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一年十月，我回到了台灣。
一切彷佛又重演了！
我穿着剛下飛機的襯衫和牛仔褲站在一群高貴的紳士小姐中，彆扭的笑談著。
華麗的環境下，鋼琴和小提琴的聲音飄着，只有這點音樂讓我舒心了些。
郭子建和趙凝兒一起進入大廳。
我的心跟隨着他的出現激動地一抽。
「凝兒！子建！」我忍不住地先叫出聲。
趙凝兒和郭子建轉過身子，她臉上是奇異的笑容，有點僵硬。而郭子建的也是，沒有驚訝，是許晴晴告訴他們了吧。
我突然覺得自己根本不受歡迎。是自己莽撞的闖入了「他們」的世界。
「回來啦！」趙凝兒笑着給我一個擁抱。
「驚訝吧！」我裝做快樂的想溶解尷尬的氣氛。眼神不覺的飄向了她身後的男人。為什麼我有感覺他是在躲着我呢？就像現在，連招呼都不打的嗎？
「夜雨！」
我向聲音來源望去，是許晴晴和顏麗夢，還有宋陽幾個人。
「嗨！」我朝他們打打招呼，看着他們走近。
「怎麼這麼多年才再回來！都以為你忘記我們這些老朋友了呢！」
「是啊！工作忙，對不起啊。我這不是也抽出時間回來了嘛！」
顏麗夢幫我拿了一杯酒，「可是五千塊一瓶的香檳呢！試試看吧！」
我臉上雖然不表現出來的接受了高腳杯，可是心裏對於酒精還是很反感。這次，郭子建不會幫我擋酒了。
我握著酒杯，淺酌一口，甜甜的。
「夜雨現在在哪裏工作呢？」幾個人問。
我心裏更彆扭了，二十年的經驗，我知道要和人群融合，最好的辦法就是平凡。
「NASA。」
「是嗎？」
「真的啊！」
「NASA嗎？」
讚歎的聲音起伏着……
「工作還順利嗎？」他終於說話了。
我看着郭子建，平靜的面部表情讓我看不出他在想什麼。聲音輕顫著，我聽見自己回答，「還好，挺忙的，你呢？」
「我在大學教物理，有時候做些實驗。」
宋陽插言，「什麼有時候做些實驗！報紙上天天登，好幾個大學搶著要他，有的薪水還超過百萬呢！」
我心裏也為這個數目嚇了一跳。
趙凝兒柔柔地笑了，「子建這個人，就是不愛對人家說。」
我微微皺眉，為什麼他們給我的感覺這麼不對勁呢？趙凝兒……似乎在對我表現什麼。
再看看他們兩個人。郭子建似乎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可是趙凝兒穿得很美，甚至有點花枝招展，這對於以前寧靜的她可並不尋常。
我覺得心悶悶的，討厭這樣無聊的待在這樣的環境。
「哎！夜雨！紐約的事兒，你們那裏沒受到波及啊？」顏麗夢突然問出來。
「是啊！我們在電視上都看到了，一百多層的樓呢！就這麼塌了！」
「我聽說，還沒完呢！」
我仰頭喝下香檳，可是手還是不住地顫抖。
平靜下來！平靜下來！我努力命令著自己。大概我剛才喝得急了些，胃裏面開始翻滾。
「死了不少人吧。有一張大篇幅的照片上，有一個人就這麼從八十幾層跳下來。」
「那死得可真慘！」
噢！媽媽！爸爸！
我的眼淚涌了上來。腦海里又回想起他們的屍體……紅色的血和黃色的汁液……噁心的斷肢……
我要吐了！
「那個……我去一下洗手間。」我轉身就跑，怕自己吐在這裏。
身後是幾個人的呼喊，「夜雨，你沒事吧？」
眼淚迸發出來，沒有辦法抑制，我就那麼從大廳內一直跑了出去。直到一叢灌木的地方，我再也忍不住的吐了出來。
胃酸翻剩著，痛得我腦袋一顛一顛的。
為什麼要讓我再想起！
我吐完了，才翻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急促地呼吸著。
「夜雨？」
遠處傳來呼喚聲。是郭子建的！我趕緊擦乾自己臉上的淚水。我不想在這個狼狽的時候看見他。
「夜雨？你在哪裏？說話啊……」他的呼喚開始摻雜焦急。
我連忙站起來，回頭看看。是我自己看不見了嗎？為什麼一片黑暗呢！風輕輕地吹在臉上，才發覺自己渾身燙得嚇人！我用手背搭在前額上，以此平靜自己的理智。
「夜雨……夜雨……你回答我好不好？」聲音由遠漸近。
我又哭了出來。我好想再靠在他懷裏！可是不知道是怎麼了，再看見他，發覺一切變化得讓我陌生。我甚至不想讓他看見我！我跑起來，不知道朝哪個方向，只要不要他看見我現在這副模樣就好。
「夜雨！」他發現我了。
我跑得更快！心臟都要承受不住這樣的節奏。
