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在床上躺到下午,曲同秋還是自己起床了。庄維準備在餐桌上的飯菜,他也費力地吃下了一碗米飯的分量。

他這樣的小人物都會有種被生活磨練出來的,卑微的柔韌。

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但再怎麽樣的混沌里,活下去也是種本能。

庄維終究算得上是對他好的,打了很長的電話替他回絕任寧遠,而後等着他穿戴整齊,帶他去酒吧過年。

「你該多了解一下這個圈子。」

大年夜的酒吧內已經很熱鬧了,許多客人是在家陪家人吃過年夜飯再來的,要在這裏和同道中人們一起迎接新年。英俊的服務生們半開玩笑地向熟客討紅包,大方的也真的會給,暖氣充足的室內一片歡笑嬉鬧。

男人不太敢細看那些同性之間的親昵調笑,在這陌生的圈子裏連要往哪裏走都不清楚,只能緊跟着庄維。

庄維伸手牽住他,帶他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找到位置坐下,才放開他已經出汗了的手掌。

「要喝點什麽?」

男人把手放在自己膝蓋上:「……水就好。」

庄維皺了眉:「不用擔心。我不是想灌醉你。」

「……」

「喂,我也不喜歡奸屍的。」

男人尷尬著低了頭,酒和礦泉水很快就送上來,他握住杯子,喝了一口,在嘈雜里也隱約聽見嬉笑的聲音。

「老闆來了,過年要派紅包啊。」

男人猛地一哆嗦,臉上一下就沒了血色,神情都變了,庄維在他有所動作之前按住他的手:「你別怕,不是寧遠,他今晚不會來的。」

「……」

「今年他脫不開身。你知道的。」

男人這才從緊繃的狀態緩下來,還在驚魂未定地喘著氣,過了一會兒才喃喃地:「是啊……」

往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是千辛萬苦撥通電話去給任寧遠拜年,電話那一端總是很安靜,背景里除了細微的煙火聲音之外什麽也沒有。他無數次想像過那是什麽樣的一個世界,滿懷憧憬嚮往著。卻沒想過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回想得起來的每一個細節,都是顛倒的荒謬,讓他恍惚地覺得還是在錯亂的夢裏。

被大家稱為老闆的人漸漸走近過來,是個生了一雙桃花眼的俊美男人,邊笑着說:「獎金不是早就發過了嗎,還敢再討。」邊還是對着那些笑嘻嘻糾纏的服務生們拿了紅封出來。

「修拓。」

「嗨,我們該有多久沒碰面了?」男人過來和庄維熱烈擁抱了一下,互拍了肩頭,看見曲同秋,也笑着打招呼,「我好像見過你啊。」

「沒……」

「是常客嗎,還蠻眼熟的。」

庄維看着他:「喂,這是搭訕的爛借口嗎。你沒這麽不挑食啊。」

「你這就太冤枉我了,」男人笑着摸了摸鼻子,向著曲同秋道:「你好,我是葉修拓。」而後拉過一個純良得有點天然呆的清秀男人,摟進懷裏揉了一把:「這是我家林寒。」

曲同秋慌忙答應着,顯得有些笨。打過招呼,寒暄幾句,那邊就有人起鬨「老闆娘,老闆娘」。

林寒一下子面紅耳赤,尷尬著說聲:「我,我去一下。」就慌慌張張跑了。

曲同秋還不明所以,葉修拓笑着朝他秀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戒指,解釋道:「我們結婚了。」

曲同秋瞠目結舌,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忙連連說:「恭喜恭喜……」

他意外的神情太明顯,葉修拓又笑道:「當然,這跟男女婚姻,在法律上會不太一樣,但感覺是相同的吧。」

曲同秋已經太過吃驚了,只會說:「是,是啊……」

「其實也不用這麽驚訝。只要不拘泥細節,傳統家庭能有的,我們一樣都能爭取到,」葉修拓笑着,「順利的話,我們還打算領養一個孩子。」

曲同秋在新的衝擊里都結巴了,轉不過彎來地望着他:「啊……」

葉修拓笑道:「不過還只是計劃,真要做起來,有許多東西需要準備。我家林寒覺得女兒比較可愛,我還沒想好。」

「女兒……挺好的……」

葉修拓挺認真的:「真的?你也這麽覺得嗎?」

曲同秋有些慌了,低了頭:「是……祝你們……順利……」

葉修拓笑容可掬:「謝謝。」

等葉修拓告辭走開,庄維看着還在發愣的男人:「你看,沒你想的那麽糟吧。這圈子也是有神仙眷侶的。」

「嗯……」

「所以別這麽晦氣啊,試試沒什麽大不了的。同性戀而已,又不是要你去殺人放火。」

曲同秋低頭對着水杯,不敢抬眼看他。

庄維這樣的男人坐在同志酒吧里,自然就有人來搭訕,請他喝酒,遞電話號碼,多了他就不耐煩,說:「我已經有伴了,你是看不見嗎?」

零點倒計時的喧鬧讓吧里氣氛達到高潮,高台上的開年的火辣表演讓人群熱血沸騰,只有這兩人的桌位是涼的。庄維一直不大高興地托著下巴,左右挑剔舞者的身材,技藝,而對面的男人只是低頭喝水,有些畏縮。

令人窒息的勁舞節奏過去,音樂立即鬆懈般地緩下來,短暫的慢舞時段,舞池裏狂歡的那一群也是該喘口氣的時候了。

庄維放下杯子:「喂,去跳舞。到酒吧來不是為了坐板凳的。想喝水你不會回家喝啊?」

「我,我不會跳……」

庄維皺着眉:「我沒指望你會『跳』,『走』你總會吧。」

真的只是走路而已,被庄維摟近了,僵硬著慢慢在搖晃,周圍都是貼面曖昧擁抱愛撫的情侶和剛找到伴的准性伴們,曲同秋只能緊張地把視線定在庄維肩膀上。

「曲同秋。」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在各自沈醉的旁人們聽來,也只是模糊的耳語。

「嗯……」

「我不是什麽聖人。」

「恩……」

「我們都是成年,健全的男人,你明白嗎?」

「嗯……」

「到底是行,還是不行,你得讓我知道。」

「……」

「你討厭我嗎?」

「……」

「喂,要跟人對話,正視是基本禮貌吧。」

男人戰戰兢兢把臉轉過來,然而還來不及正視,嘴唇就被用力堵住了。

大概兩分鍾的親吻,庄維移開嘴唇,看着還在緊繃的男人,低聲說:「你看,你不討厭。」

回到家裏,庄維讓男人先去洗了澡,而後才輪到自己。

他洗得比平時要更慢一些,好讓外面的男人有多一些的時間準備。

走出浴室之前,庄維看了一眼鏡子裏的那張臉。他清楚自己外貌上絕對的優勢。他也知道那個男人的軟弱。

那男人現在別無選擇,只有他在對他好。

曲同秋沒有在床上,只在一邊的椅子上坐着,面前擺了雜誌,但顯然一個字也沒看下去,裹在浴袍里的瘦削脊背僵硬著。

庄維也不走近去驚動他,徑自上了床,在床頭靠着。看背影就知道男人的緊張已經到了最大限度,庄維問道:「你不睡嗎?」

「我……等頭髮干……」

「你頭髮已經幹了。」

「……」

「你不過來,我也不會逼你的。」

男人終於起身走過來,竭力剋制着,也還是有些哆嗦,掀開被子,躺到他身邊。

庄維醒來的時候,意外地聞到一些香氣。昨晚把一身力氣都在那男人身上用光了,夙願得償的輕鬆感,疲憊里睡得分外沈。

被那點家常的香味喚醒了飢餓感,摸了摸身邊是空的,便起身穿上睡袍,開了卧室的門。

曲同秋在廚房裏低頭煮東西,微微駝背,守着那升騰起來的水汽發獃。

庄維靠在門邊看着他。昨晚本來想溫柔一些,節奏緩一些,讓他有好一點的經歷,真的做起來,卻根本沒法自制。

想到男人趴在自己身上被弄得喘不過氣,斷斷續續哀求「慢一點」的場景,就又脊背發麻地有了感覺。

也不好說曲同秋享受到沒有,反正生理反應是有了,在火熱的撞擊里語不成聲,最後也一動不動被他摟在懷裏,倒也是睡著了。

曲同秋通常都是睡不好的,庄維半夜常能聽見身邊那清醒的呼吸聲。

對有重重心事的人來說,白天還好,夜半是最難熬的。怎麽翻身都不好受,一片死寂里什麽灰色的東西都能往腦子裏鑽,趕不走,也睡不着,像被細不可見的蟲子咬着似的痛苦。

「活着沒有意義」,「過去都做錯了,未來也看不到光明」,「人生是場負擔」──能不被這些抑鬱病人常有的念頭折磨,而沈沈睡上一覺,這對曲同秋來說大概就是最大最好的休息。

庄維想,不管怎麽說,他讓曲同秋在他懷裏睡著了。

曲同秋從鍋里撈起了挂面,一邊碗裏是金黃色的煎好的雞蛋和炸過的瘦肉紫菜,還有小盤燙過的翠綠青菜,配在一起顏色很好。他倒是沒有忘記時日,大年初一仍然要做大年初一該做的事。

