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那一夜細雨綿綿,在乾燥的空氣里滲進了水珠,這在華中的秋日裏並不尋常。

她的丈夫依舊不是她枕邊的歸人,於是她乘夜色披衣,去到他的書房。

僅是隔着門欞,她便看見擱在最裏頭的那張卧榻上,躺着她過去逐夜等候的身影。那些她無法成眠的夜,他卻感覺不到相等的煎熬。

柳陌慘然微笑,彷佛能藉著臉上的表情讓一切釋然。

她輕巧地走進去,來到他的枕席之前。

在睡夢中依然斂鎖濃眉的前額,像是也對他們之間的變化感到憂傷。但是,她再也賭不起,關於他沒有規則的愛或不愛,甜言蜜語然後在下一刻翻臉冷漠。

她走向他的書案。懷中的胭脂盒重若千斤,當初傳情的紙片卻輕薄如絮,沒有辦法為他們的情分承諾什麼。她將紙片壓鎮在他桌上的辟庸硯下,存心將上頭新添的墨漬向他昭告。

她擺設妥當,離去前卻被壁上書櫥露出的一段衣角吸引了注意。

衣料是絳紗,他從來不穿的服色。

柳陌眉頭一皺,即使知道有心與山碧劃清界限就不該多管,好奇心仍驅使她彎下身子,將最下面的一格櫥門打開。

一個紅布盒盛裝着凌破的布料,一拉開,還看得出女人衣物的原型。

她腦中如受雷殛。

這絕不是她過去在這書房裏留下的,更加不像是衣式素凈的寒江月所有。山碧那個人,也不會無緣無故收藏女人的衣物。何況,這衣物的裂痕,像是直接以手勁施力,而非外加以刀剪。

她想起過去他們在這書房裏的經歷,心中如浴寒冰。

原來,丈夫的冷漠並非是完全沒有理由,只是她不知道,而他說不出口。

只剩下她心灰時接續的新墨,像是醒世的讖言一樣,早就已經對她昭示。

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於華妝。

她也許有過遲疑,但都不是發生在這一刻。

雙手捧起了發燙的瓷碗,八分滿的褐汁,來自於父親的溫柔關切。

朱唇啟齒,碰著了那暗沉的葯湯,她一仰頭,便咽下所有殘留的愛意。

就算她真的曾經在這一段時日裏動過心,那也不會再存在了。就像她的……骨血一樣。

她等候着,然後屬於一個生命的劇痛開始,在她的下腹里翻江倒海。

她痛得揪緊了桌巾,翻倒了瓷碗裂成碎片,檀木椅也隨着她蜷曲的身子一起跌到地面上,她不斷扭動,妄想藉著地面的冰冷觸感轉移對腹部痛覺的體認。

但她很快就知道這只是徒勞而已,腹中生命的龐大掙扎彷佛它也嚮往出生,她只能完全臣服地聽它訴說,以致於聽不見另一個瓷碗破碎的聲音以及一個男人震驚的叫喊。

那是,她已經心灰意冷不再等候的丈夫。

如果他曾經期盼過卑微的示好可以挽回什麼,那麼眼前一切都足以告訴他,他的情意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笑話。

雨仍纏綿地落,陰沉緊張的氛圍卻籠罩整個寒玉庄,大夫們被匆忙地請進院落中,而丫鬟們忙進忙出,肅穆凝重的面容,為清冷的暮秋憑添幾許不可語的迷離。

咿呀門開,茱兒捧出一盆腥紅的水,見到獨自站在門外的男子。

他恍惚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血水,不發一語。

「公子!」感覺他的輕顫,茱兒忍不住出言安撫:「您別擔心,大夫說小姐平安,胎兒也保住了。」青年從上午便一直守在這兒,發梢外衣早已佈滿了霜。從未見過姑爺這樣失魂落魄,茱兒不懂最近這兩人究竟怎麼了。「小姐已經睡下,不過您等會兒就能進去。」