「夜雨，別跑了！」他很快就追上我。「怎麼了？」他用手支撐着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沒有擁抱我，他不像以前一樣的擁抱我了……
「我沒事。」我擦乾臉上的淚水，堅強地回答，「大概喝醉了，不用擔心。」我抬起頭來，看見那張那麼熟悉的臉，可是我們的心已經隔得好遠了。
他深邃的眸子就那樣注視着我，曾經的熱情現在退成關懷。
我心底的那陣倔強支撐着我，不讓我倒下。即使我愛他，也不會在他面前示弱
「真的不用擔心我。」我重複說着這句話，不讓沉默引出其他的話題。
「夜雨，別裝了，你……到底怎麼了？」溫和的聲音在夜風中那麼和煦地平撫着我。
我腦袋昏昏的，臉上笑了起來，笑中有淚，「沒事啊！有點喝醉了，真的沒事。」
他扶我坐下，「別逞強。」
「你……有朋友……死了嗎？」
我震驚地抬頭看着他，嘴裏忙着否認，「什麼啊？」我想回去了！我想回美國去！在這個時候，我覺得生冷的電腦比郭子建要好得多，電腦不會揣測我的心理，電腦永遠不會讓我傷心的……
「夜……」他還想說什麼。
我歇斯德里的喊起來，「沒有！沒有！你聽見了沒有！我沒有朋友死了……我很好！」
他驀地把我摟進懷裏，扣住我亂舞的四肢，「好……好……好，沒有，沒有。」他把我的頭頂緊壓在他的胸膛上，嘴裏喃喃地安慰著，「哭出來會好一些……」
起先是不爭氣的啜泣，我咬住嘴唇，不讓悲傷徹底爆發出來。最艱難的階段不是都經過了嗎？為什麼現在是這麼的難熬？然後，眼淚就光明正大的掉出來，浸進他的西服里……我摟住他的腰，彷佛這樣就找到了一個依靠把全身的重量依在他身上……
「我的父母死了……」我開始小聲說。承認吧！在他面前我是沒有秘密的。
他摟我摟得更緊。
「我本來和他們和好了——他們——」我又哭又笑地說，「他們還要去旅遊，把好幾年的辛苦補回來。結果我再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成了屍體……」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聲音里好像也帶着傷痛。
我感覺他的唇在我的額頭游移。「不……你不知道……」我趴在他的懷裏搖頭，「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愛他們，我一直和他們吵架，我從來就……沒有盡到做子女的責任……等到我想和他們重新在一起的時候……一切又太晚了。」
「他們也愛你啊！夜雨，你想他們看見你的悲傷，難道不會傷心嗎？」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愛他們，真的。」我在他懷裏繼續哭。
我抬頭看着他，以為他會用吻安慰我。可是他沒有……他漂亮的臉在黑夜裏顯得有些凝重，緊抿的唇是我熟悉的動作。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緒……他不願意吻我。
我看清楚了這個事實。我突然想笑。如此聰明的夜雨啊！如此聰明的你怎麼竟然不明白，你曾經是怎樣跟這個男人分手的？你怎麼還會妄想他再次愛你！
感覺好像被人盯着，我朝郭子建背後望去。
趙凝兒，站在那裏。
她的臉上寫滿了氣憤和敵視……如此溫柔的臉上怎麼會有這兩種表情呢？
我漸漸地明白……
我輕輕地離開他的懷抱……
他有些怔忡的順着我的目光看去……他臉上是那種表情……是那種抱歉和內疚的表情……
我就全明白了。
把手也從他的手中抽出，溫暖在我皮膚上滑過。然後我就是一個人了……
徹徹底底的一個人站在那裏，熱燥的皮膚暴露在風中，我打了一個寒顫。
趙凝兒上前，臉上的表情轉為笑容。
她勾住郭子建的手臂，「夜雨，我剛才忘記跟你說，郭子建現在是我的男朋友了。」
我退後，一步一步地退入夜色中。
我不該回來的。
我該安穩的待在美國，找個適合的男人結婚生子的。
愛情並不一定都要圓滿。我現在才明白，其實悲劇才是大多數愛情的結局。
我應該忘記有過的甜美，繼續過好我現在的生活。就像《東京愛情故事》一樣，最後再相見也是擦肩而過，至於誰認識誰，就並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曾經真的愛過。