庄維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男人猝不及防的,驚了一下,就被庄維親了一下耳朵。

「什麽時候起的?」

「剛剛……」

「睡得還好嗎?」

「恩……」

一切都有點新婚之夜過後的感覺。

庄維又剋制不住親了他的脖子,嘴唇壓在那自己留下的青痕上,用力輾轉着,胳膊也意圖明顯地勒緊了,曲同秋緊張地站着,被他抱得喘不過氣,臉都漲紅了。

「昨晚弄疼你了?」

「還,還好……」

光是親那發紅的脖子和耳朵已經不夠了,庄維讓他轉過身來,咬住他的嘴唇略微粗魯地接吻,男人因為瘦而顯得輕,掙扎了兩下就被庄維成功地抱起來,壓在牆上。

雖然遭遇一些抵抗,庄維還是熟練地剝了他的褲子,擠進他兩腿之間,色情意味十足地摸著那已經發腫了的地方。昨晚留下的濕潤還在,庄維輕而易舉就挺身而入。

過了許久才把雙腿發抖的男人放下來,男人還有些回不過神,眼角微微泛紅的,發了一會兒呆。

「痛嗎?」

曲同秋遲鈍了一下,搖搖頭。庄維幫他把衣服整好,又親了他,低聲說:「你會習慣的。」

在這困境裏庄維給予他的好,安慰支撐是一部分,親吻和性慾也是一部分。他不能只拿自己喜歡的。

兩人吃過面,庄維換好衣服,就開始收拾些簡單的東西,男人的證件護照之類的要緊物件,之前他已經從那宿舍里取回來了,都歸他保管。曲同秋默默洗過碗筷,看着他收好一隻不大的旅行箱,不由問:「你,你要去哪裏?」

「度春假,」庄維把裝了證件錢卡的小包拿着,「機票和手續都好了,等下我們就去機場。」

「……」這消息太過突然,男人有些發愣,「去,去那麽遠……」

「遠點不好嗎?」庄維看着他,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的,「我是一定要去的,難得有假期。你如果不走的話,任寧遠上門來,這裏可是只有你一個人了。」

曲同秋忙把手在褲子上擦乾,拿了東西就跟上他。

之前被蹂躪得太厲害,男人幾乎直不起腰,疲憊不堪。出行又倉促,路上加上轉機,數個小時,終究睏乏難耐,只萎靡地緊跟着庄維。

出了機場,熱帶島嶼上的安寧祥和多少讓他覺得舒服了一些,路上就瞌睡了一場。

到了入住的地方,已經是夜色瀰漫,曲同秋迷迷糊糊吃過晚餐,都不記得那滋味是什麽。

芳療師來為他們做了SPA,燈光幽暗,遠遠有細不可聞的蟲鳴,曲同秋在謎樣的清淡香氣和輕柔綿密的手指按壓中,勉強想強撐精神,但終於還是在那漫長的過程里,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曲同秋清醒過來的時候,恍惚間都想不起來這是什麽地方,耳朵鼻腔所捕捉到的細微聲響和空氣的味道都全然陌生,微妙的寧靜和深遠,好像自己是在空蕩蕩的懸崖上,有時空錯亂般的幻覺。

謹慎地半坐起來,卧房的窗戶大開,全無安全之虞地敞着,夜色里也能看見外面的沙灘和海水,看得他直發獃,獨享一片海灘一片天地的感覺讓他有些靈魂出竅了。

像是一睜眼世界就突然變成這全然陌生的模樣,只除了身邊的庄維是他熟悉的。

曲同秋小聲叫:「庄維……」

熟睡的男人睜開眼睛,迷糊了一下:「恩?」

「這是什麽地方?」

庄維醒了,看着他,就笑了:「天堂啊。」

男人發着愣:「啊……」

「傻子,騙你的,峇里島而已。」

曲同秋還坐着望着外面出神,庄維勾了他脖子讓他躺下來:「睡吧。」

「SPA做得舒服嗎?」

「恩……」白天的疲憊感已消失得乾淨。

「傳說那個療法會讓人重生的,」庄維把胳膊給他枕着,摟着他,「可以釋放細胞承受的壓力,把不好的東西都排出去,醒來你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被這麽一說,曲同秋也覺得好像自己是新的了,周圍的一切都是新的,連莊維對他的溫柔都是新的。過去都被丟在T城,離他非常的遙遠,碰觸不到他。這樣想着,接下去的睡眠里居然不再有噩夢,平穩而有些涼意。

次日天色微亮,庄維就把他搖起來。在早餐桌上意外地吃到了大碗的鮮果優酪乳,現榨的果汁濃得有點吸不動,微涼的空氣里任何食物的味道曲同秋都覺得很清新。

長久以來吃睡都有障礙,在這裏他才有了久違的真實的飢餓感。

曲同秋語言不通,出了門只能緊跟着庄維,庄維也喜歡他這樣亦步亦趨地在後邊跟着,在這異國島嶼上不必避嫌,便牽了他的手帶着他。

不清楚這麽早出海是要做什麽,但水底清晰可見的肥大海星和細小魚群已經讓男人全神貫注地好奇,不時興奮,他很久沒這麽精神過了。

坐在蜘蛛船上,漸漸行了一程,感覺得到日出的亮度。男人明白了此行的目的似的,趕緊抬頭,黎明時分的海景看得他發獃,快要窒息,臉都微紅了。

「庄,庄維……」

庄維還在懶洋洋的犯困:「你別瞎激動,我們又不是來看日出的。」

話音剛落,水面就有了動靜,一個流線型的身體跳出水面,優美地打了個旋,又落回水中。

曲同秋「啊」了一聲,還回不過神,正往水裏愣愣張望,剛開了序幕的表演便正式開場了。

水聲歡騰地此起彼伏,那些海底冒出來的敏捷的身影活躍起來,一群群躍出海面的海豚讓男人張大了眼睛,顫抖地「啊啊」叫着,說不出話來,緊緊抓住庄維的胳膊。

庄維看得出他的喜悅,只在他通紅的臉頰上不重地親了一下。

追逐海豚的驚喜持續了很久,男人一時都像是擺脫了抑鬱的陰影,不用庄維太費力去煽動,在潛水區就鼓起勇氣嘗試了浮潛。

海底見到的珊瑚礁和魚群讓他都忘了初次潛水的害怕,還戰戰兢兢拿了麵包和香蕉在水裏餵魚,喂得沒完沒了,簡直捨不得上去,直到挨了庄維的打。

取下面罩,庄維粗魯地幫他擦著頭髮:「你不會想就這麽呆在底下了吧?」

曲同秋還有些嚮往:「它們好像……很喜歡我……」

庄維戳了一下他的腦袋:「別傻了。」喜歡的是你手裏的食物才對吧。

但對着男人那有了憧憬和熱度的臉,終究沒再說下去。

下午庄維帶他到島的另一端去,男人精神比前一天好得多,一路上不停地往車外張望,雖然還是沒弄出什麽聲響,也能感覺得到他身上多出來的那些生氣。

入住的別墅很是靜謐,深色原木和淺色花崗岩交織的世界顯然讓男人覺得安心,在那沈靜的私密氛圍里,被庄維握著的手掌也漸漸不再出汗。

晚餐男人以難得的食慾吃下大堆的甜點和海鮮,癟了多日的肚子變得鼓鼓的,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庄維從別人看不見的角度有些惡劣地掐了他的肚子:「你該多吃點的,太瘦了,睡覺老硌着我。以前那些肉都哪去了?」

在外面沙灘漫步了一圈,回到室內,庄維先去淋了浴,裹上浴袍出來的時候便聽得進了卧房的男人「咦」的一聲。

「怎麽了?」

床上比他們離開時多了束玫瑰,庄維挑挑眉毛,抽出卡片看了看,對着那有些困惑的男人:「恩,他們誤會了,當我們也是來度蜜月的。」

「啊……」

在男人略微尷尬地低頭的時候,庄維開了床頭的紅酒:「你也去洗澡吧。」

曲同秋這才看到浴室里那漂滿花瓣的浴缸,遲疑着脫了衣服站到噴頭下,擦洗的手都有些抖。

等洗好出來,庄維已經在浴缸里坐着,一對盛了酒的杯子就在手邊。竹籠燈的光線略微昏暗,水汽里他被豔色花瓣襯托著的美貌和這氛圍都無害而令人心動。

雖然對水下的部分有些畏懼,男人緊張地站了一會兒,喉頭動了動,還是踏進水裏。

兩人泡了四個小時才回到床上,男人累得要命,嗓子也啞了,貼上枕頭就沒力氣把頭再抬起來。他努力在適應這新的生活,一旦認定了,就任勞任怨,不管被怎麽折騰,都會接受。庄維親了他耳朵,說:「習慣了就會好的。」

假期過得飛快,躲在這島上的時間就像指間細沙一樣,回程的日期近了,曲同秋就又有些不安起來。

庄維在做愛之餘,又多了一件事情做,便是催眠他:「你擔心什麽呢,有我在啊。」

不管是在發獃亭里看書,還是在床上歡愛過後的餘韻里,只要感覺到男人的動搖,庄維就開始給他描畫未來的種種,對他講自己的工作,美國那些有趣的朋友和地方,他將來可以做的大大小小的事,包括喂房子外面的那些松鼠。

