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跟公司請了十天年假，提出申請時，還被主管關切了一下，但是江可兒已經無力說明了，反正晨星的案子結束，他們這組負責的業務量也減輕了不少，組員們可以暫時Cover她的部分，她規規矩矩地填好假單，上頭也不會不簽過。
江可兒選擇回到老家，甚至沒有回公寓收拾行李，就怕會再……遇見他。
雖然辰逸陽應該已經跟未婚妻回美國，或其他像他那種身份的人該去的地方，從今以後兩個人不會再有什麽瓜葛了，三天來完全沒有他的音訊，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過，江可兒承認自己還是害怕，表面看似鎮定，其實心裏空蕩不已，要是再看見他，說不定又沒辦法繼續維持堅強的表像……
還是過一陣子吧，等確定他離開以後再回去。在那之前，老家是最安全，也是最適合療傷的地方了。
江可兒無精打采地撐著頭，眼睛盯着餐桌某一點，想着這件事。
「……可兒？」
模糊的叫喚聲，讓她抬起頭，「嗯？」
眨了眨略微酸澀的眼睛，隨即看到父母擔心不已的面容。她移開手，唇角略微牽了一下，「爸，你叫我？」
「啊……」那聲明明是老婆叫的，不過江國璽也捨不得糾正女兒，他握住女兒冰涼的手，勸道：「寶貝，吃點東西吧？」
「嗯？」江可兒不能理解父親的意思，重新整理思緒，再定睛看了看，發現正值晚餐時間，餐桌上布了一大桌的菜，但她竟然吃着吃着，便發起呆來。
「是啊！」坐在老公身旁的游素霞也跟着勸道：「這些都是李太太讓人準備你愛吃的菜……還是，你看有沒有想吃別的？」唉，從歐洲旅遊回來，一進門竟然看見從台北跑回來、瘦了一大圈的女兒，真是……心疼死了。
「媽，不用了，」江可兒低着頭，「這樣夠了。」眨眨眸，她眼前閃過的竟是和懷德分手那天，辰逸陽為她做了滿桌的菜，擔心她沒吃飽就回家了……
她抬起眼，瞧瞧擔心的父母，要自己好好振作起精神，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一切都過去了啊。
江可兒深吸口氣，勉強揚起帶點精神的微笑，抬起筷子，「你們也快吃啊！」
她幫爸爸夾了一道菜，也幫媽媽夾一道，最後再夾了一道放進自己碗裏，「好香喔。」她笑了笑，都是她愛吃的菜，失戀真是讓家顯得更溫暖。
江國璽和游素霞面面相覷，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地笑了，「好好好——」游素霞還別過臉，輕輕按拭眼角，「你吃飽點，吃飽一點！」
江可兒點頭，往嘴裏送飯，沒注意到管家李姨走進站在她身後，恭謹地通報。
「小姐，辰先生來訪。」
「辰先生？」江可兒猛地抬起頭，筷子一松，飯粒就這麽掉在桌子上。
他來干麽？他怎麽會知道她在這裏？他是來跟她道歉的？還是來找她拿東西——她沒有拿他任何的東西啊！還是，他是來跟她解釋的嗎？可是，那又何必等到三天後才來？
心裏塞滿慌亂的疑問，江可兒咬唇，不確定自己現在是不是有那麽堅強的意志可以見他。
「不見、不見！」好像還是不行。她慌張地擱下碗，往自己房間跑，「幫我擋住，我不要見他！」
江國璽和游素霞看女兒起身，嚇一跳。
「怎麽了？」
「寶貝啊……」一人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完，就見女兒跑回樓上的房間，砰一聲，將房門關得密實，如臨大敵。
江氏夫婦驀地反應過來，看來那個什麽「陳先生」,一定是害女兒瘦一大圈，又躲老家來的罪魁禍首！
兩人倏地站起身，往大門走去。
「陳先生？」
江國璽一到門口，就看見一個儀錶堂堂的男人，心裏有些詫異，女兒的對象竟然是個英挺帥氣的人，但想起女兒這幾天憔悴的恍惚行為，所以渺小的好感，都轟地被消滅。
「我女兒不想見你。」他口氣強硬，臉色冷淡。