可是我搞砸了一切！
我把自己和郭子建的關係，和趙凝兒的關係弄複雜尷尬了，我早該看出來他們在一起。
該走了……
收拾打包自己的情緒，回到美國繼續我的日子，或許我還是可以像以往一樣地活下去。
☆☆☆
「夜雨？」電話那邊傳來趙凝兒快樂的聲音。
我對於她還能打電話給我有一瞬間的怔忡。「夜雨？是不是你啊？」
「噢！是我！凝兒嗎？」
「是我，怎麼愣了半天才回話？」
「看電視呢。」我勉強的撒了個謊。
「我和子建想請你一起來吃飯，怎麼樣？有空嗎？」
「呃……我……有點事情呢。」我推託著，不希望自己的介入使得他們的關係更加惡化。
「算了，凝兒，夜雨要是有事就別煩她了。」那邊，郭子建的話傳入我的耳朵。
他們住在一起……
凝兒又對我說：「不行，夜雨，我們兩個好久沒有見面了，你一定要來。」
「可是我……」
「再猶豫我就不高興了啊！」趙凝兒還是小孩子脾氣。
「好吧，既然不打擾的話。」不知不覺，我的口吻也正經起來。
「那就這樣吧，下個星期六，別忘記時間。」
☆☆☆
我準備了一瓶紅酒，到了郭子建的家。
他為我開了門。
「這裏的大樓越來越多，我差點兒找不着了。」我笑着說。
趙凝兒下樓來，聽到我這番話，「是啊！不過這裏還是很靜。」
我把臉別過去，努力讓自己不為趙凝兒的話而感到酸澀。這裏的女主人變了，一如郭子建心裏的人……
客廳里擺着一張圓桌，紅色的桌布、紅色的餐巾，放着金色的花瓶。花瓶里也是紅色的鬱金香。
「哇！好棒唷！」我放下紅酒，心想自己買紅酒還真是對了。
郭子建為趙凝兒把座位拉開，讓她先坐下。
「子建，什麼時候這麼有紳士風度了？」我打趣著，封住自己心中的難受。
「呵呵。」趙凝兒羞澀地笑了。
好登對的男女啊。連我自己都讚歎。
我低下頭，裝做研究菜色，其實是不想讓自己有機會看郭子建。
「牛排？誰做的？」我切下一小塊，仔細地品嘗。
趙凝兒自豪地說：「這可是子建的手藝，怎麼樣？」
「真是不錯。」我讚美道。曾幾何時，我也曾經為他驕傲過？
我伸手去拿香檳，不巧正好和郭子建的手相觸。我像被燙到了一樣立即抽回手，他放在香檳上的手一頓，也立即恢復正常。我小心地看了趙凝兒一眼，發現她低頭吃飯，沒有發現我們的反常，心裏立即鬆了一口氣。豈知我的動作正被好郭子建看見。
我抬頭看到他無奈的表情，心裏也緊抽了一下。
可是隨即，我就認為自己的反應是很正常的。我這樣是為了他和趙凝兒好啊！只有這樣，我的存在才不會進一步毀了他們的關係！雖然自己會……傷心吧……可是他在無奈什麼？
郭子建為趙凝兒和我倒上紅酒。
趙凝兒好奇地一口飲進，「咳咳咳……」她嗆得滿臉通紅。
郭子建連忙幫她拿餐巾，「喝得那麼快乾么！」
「我沒喝過紅酒。」
「那就不要喝了。」郭子建溫柔地說。
「不要，其實挺好喝的。」她堅持。
我在一旁勉強地笑着。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我實在是很沒有力氣再看下去他們之間溫柔的眼神。
「我去一下洗手間。」我仍然堅持着臉上快要垮下的笑容。
趙凝兒立即：「洗手間在那邊。」
「噢，謝謝。」
其實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在這棟房子裏住了四年哪！
看着鏡子中我沮喪的臉，扯起一個笑容，好像給自己掛上一個面具，徹底掩飾住自己的臉色。可是，這個笑容比哭還難看。我突然制止不住的笑起來。我很用力的不讓自己大笑，可是笑聲還是不時的傳出掩住嘴巴的手指。
笑什麼？笑自己不再那麼瀟灑了，笑自己不再那麼清高了，即使在國中最黑暗的時候自己也沒有這麼失去控制過。郭子建啊！郭子建！你是完全打破我的紀錄了。
手指和臉接觸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滑滑的。我開始討厭台灣！這個地方總是讓我流眼淚，我發怒似的擦乾自己臉上的淚水，打開水龍頭讓冰涼的水浸透我的臉。
等我再出去的時候，趙凝兒和郭子建似乎正在起什麼爭執。
走到跟前才發現她可能喝醉了。
「給我！」她嘟著嘴唇，伸手想抓酒瓶。