大概希望是最好的療傷葯。這些重複了許多遍的內容,每次都能讓男人安心似的,很快他也就從恐慌里平復下來,貼著庄維,漸漸睡著了。

回來的路上,曲同秋還買了英文書和字典,一知半解地認真在看,試圖把生疏了的英文撿起來,將來去了那個陌生的國度,謀生也容易些。

庄維倒對他的勤奮不是很高興,曲同秋一旦專註地對著書本,就愈發無趣。

「光認字有什麽用,會話能力才最重要。我陪你練練好了。」

但沒對話幾句,庄維就說:「什麽爛發音,舌頭那麽笨。跟我學着,要靈活點。」而後抓住毫無防備的男人,吻了那張著的嘴唇,趁他來不及反應,把舌頭探進去。

等讓男人體驗到什麽叫「靈活」,看男人滿臉漲紅的模樣,庄維便乾脆將書奪過來扔了,硬把他壓在沙發上。

儘管索取得多了點,男人上廁所的時候也會困擾地覺得疼,庄維還是感覺得到他並沒有什麽不滿。

他替他把任寧遠隔絕在生活之外,也絕口不再提「女兒」兩個字,免得他難受。

無法面對和爭取的,男人終究選擇了逃避。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潰爛的地方要治癒畢竟太難,他熬不過去。一刀砍斷,再裝個假肢,雖然生硬了些,慢慢習慣了,生活未必不會比較輕鬆幸福。

休完春假,開始新一年的工作,庄維就把曲同秋帶上,讓他在一邊看着,多少學着一點,幫上一點。曲同秋也心甘情願於這樣的忙碌,忙碌令他充實和疲勞。每天都在費力地看書和打雜,再沒精力想其他的,時間就過得比較容易。

這天出外拍一組主題照片,初春的湖邊雖然有點陽光,還是寒意料峭,但參與的人員都十分敬業,因為庄維也來了現場。他原本長得就跟寬厚溫和完全扯不上關係,工作起來分外嚴格,輕易不給人好臉色看,坐在那裏薄嘴唇一抿直,多半就得重新來過。

拍攝告一段落,庄維沒表示不滿,那就是通過了,大家便呼啦啦散開去休息。

庄維幫着拿了個便當給曲同秋,這就是他今天幫忙提東西拿道具的報酬。男人要求的也不多,有點實在的事情做,他就覺得挺好的。

兩人在車裏坐着吃飯,庄維問:「今天拍的這些,哪個單品你覺得最好?」

曲同秋想了想:「那個黑色外套挺好看的。」

庄維嗤之以鼻:「你真是完全沒有時尚嗅覺可言。」而後又!了他一眼:「不過再努力一點,倒是勉強可以當個合格的職員。」

曲同秋吃得太慢,庄維都漱過口了,他還在慢慢咀嚼米飯。庄維先是伸手摟他惡作劇地摸他肚子,接着又讓他坐在腿上,瞅准他咽下食物的時候猛地吻了他。曲同秋很不安,怕被人看見,但被壓着,手上還拿着飯盒,也騰不出手抗拒。

庄維咬着他的嘴唇吻了一會兒,手也掀起毛衣探進去了,正摸著男人的背,車門卻突然被從外拉開。

來人意外地「呃」了一聲,庄維倒也不尷尬,幫低頭手忙腳亂的男人整了衣服,笑道:「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才對,」葉修拓也笑,「打擾了。剛送來幾件衣服,你去看看吧。」

這次拍攝里用到的都是葉修拓的作品,曲同秋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這男人不光是酒吧的老闆,還是個名設計師,不由有了敬畏的感覺。

庄維下了車,葉修拓在跟着離去之前,又轉頭看了看還在尷尬的曲同秋,笑着說:「我想起來在哪見過你了,不過你跟我想的差太多,所以一時沒想起來。」

曲同秋有些莫名地「啊?」了一聲。

葉修拓提醒道:「你認識任寧遠的吧。我是他的好朋友。」

曲同秋像被那名字給扎了一下似的,拿驚惶的眼睛看着他。

葉修拓又笑:「別誤會,我絕對不會遊說你的。我看你現在這樣過得挺好,就這樣下去吧。對誰都是好事。」

曲同秋很是感激,正要道謝,又聽見他冷冷地:「因為你根本就配不上任寧遠。」

等葉修拓走遠了,曲同秋才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奚落了,有些發愣。

他並不覺得葉修拓是刻薄的人,卻不知道對他這突如其來的厭惡是為了什麽。

不過他也沒想太久,吃過飯,短暫的休息時間就結束了,現場又忙碌起來,需要他去充當跑腿的一員。他只在努力在過得比以前好一些。

晚上收工回家,曲同秋也累壞了,不過口袋裏還放着英文日常會話的小冊子,庄維開車,他就睏乏地眯着眼睛在看。

下車的時候,庄維從後座拎出個紙袋子,遞給他:「喂,拿着。」

曲同秋接過來,邊跟着他進電梯,邊打開袋子。拿出來的是件眼熟的黑色外套。

庄維按下樓層鍵,抬眼盯着上面顯示的數字:「喜歡就穿吧。不過這可不代表我贊同你的眼光啊。」

「謝,謝謝……」

庄維只看了一眼他發紅的臉,沒再說話。

打開公寓的門,亮了燈,還沒來得及換好拖鞋,庄維突然就粗魯地吻了他,曲同秋猝不及防,背重重撞上牆壁,被吻得心跳加速,透不過氣,而後就邊被扯着衣服,邊跌跌撞撞進了客廳。

庄維把他壓在桌子上,深吻里熟練地脫了他的褲子,肆意愛撫他,有點情色地揉捏他的臀部和胸口。

「想我進去嗎?」

曲同秋臉漲得通紅,耳朵感受到的濕意和低沈嗓音讓他覺得癢,火熱的摩擦里喉頭都縮緊了,不由結巴道:「庄,庄維……」

熱烈地接吻的兩人都覺察不到門口鑰匙扭動的聲響,以至於聽見重物落地的巨大動靜,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楚漠在客廳里站着,腳邊放着行李,瞪着他們,臉色都發青,半天才從牙縫裏說:「好啊你。」

也不知道這個「你」說的是哪個,一天裏連着兩次被人撞見這種場面,曲同秋都快有陰影了,急急忙忙穿了褲子,從桌子上下來,庄維也整好衣服,轉身對着楚漠,皺起眉:「你來干什麽?」

「干什麽?」男人額頭上清晰地暴出青筋,「不是為了你,你當我這樣來回飛幾十個小時是好玩?你這樣對我算什麽啊你?」

庄維嗤笑了一聲:「我們早就沒關係了,還要我說多少遍?你是聽不懂人話嗎?還是吃得太撐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庄維,耍脾氣也該有個限度。以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對,你愛怎麽鬧我都認了。但弄成這樣,」楚漠指著那站在一邊不知所措的男人,手指都有些發抖,「你就太過分了吧」

比起他的憤怒,庄維倒是冷靜得多,笑道:「你還不是一樣。換成我做,你就受不了了?再說,你現在算是我什麽人,這關你什麽事?」

曲同秋在一邊看着,只覺得愈發的尷尬,找了個機會開口:「我先回房間去……」

庄維叫住他:「別走。躲什麽?又沒做虧心事。」

曲同秋有些為難地站着,對上楚漠的眼神,也想說點什麽,楚漠卻先開了口:「那他又算你什麽人?」

庄維又是笑笑:「你也看見了,他在我這住着呢。你說呢?」

楚漠的表情有些複雜起來,憋著似的,過了半晌才說:「庄維,我知道你對他有興趣,但這點興趣值得你認真嗎?」

庄維吊了眼角看着他:「什麽意思?」

「你看上他哪裏,你能說得出來嗎?」

「……」

「他的長相?才識?就這爛泥一樣的性子?你是想騙人還是想騙你自己?自欺欺人有什麽意思?」

「……」

「你也就是想上他罷了。那時候沒弄到手,就惦記上了,越吃不到嘴就越念念不忘。要是他沒退學,當年跟你搞上了,你現在還能看得上他嗎?早就膩了吧。你遲早有上夠他的一天,你敢說你跟他是玩真的?」

曲同秋愣了一愣。庄維近乎透明的皮膚也終於變了顏色,磨著牙齒的動作都透著惱怒:「閉嘴,給我滾出去。」

楚漠看着他:「被我說中了?」

庄維怒極,過了一會兒才順過氣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不是聽不懂人話,而是自以為是?」

「庄維,我比你更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麽。」

「那你也該清楚現在是時候滾了。還有,再說一次,請把鑰匙還我,這不是你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自欺欺人沒意思。」

楚漠拎起行李走了,庄維在他身後把門用力關上,明顯被壞了興緻,心情惡劣,回過身時面色難看,看着站在那裏的男人,還是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摟住他。

「別聽楚漠的,不要亂想。」

「……」

「你覺得我有那麽卑鄙嗎?」庄維說話的時候頂着男人的額頭,親了一下那哆嗦著的嘴唇,「我說要帶你去美國,不是騙你的。」

「……」

「騙子有很多,但你可以相信我。」

「……」

「真的。」

男人在過近的距離里費力地張着眼睛,想看清他的表情。在眼皮也被親了的時候,終於有些動搖地閉了眼睛讓他親吻,而後伸手,微微顫抖著回抱住他。

很快便是節後的大型書展,場館里熱鬧非凡,雜誌社因為新收購了一本玩具雜誌,展位前還有隻毛茸茸的吉祥物,說不出是哪種動物,但它長得很招女人小孩的喜歡,路過的都要摸上一摸,拉拉手,合個影。

在這樣暖氣充足人頭攢動的地方,悶在那麽厚重的衣服和頭套里不會是件舒服的事,但它顯然很敬業,耐心地配合小孩子們,任他們拉拽它的前掌,或者扯它尾巴。雖然有些笨拙,搖搖擺擺的遲緩也顯得可愛。

