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世界
左旋畫兩圈圓、右旋畫一圈，法師修長的手指在泥地上畫了三個交迭的圓圈，「卡巴·多琳……」口中喃喃念著咒語，手指在圓圈中畫出神秘扭曲的符號。
發動魔法最基本的方法就是誦讀咒語，以語言為媒介，而更高階一些的魔法，則還需要物質〈魔法材料〉或者是圖像〈魔法陣〉引發。
法師盤腿坐在草地上，用手指細細地畫出一個複雜的魔法陣，「……加列恩·司狄亞！」冗長的咒語念畢，法師的身體微微一震，原本應該要閃出微光並開始運作的魔法陣卻沒有任何反應。
「咳咳咳！」法師在口中嘗到腥甜味，他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真該死！」低聲咒罵。
聽到咳嗽聲，法師的同伴立刻扶住他，輕拍他的背，以一種擁抱的姿勢摟着法師，「小夏，別勉強了。」
「別碰我！」夏伊冷淡的推開他，「讓我再試一次。」
「別試了，小夏，你的身體受不了的。」薩斯抓住夏伊欲畫魔法陣的手，捏着他的肩膀，強迫對方注視自己，「先這樣吧小夏，沒事的……不要緊的。」
「你懂什麼！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感受，你哪裏了解……」驚覺此時的言語除了傷害彼此外沒有任何幫助，夏伊闔上嘴。
「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薩斯輕撫他胸前垂落的長發，「你很難受吧，我知道。」
很難受、很不安……無法使用魔法的感覺。
他的魔力被封印住了，這是硬闖奧拉城結界的代價——以他的能力來說，這應該算是很好的結果。
結界的枷鎖一層一層的壓在他身上，像蜘蛛網般困得他無法動彈，那個時候，他已經有了必死的決心，只求能把薩斯帶出去。要不是結界突然鬆動，夏伊想自己根本不可能活着離開。魔力被封印，或許還有可能解開，至少他還活着……
不，現在這種情況，夏伊寧願自己就這麼死了，不能使用魔法的法師，跟廢物沒兩樣！
他的魔力像是被關在沒有開口的透明容器中，可以感覺到「它」，閉上眼，可以看見「它」在腦海深處發光，但就是無法拿出來使用。
夏伊焦躁不已。
失去魔力的供給，化影術沒辦法帶他們跑得太遠，他們現身在首都奧拉外圍的森林中，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薩斯畫了個簡單的藏匿結界，只要不太過靠近，搜查的士兵暫時還不會發現他們。軍隊中有法師的存在，所以薩斯不敢使用太強大的魔法，以免魔力的波動被人察覺。
「小夏，別擔心，我的魔力還在。」薩斯溫聲說着，「我可以保護你，也可以保護自己，不會有事的，我們沒有失去彼此。」
這樣就夠了，我們沒有失去彼此……夏伊垂下眼，薩斯溫柔的話語安撫了他不安的情緒，他是他冰冷身軀中唯一溫暖的東西。
唯一的方向，唯一的目標——一切！
「……劍給我。」
「什麼？」薩斯沒聽清楚。
「你的劍借我。」抬眼，夏伊淡漠的幽綠色眸子裏透出一絲堅決，雖然微弱的難以察覺，但卻是任何力量也無法動搖的堅定，「它總不會是把光屬性的魔法武器吧？」
薩斯愣了愣才想清楚夏伊的意思，「啊，當然不是。」他把系在腰間的白柄長劍遞給夏伊，「它不是魔法武器，但劍柄的部分鍍了一點能附加魔法的秘銀。」
這個時代魔法雖然盛興，但卻被皇室控管着，魔法武器跟魔杖一樣少見。
「對我來說已經沒什麼差別了。」夏伊淡淡的說，長劍在手裏沉甸甸的，不是他這個瘦弱的法師能輕易揮舞的重量。
