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寒玉庄佔地數百頃,徒眾四千;弟子分部管教,各有司堂。

其中寒江月掌庄之號令。莊主的名號雖然在庄內耆老的反彈之下,還未能真正落定,可她說出去的話,仍然具有一定的力量。

據說,幾年前寒玉庄與海外流派的決鬥,代表寒玉庄出戰者正是寒江月。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會是一場苦戰。難以捉摸的武功路法,竭力死斗的海上梟雄,放眼中原,誰有必勝的把握?眾人皆以為寒玉庄逃不過那次。就算那群海梟在決鬥之後放過了寒玉庄,天下名庄的招牌也是搖搖欲墜。

「可惜啊,寒家的公子不爭氣,不然寒家大小姐只要躲在家裏繡花就好了,哪用得着出來受這種污辱?」

「話不是這麼說,既然橫豎是丟臉,派個女人出去還有點餘地啊,您老說是不是?哈哈……」

江湖上的流言蜚語,在戰後立即獲得止息。

寒江月浴血歸來,而那個海外來的挑戰者,卻再也回不到他的海上去。

楊柳陌從那時候起,心裏就明白:要撂倒寒玉庄,寒江月是必然的阻礙。

所以,她也隱約料想得到,在她新婚的翌日,寒山碧神色凝重地去見寒江月,兩人在議事堂長談后,寒山碧與長姊之間的前嫌如春雪盡融。

這位慓悍女子,不僅僅在膽識與功夫上過人。從寒山碧身上,她見識到了寒江月沉謀的一面。但是,她是因為太在乎寒山碧,所以才不計一切要成全他?或者她更在乎寒玉庄,所以寒山碧也成為她擺佈的一部份?

而這麼做,所要成全的根底,又是什麼?

楊柳陌理不清頭緒,隱約有個關鍵被她所忽略。

「柳陌,我知道妳是白楊庄的千金小姐,遠嫁來寒玉庄,妳不用怕,照舊做妳的千金小姐,寒玉庄不會虧待妳的。」

話說得明白,所有關於寒玉庄的一切,她沒有干涉的餘地。

至於她舉案齊眉的丈夫,笑容溫煦,天真如昔。

「妳就做妳想做的,願意做的。」

如果,她不是白楊莊主的女兒,也許她真的會去喜歡她的丈夫也說不定。

他的天真,是她所匱乏又嫉妒的。

--但是山碧,你知道你的天真將會毀掉你所在乎的其它東西嗎?

柳陌微笑。想起丈夫伏在她身上時,那張對她有着眷戀與珍視的臉孔。

她擱下手中畫蓮的筆,任思緒紛飛。今晨起身時,她在房裏也是這樣對着雅緻的園景,而他站在身後,輕捧她如飛瀑般的發,愛憐地梳着。

她感覺自己的青絲散落於他的掌間,柔順而細緻,一如現在雨絲斜飛,輕打在荷花池上,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這便是被一個男人嬌寵的感覺嗎?

柳陌娉婷起身,走至練月亭邊看看天色;灰濛的雲層仍厚,雨絲不大卻濃密,看來獨自跑到此地賞花作畫的結果,便是一時半刻離開不了了。

寒玉庄佔地廣大,怕是連丫鬟也鮮少會在雨日經過此地吧?

許久不曾如此清閑,以往在白楊庄,是鮮少有機會讓她這樣發獃的……

楊柳陌幽幽一嘆,正想重新專註於宣紙之上,卻一個抬頭,意外見到丈夫打着傘向她走來。

「柳陌,」油紙傘拂過柳枝,寒山碧溫言喚道,面容上有一絲欣喜。「原來妳在這兒!我問遍丫鬟,沒人知道妳上哪兒去。」

「哦,我只是被寒玉庄的園林吸引住了。」他的出現讓她微訝,柳陌對丈夫輕輕一笑,察覺到他的袖子及衣襬都被雨飄濕了。打着傘的他,想必是在細雨中找尋她許久吧?「庭園設計得真精巧,要不是這場雨,我還想多逛逛呢。」