高大的男人一手提了幾個書袋,一手牽着有一頭漂亮長發的小女孩經過展位的時候,也不由留意了一下。

今天人氣爆滿的吉祥物剛和一群小孩子合完影,還被扯了半天的尾巴,正站在那裏有些發獃,被鬧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似的。

「好可愛啊。」

任寧遠低頭看她,微笑道:「要去合影嗎?」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慢慢走過去,摸了摸它衣服上的毛。

吉祥物只獃獃站着,顯得更笨了。

「真的好可愛啊。」

曲珂拉了它的手掌,又摸了它蓬鬆的大尾巴,還抱了它圓滾滾的腰身,任寧遠幫他們拍好幾張照片,她卻還不太捨得走,一直在那站着。

「你叫什麽名字啊?」

吉祥物呆了一會兒,只擺擺厚實的前掌,表示它不能說話。

「沒關係,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你裏面是有個人。」

「小珂,別鬧它。」

「我是想知道這個叫什麽,」曲珂摸着它的毛,「它給我感覺好好,就像……」小女孩又蔫了,摸着它,半天才問:「有這種玩偶的話,我能買一隻嗎?」

「我去問問。」

任寧遠走近過去,吉祥物就轉了個身,用一隻前掌指了展位裏面。

「謝謝。」

任寧遠過去詢問工作人員,吉祥物還被曲珂拉着前掌,安靜站着,突然把前掌放在滿面愁容的小女孩頭頂上。

曲珂抬頭看它,一下子笑了:「你好溫柔啊。」

任寧遠很快返身回來,對着小女孩溫和道:「現在還沒有發售,你要是喜歡,我到時候幫你訂一個這麽大的。」

曲珂這才歡喜起來,點了點頭。

遠處的展位有了一陣喧嘩,大概是在派送什麽周邊,任寧遠笑道:「時間差不多了,你再不去排隊,等下就拿不到簽名海報了。」

曲珂「啊」地一聲,忙放開吉祥物,!!!跑過去了。

吉祥物還在那站着,看着她跑遠,任寧遠也看着它,它站了一會兒,便轉了個身,默默拖着尾巴背對着任寧遠。

任寧遠看着它和新來的一對母子合影,等他們離開,才走到它面前。吉祥物安靜了一會兒,笨笨的做了個合影的姿勢。

「是你嗎?」

吉祥物沒有動作,只獃獃的。

「曲同秋,是你嗎?」吉祥物沒動作,也沒聲音,像聽不懂一樣,任寧遠伸手去碰它的頭套,它卻猛然用前掌按住,後退了一大步。

任寧遠縮回手,看着它,放軟聲音:「好,我不逼你,你要是願意這樣和我說話,也行。」

「……」

「你現在還好嗎?」

「……」

「你已經能出來打工了,我很高興。」

「……」

「你在庄維那裏,他對你好嗎?」

「……」

「當然好了。」

任寧遠轉過頭,看着背後回答他的人:「庄維。」

「他能像現在這樣不是件容易事。就算有活干,這一個小時也賺不了多少錢的,你就放過他吧。」

吉祥物還緊緊按著頭套,在離他一定距離的地方站着,任寧遠看了它一會兒,向庄維點點頭,轉身走開。

庄維叫住他:「寧遠,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聲。」

任寧遠回了頭。

「過段時間,等手續辦好了,我就帶他去美國。他願意跟我在一起。」

任寧遠看着他。

「我不希望再有什麽風波,他也經不起,你要想補償他,就讓他順利這一回。」

任寧遠沈默了一下:「為什麽這麽說。」

「我知道是你把楚漠叫回來的。也許你是為楚漠好,但我跟他早就不可能了。」

「庄維。」

「我還沒說完。楚漠就是個死腦筋,做事不知輕重,所以你別教唆他,免了起個頭就收不住。他遷怒起來能把曲同秋整死的,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吧?」

任寧遠看它按著頭套,遠遠站在那裏。安靜著,終於沒再說什麽。

已是接近閉館的時間,人也漸漸少了,庄維輕拍了一下吉祥物的背:「該收工了,去把衣服換了吧。」

吉祥物去了後面的隔間,卻遲遲沒出來,庄維進去,看它還穿着那身衣服站着。

「傻子,要怎麽樣也是把這行頭脫了再說吧,悶在裏面你不難受?」

庄維幫它脫了道具服,男人卻還是按著頭套。

「沒事,我不會笑你的。」

頭套取下來了,庄維看着他,從口袋裏拿了手帕遞過去:「擦擦臉吧。」

「……」

「你是看見曲珂了?」

曲同秋點了頭,還狼狽地捧着手帕,庄維聽他擤鼻涕的聲音,摟了一下他顫抖著的肩膀:「別難過,她跟着任寧遠過得不會差,以後一定很有出息,你也會替她高興的。」

「……」

「你還有我呢。」

庄維親了他的額頭,把他抱進懷裏,讓那成了沒有女兒的父親的老男人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忙碌的書展過後,終於得到一天休假,庄維也不想再出門,只打算在家懶洋洋度過。曲同秋便出去買了菜,回來再打掃,擦洗,而後洗菜做飯。

曲同秋在廚房裏盡職盡責燒着菜,庄維閑來無事從背後抱住他,看他翻炒著鍋里的孜然小羊肉,而後起鍋裝盤。

「賣相是還不錯了,就是不知道味道怎麽樣,」庄維張了嘴,等著曲同秋喂他一筷子,「嗯……你自己也試試味吧。」而後在那微張著的嘴唇上親了一下,舌頭探進去舔了一舔。

「覺得怎樣?」

被親了的男人臉漲得通紅,都出了汗,忙低頭沖洗了鍋子,要準備下一道菜。

庄維正把下巴支在他肩膀上,看他忙忙碌碌。口袋裏的手機開始鈴聲大作,庄維一手摟着男人的腰,一手取出手機,看見來電號碼便皺了眉,不耐煩地接通電話:「什麽事啊?」

那頭卻是個陌生的年輕男性聲音:「請問是庄維嗎?」

庄維眉頭皺得愈發不悅:「是的。你又是誰?」

「你好,我不清楚你和病人是什麽關係,但你的號碼是第一緊急聯繫人,我想通知你來一趟醫院。」

庄維把手機從耳邊放下來,臉色就有些青。曲同秋感覺得到他的僵硬,忙回頭看他:「怎麽了?」

「楚漠出車禍了。」任寧遠接到庄維電話的時候,正身在外地,立刻訂機票返程回來,趕到醫院也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

庄維在病房裏坐着,面無表情,只抿著嘴唇,聽見他推門而入的輕微動靜,便轉頭用帶了血絲的眼睛略微疲憊地望向他:「回來了?」

床上的人閉眼在氧氣罩和儀器中間呼吸,任寧遠看着,沈聲問:「怎麽樣?」

「只看他這兩天能不能醒得過來。」

壓抑的氣氛里一時沈默,任寧遠聲音更沈了:「是怎麽回事?」

「也沒什麽,他在拍賣會競到一幅攝影作品,想送來討我歡心。開車過路口的時候被闖紅燈的車子撞上。肇事司機已經逃了,」庄維看起來也並不傷心,口氣很冷淡,一貫的刻薄,「他運氣太差了。早點對我死心,這次乾脆別回來,就什麽事都不會有。」

任寧遠在他身邊坐下,把手放在他肩上。平素縱有摩擦,真遇到事情,他們長久以來的交情就從那種種紛擾里凸顯出來。

「你該去休息一下。」

「我?我好得不得了,又沒怎麽樣。」

「昨天到現在,你睡過吃過了嗎?」

庄維轉了頭:「我沒事。」

「楚漠有我在照看,事情我會讓人查,你不用擔心。」

「我沒擔心,」庄維略微粗暴地揉着太陽穴,「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就這樣死了。」

任寧遠看着他。

男人咬牙的動作愈發分明,臉上略微扭曲起來:「混賬啊。」

「庄維。」

「欠人的沒還清楚,連個交代也沒有,就敢這麽死了嗎?!做了一堆破事,留下一堆爛攤子,拍拍就屁股走了,哪有這種便宜事?!簡直就是王八蛋。這混蛋平時不都是自以為了不起,總炫耀怎麽火拚也死不了嗎?敢這樣死了就太他媽賤了!我瞧不起他!」

「庄維,」任寧遠雙手用力按住他肩膀,「你冷靜一點。」

庄維掙脫了他的手:「我很冷靜!我就是趁他還沒死透多罵他兩句,省得以後我怎麽罵他都聽不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庄維紅着眼睛瞪着他。

「但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對不起他,是他自己錯過了。他心裏很清楚。就算有什麽,他也不會真的怪你。」