郭子建好言的哄着她，「好了，你醉了，等下次，好嗎？」
「一杯就醉了？」我驚訝的看着趙凝兒酡紅的臉蛋。
「她剛才又喝了不少。」郭子建拿來毛巾，溫柔的擦拭她的臉。
「我來吧。」我自告奮勇接過毛巾。「你去把床弄好。」
他三兩步的上了樓梯。
他們果然住在一起了，我酸楚地想。
「夜雨……」
我擦著擦著才發現趙凝兒在跟我說話。
「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想吐的話告訴我，我扶你去洗手間。」我連忙說。
她斷斷續續地說：「夜雨……你別搶走子建，好不好？」她晶瑩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震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答應我……夜雨……你條件好，也聰明，你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可是我愛子建好久了，真的！我甚至……甚至在你之前就喜歡他了。」
我嘗試說些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竟然讓自己落到這個尷尬的地步，這樣的情形……我替自己感到悲哀呵！
「好，我答應你。」我的眼眶也漸漸的濕潤起來。
郭子建這個時候走下樓梯，「她想不想吐？」
「她沒說。」我掩飾著回答。
他都沒有看我一眼，直接抱起趙凝兒上了樓梯。
我一個人站在他和她的身後，覺得自己的體溫都沒有了。
是我介入了他們原本祥和的世界。
我讓自己變成了個「第三者」……
郭子建安頓好凝兒后，下樓梯對我說：「對不起，今天……」
「噢！沒關係的，早知道我不會帶酒過來。」
「我……我該走了。」
「我送你！」
我急忙制止他，怕他跟我在一起又會生出事端，「不用了，我還想去幾個其他朋友家，你留在家裏照顧凝兒吧。」
這時樓上傳來「砰」的一聲。
我連忙說：「你去看看她怎麼了，我自己走就行了。」
「那……就不送了。」
「嗯。」
「再見。」他似乎也是扯起一抹笑容的向我道別。
「好好照顧凝兒，再見。」
我就這樣再次走出這棟別墅，像上次一樣的離開。諷刺的是，我的愛與不愛，今天已經不是關鍵。關鍵是，子建不再愛我了。如果他仍然愛我，我會留下。可是……他不再愛我了……這樣的認知真的很傷人。凝兒不如我堅強，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準許我自己傷害她的，所以，所有的苦我只能自己嘗。
☆☆☆
三天後……
我原以為這只是我和郭子建，以及趙凝兒的事情，所以接到顏麗夢和宋陽電話赴約之前，並沒有想到地跟我說的話題竟然是這個。
「我希望你不要再介入他們之間！」宋陽很義正詞嚴地說。
「什麼？」我一時之間沒有會意。
顏麗夢嘆了一口氣，「夜雨，其實你這個人真的很自私。」
「到底怎麼了？」我開始沒有耐心聽她的演講了。
「其實凝兒很早就喜歡子建，她一直跟子建到大學。而你，夜雨，其實當初你和子建在一起，大家都明白你不是認真的……」
我凜起臉色，「是誰告訴你我不是認真的？」我說話的口氣彷佛是審問一個犯人似的森冷，顏麗夢和宋陽是絕對沒有見過我這一面。他們所見過的，只有我毫不在乎的一面。我猜他們大概把我無動於衷和厚臉皮直接畫上等號。
而今天，我再也沒有耐性忍受了。
「從一開始，我對子建就是認真的，我沒有必要對你們解釋我每一個舉動的真目的，而你們的猜測，也沒必要是真的。」
「你……」顏麗夢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我不但對子建是認真的，對於你們在我背後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也都知道。我沒有表情，並不代表我就真的不在乎，說實話，如果不是我當初把委屈都吞到肚子裏去，今天我們絕對不會坐在這裏，讓我以一個朋友的身分聽你們對我『想當然』的分析。」
「夜雨……我並不知道……你真的在乎。」
「你不知道我是否在乎，並不代表你有資格在此審訊我。」