「找個好天氣吧,讓我帶妳到處走走看看。」他定進涼亭,收了傘,朝她一笑。

「寒玉庄的園林是我曾祖父親手設計的,有許多地方我也不常去,小時候還曾經在裏頭迷了路呢……咦?妳在畫畫?」他走近石桌,讚賞地看着墨荷。

「是啊,好風景總是讓我着迷,想不到我會成為這兒的女主人。」她揚睫,看似無意的說。拿出絹帕,輕輕為他擦拭微濕的臉龐,同時也趁隙觀察他的神色。「有莊主為我做嚮導,看來我一定能很快熟悉環境了。」

他用過早膳后便和寒江月留在書房商討事情,她識大體地主動告退。眼下看來,寒山碧並非如外界所傳,完全不管寒玉庄的事……

柳陌心中計量著,不知他負責的部分有多少。。如果他能真正成為掌權的人,一切會不會比較好控制?

而他對她的話並無異樣的反應,似乎對她所提的頭銜擔得理所當然。

這代表什麼呢?柳陌臉上掛着貞靜的笑意,不動聲色的在心中細細分析,直到耳邊忽然傳來他低柔的嗓音--

「我只願把一切的美好都呈現在妳眼前。」

話語輕輕,卻讓她的心湖毫無防備地吹起一陣漣漪。柳陌一怔!在這短短的時日裏,他的軟語卻比銳利的鑿子更甚,讓她的心牆無來由的動搖。

為什麼當自己做好全身防備,竟會換來他的細語呵護?他該是面目可憎的不是嗎?父親自小灌輸的話語、寒家的逼親……她有千百種理由討厭他。他是她家人的威脅,就連他娶她,不也是為了挫楊家人的臉面?

但看着他的笑顏,她卻忽然覺得自己的滿腔恨意少了立足的點,煞時傾落一地。

與他相處愈久,愈覺得一切不在她的認知之間。而她迷惑於這樣的感覺。

「原來寒玉庄的少主這麼油嘴滑舌,看來我以前聽到的傳言都是假的了。」她不願再想,微微側身,嗔道。只想早早脫離這種令自己窒息的氛圍。

「這……」我只是實話實說,寒山碧想着,沒再出口。有時覺得,他只要一表明自己的心跡,她便不動聲色的把話題挑開。笑容的背後,他摸不清她信了多少。

是不是自己太拙劣,是不是她……不喜歡聽?寒山碧隱去微黯的眼色,強打起精神,順着她的話意笑問:「妳以前聽過什麼傳言?」

「我啊,」不願他瞧出異樣,她暫且放下心事,眼眸一轉,有幾分俏皮。「我以前聽人說,寒玉莊主溫文儒雅,不過如今看來傳言不可盡信……」

「寒玉莊主?」她的巧笑嫣然解了他的不安,或許--真是自己多想了。他暫且釋懷笑答:「妳的消息沒錯,不過大概是我爹在世時傳出去的消息吧。」

「什麼?」沒料到他會如此回答,柳陌心底驚訝,但也不自覺起了玩心,佯怒道:「看來我是被人騙了!好,明日我就回家找我爹告狀去。」頭一轉,不顧桌上紙硯,徑自走出涼亭。

「噯!柳陌!」沒料到她有此舉,他連忙抓起傘趕上。「還下着雨呢……」

「哼。」頭也不回,傘卻精準地在她走出練月亭的那一瞬遮上她的天。

呵!她的算計不會有誤的。等到了丈夫與她並肩,柳陌笑開來,兩人纏綿身影共一紙傘,漫步煙雨中。

她像是一個不安定的存在。

即使他把自己的所有都捧到了她面前,她就真的會為他停駐嗎?

寒山碧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陰影始終在他心中揮之不去。明明她將她的貞潔毫無遲疑地獻與他;明明她總是微笑,妙語如珠;他的不安卻依舊滴水穿石,透進他懵懂的認知里。

「山碧,你既然把劍掛在書房每日專註,就應該告訴她你的這份心意。」

他微笑避開了姊姊的提醒。他其實是有說的,但是,不知道他表達的方式,她是下是能夠懂。

相思是一帖穿腸毒藥。最初記掛在心頭的微弱志念,連他自己也料想不到;隨着時間的推演與記憶的放大,他的思念竟如火如荼。紅燭下再度看見她,他知道自己耗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夠沉着地讓她選擇。