將長劍系在腰上，試着調整個容易拔出的角度，夏伊的動作有點笨拙生疏，薩斯了解他的脾氣，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插手幫忙，只能瞪着眼窮緊張。
系好腰帶，夏伊抓着劍柄使力抽出劍，「唰！」的一聲，白晃晃的鋒利長劍出鞘，劍尖往下垂。
……有點重。
「小夏，你的握法……」
夏伊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我沒有用過。」他以與生俱來的強大魔力自傲，從來不屑接觸這種金屬武器。
隨意揮舞了幾下，夏伊蹩腳的動作看得薩斯直冒冷汗，生怕他一個不小心砍傷自己，「還有時間練習，」薩斯笑着握住他拿劍的手，「我們先離開這裏吧。」
夏伊掙開他的手掌，將長劍收回鞘中，這也費了一番工夫，「我會找時間練習……現在，法師先生，你想到什麼好辦法離開這到處都是士兵的地方了嗎？」
面對夏伊的冷言冷語，薩斯搖頭苦笑。
「商人」永遠是最難以一言道之的職業，他們能最渺小也能最偉大，唯利是圖的態度常被人視作礙眼的蒼蠅，但也是維持一個國家經濟命脈不可或缺的存在。君王、城主對他們又愛又恨的心情，可以從一樣事物上看得出來——
商道。
各個城市之間，除了軍隊辟出的主要大道外，還有一條商道聯繫着。
商道只有拿了認可證的商人才能行走，雖然商人享有專用道路這項特權，但這條商道可是年久失修、崎嶇不平又有野獸盜匪出沒，就像人們對商人的心情一樣，商人們對這條商道也是又愛又恨。
走商道嘛，通關容易，是往來兩地的快捷方式，但遇到盜匪野獸不但血本無歸，還有可能喪命；不走商道嘛，光出入城鎮被課的稅就會讓人吐血，更別提主要大道上一天有多少人往來多麼地壅塞……
薩斯在外旅行多年，爽朗的個性讓他認識不少商人朋友，他很清楚行走商道上的商人們最需要的是什麼——保鏢。
連接奧拉城的商道在森林邊緣，他們躲躲藏藏的，差不多中午在時分走出森林。
兩個人稍微裝扮了一下，薩斯依然穿着從學校偷來的灰袍——白袍法師太過引人注目。角龍幻化成一把木杖，容貌沒有刻意變幻，只是將一頭金髮改成了暗褐色，一些掩人耳目的小伎倆。
夏伊撕破灰袍，假裝成斗篷圍着肩膀，芬亞之杖用布包着背在背上，刻意露出腰間的長劍，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旅人。他沒有幻化外型，夏伊的容貌本來就不特別引人注意，更何況他現在也無法使用魔法。
他們兩人在路旁等了一陣子，前方終於出現一小隊商隊，薩斯派出的魔使白雀鳥回報，商隊運送的物品是首都的特產黑麥酒，會一次收購那麼多黑麥酒的只有北方的白帽城……正好在邊境高原底下。
「小夏。」薩斯低聲提醒。
夏伊看了他一眼，往路間站出，伸出手，比了個攔路的動作。
商隊慢慢停了下來，馬匹們在他們面前衝出一小段距離，領隊的商人調轉馬頭，靠近他們。
「旅者先生，請問攔下我們有事嗎？」商人用有禮但又不過分謙卑的語態問道。
「……」夏伊原本不想開口，但收到薩斯的眼神暗示，這種時候由「旅人」說話比較正常，「……抱歉打擾了幾位的行程。」他朝商人們微微一禮，「我跟我的同伴剛從首都出來，聽到一些不好的謠言。」
「謠言。哼！」商人嗤笑。他們只在意物價的調漲，預言什麼的都沒有下一餐重要。
夏伊笑了笑，其實只是僵硬的扯動嘴角，「我也覺得很荒唐，但我的同伴擔心……」他退了一步，讓眾人看到他身後的薩斯——一位灰袍法師。