彷佛她的話是天外之音,好半晌他才有了反應。

「是嗎……」一盆盆端自他房裏的血水讓他觸目驚心。「茱兒……謝謝妳。」他點頭讓茱兒退下,卻仍找不回自己心魂俱散的神志。

空氣中還瀰漫淡淡血腥味,寒江月領着大夫離去之後,他推開門,悄聲走到床前。只見女子緊閉眼帘,美麗的臉龐蒼白無血色。

坐到床前,在這些時日裏,唯有像現在這樣等她入睡,他才敢來看她。

方才深沉的恐懼比其它任何情感都來得洶湧。寒山碧壓下眼眶泛起的熱意,他忽然再不能否認自己並不是如同所想那般對她放得開。縱使他始終讀不懂她的心。

他其實想要聽她一句:劍雖是假,情卻是真。只要她說了,他便什麼都不在乎。

然而她連假的東西也不願給了……

他想起今早在書房內看見的字條,接續他纏綿心意的哀傷語句,話雖冷絕,他卻有那麼一瞬幾乎要以為:她就算不愛他,對他或許還殘留些許夫妻情份。

說他自欺也好,他其實是願意的,只要她不說破,他都願意相信她是心甘情願做他的妻子。而或許,或許以後,他們有了孩子,她會真的愛他。

他怎麼都沒有料到,她竟會做出這樣危險的事。

親手熬煮的雞湯濺了一地,破碎的瓷碗也同時割裂了心。

絕望如潮水向他襲來,她未曾出門,卻有墮胎藥。

……早就有了打算是嗎?寧願傷害自己的身體,也不要他的孩子,是嗎?

他凝望着她,想不出要用怎樣的面目來面對這個讓他不知該愛還是該恨的女子。

當室內接近昏黃,她終於有了動靜。

彷佛去了鬼門關一遭,柳陌的四肢百骸都喪儘力氣。疲憊地睜開眼,她只見眼前有個迷濛的影子。

依稀記得在昏迷時在痛楚里曾經渴望過這樣一個人,現在想起,是多麼荒唐的想法呢……楊柳陌在心底嗤笑一聲,隨即背過身去。

他原以為自己的心已不會再沉落。

「孩子保住了。」無法剋制自己聲音的冰冷,望着她的側臉,他音調淡漠:「我已吩咐丫鬟對妳的生活起居加以小心,這是寒家這一輩第一個孩子,眾人都很期待。」說到此,頓了一下。「我相信楊家女兒一定能照顧好自己,若再有什麼意外,便是丫鬟不夠周到了。」

他明白她會怎樣看他,也極不願用這樣卑劣的手段,從來沒有逼過她什麼,除了這一次。只因為他再無法想像另一個失去她的可能。

柳陌不發一語。他有什麼資格對她這樣威脅?眾人期待?她並不是寒家承襲香火的工具。想起書房內那碎裂的衣物,她只覺得作惡。

但在清晨翻天覆地的痛苦中,她已做出了告別。既然天意讓她留住孩子,她便不會再次剝奪他的生命。她不會再讓孩子為了不曾謀面的父親而犧牲。

「你放心。」她背對他開口,語氣清冷不帶感情:「今日的事我不會再做。」

然而她不會讓自己的孩子留在這裏,不去理會身後青年的沉默,柳陌在心裡冷靜地思索起來。

她胸中算計,機關凌羅。然而指拂飛快,猶催戰歌。

瀕臨失去的邊緣,她真正體認到了骨血相連的意味,以及她腹中生命的真實。

她再也不會去動扼殺他的心思,除此之外,她有更重要的事。

她一度忘卻、但是比一切哀傷憤恨都要來得任重道遠的初衷。十三弟不能白白喪命在這異鄉。他的屍骨要回白楊,以寒玉庄的傾倒作為他靈歸的幡儀。

樓閣之上,柳陌獨坐琴台。她操持着心愛的焦尾琴,曲調卻不同於往常的纏綿,也不曾有笛音唱和。她的思索紛紜,想要藉著琴聲使自己思慮沉靜,音律卻因為分心而益發地荒腔走板。

十三弟臨死前的遺言,是一則尚未揭開謎底的暗號,她相信解破謎面之後,就會是她入寒玉庄的如願以償,而她與這裏的關連也會一併結束。

父親之所以對寒玉庄的逼親沒有極力拒絕,同時派出十三弟做密探,真正的原因在於三十多年前的一場戰事。

當年白楊庄的聲威到達百年來的顛峰,掌庄的祖父因此在一個凄迷春夜裏率眾、殺入寒玉庄,使當時的寒玉庄幾乎到達滅絕的地步。門徒死傷,庄樓也被焚毀。然而,那天早晨清點屍首,卻獨不見寒玉莊主的幾個子女。照當時情況,他們不可能走脫,祖父以為是屍首面目被燒得難以辨認,這一輕心,就留下了後患,給了寒玉庄再興的機會。