有時候她讓他覺得,她也有同樣的心情。可是她臉上偶然出現的沉靜卻令他憂懼,彷佛在興頭上的唯有他一個。

接過同門師弟隨手拋過來的汗巾,把臉上的汗水任意抹乾。

「少主,聽說今天賣雜貨的會到莊裏來耶。」一個稚氣未脫的師弟笑着湊到他面前,眼瞳明亮。

「什麼時候你們也管起這些了?」他笑着回答,伸出手掌隨意將小師弟汗濕的頭髮揉亂。

「當然不是咱們要管的,不過少主你不一樣啊,你可是有老婆的人耶。」小師弟大聲回答,理直氣壯。

他望着師弟蹦跳着跑開,渾身充滿太陽的氣息。

心中隱約有個意念被他的言詞觸動。

傍晚,他回到與柳陌居住的院落,淡黃的色澤灑在地上,他看見她端坐妝台,素手推上一柄翠釵,別在她的雲髻之上。

他沒有說話,走到她身後,手臂比他的意識更早,由後向前環住了她纖細的腰枝。她似乎微微一愕,轉過身來揚起柔軟的微笑。

「你回來啦。」

聽見這話,讓他隱隱安下心來。無論如何,她是他的妻。她是在等候着他的。

「嗯。」山碧注視着妻子妍麗的容貌,再看看妝台前的胭脂水粉,那些是他過去從不曾注意過的對象。他再次把視線移回妻子臉上,雖已有心理準備,卻還是略顯局促,「今天雜貨郎到莊裏來,幾個莊裏的師兄弟就起鬨……」

「咦?」他話說得沒頭沒尾,她輕聲疑問。

「所以……我買了這個送妳。」寬闊的掌麵攤平,裏頭躺着一個小小的錦盒。

雖然訝異,柳陌卻仍舊接過了錦盒。正待拆開,他突然又說話打斷。

「是胭脂。」

「哦……謝謝你。」柳陌笑着答謝,注視着丈夫略帶羞赧的神情,猜想他或許不曾送過人東西吧,連要先對禮物的內容保密都不曉得。

原本正盤算著父親交代的心緒,被山碧的笨拙牽動,笑容也有了幾分真誠。

「那,大姊還有事找我……我先過去一趟。」

「嗯。」她輕輕點了點頭,丈夫的身影便已離開。

這樣看來,他是不想看到她拆禮物時會有的反應?

柳陌好奇心頓起。照說山碧是個男子,應該對胭脂不了解,而他突然送她胭脂已是一件怪事:再者,胭脂是一項小禮物,他實無需這樣在意……

她將錦盒的蓋子打開來,裏頭的確是胭脂沒錯。

柳陌眉頭輕攏,再將錦盒仔細審查一遍,察覺到胭脂的深度比起盒高要來得淺多了。在盛着胭脂的里盒下頭,還有空隙。

她將裏外的兩層紙盒拆解開來,露出藏在空隙之中的一張紙片。

輕蹙眉,她的心不自覺的高懸起來。他想說什麼?要這樣費工夫……

忐忑遲疑地抽出紙片,展開一看,一行字躍入眼帘。

心在那一刻顫抖了一下。柳陌怔怔地看着短短的字句,雙頰微微地燥熱起來。

那是他秀逸的字跡。

--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

她輕輕地、反覆地念了幾次,感覺胸口好象要為這短短几字而充盈。

原來方才他贈胭脂時的不安、他離去時的倉卒,都是因為這個……

她忽然想起他從背後的擁抱,他的溫言軟語、款款深情。

彷佛有一泓暖暖的溫泉水悄然地滲入心底。放下紙片,柳陌轉過頭去,望着他方才離開的方向。

丈夫早已去得遠,她卻在回頭時,腦中清楚地浮現他溫柔笑着的臉龐,還有他慣於輕喚的音節。柳陌,柳陌……多情而繾綣。與她的父親、其它家人都不同……

父親……

忽地,這兩字如同雷電竄進她的腦海,她猛地回過頭,呼吸急促起來。顫抖的手指慌亂地折起方才的紙片,胡亂地塞回原來藏着的胭脂盒裏。

自己在想什麼!楊柳陌,妳何時在意起這樣的虛榮了?他就算能顛覆妳的觀感,妳也要懂得將他的深情轉化為妳可以利用的工具,不可以有一絲沉溺啊!