「……」

「所以你不要折磨自己,也別想那麽多。有什麽話,等他醒了再跟他說,」任寧遠看着他,「一定會醒的,你得相信他。」

庄維滿眼都是睡眠缺乏的血絲,沒再說話。

「你現在該去吃點東西,睡一覺。等頭腦清楚了,再想想,如果楚漠醒了,你要對他說的到底是什麽。」

「……」

「這對他很重要,你得想明白。所以我請你一定要有清醒的頭腦。這比坐在這裏折磨你自己要有用得多,你理解嗎?」

庄維在漫長的沈默里定定望着地板,過了許久才聲音喑啞地:「你不需要調時差嗎?」

「我在路上睡過,沒關係,」任寧遠摟了摟他的肩膀,不重的力道,「你去吧。」

無論多混亂的時候,就算所有人都驚慌失措了,任寧遠也會是保持冷靜理智的最後那一個,讓大家有所依靠和指望。

他習慣了擔負這個責任,大家也都習慣了。

庄維走後沒多久,門又被小心翼翼地打開。任寧遠抬頭便看到那正盡量放輕動作不打破病房安靜氣氛的男人,男人剛探了一隻腳進來,抬眼也看見了他,瞬間就僵了,腳就那麽伸著,被一刀釘在地上似的動彈不得。

任寧遠略微一怔,還是先溫和地開了口:「庄維在隔壁酒店。」

「……」

「我讓他去的。他狀態不好,需要休息。」

男人沒出聲,還是全身繃緊地在那僵硬著,臉都繃住了,透不過氣來一般。

任寧遠看了看他手裏的東西:「你給庄維送飯來的?」

曲同秋僵直地站着,喉頭上下動了一會兒,才勉強點了下頭。

楚漠出了意外,人命遠比他的恩怨要大得多,他不會在這種場合發泄他的情緒,只努力壓抑著,不去看坐在那裏的高大男人,低頭轉了身想走開。

任寧遠叫住他:「但我已經幫他叫過房間服務了。」

曲同秋「啊」了一聲,站住了,拎着那盒飯菜,有點遲疑起來。

「不浪費的話,可以給我嗎?我剛下飛機。」

任寧遠會開口跟人要飯吃。曲同秋極其意外,一時不知所措起來。猶豫地站了一會兒,眼睛看着別的地方,離了一定的距離,還是把飯盒遞了過去。

「謝謝。」

任寧遠拿好筷子,打開家用飯盒,看着裏面的飯菜:「庄維也喜歡你炒的苦瓜鹹蛋黃嗎。」

男人的眼光還是放在不相干的門把手上,勉強回答:「他不喜歡……但是這個……現在……清涼敗火……」

任寧遠夾了一塊:「恩,是好東西的。」

靜默里任寧遠慢慢吃着餐盒裏的東西,每個動作都很自然。曲同秋在邊上側對着他,不自在地站着,等他把飯菜吃得乾淨,一點不落,再把飯盒收回來。

曲同秋拿了飯盒,也並不走,只望着地板,勉強說了句:「我……下午不打工。」

任寧遠看着他:「嗯?」

「下午是……輪到我照顧……」

任寧遠看着他為難的側臉,溫和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

男人低着頭。

「但楚漠是我好朋友,我這幾天都會在這裏和你們一起照看他,請你忍耐一下。」

「……」

「你就當我不在這裏。」

曲同秋終於還是搬了椅子,在病床另一邊遠遠找個地方,靜靜的坐着,盡量只留意看床上的病人和那些機器的動靜。

但那高大的男人坐在那裏,他全身就像感應到某種巨大的氣場一般,一層層地起了雞皮疙瘩,輕微發起抖來。他想,那是說不出口也無法消磨的恨意。男人一直都緊張著,微微發抖,不和任寧遠有視線接觸,任寧遠還是感覺得到他弓起背的警戒,瘦骨嶙峋的貓一樣。

「曲同秋。」

「……」

「你是要跟庄維去美國嗎?」

男人靜默著,點了一下頭。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在那裏生活會不習慣。」

「……」

「不想留在T城,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你不一定得去那裏,也不一定得和他一起,」任寧遠頓了一下,斟酌著措辭,「庄維他,不會只以朋友的身份和你相處。」

曲同秋沒出聲,縮著肩膀,瘦削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動搖。

任寧遠看着他:「你其實也都清楚,是不是?」

曲同秋只繃緊了,固執地坐着。

任寧遠沈默了一會兒:「和男人一起生活,你已經能接受了嗎?」

「……」

「還是說,你喜歡上他了?」

「……」

「你對庄維,是認真的嗎?」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卻又好像都已經在沈默里有了答案了,任寧遠沒再說話,只看着他。曲同秋還在抖抖索索,身形卑微的,但是很堅定。

沈寂也變得略微詭異,底下有什麽流動着似的。毫無預警地,任寧遠突然站起來。曲同秋立刻抬起頭,受驚的動物一樣盯着他,眼睛都睜圓了。

「不是的,你看,」任寧遠對着他驚疑的眼神安撫地擺擺手,指了床上的男人:「你看到了嗎?」

曲同秋還在莫名而緊張:「啊?」

「他的手。」

曲同秋看着楚漠平放着的手,什麽異樣也沒有。凝神靜氣的幾秒鍾注視里,手指那難以覺察的輕微動彈讓他猛地「啊」了一聲,慌忙站起來,一時也忘了要避著任寧遠:「這,這是……」

兩人屏住呼吸對視着,都從對方眼裏確認了事實一般,曲同秋一下子因為喜悅而漲紅了臉,忙朝門外走:「醫生,醫,醫生……」

醫生來替楚漠做了檢查,和任寧遠談了一陣。庄維也很快就回來了,對着床上睡着一般的男人,面無表情,只抿著嘴唇,曲同秋想安慰他似的,在他身邊坐着。

「醫生說了,照這樣,今晚應該就能醒了。」

庄維「恩」了一聲,臉上並不見放鬆。

「你擔心醒來以後的情況嗎?」

庄維不大地應了一聲,依舊鎖著眉頭。

曲同秋忙安撫地:「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嗯。」

男人的言辭和感情一樣,都是簡樸而真實:「楚漠是個做大事的人,比普通人要強,命也大,一定能好起來。」

庄維看着他,和他十指相扣,握住他的手掌。

當晚楚漠真的醒來了。

欣喜過後,曲同秋並沒有因此而得到休息,相反的更加忙碌了。

一個楚漠那樣的病人,清醒著反而比昏迷的時候會更麻煩些。即使有任寧遠在,他還是和庄維發生了口角,兩人不歡而散。

吵架的過程曲同秋沒聽見,也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麽回事,有什麽過結會到這種時候還消不了,只能就和任寧遠輪流照顧楚漠。換班的時候他再去公司打工,順便幫庄維把欠下的工作搬回家來,好讓庄維不用加班,能有點探望病人的閑暇。

在醫院的時間一天天過去,楚漠的身體恢復得很順利,至於跟庄維之間僵持的關係是否有緩和,曲同秋也說不上來。

他有點難以理解,他覺得還算平和的時候,任寧遠卻暗示他那是吵架,他覺得是吵架,任寧遠又會讓他不必擔心。他們像是有套屬於小團體的密碼似的,而他顯然不在其中。

不管怎麽說,離楚漠康復出院的日子近了,事情終究是往好的方向發展,在磕磕碰碰里中上了軌道,這讓曲同秋覺得欣慰和平靜。

協調病房醫護人員之類的事,任寧遠他們在做,他幫不上忙。有了點時間,他就在家給病人熬了鍋雞湯。長年父兼母職,對他來說,負責這些缺乏男人味的事,也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了。無所謂高低,盡一份力就好。

裝好了湯,帶去醫院,楚漠卻不在病房裏,只有任寧遠獨自坐在邊上看雜誌。曲同秋略一遲疑,任寧遠已經抬頭看見了他,放下雜誌,溫和道:「庄維陪他做檢查去了,等下就會回來。」

曲同秋「嗯」了一聲,有些機械地邁了步子走過去,把手裏的保溫壺放到桌上。

「你也坐吧,總不能人也沒見到就走了。」

曲同秋繃緊著找個地方坐下。任寧遠看着他:「你還記得麽,之前肇事的車子是被偷的,車主已經報失了。」

「嗯……」

「車禍前一天晚上有死囚越獄了,和偷車撞了楚漠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警方下了通緝,犯人據說還在這一帶,你晚上再出門,要小心些。」

曲同秋又「嗯」了一聲。縱然是善意的叮囑,他也無法和任寧遠交談,只能勉強點了頭。和這男人單獨獃著,令他難以忍受。

幸而庄維和楚漠很快回來了,打破這一層讓人窒息的尷尬。楚漠看起來確實是恢復得很好,又回到往日的模樣,就是對曲同秋的態度改善了些,這也讓曲同秋很高興。

大家坐着說了一會兒話,庄維面色難看地給楚漠削了個蘋果,氣氛大體還是好的。臨走的時候曲同秋想到件原本一來就想告訴庄維的喜事。

「庄維。」

「什麽?」庄維剛讓喝完湯就要上洗手間的楚漠「滾出去」,在背後關上門,轉頭看着他。

「我今天去拿簽證,通過了。」

兩個男人都看着他,庄維先「啊」了一聲,說:「那就好,也不枉我花那麽多力氣。」

「是啊……」

「下個禮拜我就得回去美國一趟,剛好也趕得及。」

「嗯……」

正要再說些什麽,就聽得楚漠在外面走道上喊:「庄維!」

庄維罵聲「醫院裏吵什麽吵」,而後摟了曲同秋的肩膀一下,摸摸他的頭,說:「我們還有點事,你先回去吧。」便開了門出去。

剩下他對着任寧遠,曲同秋不知怎麽的有點害怕的感覺,忙拿了保溫壺,在那男人開口之前,轉身就逃了。

這天晚上庄維很晚才回來,曲同秋都快睡著了,才看見那習慣性微皺着眉的男人推門進來,一手有些不耐煩地解著領口衣扣。

「回來啦?」

「嗯,」庄維到床前,湊過去親了他一下,「怎麽還不睡?」

「快了,」曲同秋有點睡眼朦朧,「你今天很辛苦吧?」

庄維眉頭皺得更緊,哼道:「幸好他明天就出院了,不然還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煩,簡直被他拖累死。野蠻人,整個大腦進化未完全,沒法溝通。」