「我們費了很大的工夫才能出城，我的同伴不想再受到這樣的無理待遇，所以希望能暫時跟隨你們……食宿自理，我們會儘可能的提供幫助。」
沒有人會拒絕免費的保鏢，他們的理由跟要求都很合理，更何況，如果商隊里有個法師，路上的盜匪跟野獸就無須擔心了。
「法師先生、旅者先生，請稍等，讓我跟我的同伴討論一下。」領隊的商人策馬走入隊伍中，幾位同樣騎着馬的商人圍了過來。他們低聲商量了一會，回答就在兩人的料想中。
「我們的目的地是北方的白帽城，你們可以跟隨我們直到你們想離開，我們也會提供一些基本的食宿，但，旅者先生，你跟你的法師同伴也必須提供我們幫助。」
「這當然。」夏伊說。
「……盡我所能。」薩斯低着頭，用刻意壓低的語調說。
「我叫路特·傑姆，請問兩位是？」商人領隊自介道。
「特萊……」夏伊胡亂想了個名字。
薩斯低聲道：「我叫凡爾。」
要維持一般大眾對法師認為〈或以為〉的形象——孤傲、神秘，這對薩斯來說非常困難，他必須一直幻想着黑袍夏伊的樣子，才能讓自己必須的孤傲神秘有個參考。薩斯喜歡笑、喜歡聊天，現在這兩項工作都落到了身為「旅人」的夏伊頭上。
不，從某方面來說，這件事或許一點也不困難。
「你們要不要吃一點？」
商隊開始趕路，尊貴偉大的法師先生理所當然地坐在馬車上，路特原本牽了匹馬給夏伊，但生性敏感的馬匹畏懼他身上的黑暗氣息，焦躁不已、怎樣也不肯讓夏伊靠近，路特只好讓他們兩個一起坐上車。
商人們不知道怎麼跟法師交談，只好對夏伊釋出善意。路特撕了一塊麵包，伸出手，從馬上遞給夏伊。
夏伊默默的接過，頓了頓，才想到自己現在的身分應該要有的反應。他扯出笑臉，盡量用最愉悅的語調說：「謝了，路特，我們正有點餓呢！」
「你的同伴會餓嗎？我還以為法師不用吃飯呢。」路特笑道。
我才以為商人只吃金幣呢……夏伊心裏這麼想，但卻要強裝出旅人的親和笑臉，「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伙食費省多了。」
路特呵呵大笑，夏伊也笑了幾聲，只有薩斯一點也笑不出來，冷冷的沉着臉——完全符合他應該有的形象。
夏伊在笑！而且不是對自己笑，光這樣就讓薩斯想一個禁咒轟出了！
路特離開后，夏伊立刻斂起笑臉，又是原本那個面無表情的黑袍法師。他垂眸看着手上的白麵包，心想這該不會就是今天的晚餐吧？
「……小夏。」薩斯猶豫的喚了聲。
「嗯？」夏伊將拳頭大小的麵包剝成兩半，一半拿給薩斯，「……你要吃一點嗎？」
「不、不是。」薩斯伸手，但沒有接過麵包，他用力捏著夏伊的手。
指尖被捏得生疼，夏伊略顯不耐的說：「怎樣？」
「沒事。」薩斯笑了笑，笑容沒有透到眼裏，手仍緊握著夏伊的，清澈的淡紫色眸子中隱隱蘊著雷雨，不仔細看不出來。
「小夏，你能……對我笑一笑嗎？」
「……什麼？」夏伊沒感覺到薩斯的情緒，他正為無法使用魔法這件事煩心。
薩斯臉色一黯，但隨即又恢復原狀。他再明白不過了，夏伊就是這樣的人，只看見想看的東西，無視外界，直直地往自己決定的目標走去。
雖然說過愛他、雖然已經比任何人親密，可是薩斯仍不滿足，他希望夏伊的眼中只有他，就算是黑暗女神卡雅娜菲塔，他也無法容忍。
夏伊永遠不會知道，他既瘋狂又自私的愛戀……
這個人的一切，都應該屬於我，都是屬於我的！
車隊在商道上平治，直到天色微暗，路特決定在路旁紮營。他跟幾個同伴拿出了肉乾跟麵包，一一分給其它人，連夏伊跟薩斯都有一份。
薩斯幫商人們點起了營火，讓眾人對這位法師更為信服。他用角龍圍着紮營的空地畫了個雙重圓，佈置出簡單的防禦結界。完成結界后，商人們紛紛跟他道謝，還有人拿了些水果或自家販賣的商品給他，薩斯沉着臉、默默的收下，他現在也沒有笑的心情。