因此他們的父親相信,寒玉庄內必定藏有機關暗格,才能夠保寒玉遺孤沒有被一舉殲滅。而這個,也將是確切剷除寒玉庄的關鍵。

十三弟毅然自盡,又堅持留下遺言,必定是已經了解了秘密,因而採取將消息傳回的決絕手段。

琴聲撩亂,一如她的百思未解。琴台周圍的景色清幽,也不能使她心思平靜。

琴台的正下方,是一處小池窪,裏頭三三兩兩駐泊著幾隻水鴨與鴛鴦鳥。

突然間,下頭的鴛鴦竟發出了嘈雜的鳴叫,驚破了柳陌的曲。琴弦應聲而斷。

柳陌收回指勢,爾後十三弟的臨死贈言,像是暮鼓晨鐘,撞擊進她的衷腸。

她怎麼給忘了呢……小時候,十三弟最愛纏着她說故事。

一股柔軟的倜悵流進她欲偽裝成鐵石的心房,她想起十三弟年幼時那張不解事的天真笑顏。他們雖不是一母所生,卻意外地投契。

自小起,父親就不讓十三弟在眾人面前露臉,他像是白楊庄的陰影,當時他們都不知道原因。十三弟因此而落寞寡歡,到他身邊去安慰他的,除了九弟之外,就只有她了。

那段時間裏,她說了許多的故事。我是鴛鴦,這恰恰屬於其中一個,關於青蓮花的故事--關於某個為了維護妻子對美貌的執著,前去盜取那象著着祝福的優缽羅華的男子。

優缽羅華,正意味着初綻放的青蓮花。

那名男子在竊取的過程中來不及逃走,因而暫時藏身青蓮池中。他本想好了要模仿鴛鴦的叫聲矇騙過去,但是當主人走來,他卻一時反應不過來,大叫「我是鴛鴦」,因而自曝身分,遭到逮捕。

當時,旁邊的九弟還淘氣地學着鴛鴦的叫聲逗十三弟開心……如今回想起來,這分明是一種惡兆。預警著十三弟短暫的年華。

柳陌斂下眼睫,她心中昭明,含笑召來茱兒,當是午後遊園。

這寒玉庄中的青蓮池僅有一處。

臨去之時,茱兒替她要將焦尾琴收起,柳陌突然出聲制止。

她走到焦尾琴前方,執起琴身,而後,將它拋上空中--她不看它,但掌面推出一道風勁,焦尾琴重新落回桌面,發出沉重的聲響。

已斷成兩截。

這一夜山碧回來,看見他的妻子仍坐在窗邊,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窗外飛雪。

「還沒睡?」他問道,既碰上了面,總得寒喧幾句。

「嗯。」柳陌轉過頭來,看見丈夫正解著披風,她也不動作,依舊坐在她窗邊的榻上,「我有些話想問你。」

「妳說。」

「『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說的是不是真的?」柳陌輕拂著自己完全未紮起的長發,挑起發上落雪,看似問得闌珊。

山碧被這話觸動,像是過去的所有甜蜜一起湧上了心頭。但是他的心中有一道鎖,妻子吞葯的舉動將它纏得更加死緊,而她曾經留下的補句,更令他不由得感到荒謬。她既以詩句否決了他的誓言,又何需特地提起來嘲弄他呢?

然而,他也不想再出言刺激她讓她情緒波動,因此只是沉默。

「謝謝你的溫柔。我想我是懂了。」柳陌揚眉一笑,「人都有他的本分,什麼都別貪。你……」她眼中飽含深意,望住山碧,「恨我也好。」

山碧模糊地猜想着她這樣說的用意,他不經意的視線掃過屋內的角落,看見了被隨意拋下的那兩截斷琴。

--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恍惚地,山碧察覺到有些他所未知的憂懼,正如野火一般,朝着離離原上草快速蔓延而去。