罵的是楚漠,曲同秋聽着也有些無措:「其實,他對朋友挺好的……」

庄維看着他:「你沒必要替他說好話吧?」

「脾氣雖然是比較不好,但他從來都這樣,也不是什麽……」

話沒說完庄維就堵住他的嘴唇,在他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深入接吻之後,又親了他鼻子,摸摸他的頭:「你啊。」

關了燈在床上躺着,庄維摟了他,讓他枕着胳膊入睡,時不時摸他的頭髮。

曲同秋迷糊睡了一陣子,似夢非夢的時候總感覺到身邊的人輕微卻清醒的動靜。

「嗯……不睡嗎?」

「嗯,我想起還有點工作沒做完,」庄維親了他的額頭,索性坐起身來,「我去做事,你睡吧。」

書房的燈亮到什麽時候曲同秋並不知道,一晚上他只在自己的夢裏。

次日楚漠出院了,他住院期間陸續還有些熟人和生意夥伴來探望,不管是否真算得上「朋友」二字,趕着要捧他的場的人終究是很多。這回順利康復,自然皆大歡喜,於是商量著要弄個派對來替他慶祝。

曲同秋也在受邀之列,便包了個禮物過去。其實他和楚漠一直談不上交情,兩人處世的方式差得太遠,對彼此只怕永遠也無法喜歡得上,連那一點舊日同學的情份也絕對不是什麽美好回憶。

但出了這樣一場事故,很多感覺都變得不一樣了。在死亡面前人類的那點原本看似很大的恩怨就顯得很小很小。

日後他和楚漠多半還是點頭之交,但他為楚漠擔憂和慶賀的心情是真實的。

包下來開派對的酒吧甚是熱鬧,庄維和任寧遠都以好友的身份在主持大局,曲同秋是客人身份,在這種地方就有點跟不上節奏。大多人他並不認識,看着大家拼酒調笑,嬉鬧的尺度越來越大,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麽才好。

庄維過來的時候見他正坐着發獃,便伸手摸貓一樣摸了他的後頸:「你要是累了,等下就先回去吧。不用勉強的。這幾天你最辛苦。」

曲同秋漸漸喜歡上他這樣的愛撫了:「也沒有……」

「對了,楚漠要切蛋糕了,你來拿一塊。」

曲同秋被牽到今晚的主角面前,楚漠對他態度確實比以往好得多,還對他笑了笑,露了一排白牙。

「喂,別切那麽難看,最好的這塊是要給曲同秋的。」庄維用的幾乎是命令的口氣。

楚漠倒也神奇地沒發火:「被車撞了的人是我呀。」

「照顧你最花力氣的人是他。快點。」

楚漠也很識趣地把那相當漂亮的一塊三角形完美地移了出來,沖着曲同秋:「辛苦你。」

「多說個謝字你不會嗎?」

「是男人就不用這麽計較吧。」

兩人還是說不了兩句就要吵,庄維依舊不給楚漠好臉色,和往常沒什麽不同。

蛋糕一時是吃不掉的,包起來留着給曲同秋帶回去,庄維嫌楚漠弄得太難看,讓他滾了,而後幫曲同秋弄好,方便路上提着。

「你回去了就先睡覺,我們得留到最後,晚點才會回家,你不用等我。」

「嗯。」

庄維又揉了他的頭髮,摸一下他的臉頰:「去吧。」

曲同秋遲疑了一會兒,提着蛋糕走開,他隱約感覺到有點什麽不一樣了,但說不出來。

要走到出口還得走過長而暗的樓梯,這暗藏乾坤的幽深設計就把喧鬧聲給通通拋在背後了,曲同秋小心翼翼地下着台階,背後卻有人叫了他一聲。

「曲同秋。」

曲同秋站住了一下,感覺到那人接近的氣息,突然有點不敢回頭。

「外面下雨,不容易叫車,我送你一段。」

「……不用……」

任寧遠沒再說話,只突然伸了手。曲同秋猝不及防,那溫熱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皮膚碰觸的瞬間,他整個人像被烙鐵燙著一般猛地跳起來,蛋糕袋子都失手飛了出去,在地面上發出不大而沈悶的一聲。

兩人都未料到這種反應,各自僵了,在陰暗裏對視着,還是任寧遠先開了口:「抱歉。」

曲同秋也尷尬地朝他點了頭,想再下幾級台階,去撿那稀爛了的蛋糕。

「我不是要傷害你。」

「……」

「我是想幫你。」

曲同秋停了一下,喉頭忍耐地上下動了一陣,像是很想對他說點什麽,又因為太多的東西一股腦兒堵在嗓子裏而無法出聲。在漫長的,憋住了似的靜默過後,終究只說:「不用了。」

也許這樣是太不識抬舉,但他這輩子,都再也不敢要這男人的「幫」。

任寧遠在不甚明亮的光線里看了他一會兒,低聲說:「你不用緊張,我只是想跟你說件事。」

曲同秋咽了一下,等着他說話。

「你這次別去美國。」

曲同秋抬頭猶疑地看着他,任寧遠也望着那眼角微微下垂的,形狀溫良的眼睛。

「你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

「庄維和楚漠,他們才是真正該在一起。楚漠追了他十幾年,現在都沒放棄,以後也不會。你不適合,也不該和楚漠爭。」

曲同秋愣了一會兒,在任寧遠那些微的憐憫里,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你要我……做什麽?」

任寧遠低頭看着他:「你放手吧。」

曲同秋髮著呆。

「庄維並不適合你,真的和他去了美國,生活也不見得就會像你想的那樣,以後你會明白。我知道現在離開他對你來說不容易,但庄維答應你的那些,我會替他們補償你,」

曲同秋有些發起抖來,他所擁有的,不多的東西,總會被拿走,而後給點什麽來「補償」他。即使他軟弱慣了,這次也覺得無法屈服。

「不。」

任寧遠像了愣了一下,而後才說:「你喜歡庄維,也沒有用。」

「……」

「你贏不了楚漠。或早或晚,他都能讓庄維回到他身邊。你不該介入他們中間。」

曲同秋沒有答話,摸索著轉身要往繼續往下走。

任寧遠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推著壓在樓梯扶手上。

「曲同秋,你聽我的話,」加大力度的時候任寧遠感覺得到身下男人繃緊了的顫抖,「我是為你好。」

曲同秋沒出聲,掙了兩下,還是被任寧遠按著。

激烈的情緒開始在那沈默的軀體里四處流竄,即使在幽暗中也分外清晰,洶湧著隨時要把那瘦而薄的皮囊撐爆開來一般。終於他有了動作,是往任寧遠臉上用盡全力揮出一拳。

任寧遠側頭避開,伸手接住,反應比他的攻擊要敏捷得多,只順勢將他製得更緊,朝他低下頭。

男人被這弱勢的絕望逼得有些瘋了,拼了命掙扎,毫無章法的扭打里終於掙脫了任寧遠,卻也踉蹌著往後摔下去。

任寧遠沒能抓住他,眼睜睜看他一路栽了幾個跟頭,最後姿勢難看地頭朝下着了地面。

男人仰天躺在那裏,兩條腿還擱在樓梯上,摔暈了的甲殼蟲一樣,還沒從那自作自受的笨拙里回過神來。

大概有那麽幾秒鍾,任寧遠覺得他在看着黑漆漆的天上發獃,很累似的,好像再也不願意動了。

而不等任寧遠追下樓,他卻又爬起身,搖晃着站了一站,一瘸一拐地走了。

曲同秋一個人回到公寓,發了會兒呆,就動手收拾些去美國要帶着的東西。他的行李不多,但身上摔得有些痛,便歇了一歇,坐在床邊上等著庄維回來。

然而在睏倦得不知不覺睡着之前都沒等到。

天快亮的時候曲同秋才在迷糊里聽見輕微的進門的動靜,而後是浴室里的水聲。庄維洗了澡才上床,掀開被子的時候帶進來一點冷空氣。

曲同秋因為感覺到涼意而縮了一下,庄維抱住他,親了他額頭,他就迷糊地把臉埋在庄維頸窩裏,那裏有熱水淋浴后殘留的溫度和純粹的淡淡香氣。

「曲同秋。」

曲同秋「嗯」了一聲。

庄維卻終究沒再說什麽,只又親了他,摟小動物似的把他摟着。曲同秋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一會兒,又閉上眼睛。

清晨曲同秋醒得比較早,就讓那男人繼續睡着,自己去多做了一份早飯,以防庄維醒來會肚子餓。

而庄維一直在沈睡,曲同秋三番兩次到床邊小心翼翼看他,想等他有些醒意了就去替他熱一下早點,好讓他一刷完牙就剛好能吃上熱的早餐,畢竟冬天東西涼得太快。

床上的男人到中午也未醒來,曲同秋守了一上午,也不忍心打斷他的睡眠,便起身悄悄去做午飯。

怕聲響吵醒那男人,曲同秋就關了門在廚房裏炒菜,爆了一把辣椒就有點嗆,開窗子散了半天的煙。

等一切都準備好,端著米飯推門出去,卻看見庄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床了,也換好衣服,衣冠楚楚的模樣。