面對拒絕，辰逸陽態度溫和卻堅毅，「伯父、伯母，不好意思突然登門拜訪，但我有話想跟可兒談一談。」
「她不想聽！」
游素霞跳出來幫腔，也扞衛著女兒，「你要是為可兒着想，就不要來找她了。」
「伯父、父母，」辰逸陽看着兩位長輩，誠心道：「我跟可兒有些誤會，如果不談開，我怕可兒的心情會一直好不起來。」
江氏夫婦對看一眼，不得不訝異這小子很會講話，一下便戳到他們捨不得女兒繼續傷心的死穴……
「李太太，」他們堅守在門口，江國璽揚聲請管家過來，「請你把他的話轉告給可兒。」
李管家領命去了，不久，她再次回到大門口。
「小姐說，請辰先生回去，她不會見他的。」
辰逸陽沉重地吸了口氣，江國璽與游素霞看看他。
「可兒真的不想見你，」江國璽聳肩，「你請回吧。」
說完他便退後兩步，作勢要把門關上，豈料辰逸陽一手抵住門板——
「伯父、伯母，不好意思，請你們再替我轉告一句話。」他眼色堅定地望着兩人，目光執著到他們都不自覺地點頭答應。
「你說吧……」游素霞開口。
「請你們告訴她，這一次，換我等她，不見不散。」
辰逸陽說完，略微點頭示意，替他們拉上了門，喀地一聲，門關住了，江國璽看了老婆一眼，收到她眼神的指示，把眼睛湊上門上的貓眼，往外瞧。
「……那小子，站在外頭，好像不打算走。」
「就算這樣，可兒會見他嗎？」
兩人再次互看，視線一起移往樓上寶貝女兒的房門……誰知道？這件事情，就讓女兒自己去決定吧。
一整天了。
從爸媽轉達他最後那句訊息後，已經過了整整一天，江可兒故意不出門，也不去看他是否還在外頭等著。
這一次，換我等她，不見不散……而這一次，換她爽約了。只是，不免還是會從一些走動的傭人口裏，聽到細碎的消息。
「……啊，你出去的時候，他還在啊？」
「對呀，晚上好像都沒有離開呢。」
「早上我去買菜，他站在那裏，看起來一夜沒合眼。」
「啊，那他不會也都沒吃飯吧？」
「應該沒有喔，這附近哪兒有賣吃的？我們也不可能拿東西給他……」
說到這裏，傭人故意降低音量，江可兒得將耳朵緊貼在門板上，才能聽到接下來的話——
「小姐都說不見他了，我們哪能多事！」
「咳咳——」
李管家的輕咳在門外響起，細碎的耳語散去，江可兒說不出是失落還是慶幸，接着便聽到輕輕的敲門聲。
「小姐，吃飯了。」李管家一如往常地通報著。
「……喔，好。」江可兒愣了下，應聲。
她開門走到樓下，刻意忽略幾扇對着大門的窗戶，進入飯廳，坐下。江國璽和游素霞早就坐在那裏，白色大理石餐桌豪華又貴氣，滿桌精緻的菜肴，讓江可兒看了，忽然覺得胃有些抽緊。
這幾天她吃得不多，偶爾有隱隱作痛的感覺從胃部輾轉而上……那辰逸陽呢？
一整天沒吃東西，一整夜沒睡，身體會不會受不了？
「寶貝？」游素霞溫暖的手搭在她肩上，「怎麽在發獃，不吃飯嗎？」
江國璽也站起身，越過桌子，忙着幫女兒布菜，「來，這道你昨天沒吃到，今天我要他們再準備一次，你趕快趁熱吃！」
熱騰騰的美味佳肴，逐漸在眼前堆成一碗小山……江可兒忽然推開椅子，雙手撐住桌沿，起身。
「請幫我準備一份飯菜。」她轉頭對李管家吩咐道。
江國璽和游素霞看着她，心裏有數，女兒打算去見人了。她拍拍女兒的肩膀，叮嚀道：「外頭風大，穿件外套再出去。」
江國璽更是急性子，指揮傭人，「上去幫小姐拿件外套下來。」
廚房很快準備好一份餐點，沒幾分鐘，江可兒穿着厚外套，手拿着一盒溫熱的菜肴，望着爸媽，說道：「我去看看他。」
她不是真的想聽他解釋什麽，只是想把食物交給他，順便勸他不要再站下去了……江可兒想，抱着這樣的心情，應該就不會再受傷了吧？
她努力牽起微笑，一個人走向大門。李管家暗地使眼色，要身旁的傭人去幫她開門——
「不用。」江可兒發現了，擺擺手，「我自己來。」
她想單獨見他，用最單純的心，最後一次跟他面對面……她希望，他看見的，會是她的微笑。
拉開大門，外頭冷風強力灌入——
雖然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想到要正面與他接觸，江可兒還是不免緊張地左右張望，不確定他所站的確切位置。