「你在此時找上我,難道真能不計舊恨?」說話的是名擁有低沉嗓音的中年男子;他背對着另一人,話語回蕩在石室中更顯幽深。

一處隱密的地窖,厚重的石門將內外一切聲響阻絕。

「江湖打殺本是常情,舊恨更不是現在我所關注的東西。」回答的是一名青年,搖曳的火光照得他深刻的輪廓更加魅惑難分。「我這趟來是要告訴你,我可以不計利益報酬與你合謀出兵。」

「我為什麼要與你合謀?」中年男子輕嗤,輕搖輪椅轉過身。「世人皆知白楊、寒玉兩庄於今年聯姻。洗莊主,您可是故意要挑撥我們兩家友好的關係?」

「哈!明人不說暗話。楊莊主,你連女兒都犧牲了,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嗎?」洗塵寰揚眉,「如今攻不下洗華庄,我想,或許您也會願意改變策略?」

「是嗎?」楊允朝但笑不語。

「寒山碧可以給你的東西,我洗塵寰一樣可以。」

「哈。」聞言,楊允朝沉默半晌,突然笑道:「不瞞你,我手上已有寒玉庄最為機密的把柄,要打下寒玉庄,只在指掌之間。」

「機密?是柳陌說的?」洗塵寰聽見他的話,平靜的臉容閃過一絲激動,隨後眸光更加堅定。「既然你早已布下她這顆棋,何不趁此佳機行動?上回攻打洗華庄造成白楊、寒玉元氣大傷,如今你若與我共謀,定是如虎添翼。」

楊允朝聽着洗塵寰的話,沉吟不語。他的確已掌握了青蓮池的秘密,但是洗塵寰也沒有說錯。近年白楊庄勢力有消退之憂,加上駱山之役全力一擊卻損兵折將,要單獨打下寒玉庄,他其實並無把握。

今日洗塵寰找上他,他驚訝,卻也認為可以一用。

「說出你的條件。」楊允朝問。他當然不會傻到相信洗塵寰一無所求。

「你的三女兒。」

「柳陌?」楊允朝一聲笑,原來這就是他這麼主動的原因。「你真是不死心。她都嫁給寒山碧這麼久了,你還想要她?」

「擁有她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一想到她,他的眼神柔和,輕輕道。

「哦?」楊允朝眼光游移,沒有放過他的表情。「你的眼光不錯。柳陌是我最珍愛的掌上明珠,她的價值不會低於寒玉庄。」

聞言,洗塵寰收起心思。「楊莊主這是答應了嗎?」

「十二月初七,會合地點我再通知你。」

「痛快。我必定全力配合,打下寒玉庄取寒山碧的人頭!」

「等等。」楊允朝閃過一抹精光。「柳陌要求,放過寒家姊弟。」

「不行。」洗塵寰斬釘截鐵道。

「這是我對她的承諾。」楊允朝撫撫長須。「總不能要我這做爹的言而無信吧?」

「寒玉庄的任何東西我都不要,唯有寒山碧的人頭--是我的。」

「這怎麼行呢?」楊允朝皺眉,苦惱地說:「這樣一來,那我與你合作的結果可是連女兒的心都輸掉了,她可是我最嬌寵的女兒……」

「除了這點,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哦?是嗎?」目光對上洗塵寰,雖然不知為何他如此執著,但……楊允朝吸了一口氣。「你願意用洗華庄來做聘禮嗎?」

乍聽,洗塵寰挑眉。早知楊允朝這老狐狸的性情,但還是想不到他這麼貪。

見他遲疑,楊允朝輕笑。「算了,看來柳陌在你心中的地位還是比不上……」

「我願意。」他笑着答,眉宇之間無一絲痕迹。

寒山碧死,他就能給她三書六禮。只要有了她,事業他可以再拼。

他短短的答覆不知該說是在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內,只是楊允朝在聽見他這樣說時,還是掩不住訝異,而後又滿意地笑了。

「秋風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

愁夜的黑幕鋪天蓋地。肅風大作,火光向四面八方擴張它的疆域。

男子支劍,手按心口。他素來很少與人對戰超過半個時辰,但眼下局面,豈容得他喘息?如潮水一般竄進的黑衣蒙面客,殺之不盡的仇敵。

「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誰家的小女兒在這時候還唱着歌……他一陣閃神,但仍及時反應過來,推劍擋住當頭的一擊,格退黑衣人的力氣,隨後再橫砍下一劍。

接着飛快掠過矮欄,他趕到旁邊的婦孺周圍,將他們身後的黑衣人立時格斃。

「快走,這兒不能待!」

倉卒說着這話,他卻幾乎要嘔出血來,心頭的鼓動益發劇烈,每撞擊一次,就像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連他自己都不能夠擔保還能感覺到它的下一次律動。

如枯蘭哪……他豈不是正燃燒着殘敗的生命,為着能拖一刻是一刻的生存?