……看我想的餿主意！夏伊正跟路特等人圍坐在營火旁，盡個旅人的職責，說些旅途上的奇聞給他們聽。
他有些氣悶的坐在角落，沒有人敢找他攀談，看着被眾人團團圍住的夏伊，他突然有兩個人的角色被對調的荒誕奇異感。或許，小夏適合當個普通的旅人……
但夏伊畢竟是夏伊，就算魔力被封、換上旅人的裝扮，他仍是那個冷漠的黑袍法師，很快夏伊就受不了強裝笑臉，拿要陪伴「凡爾」為借口，離開商人們，走回薩斯身邊。
「煩死了……」似乎是覺得今天說得話已經夠多，夏伊低聲咒罵了一句后，便不再開口，沉默地坐在薩斯身旁。
薩斯恐懼於這份沉默，他明白夏伊跟以前不同了，自從軍隊將刀尖指向他們那刻開始，有什麼漸漸改變這個黑袍法師。
什麼都好，請不要改變我們之間的愛。
「小夏。」薩斯想找些話題跟夏伊聊天，剛開口，卻聽到對方輕微的咳嗽聲。
「咳咳咳……」黑袍法師的腳邊畫了三圈交迭的圓圈，他拳握着手，身軀微微顫抖。
「小夏！」薩斯扶着他的肩膀，擔憂的說：「不要勉強！你又試着解開封印了嗎？」薩斯知道的，他深愛的人熱愛魔法，或許更勝於愛他……
夏伊冷淡的推開他，「不干你的事。」他站了起來，搖晃着身子，右手按著腰間的劍柄。
「克拉爾，你不是要教我劍術嗎？」扯出笑臉，他朝一位身材壯碩的商人走去。
夏伊在草地上踩出淺淺的腳印，步伐還有些不穩，卻是直直的往目的而去的腳步。瞬間薩斯終於醒悟，夏伊是為了什麼改變。
——為了自己。
薩斯是夏伊的一切，唯一的世界，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夏伊是薩斯的一切，是他想要的一切，除此之外不再存在。
夏伊想保護他，他也會保護夏伊，兩個人背靠着背，撐起，這唯一的世界。
一個多月後，他們到達北方的白帽城。
路上平安順利，幾簇小盜匪在薩斯的魔法之下簡直不堪一擊。商隊到達時，時節已進入寒冬，天空飄着細雪，覆蓋白帽城的瓦砌屋檐，整座城市像戴了頂雪白色的帽子。
夏伊跟商隊在白帽城外告別，他們的目的地不是白帽城，更何況進了城后，沒有商隊的掩護通關，要出來可就難了。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這些商人們跟兩人已經有了些感情，他們發現法師並不完全如印象中的高傲冷漠，旅者也有着孤僻陰沉的一面。
「特萊，保重。凡爾先生，這一路上辛苦你啦。」商隊緩緩進城，路特頻頻回頭朝兩人揮手。
「不會……」法師「凡爾」淡淡的說。
「保重啦！路特大哥。」旅人「特萊」笑着用力揮手。
跟商隊告別後，夏伊終於能放下僵硬的笑臉，這一個月笑的次數比他這輩子還多，明明就沒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
「我都快習慣了呢。」看着瞬間冷下臉的夏伊，薩斯笑道。
「……你以為你很幽默嗎？」夏伊又恢復那沒有任何情緒的表情跟語調。
「別這樣啦，你都對別人笑那麼多次了，也對我笑一個嘛。」薩斯扯著夏伊的手臂，眨巴眨巴着眼，討好的笑道。
「無聊。」夏伊習慣性的扯高斗篷遮住臉，但薩斯沒有遺漏斗篷底下，他嘴角那一閃而逝，彷佛得到全世界幸福的弧度。
繞過白帽城，垂直往上的高聳山壁在眼前展開，不斷落下的細雪覆蓋了上山的路，兩位法師的眉頭微微地皺起。
「看來不會停……」薩斯喃喃自語，他說的是雪。