否則,妳還能有多少勝算呢……

終究要離開的。她的手重新平穩地闔上胭脂盒,儘管眼底泄露了波動的情緒。

到時候,她會笑着把所有他給的東西一併退還。

男子遣退門眾,回到自己房裏。

白楊庄與寒玉庄近來頻頻交好,想來密謀計劃已逐步成形。而他洗華庄,必然是兩庄聯手最大的目標。

這樣也好。男子嘴角一揚,拿出庄內機關佈陣圖。柳陌啊柳陌,我不會讓妳繼續留在寒玉庄受委屈,很快的,妳會屬於我。

想起女子,他剛毅的臉孔不自覺地柔和許多。她的倩影自三年前起就與他魂夢相依,令他輾轉難忘。

那是他最落魄的時候,卻遇見此生最重要的人。

她侃侃而談的丰采讓他傾心,自信而黠慧的神情令他痴狂。而對於他這個陌生人的身分,他不說,她也就沒問。只知道他一個名字,程寰。

程寰。他要她只叫他的名字,塵寰。其它的事情並不重要,只要自己清楚便好。楊家的三小姐。離去的那日他默念著,對自己發誓,有一天會回來娶她。

一定會。

只是沒想到竟冒出了一個寒山碧。只要想起柳陌無奈的神情,他就想殺了那人。

他提筆構思。什麼三書六禮,什麼寒山碧,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他都會成全。

門外突然傳來急促敲門聲。洗塵寰抬起頭,將圖一掩。「進來。」

門很快打開,是一名年輕的紫衣女子。「四哥!」她急急走近,眼角眉梢有一股藏不住的憂慮。

「荷衣,是妳。」見到來人,他再次攤開草圖拿起筆。「何事這樣匆忙?」

「四哥,我聽說你日前帶了庄內幾名高手去劫寒玉庄的花轎……」

「這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嗎?」洗塵寰不以為意的笑着,在圖上又落下幾筆。

「可是你卻沒告訴我你受傷了,而且是楊--」

「這沒什麼好說。」他淡淡打斷。

「沒什麼好說?」她急了!「你怎會讓她傷你?我不相信她有這個能耐……」

「她要做什麼我都隨她。」

「你--你瘋了……」卓荷衣看着他固執的面目,不敢置信。「人家都退了你的聘禮嫁給別人了,你還要等她?」

「那不是她願意的!」洗塵寰沉聲說。一抬眼,看着這個一路陪他走來的親妹妹一臉悲意,又軟下語氣,輕嘆一聲。「荷衣,妳等著看吧,再過不久,她會成為我的妻子、妳的四嫂。到時妳見了她,就會知道我的等待值得。」

那我的等待呢……卓荷衣默不作聲。她倔強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柔光,知道是為了那個女子,知道自己再多說也無法改變他的心意。

「四哥……」良久,她頹然地垂下眼,掩去心中苦澀。「我只想要你保重。經過這麼多奪權紛爭,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洗塵寰聞言,略微收斂了眼中的思念,將目光移回眼前這個同父異母的七妹身上。「妳放心好了,與我為敵的人,我都不會輕易放過,所以妳擔心我的安危是多餘的。沒有把柳陌帶回洗華庄,我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這三年來,在手足之間搬演的奪權劇碼,早已經鋒利了他生存的鬥志。

至於柳陌,思念她,期望擁有權勢、進而擁有她,則是支撐他到如今的嚮往。

卓荷衣慘然一笑,不想再聽見楊柳陌的名字。「四哥,不說這個了,我來找你還有另外一件要緊事……」

「是妳決定要把姓氏改回來了嗎?」

聽見荷衣說要緊事,洗塵寰第一個便想到這一件。自他繼位莊主之後,同樣的血脈里只剩他跟荷衣,他希望她將姓氏改回來,可是荷衣遲遲沒有答覆。

卓荷衣搖頭。「卓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紀念,我不想把它抹滅掉。」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也姓洗,那麼她就連最後那一點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了。

「既然妳堅持……那我也不再勉強妳。」

「四哥,我找你的原因倒不是因為這個。」荷衣從袖裏取出一個青瓷瓶。「我帶了刀傷葯來,無論傷口是輕是重,你這麼放任著總是不好……」

「不必了。」洗塵寰拒絕得沒有絲毫猶豫,「別說這只是皮肉傷,就算是刺穿我的骨血皮肉,我也希望它能夠成痂,因為她早已經銘刻在我胸膛。」

「你--」竟為她這樣糟蹋自己!