「衣如飛鶉馬如狗,臨岐劍擊生銅吼。」

他從未見過這麼多的血,即使是攻打洗華庄那次也不曾,尤其這些鮮血還是從他每天一起練武的同門身上流出……

殺。他的耳朵里只聽見這個字眼。

飛翼般盤桓的白綢衣袂,透染著刺眼的腥紅。

「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貫宜陽一壺酒。」

酒滴黃土。酹亡魂。

但是杯酒灑向地面,只發出了哀沉的低音,隨後就連一點濕痕也看不見了,又何曾真的到了九泉之下?不過是生者的痴夢罷了……

「壺中喚天雲不開,白晝萬里閑凄迷……」

輕哼著歌,她安分地坐在屋內,耳聽着外頭殺伐之聲。門外的騷動,逐漸向她靠近。她終於合上窗扉,取出收藏在床底下那尚不及送到鐵匠手中的劍匣。

抱起劍匣,她推門出去。屋外是奔走的人潮,臉上凌亂地佈滿恐懼與驚慌。她熟悉那些面孔。無論是寒玉莊裏的僕婦家丁,抑或是弟子的眷屬兒女。

她入江湖日久,卻是第一次這樣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自私與殘忍。

人群將她捲入,從一張又一張的臉孔之中,她抱着劍匣朝着與他人相反的方向前進。這劍,要回到它原來的地方,無論如何也不能留在即將傾頹的寒玉庄任人踐踏。

走進寒玉庄的深處。她等待的,是一個將所有迷津點破昭告的時刻;同時,也將與她名義上的丈夫正式訣別。她試着讓腳步明確,因為她從來不下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她不要這次成為唯一的例外。

愛情?那種東西本來就不應該存在……

「柳陌?」出神之際,一隻手臂攫住她,阻擋了她在刀光劍影中的盲目前進。

「山碧……」乍見來人和他滿身的血污,楊柳陌卻不禁心房震顫。

怎麼了?妳在這兒要找的不就是他嗎?為了要告訴他一切都是妳的陰謀,為了讓他將妳恨得徹底……

可是,率先出口的卻只是一句如釋重負的喟嘆,「你還活着……」

「別說這麼多了,妳快跟我走--」正說話,後頭卻劈下一道劍光。

「小心!」山碧連忙回身以劍格擋,但是這蒙面人的內力似乎遠勝之前所有交過手的刺客,他僅能夠擋住一擊,劍再交鋒,竟是應聲而斷!

「山碧!」柳陌驚呼,而蒙面人見此佳機,更是身手伶俐毫不留情的往山碧刺來。

鏘地,山碧倏然奪過柳陌懷中的劍,擋住這足以致命的一擊。下一刻,他已將妻子推往戰圈之外,再接這殺意凜冽的蒙面人好幾招。

雖然偽延陵仍是絕佳利器,但來人招招狠,他雖避得過,卻還是擺脫不了。

擅用的玉笛在此時發揮不了作用,長時間的混戰更讓他耗盡心力,加上憂心身後女子的安危,他只覺腳步愈來愈虛浮……

突然見蒙面人一閃,腳步輕巧往楊柳陌掠去。

寒山碧心一驚,擔心對方朝柳陌下手。他慌亂側過身,欲格開蒙面人的手勁。

然而出乎意料,蒙面人掌氣竟回過,直直打向他的心口!

「不要!」見丈夫毫無防範地承接了這一掌,楊柳陌臉上血色盡失,見蒙面人正欲趁勢再補一掌,她已無法思考其它--

她一個跨步擋在他身前,正準備受這不及避開的一擊時,對方卻似乎有些錯愕,竟在最後一刻偏了掌氣,一個落空,氣勢拂過她的肩。

她沒有多想。

「柳陌!」同時,不遠處響起另一蒙面人焦急的呼喊失聲。然而那人一出聲,卻讓寒山碧整個人怔住。

這--這分明是楊家老大的嗓音!