「啊,」曲同秋看他一手拿着電話,一手打開鞋櫃挑鞋子,不由問,「是要出門嗎?」

「嗯,去見個朋友,」庄維轉頭看他一眼,「你都做好飯了?」

「我做了香辣蝦和椒鹽雞脆骨還有冬瓜海螺湯……」

庄維摸了他的臉:「都是我喜歡的,嗯?」

男人有些局促,他還是不善表達,但只要長了眼睛和心的人,都看得出他那點期待。

庄維看着他,把手機放回口袋裏,摸一下他的頭髮:「其實我也沒什麽事。你想我陪你,那我就不出去了。」

兩人坐在一起吃着飯。曲同秋的廚藝以家常菜的水準來說,算是很好了,畢竟做了十幾年的飯。這也是時間給他帶來的不多的財富之一,是他身上難得的長處。

他沒有什麽比別人強的地方,沒法和楚漠比。只能做自己所能做的,盡他的力量去對庄維好。

他希望庄維能感覺得到。

吃過飯,收拾好碗筷,兩人在沙發上對坐着,一時竟似乎有些無聊起來。以往庄維喜歡襲擊他,時不時就趁他不備把他按倒,未必真的做什麽,但賴皮著糾纏着,混亂里時間很容易就過去了,也熱鬧。

而現在這麽一人一個位置端正坐着,突然就覺得房間變得更空更大,也更安靜了。曲同秋在冷場的靜默里略微無措,庄維也並不自在,兩人目光相對上,便都立刻笑了一笑。

「看電影嗎?」

「好啊,你想看什麽片子?」

庄維這比起平時分外的溫柔和客氣,讓他都覺得有些慌了,忙從架子上隨便拿了一張:「這個吧……」

影碟機開始工作,電視屏幕上開演了冗長而晦澀的文藝片,背景單調,分鏡詭異,情節跳躍,人物也談不上悅目,說着難懂的語言,用尖銳的聲音發笑。兩人安靜地看着,盡量專註在盯着屏幕,做出投入情緒的樣子。

電話又響了,庄維拿出來看了看,先是按掉鈴聲不予理會。過了一陣,鈴聲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庄維還是接了,「嗯」「啊」著,起身開門,到陽台上去說話。

曲同秋略微緊張地坐着,已經不知道電影在演什麽,等庄維重新推門進來,把手機收回袋內,低頭看着他:「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趟。」

「嗯。」

「你不用做我的晚飯了。」

曲同秋又應了一聲,送庄維到門口,看他穿鞋子,開房門,他不能問他要去哪裏,只能在身後問:「你晚上,什麽時候回來?」

庄維看了看他:「也不會太晚,不過你不用等我,先睡吧。」

「嗯……」

庄維走之前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曲同秋覺得,那還是有些溫柔的。

然而這天晚上等到很晚,庄維也並沒有回來。

曲同秋熬不住,鑽進被子裏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是凌晨,天上的顏色微亮,淡淡的發青。庄維也還是沒回來。

曲同秋忽然感覺到了什麽。

但那終究只是一種感覺,還不是事實。所以他還是認真做了兩人份量的飯,菜色完全不敢馬虎;房間也打掃得很乾凈,該擦的都擦了,該洗的都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等著被檢閱一樣。

天色漸漸暗了,他就在那等著,等得都有些發愣。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細微聲響的時候,男人就像被從冰凍的獃滯里點醒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連眼睛都活過來。

推門而入的果然是庄維,還是一如既往的驕傲的英俊和高尚,只有頭髮比起平時略微有些亂,連同他的表情。

「你回來了。」

「嗯,」庄維回應着,眼睛卻並沒有看向他,「曲同秋。」

曲同秋看着他,等待着。

「你還沒有愛上我吧?」

曲同秋「咦」了一聲,意識到那腔調中的怪異。那並不是詢問的口氣,或者說,並不是想要一個肯定答案的口氣。

庄維又急促地問了一遍:「你現在還沒認真愛上我,是吧?」

曲同秋突然之間明白過來,「啊」了一聲,一時沒能說出話,庄維又迅速說:「還沒愛上那就好。」

對話匆匆就被強行結束了。

曲同秋聲音還在喉嚨口,張口結舌地愣著,望着庄維。過了相當長的時間,他才領會過來,其實並沒有人真的想聽他說。於是又「啊」了一聲。

這一聲之後,他就再沒有聲音,只看着自己的手,而後低頭去看着地板。

「曲同秋。」

男人沒有反應。

庄維在他面前蹲下來,抬頭去對着他的躲藏在陰影里的臉。

曲同秋掉轉了眼光,並不想看他,但是看見他襯衫領口泛著黑色的,明顯的洞。

那是躺着抽了一晚上煙,被煙灰燙出來的。曲同秋微微抬起眼皮,用發紅的眼睛看着蹲在面前的男人,庄維也望着他。

「曲同秋。」

「……」

「我還是會帶你去美國,我會照顧你。」

男人把頭低下來:「……不用了。」

「這是我答應過你的。」

「……沒關係。」

兩人都沒再說話,庄維突然伸出手去,兩眼通紅的男人掙扎著抵抗,卻終於還是被抱住了。

庄維略微粗魯地用力摟着他,勒得死緊,直到他怎麽努力都動彈不得,自己胸口也被那瘦骨嶙峋的身體硌得發疼,而後低聲說:「曲同秋。」

「……」

「曲同秋,我那時候,不是在騙你。」

男人被死死悶在他懷裏,呼吸困難地,過了許久,才能含糊「嗯」了一聲,聲音發抖。

「你跟我去美國吧,只做朋友也一樣的。楚漠不會介意。我有很多房間,你可以和我們住一起。反正你也不喜歡和我做愛,只生活在一起的話……」

庄維說得急躁,漸漸的卻也沒了聲音。

他自己心裏也很明白。

這男人最起碼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不能因為有着幾分喜歡,捨不得扔掉,就硬養在家裏。不是給他一點飯吃給他一個窩住,就能佔有他的一生。

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也有一點和他們平等的,作為人的尊嚴。

快要窒息的時候才被放開,曲同秋艱難地大口喘著氣,而後看着庄維突然站起身,去拿出支票本,找到一支筆,迅速寫了個數字。

兩人都各自發着愣。過了一會兒庄維才用力簽了名字,撕下那張支票:「這個你拿着。」

曲同秋被燙了似的,立刻把手往後縮著,不肯接。

庄維的手還是伸在他面前,低聲說:「你拿着。」

「……不用了。」

庄維抱住他,硬從他身上搜出瘦癟的錢包,打開來,將支票折好放進去,而後要把錢包塞回到他衣兜里。

「你用得着的。」

曲同秋只拚命躲著那裝了支票的錢夾,小聲地:「不用了……」

庄維還在固執地抓着他:「你用得着的。你做一點小投資,或者直接花了,都能過得好一點。要是你錢不夠,聯繫我。這是我應該的。」

「不用了……」

錢包終於還是被塞進他口袋裏,男人沒再說話,認命似的,眼裏漸漸滿是淚水。

「這公寓下個月的租金我繳過了,你可以住到那個時候,慢慢再找地方,或者換個城市住……你也可以去鄉下,那錢能買大房子,再……」

庄維停住了,像是說不下去。在忍耐的沈默里,聲音變得嘶啞:「你會過得好好的吧,曲同秋。」

「……」

「你恨我嗎,曲同秋。」

曲同秋紅着眼角,看着那滿眼也都是血絲的男人,終於無聲地搖了頭。

他什麽都沒有了。但這好歹是光明磊落的結束。沒有什麽欺騙。欠他的也償還了。庄維對他,比其他所有人都要來得好。他是他這輩子遇到的,對他最仁慈的人。

夜裏庄維抱着他睡了一晚上,這次沒有做愛,只是抱着,怕他冷似的,緊緊握着他的手掌。他在那最後的暖意里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朦朧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屋子裏光線昏暗,庄維卻已經穿好衣服,在床邊坐着,輕聲叫他的名字:「曲同秋,曲同秋。」

「嗯……」

「我要上班去了。」

「啊……」曲同秋略微清醒,也想跟着爬起來,「……幾點了?」

庄維用不大的力道按住他肩膀:「今天沒什麽活要干,你休息吧。再多睡一會兒。」

曲同秋在那從未有過的溫柔眼光里,又慢慢躺回去。

庄維替他把被角壓實些,坐着看他,手在被子裏握住他的。那種溫柔就像做夢一樣。

「冰箱裏有菜,要是你不想做,就叫個外賣,冰箱上有貼電話號碼,你知道的。」

「嗯。」

「今天會降溫,你在家別捨不得暖氣。」

「嗯……」

「記得吃飯。」

「嗯……」

庄維又看了他一會兒,俯下身,親了他的額頭。

溫暖的觸感讓他幾乎要生出點希望來。庄維卻終於放開他的手,站起身,低聲說:「我走了。」

曲同秋最後「嗯」了一聲,看他走向門口的背影,開門的時候帶進來一點清醒的冷空氣。天快黑的時候曲同秋才起了床,摸索著穿好了衣服,習慣性地把床整理好,收拾了屋子。再給自己燒了水,煮上一碗麵條,坐在桌前慢慢地哆哆嗦嗦吃下去。