荷衣心中既委屈又憤慨,幾乎無法遏止眼淚從眼眶中滾落下來,但她清楚知道這淚絕對不能掉,一掉,她會連此刻兄妹融洽的假象都失去。

這麼多年來都不曾宣之於口,就是害怕說破的後果,只會把跟他在一起的微弱幸福也輸掉,更何況是在知道四哥心中已經有了別的女子侵進的現在。

她只能夠躲藏,躲在同父異母的陰影背後一個人舔舐哀傷。

「總之,我把藥瓶留在這兒。我先回房了。」

頭也不能回地,一抹紫色影子從洗塵寰書房裏倉皇褪了色,卻始終沒能引起他在兄妹情分之外,更多的關注。

秋陽跟夏暑一樣教人難耐。慾望像柴木一般點着火苗便燃燒起來。

他知道……浮動的視野里女子勾魂攝魄的笑容在這情境之中有多麼不應當,但他的意識跟他的自主已經完全脫節……他不想就這樣被掌握。可是在被主宰的過程中,他無法拒絕自己的身體像一支弓一樣,被她撩撥到極致,然後才領略純粹的快樂。

「柳陌……」刻意壓低的喘息在斗室之間濃重回盪。

半褪的衣襟袒裎著豐美的姿儀。她弓起膝,冰冷的石硯端方在案,不經意地擦過她的肌膚,帶來另一種溫度的刺激。她一瞬間的顰眉,她的丈夫反欺上來。方才還嫌太狹窄不能收納他頤長身形的桌面,這會兒倒顯得空曠。

他的唇舌與手指,逐步成為開啟她身體的關鍵。

呼吸由原本的急促,緩降下來,然後回歸到規律與沉穩。

她伏在他精瘦的胸膛,側耳傾聽他穩定而稍嫌緩慢的心跳聲。

每一夜都必定要溫習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滲透進她的習慣,彷佛帶有一種令她安心的力量。

柳陌嘆了一口氣,無聲地從他身上坐起來,將裘毯蓋上他躺在卧榻之上裸裎的身體,攏起自己並未完全褪去的衣衫,隱約腰脊有幾分酸楚透上來。

纏綿來勢洶湧。她循規蹈矩的丈夫,竟也願意迎合她的荒唐。

她揉揉額際,不再多作思量,赤足走向方才兩人恣意的書桌,拾起一卷被倉卒推開跌到地面的圖軸。

她將之妥善收藏起,一個雖仍在書房之中,卻獨有她能找得到的位置。

佈置完整,她回到了丈夫身邊。黯然的眸光凝睇着他秀朗的眉目、挺立的鼻樑,以及誘人的薄唇,然後眼睫掩合,將最後的那一道黯然也抹滅。

他在午睡之後先她而醒來。

依然是溫柔而繾綣的視線投注以愛戀。幾個月的新婚之期,她雖仍是如冰火兼容的女子,過度澎湃的甜蜜卻讓他幾乎有種錯覺,也許過去徘徊在兩家之間的互斗怨仇是不存在的。他們只是單純的一對人間夫妻,不需要去理睬那些旁枝末節,

如果不是大姊正跟白楊庄書信密切往來,談論著兩庄聯合攻洗華的事宜,他都快要忘記她是來自一個江湖名庄,他原本的世仇。

即使她是,也不會改變什麼的。他仍將信她愛她,令她在他的能力之內幸福。

山碧溫潤地微笑,在不驚擾到妻子的情況之下披衣而起。

然而,虛掩的門扉很快就將他的笑意擊潰。

他一陣錯愕,視線投向書案,凌亂的桌面仍有方才兩人溫存的痕迹,但少了什麼在他腦海中卻清清楚楚。

腦中頓時轟然!午膳后大姊找他一個人去,將庄內機關圖交與他收藏,然而他一進書房,嬌美的妻子便笑語如珠地迎上,接着一連串的挑逗與撩撥,在他體內引燃熾熱的溫度,燎燒他的理智,令他無力招架,而後瘋狂。

他幾步走向書桌,拾起掉落在地的紙筆,卻獨不見那幅捲軸!