「對不起。」一向囂張的宋陽此時竟然像是個犯人似的道歉。
我知道自己這次是毀了和他們的「友誼」了，不過今天我才是真的不在乎，我再也受不了唯唯諾諾的和他們保持良好關係了，我並不比他們差，沒有必要示弱。
我稍微平穩一下激動的心情，然後接着說：「我和子建還有凝兒的事情，只有我們三個人了解。我這次回來台灣根本沒有意思要介入他們，而你們今天是真的管太多。」
我丟下買單的錢，不理會他們目瞪口呆的神色，揚長而去。
我本來是昂揚的，可是走着走着，委屈就湧上心頭。他們的話還是毫無憐憫的傷了我。我是個人，怎麼可能完全不理會他們的評論。
走着走着，我竟然就走到了郭子建的家。
門居然是半掩著的。
我剛想敲門，就想起趙凝兒也是住在這裏，於是想掉頭離開。
可是忽然門內什麼東西摔在地上而碎裂的聲音讓我頓住了。
接着，趙凝兒發怒的聲音傳了出來。她竟然生氣了？
「你到底還要想她多久？」又有什麼東西落地。我能想像房間里一定滿屋狼籍。
沒有人回答。
趙凝兒開始哭泣，嚶嚶地令人心生憐惜。我覺得自己還是走開的好，讓他們知道我的存在一定會很尷尬。
可是還沒有走開一步，她的話就讓我凍在原地。
「你還愛着夜雨對嗎？」她哭泣的質問。
房內還是沒有回答。
「為什麼不回答？我早該知道那個女人一回來，你的魂都沒有了！」
那個女人？我的手心涼涼的……他們一定不知道我在門外什麼都能聽得見吧……
「哼！她一回來，你整整兩天沒有離開這間房子！」
「凝兒……」郭子建吐出無奈的聲音……
「不用說……什麼也不用說，我都知道……你交我這個女朋友是責任，你把感情都給了她。」
「對不起，凝兒，我真的不想傷害……」
「你傷害了！從她回來時你擁抱她，你就傷害了我！」
「子建，我們真的可以繼續的。真的，只要你忘記她，我不在乎你曾經心裏有過另外的女人……」她啜泣著求他，可是他還是沒有聲音。
「啥！原來我如此的求你，竟然還是沒用……郭子建，你知不知道，你真的是冷血啊！」
趕快走吧！別讓他們發現你！我對自己著。
「夜雨只是玩弄你而已啊！子建，她根本不是認真的，只有你還這麼執著。你想，她在美國有那麼好的事業，她怎麼可能為你放棄一切？她在國中就是這樣了，她跟本就是個賤……」
啪！郭子建一巴掌打碎了趙凝兒的話，也讓我從她剛才的話里清醒過來。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她！」郭子建憤怒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趙凝兒一定是想跑出房門的。糟了！我會讓他們看到。
我模糊的想移動腳步，可是房門在這時打開了。
趙凝兒和郭子建震驚地看着門外的我。
「你真的是那麼想的嗎？」我低着頭，不讓他們看見我的眼淚。「你的覺得我是個賤……賤女人嗎？凝兒，你說的是多麼傷人的話，你懂嗎？」
沉默席捲着我割痛的心。
「凝兒，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我抬頭認真地看着她，「我所做的、所想的，都包括你，告訴我……就連我最好的友都是這麼膚淺的想我嗎？」
趙凝兒落淚了……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小丑，不斷的維護自己那份支離破碎的自尊，不斷的把碎成一片片的心拾起來，可是又有更多的不斷掉落。到最後，自己還要更加地受傷。我現在只想找東西把自己裹起來，把自己的心完整的包裹着，不再感傷了……
「怎麼不說話呢？」
她從我身邊哭泣的跑開……
我還是站在原地，這只是惡夢……對……只是惡夢而已……她不是真心的……她……是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漸漸地，我開始抽泣……
凌空伸來一隻手，「夜雨，進去吧……別着涼……」
「不！別碰我！」我立刻打掉伸來的那隻手。
我看見郭子建眼中那麼明顯的受傷，可是我現在無暇理會了。我只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地把事情想清楚……