夏伊輕哼一聲，踩着蹣跚的步伐往山上爬。就算魔力被封，夏伊的體質仍屬黯屬性，光屬性的薩斯無法在他身上施加任何魔法，他現在沒有魔力能抵禦光屬性的侵蝕，薩斯的魔法對他而言同等於毒藥。
如何強大的魔法也不能與自然之力對抗，薩斯的魔法抵禦不了風雪，他當然不會放下夏伊一人自己先上山，索性陪他慢慢走。
想走到前頭幫對方開路擋風雪，夏伊就會立刻加快腳步走得比他更前面，最後兩人只好並肩走在狹窄的山路上。
從首都逃出，他們身上除了貼身衣服跟法袍外，沒有任何禦寒的衣物。夏伊披上原本的黑袍，但失去魔力的抵禦，在風雪下仍冷的瑟瑟發抖，他緊抓領口，低着頭，抿嘴默默的走着。微弓著的纖瘦身軀，像雪地里不屈而又固執活着的樹。
這樣的夏伊讓薩斯眼角發疼，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除了一起承受，他竟沒有能力再多為對方做些什麼。
是命運讓這個人受苦，命運把我們推入風雪之中！薩斯恨恨的想。
走走停停，在風雪最盛的一天清晨，他們終於爬上邊境高原。
高原上，積雪神奇的分開一條路，露出底下的枯黃草地，指引著賢者瑪索的住所。
在大雪中順着路走了約半天，那盞溫暖的暈黃燈光在疲累的法師眼前亮起。
「來吧，我等你們很久了。」
提着燈的是名微胖的中年婦女，火光映在她溫和慈愛的笑臉上，她穿着一般的居家長裙，雪花打在身上卻立刻消融，顯示這人是名魔力深厚的法師。
「請問，您就是瑪索賢者？」薩斯朝對方微微一禮，問道。
「看不出來吧？你們以為瑪索是個滿頭白髮的老頭子？」婦人笑道，「今天可不是戶外郊遊的好天氣啊，兩位法師，先進屋再說吧……我想這位黑袍的同伴已經快支持不住了。」
「小夏！」薩斯摟住夏伊，他的身子冷得像雪。
夏伊微微皺眉，卻沒有力氣把薩斯推開。薩斯好想哭，心臟被利刃割剮著。
「進來吧，我準備了熱湯。」瑪索轉過身，將手中的提燈往半空中一放，一棟溫暖的木製小屋憑空出現在風雪中，提燈掛在門口的燈架上，在風雪嘎嘎地搖曳着火光。
瑪索推開門，讓兩人先進去。
屋內佈置樸素典雅，氣氛像家一樣，壁爐中火燒得正旺，將寒冷的風雪隔絕在外。
黑袍法師的肩膀一松，微不可聞地吁了口氣，「呼……」
薩斯看着夏伊，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除了痛楚，他的胸膛中再也感受不到其它……
這些，全被賢者深藏智慧的眼睛看得透澈。她從廚房拿了碗熱湯出來，「伸出手。」沉聲對黑袍法師說道。
「不，謝了，我不用……」
「夏伊·薩雷爾，卡雅娜菲塔的追隨者，把你的手伸出來！」瑪索打斷他的拒絕。
夏伊疑惑的看着她。「什麼？」
「手伸出來，孩子，伸出你的手。」
在瑪索溫和但富有穿透力的聲音之下，夏伊不自主的把手伸出。
瑪索把盛滿熱湯的碗放在夏伊伸出的手上，笑道：「看吧，沒那麼困難。請求幫助不是那麼難的事，或許你已經習慣一個人奮戰，但別忘記，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夏伊垂下眼，捧著湯碗的手微微地顫抖，薩斯怕他把湯灑了燙到手，伸手接過湯碗，「小夏……」
夏伊冷瞪薩斯一眼，從他懷中掙出，抓着芬亞之杖撐住身體。
「你傷害的人不只自己。」瑪索輕聲說，「孩子，你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堅強。」
「……我知道……」所以才想變得更堅強！用力的闔上眼，又立刻睜開，冰冷的幽綠色眸子藏住所有情緒。
「賢者大人，您可以為我們解讀關於毀滅的預言嗎？」他用不帶任何情緒的語調問。
