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切

彷佛黑夜在眨眼間降臨，濃密的樹林吞沒了光線，只有芬亞之杖頂端散發的銀光清清冷冷的照着，在夏伊沒有表情的臉上形成奇異的光影。

沒有風聲、沒有鳥鳴，這片林子安靜的可怕。

黑暗在銀光照射的範圍外虎視眈眈，夏伊並不恐懼，他習慣這黑暗，若不是怕被樹叢絆倒，他不需要點起魔杖之光。芬亞之杖指引着他，往邪惡聚集的地方而去。

孩子，你迷路了嗎？

縹緲詭異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籠罩在此的黑暗意識試圖與他對話。

夏伊的神色絲毫不改，好像沒有聽見這聲音，他握緊芬亞之杖，雙眸晃動着幽綠冷光。

一個人在黑暗的路上行走，很孤單吧……

可憐的孩子，讓我為你帶路吧……孩子，讓我……

「我不需要任何幫助！」芬亞之杖在地上重重一頓，無形的東西發出痛苦的嘯聲，「我曾在比這更深沉的黑暗中行走，孤身一人！」

真的嗎？你真的是一個人嗎？……你的同伴呢？

過去的回憶像惡魔的爪子，再次捏碎夏伊的理智，他咬牙，對無形的黑暗狠聲說：「我沒有同伴！」

那個人不是他的同伴，他們只是湊巧要到同樣的地方。

黑暗眷族啊！你怎能如此無情，你對你的同伴做了什麼……

「我沒有同伴！」夏伊舉起芬亞之杖，口中誦讀起咒語，「卡林·加納……」

你對你的同伴做了什麼？你拋棄他嗎？讓他一個人等待死亡降臨。還是……你殺了他？

無法阻止聲音鑽入腦殼，夏伊想不起咒語的後半段，他好像回到了那天夜晚，在廢棄神殿之中，他對跟他擁有同樣信仰的少年做了什麼？

你殺了他吧，黑暗法師？你殺了他，然後吃掉他的身體是吧？……就像你吃了我的孩子！

你吃了我的孩子！我心愛的孩子啊——

阻止這一切，別再說了！「我沒有錯！」黑袍法師抱着頭，痛苦的低吼。芬亞之杖光芒已經熄滅，黑暗抓住了他。

你吃了他！你吃了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啊啊——

黑暗的意識在他腦中嘶吼著，夏伊聽見那是自己的聲音。

誰來阻止……我受不了了，別讓我想起來！

他的腳將自己帶入深淵，四周是冰冷的岩壁，全然的黑，連自己的存在都感覺不到……

「我沒有錯，這不是我的錯……我比他強，所以他必須死……」

借口！我的孩子多無辜，他們還未見過美麗的夜月……你殺死了他們！

夏伊努力抵抗著，告訴自己這黑暗生物的本體並不在這裏，這些聲音只是黑暗殘留下來的破碎意識，像屍體的碎塊，不足為懼！

「那些伐木工人也是無辜的……」他掙扎的說。

這是我們的生存方式。

「這也是我的生存方式！」那少年是無辜的，但他也是，沒有誰擁有絕對的對與錯，只是眼睛注視着同一個方向，不小心撞在一起。

然後有一方必須毀滅。

「我沒有錯！」他揮動芬亞之杖，杖間在黑暗中劃出一線銀弧，黑暗發出混雜着各種情緒的高低吼聲。

哈哈哈！你能這麼跟他說嗎？那個光明法師。

不！夠了，已經夠了……「不要提到他……」拜託，不要提到薩斯。

他叫薩斯，是吧？他會怎麼想，對你做的那些事，你覺得他會怎麼想……

「……我不知道。」夏伊抱住頭，曲起雙腿埋入臉，「我不知道……」抖著肩膀，他不停的向卡雅娜菲塔祈求，快結束這一切吧，怎樣都好了……

可憐的孩子，跟我的孩子一樣可憐。

黑暗憐憫的說着。

你驕傲又自卑、堅強又脆弱、不願放開卻無法承受，黑暗法師，我對你很感興趣……來吧，跟我一起。

成為我的孩子，成為我的一部分，跟着我，我讓你看見真正的黑暗。

「……不。」虛弱的語調，他的身體好重，黑暗壓在他身上。

芬亞之杖呢？芬亞之杖還在手裏嗎？夏伊試着感覺自己的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存在，只有他不熟悉的詭異黑暗。

