼,「我的奶奶,一輩子都在等情人回來;我的父親,也在等著見他親生父親一面,可一直到他闔眼那一天,還是見不到……」

步薇琳聽他這麼說,心揪了起來,要說對這件事感到痛苦的,莫過於唐謙一了吧。

「我不只一次想告訴奶奶不要等了……別等了,他不會回來了,但始終開不了口,我以為聽見有人這麼跟奶奶說,我會很平靜的附和,其實不……想不到聽見這種我卻無法忍受……原來,那已經不只是奶奶和我父親的夢想,也是我的!」

聽見他痛苦的心聲,步薇琳才明白唐奶奶話中的意思。

其實奶奶一直都知道,唐謙一不抱希望,他是怨恨的。

「你說你討厭櫻花……」討厭爺爺留下的一切,讓奶奶無法死心的承諾,以及他不中不日的名字,都是為了那個銷聲匿跡六十年的人。

奶奶是對丈夫的信任和堅持,他的父親是對「父親」的堅持,而唐謙一則對一個從沒見過的人有了感情——恨。

恨他太多情,也恨他太薄情。

「我父親是私生子,從小受盡嘲笑……他是個孝子,也是個嚴厲的父親,還是個很棒的木匠,畢生的積蓄都花在這棟房子和我身上。經營民宿,是他的願望,我父親希望家裏熱熱鬧鬧的……而我,他逼迫我放棄美術改念建築,如此栽培我,為的是……」唐謙一激動得語不成調,深吸口氣,壓抑激越的情感。

一股心疼得無以復加的感情,將步薇琳緊緊抓住。她沒看過這樣的他,拚命的將感情壓抑,往心裏藏,像是埋得深了,就不會看見,看不見就不痛了。

在她心目中,唐謙一是強悍的、無所不能的,絕不是現在這樣。

「為的是不讓遺憾在我身上重演。」他苦笑。「被逼着念建築時我恨死他,但現在,我卻感謝他當年的堅持。」

如果不是父親的堅持,現在的他,無法照着奶奶的解說,完成書房的增建。

「你見過這麼矛盾的人嗎?明明是痛恨的,卻又無比珍惜。」他自嘲的笑讓步薇琳看了於心不忍。

他說他討厭日本,只是一種逃避的說法。

衝動沒來由,她從他身後抱住他。「別這樣,放過你自己。」

這時候的親密依偎,猶如在沙漠中遇見綠洲。

「你知道為什麼一開始我會討厭你?」他抬高她小巧的下巴,語氣輕柔吵啞。「因為你一語道出我隱藏的真正心意,你太聰明,意外的了解我,那讓我不安。」

她說他的作品像是藏着莫大苦楚。

他憎恨櫻花,卻又了解櫻花的姿態,將之雕繪得栩栩如生,是極其諷刺的一件事。

「為什麼你總在我開口之前,先說出我內心的答案?」捧着她的小臉,他撫摸著這張柔美、令他動心的容顏。

初見面的剎那,她就走進他心底——她是特別的。

指尖滑過她細緻的臉頰,似勾引,似誘惑。

步薇琳屏住呼吸,身子微微顫抖著,一股強烈的吸引力將兩人緊緊拉在一起,她不想逃,不想逃了,只想待在他身邊陪伴他。

他看起來好脆弱,好無助,好想抱一抱他。

唐謙一俯身輕輕地吻了她,她沒有拒絕,他繼續進犯。

先前橫亘在兩人之間的那層薄紗,已被揭開,膠着的吻,不願意分開彼此地緊貼著。

終於,他抵着她的額頭粗喘著,眼神銳利,像是要將她吞進肚子裏似的。

「別抗拒我。」他像個無助的孩子,向她乞求。「如果我說我愛你,你也能愛我嗎?」

他想在她身上尋找他不相信的東西。

從奶奶身上,他看不見愛情的美好,只看見愛情的殘忍;但是他遇見了她,渴望從她身上得到他本不想擁有的愛情。

「接受我……」

唐謙一向她討愛的模樣,就像迷路的孩子。

她於心不忍,伸手捧着他的臉,指尖滑過他臉龐,他着迷的閉眼,像是享受她給與的溫柔……

明明眼神那麼銳利,卻說着這麼孩子氣的話!他緊緊擁抱她,像是害怕失去她似的。

淪陷了……怎麼會這樣呢?原本告訴自己不需要戀愛的,卻還是讓他進駐了心裏,若先前還有疑慮,此刻,在她面前流露脆弱一面的他,讓她義無反顧,不再抗拒。

步薇琳眼中泛著晶盈淚光,她踮起腳尖,親吻他顫抖的薄唇,用熱切的吻,不顧一切回應他的索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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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緯24度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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