寂靜里只有吃面的單調聲音,和牆上掛鍾幾不可聞的聲響。從今天起他要一個人生活了,必須習慣這種安靜。

吃完了他還洗了碗,然後坐着,手放在膝蓋上,獃想了半天。

原來的人生道路完全錯了,於是他選了另一條,結果也是錯的。他在這些不曾停止的錯誤和失敗里,漸漸直不起背來。

他一直都只簡單地,像一頭老牛一樣生活着。套上犁他就往前走,直到太陽下山才停下來休息,吃完得到的草料就又過了一天,日復一日。

他只知道人生需要努力,只要努力了就好,一定會過上好的生活。

最後他得到的是一張支票。

曲同秋按著口袋裏的錢包,看着窗外發獃,眼睛周遭是圈不淺的黑色。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而因為撐不起來,整個人顯得更乾癟。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幾聲之後轉入答錄模式,等庄維的嗓音說完「請留言」,接下去便是等待着的微妙的空白,安靜里有些輕微的沙沙聲響。

曲同秋隱約聽到一點熟悉的呼吸聲,一時像是有了幻覺,而豎起耳朵。那點呼吸聲終於清晰起來,而後變成一個熟悉的稚嫩的聲音。

「爸爸。」

男人像被雷擊中一樣,一瞬間僵著挺直了背。

「爸爸,你現在好不好?我住在任叔叔家裏,他對我很好,很照顧我。我有變胖,也有長高。上學期我的期末成績總評是第一名,爸爸,我要開始多修課,早點把書念完,然後就可以工作賺錢,你不用再替我交學費……」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聲音變小了,「爸爸……」

男人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電話,嘴巴不自覺微張著,僵著不敢動。

小女孩帶着哭腔說:「爸爸,你是不要我了嗎。」

「……」

「我想你了,爸爸……」

曲同秋全身都哆嗦起來,站起身的時候幾乎絆了一跤,連滾帶爬地到了電話邊上,然而來不及接起來,只差了一點,那邊已經結束留言,掛斷了。

男人在話機前面蹲著,像在夢裏似的。他還有他的小女兒,她竟然還是牽掛着他。黑暗裏像是有了最後一道光,突如其來的生的希望讓他戰慄著,簡直不敢相信。

話機表面都因為他湊近了的熱切呼吸而起了層霧,他還在等著,不知道該不該回撥。他想着女兒,也許她仍然只當他一個人是父親,她並沒有變成任寧遠的女兒,她還是原意跟他一起生活,雖然過得很不富裕,要吃種種的苦。

等待里不自覺地按着裝了錢包的口袋,裏面有一張並不光彩,卻能負擔起女兒將來留學費用的支票。冰涼的手掌也發起熱來。

電話再一次鈴聲大作,只響了一聲,男人便急忙接起來,抱着聽筒,聲音剋制不住地輕微顫抖:「喂?小珂?」

那邊靜了一下,而後是低沈的聲音:「曲同秋。」

男人被凍住了似的,頓時沒了動作和聲響。

「你也該知道了吧,小珂她還是想着你。」

「……」

「你很久沒見她了。我知道你很想見她。其實她很需要你。」

男人沒說話,只有握著聽筒的手上青筋突顯著。

那邊也略微頓了一下:「我也需要你,來幫我照顧她。我一個人有些做不來。」

「……」

「也許你更想帶她走。但這對她和你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不會贊成。」

男人喉結上下動了動,暴突的經脈清楚地浮在額頭和手背上。

「你也明白,她在我這裏能過得很好,而你如果能來陪着她……」

男人紅着眼睛,咬牙切齒地:「任寧遠。」

那邊靜默下來,等著似的。

「你不要……這樣利用她……」

任寧遠沈默了一陣:「你不想和她一起生活嗎?」

男人喘了一會兒,費力地:「我……很快……要去美國……」

那邊又是短暫的沈默,而後帶了點憐憫的意味:「楚漠已經告訴我了。他和庄維在一起。」

男人沒再說話,失去了聲音的死靜。

「你需要小珂的,」任寧遠又頓了頓,「曲同秋,不如,過去的事,讓它過去。我們重新來過。」

電話那頭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過去接你。你等着我。」

任寧遠比預計的多花了些時間才到達庄維的公寓,在雨天的交通狀況面前,誰都沒有特權可言。

門鈴按了很久都沒有反應,等叫來房東來了門,屋裏卻是漆黑一片,曲同秋已經不在了。

他們沒再找到他,三個人在屋內相對着的時候,在那一些難言的尷尬之外,都有着各自的微妙情緒。

庄維口氣生硬地:「他本來可以住到下個月的。」

「其實也沒多大差別,早走晚走還不一樣都是走,你別太為這個計較了。他身上有錢包,只要有錢和證件,就不會有問題。就算受了打擊,也不至於過不了日子,那麽大的人了,他會照顧自己。再說,衣服行李什麽的都沒帶,他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

任寧遠也沒什麽表情,只說:「我已經報案了,這兩天也讓人在找了。很快會有消息。」

庄維抬頭看着他:「寧遠,你讓他歇一歇好不好?他根本沒法面對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已經把他從這裏逼跑了,是不是非得把他逼到我們都找不到的地方了才罷休?」

任寧遠還是沈著聲音:「沒有找不到的地方。只要他還在這個城裏,就算躲在地底下我也能把他翻出來。」

庄維站了起來:「你到底是想把他怎麽樣?他欠你什麽了,你非得這麽逼他?」

任寧遠沒回答,手機在他口袋裏響了。取出來看了一下,接通的時候他臉上神色多少輕鬆了些:「喂。有消息了?」其實這則新聞他們都在報紙上看過。

連日降雨讓路況大受影響,加上降溫,路面驟然結冰。出城的高速公路上深夜發生了連環車禍,重傷者眾。

其中一輛計程車被重型卡車從後面撞上,幾乎碾扁在車輪底下。司機所幸被搶救回來,後座的乘客則當場死亡,在巨大的衝擊和重壓之下甚是凄慘,簡直面目全非。

他們在早餐時間邊喝咖啡邊讀的報紙,都看過那張登出來的事故現場照片,車況可怖,車內情景不敢想像,多少都有一點嘆息。但也只是嘆息而已。

而以死者親友的身份去辨認屍體,那隔了薄薄一張報紙而顯得遙遠輕淡的慘事,瞬間就放大而逼近到眼前,讓他們一時都有些僵硬。

「這些是死者的隨身物品。」

殘碎的衣物,手錶和錢包都很眼熟,舊了的身份證,不多的現金。還有張染紅了的支票。

上面是庄維自己的簽名。他甚至還記得寫下那數字時的心情。

三人都沒說話,沈默里連呼吸都有些僵,一開口就會把這凝固了的平靜給打破了。

工作人員將冷藏櫃拉開,另兩個人仍然定着沒動,楚漠只往裏看了一眼,就臉色慘白,忙把頭別開。庄維兩眼發紅地瞪着,牙漸漸咬得格格響。

「是我們把他逼走的,」他恨自己有過的動搖,在疼痛里沖着任寧遠,「你逼得他在這裏呆不下去,你他媽的最有本事,你能把S城都翻過來,連個躲的地方都不給他,你現在滿意了?!」

任寧遠沒說話,也沒表情,看着躺在裏面的男人,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只是像是瞬間就蒼老了。

「不,不是他。」

「對,不是他,你他媽的一點責任都沒有,這跟你完全沒有關係,行了吧?!你用不着內疚,你也不用良心不安,就當他是在不知什麽地方風流快活過好日子吧,那麻煩你現在滾出去行不行?!」

任寧遠仍然沒有任何錶情和動作,定格了一般低頭看着那飽受摧殘的死去的男人。

庄維愈發的失去控制:「你他媽的還要自欺欺人?!還要推卸責任?你要裝到什麽時候?哈!你現在輕鬆了吧?你也不用補償了,帶着你女兒好好過日子去吧!」

楚漠架住他:「庄維,你別這樣!他很難過!」

「他有什麽難過的?他不過是死了條狗!能利用的他都利用完了,現在補償都不必了,他高興都來不及!曲同秋是瞎了眼才跟着他,把他當神看!王八蛋,連條活路都不留……」

「庄維……」

任寧遠很久才抬起頭,看着庄維:「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善待了他嗎?」

並不是質問,只是詢問。庄維咬着牙,雙眼通紅地,答不出來,良久才說:「沒錯,我也是個混蛋!」

任寧遠又看了那安靜著的殘破的男人,注視着,好像那只是睡著了一樣,而後輕聲問:「他是不是,沒來得及感覺到痛苦?」

「……」

「這樣就好。」

那說不定,是他這輩子最輕鬆的一刻。

他這麽一個戰戰兢兢,卻被一再玩弄的小人物,可能也沒什麽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他一切能利用的,都已經被人拿走了。

他們還是公墓里給他買了一塊地,讓他終於能有好一點的休息。

臨了不知道墓誌銘應該替他寫點什麽,大家都沈默著。這個人實在得不到什麽稱讚,因為他從沒有成功過,他的偶像是假的,朋友是假的,愛人是假的,女兒是假的。

但他該有好一些的墓誌銘,畢竟他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從他身上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他很窩囊,很無用,但至少沒有辜負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

最後是任寧遠為他寫的。

「這是很長,很好的一生。」

生前他欠他一個有始有終的美好謊言。

死後也該補給他。

葬禮過後,一切又恢復平常。

縱然悲痛,沒有了他,他們也還是他們,生活還是生活。

他實在太渺小了。幾乎沒留下什麽痕迹。

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END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君子之交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君子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