連真神都聽不見自己的祈禱，他該向誰求助？他該朝哪個方向伸出手？

放棄吧，孩子，跟着我，你將成為我的……

黑暗蠱惑的低喃。

成為我的，跟我走，你知道我們是相同的。

黑暗、邪惡……孤獨。

跟着我！

如果這樣就能解脫……

薩斯走入樹林，黑暗立刻朝他襲來。

光明法師，你遺落了東西嗎？

黑暗嘗試着跟他對話。

「謝謝關心，我能找到的。」薩斯溫笑着說。黑暗奪走他的視力，但他仍看得見，看見夏伊走過的路。

我知道他在哪裏，光明法師，跟我走吧。

薩斯依然笑着，不逃避與黑暗對話，「謝謝，不用了。我相信自己比您更清楚他在哪裏。」

我知道你的秘密……

「誰沒有秘密？」薩斯回道。

我知道你的慾望。

「誰沒有慾望？」

那個人，那個黑暗法師，我知道你要他……

「這我承認。」薩斯直言道，笑容燦爛刺眼。

他叫夏伊，是吧？那個黑暗法師。

「你，」一頓，薩斯停下腳步，長劍發出白光，指著前方，「沒有資格叫他的名字！」笑容瞬間斂起，薩斯沉着臉色，揮劍劈砍虛空，「奇利特·卡爾司·拉特林——閃光！」

白光亮起，逼退黑暗。

「夏伊！」

一道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打破黑暗，夏伊聽見了薩斯的聲音。

茫然的抬起頭，薩斯帶着光，閃亮的猶如天神降臨。他祈求的是卡雅娜菲塔，但呼應他的卻是薩斯。

薩斯跑向他，擰著眉，俊逸的臉上儘是擔憂，逆着光……好美，這個人是如此的美麗。

一直不敢直視，但又無法移開視線。

薩斯抓住他的手，用力將他摟進懷裏，緊緊的抱着，夏伊覺得好像會這樣融入對方的血肉之中。

「夏伊，小夏……」

好舒服，哪裏都不想去，只想待在這裏，待在最接近薩斯的地方。

黑暗也好、光明也好，什麼都無所謂了；對的也罷、錯誤也罷，什麼都不重要了，這個人找到他，在草叢中、在黑暗之中。

「小夏，你說話啊！不要嚇我。」薩斯輕晃着他，純紫色的眼眸透出脆弱的恐慌，「拜託，回應我……」

夏伊很想回答，眨個眼或說句話，可是他卻無法動彈，黑暗還在角落覬覦著，想吞噬光亮把他拉回深淵。

「不要離開，拜託！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要你……」

頭埋入他頸窩中，薩斯寬大的肩膀微微顫抖，緊抓着他，那痛楚讓他逐漸感覺到身體的存在。

看到了吧，這個人不在乎，他只要我一個，其它都不在乎。夏伊在心裏對躲藏的黑暗說。

我跟你不同，我追求的黑暗是夜晚的安眠，是讓人調養生息的力量，跟你遮蔽視線的黑暗不同。

我不邪惡，薩斯說我不邪惡。

我不孤獨，薩斯會追尋着我，無論分開多久，無形的線會把我們拉在一起。

我在黑暗中，但抬頭仍會看見頭頂的陽光，就如薩斯在光明下，但低頭仍會看見腳下的影子。

我跟你不同，我不會成為你的俘虜！

夏伊握住手邊的芬亞之杖，兩眼一睜，喝道：「黑暗的魔物！滾回地底深淵！」

芬亞之杖閃起銀光，無聲的尖嘯在山林中回蕩，魔力波動以夏伊為中心擴散開。夏伊跟薩斯的魔法打散了黑暗殘留的意識，伐木場中的活死人們終於得以安息。

夏伊微喘著氣，用力扳開身上的薩斯，「你想把我勒死嗎！」他身上冒出耗力過度的汗水，握著芬亞之杖的手還有些顫抖。

「抱歉抱歉，」薩斯歉笑道：「我很擔心你。」

「不用你費心！」夏伊背靠着石壁，努力想站起來，可虛軟無力的雙腿卻不聽使喚。他剛剛經歷過一場意識的戰鬥，失敗的下場就會成為沒有自主意志的傀儡，跟那些活死人一樣。

薩斯似乎還未注意到，沒有伸手協助他，只是笑了笑，說：「小夏，你打敗它了嗎？」

「怎麼可能……」夏伊放棄，靠着石壁，疲憊的垂下眼，「那隻不過是殘存的意識，並不是生物的本體。它的本體可是真正的魔物，力量僅次於『魔』的邪惡生物，怎麼可能那麼輕易的被打敗。」

魔物，正是夏伊口中不好處理的「東西」，好險這次沒有真的遇到魔物，否則以兩人現在的實力，不一定能對付得了。

「所以，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嗎？」薩斯動作溫柔地幫夏伊撥開臉上散亂的頭髮。

夏伊揮手擋開，「至少活死人的問題解決了……反正說這個也沒用，要是它晉陞成『魔』，自然會有神族降臨消滅它，沒有我們能擔心的事。」

現在問題可以說是解決了，他們應該也不會再有機會遇到那魔物的本體或意識。

「那就好。」薩斯溫笑道。

夏伊吁了口氣，光照了進來，他現在才發覺，他們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麼黑暗深淵，而是一處狹小的石穴，這應該是魔物離開前棲息的地方。