怔楞地望着半掩的門,再移到卧榻、仍然熟睡的妻子身上。

她睡夢中的呼吸平穩,白玉似的頸項上仍有他縱情的痕迹,而凌亂的衣衫、光裸的纖足,在在提醒着他的大意。

寒山碧心一沉!他迅速觀察了房內是否有外人遺留下的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懊惱地嘆口氣,他將毛毯覆上柳陌,不料此舉讓她微微一動,朦朧地張開睡眼……

寒家偏廳。

「圖丟了?」寒江月訝然,微怒的麗容除了江湖女子的豪氣,還有一股泱泱的大家風範。「我不是才剛交給你嗎?什麼時候的事?」

「對不起,大姊,都是我不好……」寒山碧連聲道歉。

「這你說,是怎麼丟的?」她這個小弟向來謹慎,從沒出過這種岔子呀。

「我……」山碧神色微赧,有些困窘。「是我不注意,請大姊責罰。」

「你--你明知這不是責不責罰的問題!」寒江月惱了,為何他今日如此支吾其詞?「庄內竟讓賊人有機可乘,這非同小可啊。你說,丟掉的當下有誰在你身旁?又有誰知道捲軸內容?」

「都怪我一時不察,讓人闖進書房,把圖盜走……」山碧連忙道。

「是嗎?」他的反應太過局促反常,反而給了寒江月一個可能的答案。她瞥了他身後盈盈而立的女子一眼。「那我問問,看有沒有人見到可疑人士進出。」

寒江月旋即找來數字巡邏的家丁詢問,然而書房清幽,是否有人在無人注意之時入內下得而知,唯一確定的,只有一個答案。

而這個答案,與寒江月猜測的相同。

「柳陌,」寒江月稟退家丁,開口喚道。她看着弟妹沉穩的神色,心中計量。

「妳也聽見了。大家都說,妳自午後便同山碧在一起。」

面對寒江月的問話,楊柳陌望了山碧一眼。「是的,大姊。」

「妳知不知道那幅圖軸是什麼東西?」江月問。

「柳陌不知道。」她沉靜地搖搖頭。

「那是寒玉庄的機關圖。」寒江月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妳向來聰明,依妳看……有誰會想要這種東西?」

「寒玉庄有多少仇敵,大姊怎麼問起柳陌了呢?」柳陌迎上寒江月灼灼的目光。

「江湖恩怨多,怕是一時也難以明了吧?」

「話是不錯。」寒江月笑着聽下了柳陌話里的貶意,知道她仍是在意著自己的逼視。「但我想,有本事進到寒玉庄,甚至從山碧手中盜走圖的人,應該不多。」

她言語溫和,話意柳陌自然不會不懂。寒江月向來是精明的人,捲軸失竊時自己在場,楊家女兒的身分不可能不被懷疑。

有時她覺得可笑,是寒玉庄非要強娶她來,然後又防她像防賊。

不過這樣也好,就讓它名副其實吧。

「大姊這麼說,是在懷疑我嗎?」柳陌披上盔甲,這場佈局,她是早已準備好同寒家姊弟周旋打場仗了。若自己是山碧,也很難不在心中起疑呢……她心底嗤笑。但無妨,她不會讓人抓到任何證據。

「此事事態嚴重,只要是可疑的人,我都會盤--」

「大姊,柳陌的確和我在一起,但不可能是她的!」聽見姊姊的懷疑,沉默的山碧不禁打斷寒江月的話,他自知犯錯,原不該打斷姊姊調查,但一聽見她將懷疑的對象講明,他又忍不住--

柳陌嫁過來,他已虧欠她太多,怎可又在這種事上懷疑她呢?