我也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了……
真的是時間該「回去」了，從今以後，不再闖入任何人的世界。
心中的那份愛……從此我會把它牢牢地禁錮起來。
腦海中的那個身影……從此我會把它徹底地抹去。
他給我帶來的感覺……從此我也會忘記……
☆☆☆
機場
趙凝兒再也沒有找過我，郭子建也沒有。我鬆了一口氣，至少在離開之前，我什麼也不需要面對，我來錯了。我不該回來，不該打碎以往的平靜，而現在我發現自己毫無能力解決這樣的「變數」。
我以為我會走得很平靜……
「夜雨！」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驚異的轉過頭，「凝兒？」
她站定我的面前，鄭重地說：「我們談談好嗎？」
我們找了一家咖啡屋，像同學時代般面面坐着。
窗外雨蒙蒙的，讓人也感到情緒低落。
「我記得你喜歡藍山咖啡。」趙凝兒邊攪動着咖啡，邊說。
我俏皮地一笑，「那時候說我喜歡咖啡是因為晚上熬夜需要啊！」
她睜大了眼睛，不相信我竟然也需要熬夜，「不會吧！我們都以為你很聰明，根本不用用功也能考那麼好呢！」
我眯起眼睛，「怎麼？我不聰明嗎？」
「哈哈。」
待了一會兒，「其實那時候，我也常熬夜。」趙凝兒也不好意思的坦白。「我其實不聰明，能考上好學校都是自己拼來的。」
「有誰不是呢？」
我們相視一笑，心裏那種朋友的感覺都回來了。
「夜雨，十多年了，我們一直稱對方知己，可是這麼長的時間，我們的心境已經各自轉變了。或許知己這個詞不再合適了。」她平淡地敘述著。
我打量著面前的凝兒，她似乎一夜之間成熟了。
「即使是普通朋友，我也不會讓自己處於一個矛盾的環境。所以，你根本不用擔心我還會妨礙你什麼，我今天下午就回美國了。」
「我知道，事實上，子建也知道，是晴晴告訴我們的。」
別再提起這個名字了！我心裏哀求着，讓我平平靜靜的離開，沒有半點理由動搖好嗎？
趙凝兒無神的眼神飄向窗外，彷佛在回想什麼，這樣柔弱的凝兒是很惹人憐惜。
「你知道我是怎麼愛上子建的嗎？」
「他是個近乎完美的男人，你愛上她是很正常的，我離開他，才是不太正常的。」我笑着說。面前的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情敵。可是我們現在就是以這種很懷念，很平靜的氣氛交談著。郭子建彷佛並不是我們中間的障礙。
她也笑開了。「其實我愛他，是因為你。」
「為什麼？」
「還記得十五歲我們去遊樂園的那一次嗎？」
「記得，一個星期二。」
「那天，我提早離開了，可是我在計程車裏又看到你們兩個，他送你上了公車……」
我感慨的嘆了口氣，「是啊……那時候他才十五歲，心智就成熟得像個大人，已經那麼體貼了。即使是對於一個不算熟絡的我，也是很……」
「其實他那個時候，就愛上你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
「因為那個時候，你的車子遠遠地開走了。然後……然後他開始追……」
我驚訝地放下咖啡，「他追……哦？」
「是啊。他就那麼一直追着你的車，不停地追。直到再也追不上了……我當時在計程車裏哭了起來。夜雨，相信我。如果你看到他那執著的臉，也會哭出來的。我幾乎不相信那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可以做出來的事情。」
她輕輕嘆了一聲，擦去溢出眼眶的淚水。「那時，我終於了解他寡言的性格下，那麼深刻的愛意。而我，多麼希望他追的是我。所以我嘗試接近他，希望有一天讓他付出那麼多的女性是我……」
我喝着咖啡，卻沒有胃口喝下去。無言的外表下，那深埋的愛又開始翻騰起來。
「我跟他一路上到大學，看着他和你之間的關係發展，從開始到密切再到分手。而他從寡言，到快樂再到痛苦。我願意一路扶持他，因為我覺得總有一天，他會發現我的好。」
是啊！在子建身邊最關心他的人不是我，最了解他的人不是我……我有什麼資格站在他的身邊呢？我覺得自己錯過那麼多簡直是無情。
「你恨我嗎？」