「……讓我休息一下。」夏伊闔上眼，虛弱的說。

他內心深處棲息著黑暗，所以才會被魔物的意識趁虛而入，若不是薩斯及時出現，後果將不堪設想。

他一點也不強，一個人，竟是如此脆弱……

「好，你好好休息吧。」薩斯柔聲說道，輕輕撫摸著夏伊的頭髮。

夏伊挪動身體，不大習慣對方的觸摸。薩斯的手落空，頓了頓，貼著夏伊身後的石壁，將他困在手臂跟胸膛圈成的小小世界中。

用複雜的神情看了夏伊好一會，不安沉默的薩斯突然說：「小夏，我愛你。」

夏伊一震，睜開眼睛默默的看着他。

「你知道吧，我愛你。」他欺近夏伊，卻仍保留着能讓彼此呼吸的距離，「只有你，只要你……」

吞噬光明的不是黑暗、消滅黑暗的不是光明，而是這份心情。

「我愛你，你絕對無法想像我有多愛你。」一切，夏伊·薩雷爾的一切，此生唯一的追求，唯一的世界。

看不見除此之外的事物，聽不見除此之外的聲音，就算染黑袍子，他想要的只有這個人。

早在重逢之前、在分離之前、在相遇之前，生命開始前，就已經註定——命運將他們纏繞在一起。

「我知道。」夏伊綻出彷佛得到全世界幸福的微笑，「……因為我也是，我也愛你。」

就這麼簡單，這是一切……

薩斯愣住了，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真的嗎？」依夏伊的個性，不推開他就不錯了，怎麼可能……他怎麼能那麼幸運的得到響應！

「我為何要騙你。」夏伊說話的語調不帶任何情緒，但他卻別過眼，不好意思直視薩斯。

薩斯眼中亮起異采，純紫色眸子中的光芒能把黑夜照亮，「小夏……」狂喜的心臟，幾乎要炸開的劇烈跳動，薩斯情不自禁的貼近薩斯，瘋狂的在他臉上落下細吻。

「小夏，我愛你！」眉毛、眼角、鼻樑、臉頰，最後是夏伊微抿的嘴唇，薩斯貼着他的唇，一手摟住他、一手按着他的後腦。

親吻……單純的只是親吻，唇貼著唇。

等了一會對方都沒有其它動靜，夏伊抬手推開薩斯的臉，抵着他的肩膀不讓他靠近，「你在幹麼！」語調中帶着些許不滿情緒，夏伊冷冷的瞪着他。

薩斯無辜的眨眼，「我、我在吻你……不行嗎？」

「少來這套！」夏伊沒好氣的說，「這根本不能算上接吻，你幾歲了先生！」只有小孩子才會嘴碰嘴的親吻！

「咦？可是我不知道……我沒有經驗。」薩斯露出委屈的神情，「我只有小夏而已。」

夏伊不知道該為此感到得意還是錯愕，多年來四處旅行，薩斯竟然連個女伴都沒有？

「……我、我來啦！你這個蠢蛋。」艾蕾蒂芙果然愚昧，怎麼會讓這種人通過試煉。

夏伊兩手抓着薩斯的脖子，暗自深吸口氣，湊向他。說真的，他這方面的經驗也不是很豐富，對黑袍法師感興趣的女人並不多。

看着薩斯過近的俊臉，夏伊的手開始打顫。

該死的！要怎麼做啊？一口氣親下去就是了！

剛碰上薩斯柔軟的嘴唇，對方突然壓了過來，把他按在石壁上，舌頭笨拙的撬開他的牙齒，探進口中。要不是對方的動作實在沒有什麼技巧可言，他猛然發威的反應，差點讓夏伊認為自己被騙了。

夏伊抓着薩斯的肩膀，舌尖努力抵制對方的入侵，嘗試要奪到主導權，濕軟的舌尖互相糾纏，兩人的呼吸逐漸急促。薩斯的學習速度實在驚人，更何況夏伊根本沒教他什麼，很快他就壓制住夏伊的舌尖，細細吸吮著夏伊的唇瓣......

「小夏，我愛你……」

「啊啊啊！給我閉嘴！」這才不是性愛！那個蠢蛋是怎麼理解的！「可惡……」就連那個試煉，他也沒有承受如此恐怖的痛苦……

試煉……

對，這是試煉！他在黑暗的試煉中證明了對卡雅娜菲塔的忠誠，而這個試煉，將會證明他對這個人抱着多強烈的愛。

想到這裏，再多的痛苦他都能承受了，他愛着這個人，不是因為孤單、不是因為疲憊、不是因為被救贖，只因他是薩斯·雷文。

夏伊不再哀鳴，他勾住薩斯的肩膀，咬牙放任對方的粗暴行徑。

……我愛你。

夏伊在心裏這麼說，當痛楚奪走他意識時，他甚至還覺得可惜。

這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