對她的情真意切,只要她出口,他便信,也願意用一切來呵護珍惜。

然而他的維護卻讓柳陌心底閃過一絲驚訝。她原以為……他會一直沉默到底,任她與寒江月辯個分明的。

「若你能把事發時的一切交代清楚,我自是不會再問。」

「大姊,妳就別再問了。」山碧的臉頰隱隱地臊紅,但隨即穩定下來。「總之,柳陌在我身旁,也就是有我看着,她怎麼可能在我眼前做出偷盜機關圖的事情。再者,書房的確是有外人進來過的痕迹。這是山碧的過錯,沒有理由牽連別人。山碧願意領受責罰。」

神色慎重。

寒江月凝視着山碧的慨然,沉思一會兒,終於鬆口。

「既然你要一力承擔過錯,那麼我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但是機關圖失竊,表示寒玉庄的機關不再安全,你要負責將它重新排設。在這之前……」

寒江月的眼神在柳陌臉上停留一會兒,又重新回到山碧身上。「責罰是免不了的,你就到後山石洞去面壁三日吧。」

麗容隱約仍有未消的怒氣,但是山碧不肯詳說,她也拿他沒辦法。交代完之後,山碧恭敬地答了一句「謝謝大姊」,讓她對這個小弟更是心疼又生氣。

罷了。他這麼大的人了,自己應該知道輕重才是。寒江月不再看這一對讓她煩惱的少年夫妻,徑自離開了偏廳。

山碧回過頭對仍發着楞的柳陌笑笑,說道:「大姊方才說的話妳別放在心上,她是一時情急。不過接着三天,我就不能陪妳啦,妳要自己小心門戶。既然有外人進來盜圖,寒玉庄內的守衛必有漏洞,在查出來之前妳晚上要多加註意……」

山碧嘮叨地交代了一些瑣事,柳陌聽着,心思卻不在他所說的事情上,她遲疑着打斷他:「山碧……為什麼你不跟他們一樣懷疑我?」

他聞言先是一愣,旋即綻開臉上燦亮的笑容。「傻瓜!妳是我的妻子啊。再說,那個時候妳一定也是累得睡著了……」想到他們兩個之所以疲累的原因,山碧面色又是一紅。「怎麼可能會盜圖呢。不過,我倒是很煩惱,那個時候我們都睡著了,不知道妳身上的衣服毛毯有沒有蓋好,讓竊賊這樣進出,不曉得有沒有……」他眉頭一擰,陷入苦思,倒有幾分懊悔。

柳陌見他臉上表情變化飛快,完全不以受罰為忤,沉甸的心思不禁也被他逗笑。「還說我呢。你也是一個大傻瓜。」

竟然傻得--這麼相信我。

寒玉庄後山石室,素來是靜悟之地。會被罰到這兒來面壁的弟子,多半是庄中位階較高者。山碧對這地方並不陌生,他雖因體弱,很少被責罰,但也常往這兒來探望師兄姐。

一日十二個時辰,他行氣打坐,溫習內功心法,勉強打發時間,也是愜意。

唯一的缺點是面壁者不會有人送飯,一兩天熬下來,不免飢腸轆轆。

行氣一陣子,腹中丹田之處忽然傳來一道鼓鳴,彷佛要跟他的真氣運行相唱和,山碧收下掌勢,摸摸肚子,一時苦笑。

「原來你也是會餓的。」

一聲女子軟濃的笑語忽地竄出,山碧眼睛不由得圓睜,四處尋找聲音的出處。

只見綠衣少婦挽著髻,肩披軟蓬,手提竹籃靠着洞口盈然而立。

山碧面色一喜,忙跳起來過去握住少婦的手,「柳陌!妳怎麼會來?」

她笑着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抬高手中的竹籃。「當然是因為聽見某個人的肚子在鳴戰鼓了,特地帶兵來解他城下之危啊。」