啊……看到了，在那裏。
他大概是等得有些疲累，側身站立，左手撫著太陽穴，像在按壓紆解疼痛似的，黑眸閉闔著。
江可兒往前一步，有些急了，想快點走到他身邊。
「Chen!」
在她走到他面前之前，另一道女聲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順勢轉身，正好背對着她。
「Sharon?」他有些訝異地回應。
他的未婚妻？
江可兒停住腳步，血液像瞬間被凍結，什麽動作也不能做，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只能愣愣望着美女，從遠方急急迎向辰逸陽。
她到底在做什麽？江可兒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往後退。
她其實根本不用擔心他沒吃飯，因為他的未婚妻會幫他打理。
她根本不用操心他沒睡覺，因為他的未婚妻會來勸他回去休息。
她根本不用期待他要對她說什麽……因為他一定只是來告訴她，他決定和未婚妻在一起，請她以後識相一點，不要打擾他們的生活吧？
江可兒看了他最後一眼——他的未婚妻，緊緊抱着他。
她別開臉，用最快的速度躲回門後，將大門無聲關起，就像它從來沒有被打開過一樣。
辰逸陽轉身，面對急急走來的Sharon.
「你在干麽？」Sharon氣憤地指着他的鼻尖，「你已經三天沒睡了，都在跟你爸協調晨星廣告案的事，昨天他說這件事等他考慮後給你答覆，你就該回飯店睡覺了！」
她逼近辰逸陽的臉，「我一沒注意，你就跑到這裏……」見他臉色稍顯憔悴，她責怪的氣勢頓時減弱，口氣也溫和了一些，「你要跟江可兒解釋，我不反對，但你也等精神好一點，再做這種事……Chen!」
辰逸陽身體往旁邊一歪，連續幾天不吃不喝，再怎麽強健的身體也撐不住。
吃力地扶住他，瞪了他一眼。
「我要等……可兒出來……」他堅持地低聲囈語。
「你還等？」Sharon搭着他的肩膀，攙扶住他，高揚一隻細瘦的手臂，「Taxi!」
「等你好起來，我一定會跟你算這筆帳——」Sharon一面使盡全力地把塞進計程車的後座，一面忍不住叨念，「重死了……」
直接帶他到醫院掛急診，吊了兩瓶點滴，他還是高燒不退，需要留院觀察。
她望着臉色蒼白，虛弱躺在病床上的辰逸陽，昏睡中，他稍微動了動手指，囈語，「可兒……」
她聽到後，暗咒一聲，忍不住扭頭跑出醫院，再度跳上計程車。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江可兒，你出來！」
刺耳的連續電鈴聲，加上尖聲叫嚷，屋內一陣騷動，李管家迅速穿過廳室和張望的傭人們，親自前去開門。
「您好。」她拉開門，「請問——」
「我找江可兒！」Sharon一手扶住門框，神色堅持，迅速打斷她。
「李姨——」
李管家聞言轉身，見江可兒頂着一雙明顯紅腫的眼睛，慢慢走下樓梯。「我來跟她說，謝謝你。」她經過李管家身邊，輕聲道謝，臉上有不需要別人幫忙的決心。
「小姐……」
李管家望望隨後跟出來的江國璽與游素霞，他們揮手示意，要她照江可兒的意思去做。李管家微微躬身，帶着一群傭人離開客廳。
不理會身後的騷動，江可兒直挺挺地走到Sharon面前，眼色複雜，「你找我有什麽事？」
辰逸陽已經回到她身邊，自己也沒有任何糾纏或不放手的任性行為，還有什麽事，需要她這樣十萬火急地來敲門？
如果是為了辰逸陽在她家樓下站了一夜，她因此而吃醋，那她絕對可以放心，因為他不可能是來挽回的……
「辰逸陽現在發燒住院，你要不要去看他？」
直截了當地表明來意。江可兒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女人美麗的外貌下，掩藏着火爆的脾性和無法形容的男孩子氣。