他不會錯認的……山碧抬頭望向妻子,眼裏充滿不可置信。不!不可能的!

然而比他的懷疑更快,一把劍在混亂中已經架住楊柳陌的脖子。

「若要她活命,就放下武器。」寒江月一身血衣,不知何時已來到柳陌身後。

此舉讓方才攻擊山碧的蒙面人腳步一頓,望向楊家老大。

「聽見沒有?叫你們的人退下,不然我就殺了她!」寒江月紅着眼喊。

看着眾人目光,楊家老大閃過幾分掙扎與猶豫。「……不行!」

聽見這樣強硬的回答,山碧反而鬆了一口氣,然而望向妻子,卻見她面容平靜。

「大哥,你就照原定意思,不用顧慮我。」在寒江月劍下的她出聲,一臉無懼。

山碧頓覺腦中轟隆作響。

「……柳陌?」他震驚地看着她,原定意思?

這是說……楊家早說好的了?捂著發疼的心口,他顫聲道:「為什麼……」

「我嫁給你,」柳陌偏過頭,看着臉色慘白的丈夫,「本就是為了這一天。」

「妳--」

「放開她!」方才攻擊山碧的蒙面人忽然出聲。「你們已是窮途末路,放了柳陌,我便饒寒山碧一命。」

「原來是你!」驚怒地看着洗塵寰,寒山碧咽下一口喉頭的氣血,忽然笑起來,「哈哈哈……是我多問了。」他轉向柳陌,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眼光,「我還需要知道什麼呢?也難怪妳不要我的成全。」

柳陌心中驚疑,乍聽洗塵寰的聲音,她也十分訝異,怎麼會是他?莫非爹……難怪傷亡比她所想要慘重得這麼多……

「山碧!」忽然,寒江月將柳陌往山碧一推,舉劍往洗塵寰剌去。「你帶她走!我會與你會合!」

「大姊,我不能留下妳!」

「飛光也在這兒。」擋住洗塵寰一劍,江月匆匆道:「你受了傷,快押她走吧,記住,絕不能饒她!」

「大姊……」明白大姊心意,他知道自己需負起怎樣的責任,「我等妳!」寒山碧心一定,扣住妻子,在洗塵寰追趕過來之前,往內園最幽深的地方去。

柳陌為他所制,只得隨着他的腳步。也好,就讓一切背叛都呈現在他眼前吧……

原是最靜謐的庭園,如今卻因整個燒紅的天空而顯得詭魅。

雜沓的腳步伴隨紛亂的心跳,愈往青蓮池,愈撞進柳陌心底。

「過來。」寒山碧面無表情,簡短地道,帶着楊柳陌乘上小舫,這閑情之物竟在此時成了逃命之鑰。他迅速地用纜舫的繩捆住她,看着這個和相遇時相仿的情景,山碧只覺萬分諷刺。

劃到石橋之下,幾個動作按開了機關,只見石橋下緩緩推開一個洞口,他帶着她進入,乘上另一艘小舟。

一路上他們沉默著,各有心思。

再轉一彎,寒山碧看着另一頭,忽然動作一僵--

原該是陰暗的石巷另一端竟漫布火光,看來已有多人在洞內等候多時!

寒山碧楞住無法言語,只覺胸中更疼。這秘道向來隱密,只有寒玉庄莊主至親才知道,乃最後逃命的關鍵,為什麼會為賊人所知?

或許該承認,是誰已很明顯……

柳陌別過臉,知道他看見了什麼。她沒有再轉頭,默默地看向遠方,不願去想他此時臉上的神情。事情到此,最多便是同歸於盡了……

不意他卻繼續往那群拿着火把的黑衣人劃去。

她驚訝極了。他是知道自己逃不掉嗎?

當他們愈來愈靠近黑衣人的船隻,柳陌覺得自己的心跳趨於緩和。她認出了為首的蒙面人是二哥。或許……這是她最後一個見到的親人了……

她昂起臉。

三尺之距。正當為首蒙面人眼神露出戒備,其餘黑衣人個個等著主子發令時,寒山碧搖晃地站了起來,在小舟上虛弱地靠着石壁,拉緊柳陌的手。

「少莊主……」為首黑衣人正欲開口,話語末盡,忽然--

一聲巨響,眼前走投無路,明明非要投降的兩人,竟消失於石壁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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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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