竹籃蓋被掀開來,一陣食物的香味立刻撲鼻而來,山碧拉着柳陌在石室中找了個位置坐下,一臉興奮地看着柳陌帶來的菜色。

「簡直就是我的及時雨……」忽又想起一事,山碧把籃中菜碟取出的動作略微一頓。「對了,外頭看守的師弟怎麼肯讓妳送飯進來?」

:這個啊……因為我騙他們說廚房今晚有煮夜宵,他們如果不快點去就吃不到了。所以,你也要吃快點,不然我們就會被『人贓俱獲』了。」

「妳真機靈。」他寵溺的看看妻子,其實方才見她來,飢餓感早已被驚喜的情緒壓過大半,但現在聞到香味撲鼻,餓了兩日的他亦忍不住食指大動。

「看看我帶來什麼。」柳陌笑着看他一眼,一邊幫他取出盤碟。「南華豆腐、核桃雞丁、紅扣水魚,還有這個……」她得意地端出最後一個碟子,「這可是我特地幫你留的哦。」

「蜜汁烤雙鴿!」山碧欣喜道:「原來我來面壁思過,你們就吃這麼好。」

「其它菜我偷偷幫你熱過,至於這個,我連沾醬都幫你帶來了。」柳陌笑道:「你快吃吧,免得待會兒師兄弟回來,你就得眼睜睜看煮熟的鴿子飛了。」

「那可不成!孟大廚的烤雙鴿我說什麼也不會錯過……」山碧笑着,正要大快朵頤。「咦?」又往竹籃翻找。

「怎麼?你要找什麼?」見他動作,柳陌問道。

「竹箸呀。」

「哎呀!」聽他一說,柳陌輕抽一口氣,手指敲上額頭。「難怪我老覺得忘了什麼。我、我沒幫你帶……」

「啊?」山碧有些錯愕,眼神不自覺飄向豆腐。

「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回去幫你拿--」

「妳別忙了!」他急忙拉住她。「師兄弟們不是很快就回來了嗎?再去拿就來不及了。何況,」他突然笑了起來,用手抓起乳鴿,「沒有竹箸也沒什麼關係嘛!」

柳陌一怔,看着丈夫的模樣舉止,突然把懊惱的情緒拋到九霄雲外。

「哈!要是師兄弟回來見到你這樣,怕是要以為看錯人了。」她噗嗤一笑。「不

過我小時候也這麼做過呢,但自從我爹罵了我一頓之後,就再也不敢了。」

「哎哎,我聽說,塞外很多人都是這樣。」山碧答,眼神燦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自從看了書,我就好嚮往那樣的生活呢。」

「哦?」柳陌神色突然專註了起來。「是真的嗎?你不會只是安慰我忘了--」

「當然是真的!之前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到塞外去遊覽黃沙浩瀚的大漢風光,看看詩人口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他說得認真,但見妻子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山碧不好意思地笑笑,「不過妳大概覺得奇怪吧……」

「怎麼會呢?」柳陌連忙搖搖頭,她才覺得沒人會和她有相同的想法呢。聽見他這樣說,她的心跳莫名快了起來。

小時曾經對母親說過,卻被母親笑她傻。如今看見丈夫眼裏的光采,她頓時覺得天涯遇知己。「我也好想見見豪邁壯闊的青青草原,白雪皚皚的天山美景哪!」

「妳也是?」沒料到她竟會響應,山碧掩不住欣喜,音調也高了。「那妳一定也知道鳴沙山下的--」

「月牙泉。」柳陌笑意盎然地接話。「小時候我老嚷着要騎馬去探探呢。」

「那麼,柳陌,」他突然放下手中食物,忘情地一把握住她的手。「那我們一起去!讓我們騎着馬,看牧民帳房星羅棋佈、牛羊成群……」

一起去……她忽地失神。丈夫眼底的情緒像一團火焰,竄進她心田。話語卻如水,令她腦海滉漾。這三個字,讓她激蕩的心血瞬間冷卻下來。

他們……能有一起去的時候嗎?

看着丈夫的笑顏,柳陌心中歉然。疑問停留在她腦中心中,她要自己別再去想。

「你若要到塞外,先學着怎麼大口吃肉吧!」她淡笑,睨了丈夫抓她的手一眼。

「啊!對不起……」察覺妻子的目光,山碧赧然地收回手,發現自己讓柳陌的手也沾上油膩。「我只是太驚訝……」

呵,她又何嘗不是呢?柳陌用手拿起一顆核桃,在他的笑容注視下放進嘴裏。

其實很想再同他多說些塞外事的,但到最後,也只能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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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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