但等她的話清楚傳到耳里，江可兒傻眼了，「他發燒住院？」她倒抽口氣，「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Sharon不滿地冷哼一聲，「……喔，因為他花了三天處理公司的事，完全都沒睡覺，又馬上跑到這裏來找你，被人擋在門外，還吹了一夜的冷風，我想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吧。」
她聳聳肩，瞪着江可兒，冷眼看着她驚愕地抬手捂著嘴。
「他……」
「對！」Sharon直言，「我還有讓你更驚訝的事，要不要聽？」
她忍不住了，一想到辰逸陽就算意識不清，還是喊著江可兒的名字，而她竟然完全不懂他的心意！
「我告訴你，辰逸陽本來處理好分公司的事，在台灣待一個禮拜就要回美國，但他為了你，多待了好幾個月，不但被董事會威脅要開除，還被他爸爸列為黑名單，這些他都不在乎，只堅持要留下來照顧你……」
江可兒身體震了下，吃驚地望着Sharon。
加強語氣，「而他會假裝失憶接近你，是怕你生他的氣，不讓他待在你身邊！」
這麽簡單的道理，她難道想不通嗎？
「可是，他跟你……」
江可兒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要是辰逸陽真如她所說，暗地裏為她做了這麽多犧牲，也不是故意說謊，那已經訂婚的事，又該怎麽解釋？
「我？」Sharon頓了下，抿抿唇，「好吧，我就告訴你。」像是知道這個癥結點不戳破，江可兒心裏的死結也無法解開一樣，她乾脆開誠佈公把事情說清楚。
「我喜歡女人。」
「啊？」江可兒眨眨眼，呆愣地望着眼前身材姣好、巧笑倩兮的美女。
「嗯！」Sharon點頭，「Chen是我大學同學，也是我的死黨，他知道我喜歡女人，訂婚是我找他幫忙，為了向我的家庭隱瞞這件事。」
江可兒這下真的傻了眼。
美女……喜歡女人？所以辰逸陽……跟她假訂婚？
「他一定沒跟你提過這件事吧？」Sharon扯扯唇角，「是我請他幫我保密的，不過……現在換我回報他了。」她聳肩，儘管舉止依舊優雅，細看卻可以觀察出一種自然散發的瀟灑。
「我喜歡的是女人，所以才能當他的朋友，在美國有一堆女孩子主動接近他，但他一個都沒接受。」想起往事，Sharon禁不住笑，「我那時候還笑他是不是Gay，這樣剛好可以跟我湊一對，當彼此的掩護，但他說不是，」Sharon搖搖頭，「他說他心裏有一份禮物，一直沒有送出去，所以沒辦法接受其他女人。」
她在公寓看見Chen對待江可兒的態度時，她就猜到，江可兒應該就是那個沒收下他禮物的人吧。
嘆口氣，「他會騙你，是不希望把現實的醜陋面帶進你的世界，他希望你不受干擾，可以做自己，其他的問題就留給他去應付……你懂他的心意嗎？他都為你做到這樣了，你還不理他，讓他沒吃沒睡站在外面吹風？你說我這個朋友看了，會不會生氣！」
「我……」江可兒雙手握拳，站在原地，身體微微顫抖著。
當她知道辰逸陽根本沒有喪失記憶，甚至有未婚妻了，還跟她在一起時，她真的好難受，好氣他，更氣這麽簡單就被騙過，卻沒有辦法真正恨他的自己……
他在乎她的感受嗎？
他到底把她定位成什麽樣的人呢？
腦子沒有辦法不去想那些問題，但想了更覺得煩躁，要丟卻又丟不開，無止盡的迴圈下去，只是更讓她討厭無法解決困境的自己，即使身體逃回了溫暖的家，心還在犯忌中搖擺，混亂得都快生病了。
結果卻是——他有他的顧慮，所以只要騙她，而他會這麽做，有大半的原因都是為了她！
江可兒咬住唇。辰逸陽真的是……可以瞬間讓她痛得不得了，下一秒又讓她快樂到受不了啊！
她像是想通了突然抬起頭，表情堅定。
「他在哪家醫院？」她冷靜地問Sharon.這一次，換她去找他，換她等他，換她來……照顧他了。
露出一個非常美麗的微笑，告訴她，她該去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