她微笑着沒有回答，「我和他真正開始是在他從德國的一次學術研究回來后。他當時很頹廢和沮喪。我是以一個女人的身分陪了他一夜的，可是他對我說：『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我興奮地簡直想告訴全世界，那時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責任和溫柔只是一個男人愛的陰影而已。」
是不是老天在嘲笑我呢？我竟然是這整件事情的罪魁禍首！因為居然是我，那次在機場對他說他需要一個女朋友的……
接着，趙凝兒幸福的臉孔消失了，眼淚滴落下來，「……他在和我做愛的時候，叫的是你的名字……」
「對不起！對不起！」我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心中的歉意
「九月十一號，他一看到新聞就發瘋似的打電話給你。可是你的電話不通，他想要飛去你那裏，飛去美國的飛機又停了。雖然我們都說你是在休士頓，不是在紐約。可是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直到晴晴告訴他你沒事，他才安心下來……點點滴滴……我即使再遲鈍也能感覺到他根本忘不了你。其實我應該放手的，可是我不甘心。我總是抱着那麼一點希望……直到你回來，我才徹底明白，他永遠不會愛上別的女人，他的心思總是放在你身上！」趙凝兒泣不成聲地，傾訴着她心中的怨恨……
「夜雨，你自己想想吧！你是多麼幸運！」她找到面紙，擦着眼淚，「我要的都說完了，是去是留你自己決定。」她站起來，準備離開。「還有，如果你決定留下，或者還在乎他的話，你應該現在就回去看看他。」
「凝兒，我……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給我點時間吧！夜雨……我還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然後，她堅持的走出咖啡屋。
我跌坐在椅子上，她的一席話把我剛剛決定的事情又打亂了，不想再思考了，這些日子太累了……我無措的拿起一份報紙閱讀著，試圖忘記那麼多的煩惱。
美國現在正設法改善機場安全制度
即使是回去，生活也不可能恢復了。在知道他仍然愛我之後……
下一步的預測將走生化危機……
我真的不想離開他……離開他，我的生命也就死了……
「啪」什麼東西打在報紙上，我沒有理會，繼續集中精神地讀著。
美國官方否定當前的炭疽病病例是恐怖分子所為……
如果決定留下，那要付出很多……在美國的工作，熟悉的環境……我要重新開始適應……不容易啊……
「啪」報紙又震了一下。
「還有，如果你決定留下，或者還在乎他的話，你應該現在就回去看看他。」我仔細地想着，凝兒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姐？」一個人叫醒了我。
「嗯？」我這才回過神來。我竟然拿着報紙就這流眼淚……
心中不由地擔心起凝兒剛才的話來……
我付清賬單，奔回郭子建的別墅。
「子建！子建！」我拍著門，可是怎麼也沒有人應，我心裏升起恐歡……我突然想起來放備用鑰匙的地方，我趕緊開了門。
迎面就是一股濃烈的酒味，熏得我咳了好幾下。
「子建！」我到處尋找著，客廳和他的卧房裏除了一大堆的啤酒瓶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跑上樓每個客房的尋找，甚至連洗手問都不放過，可是他都不在！他出去了？是不是喝醉了，那他不會是開車出去的吧！我擔心的要死！
突然，我想起了……我的房間呢……
門無聲的打開了，郭子建熟睡的躺在白色的大床上……
我倚著門，鬆了一口氣。
我走上前，拉上窗帘，然後我趴在窗邊看他熟睡的臉。
他是喝醉了吧？不然他是個易醒的人，不會像剛才我差點兒把房子拆了的聲音仍然喚不醒他。可惡，我今後絕對不會再讓他沾一滴滴，我可不想嫁給一個酒鬼。
我抬手撫摸他有些蒼白的臉龐，粗重的呼吸吐在我手腕上痒痒的。
忽然他睜開眼睛。
「你醒了？」
他仍然不動。
完了！不會是酒精中毒吧！我害怕的連忙跳上床，拍着他的臉，「子建，你還認不認識我啊？我是夜雨啊！」
似乎我的名字給了他一些示，他抓住我的手腕輕輕喚著，「夜雨……」
「是啊！」我湊上前仔細看着他的臉，「你認不認識我……」我覺得自己似乎有必要叫醫生，於是決定拿起床頭的電話。可是還沒等我伸出胳膊，他就恨恨的把我壓進懷裏。
「你……」
他堵住我的嘴，舌急切地尋找着我的。
「子建！先等等……」
「不……不行！」他一個翻身把我壓在身下，然後又不動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他身體的緊貼，自己的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起來，「你喝醉了，我現給你泡杯茶吧。」心臟咚咚地直跳……
他還是察着我，然後半晌他才突然：「夜雨，我愛你。」
我還想起身的動作突然停了，「你……你說什麼？」
他這次溫柔的把我輕摟進懷裏，大手在我背後輕柔地摩挲著，「我愛你。」
儘管早就知道了，可是我還是感動的眼淚直流……
他看看錶，「你還有半個小時就要走了？」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突然結巴起來。
他憤怒的把我的衣服扯開，「你不準走！我不會讓你走的！」
我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剛才還那麼溫柔。是不是喝醉酒的男人都是這麼任性的？如果他是清醒的，他是絕對不會這樣的。
「子建，你是不是頭痛？還是哪裏不舒服？」我只好任由他撕碎我的衣服，希望他這裏還能有件女性衣服。
他狂吻着我的每一寸肌膚，然後他抬起頭來，我竟然看到他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他把頭放在我懷裏，輕輕地呢喃著，「我真的愛你……」
我把他擁進懷裏，讓此時爛醉的他發泄著。
「第一次，你要離開台灣去美國，我輸給你父母的意願。我那天是真的很想對你說我愛你的，可是我又怕給你負擔。」
我知道他的是十五歲的時候……
「第二次，我輸給你的志向。雖然我知道如果我真的不讓你離開，你可能會留下。可是，我知道你不會開心……夜雨，你就像要展開翅膀的鷹，我根本不在你考慮的範圍內。」
「不！不是的！」我淚流滿面，「你在，我當時真的是不想離開的……真的……」他是這樣用心良苦的等待我疲倦歸來嗎？
「我在美國遇見你，我一直在等你說你愛我，可是我沒等到……所以我才回來找女人發泄。我不是真的喜歡凝兒，你相信我！」
「我信！我信！子建，我愛你！那天我說了……」
「等你再次回來，聽見我和凝兒的爭吵，我看見你的表情，我真恨自己！我好恨自己為什麼要牽扯上凝兒，造成這樣複雜的局面。」他把拳頭往床頭上砸去。
我趕緊拉住他，「不是你的錯，是我的……你別這樣折磨你自己，我……會心疼的。」我吻着他的手，眼淚滴落下來。凝兒說的對，我是多麼的幸運，有郭子建這樣的男人全心全意的愛我啊！
他痛苦地看着我，「告訴我，夜雨，這次我是不是要輸給你的友情了？」
我愣住，原來愛我對於他來說是這樣痛苦的事情……
「其實你一直就沒有輸……子建……十五歲那一年，我喜歡上你。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給我幫助……我不知道該如何看待對你的感情。可是還沒有等我有時間搞明白，我就被父母帶到美國去了。在我們交往的四年裏，你的重要性對我來說超越了任何一個我身邊的人。可是就是這種變化讓我無法認清我自己。在美國的那一次，我對着整個機場喊着我愛你，可是你已經離開了。這次回來，我本來就是要對你說這句話的，可是我看到你對凝兒的好，我以為你愛上她了。所以我就更不能再破壞你們的感情……」
我笑了出來，「還好你喝醉了，大概明天什麼都不會記得，這樣肉麻的話……竟然能從我嘴裏說出來……」
他欣慰的把我抱住，有些痴傻地問：「那你不會走了？」
「不會了。」
「那你要陪我。」
我笑着問：「怎麼陪你？」
他開始侵略我的唇，「就這樣陪我吧……」
我突然覺得，他有可能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