瑪索在心裏嘆氣，為這黑袍法師的固執，「……跟我來吧，你既然想了解預言，我就解釋給你聽。」
跟着瑪索走進書房，法師們感覺到這裏被佈下了重重結界，空氣中有種凝重滯塞的感覺，書架上每本書好像在無聲地議論他們的到來。
「這就是預言的內容。」書桌上放着兩片淡藍色的水晶薄片，就跟在克雷瓦格那看到的一樣，只是大了、厚了些。
水晶薄片上不斷重複預言的畫面，天空降下巨大的火球，暗黃色的霹靂從濃厚的雲層中竄出，人們驚慌的四處奔逃，雄偉的宮殿裂成了兩半，奧拉城籠罩在一片火海之中……畫面結束后是一段奇異扭曲的神之文字。
——光與闇互相結合將引來毀滅。
第二個預言跟第一個預言不同之處，是多了薩斯跟夏伊兩人的影像。
將兩個預言都仔細看過一遍后，薩斯問道：「所以，這是什麼意思呢？」
「不是再明顯不過了嗎？」瑪索笑道，「預言上說：『光與闇互相結合將引來毀滅』，就在說你們兩個——你們的結合會毀滅世界。」
果然！心裏的一絲希望被完全澆熄，夏伊扭頭轉身就走，他竟愚蠢的以為這女人能給他們什麼幫助！
「小夏！」薩斯趕忙叫住他。
「等等嘛，我話還沒說完呢……預言上說你們會帶來毀滅沒錯，但這只是『預言』，並不是『未來』。路要由自己來走，未來也是自己決定……」
「……賢者大人，敢問自古以來，可曾有預言未實現？」夏伊頭也不回，淡淡的問。
瑪索沉默了，自古以來，預言一定實現！
「沒有道理，我們做錯什麼？」薩斯好恨這改變夏伊、改變他們的預言，如果相愛沒有錯，他們為什麼會被命運詛咒！
夏伊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直到現在，他仍能清楚的感覺到少年的肌膚在他手下逐漸冰冷……「或許，是我……」
瑪索走向他們，溫柔的拍拍兩人肩膀，「孩子們，狂王的軍隊正往北方而來，今天請在此休息一晚，我能提供的幫助，僅是『休息』而已。風雪明天會稍停，讓你們看清將要前往的道路。」
無法停止、無力阻擋，往預言而去的未來。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薩斯朝她躬身一禮。休息，正是他們目前最需要的。
而夏伊則不發一語地離開了書房。
「克雷瓦格，很抱歉我無法給他們任何幫助……你的火焰能繼續照耀他們嗎……但我卻感覺到你的力量正在衰退……」在兩人身後，瑪索輕聲嘆道。
吃過晚餐，法師們住在瑪索準備的客房。乾淨整齊的房間，柔軟寬敞的床鋪，可以讓這兩個大男人好好的休息一晚。
薩斯拿出商隊給的地圖，攤在床上，研究著，「小夏，你覺得我們明天要直接下山好呢？還是穿越邊境高原繼續往北？」
夏伊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好一會，才說：「……回去，回奧拉首都……」
「什麼？」薩斯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回去？可是狂王會放過我們嗎？」
「不……」夏伊握緊拳頭，他揮不掉那冰冷肌膚的觸感，就算握住薩斯溫暖的手，也無法遺忘……白色在他手裏會被染黑。
「你一個人回去。」
「小夏？」薩斯靠向他，「……我沒聽清楚。」
「你回首都吧，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以你白袍法師的身分，狂王一定不會為難你。」夏伊說，不帶一絲情感的語調。
「我回去？那你呢……小夏，我不明白？」
「我？就像從前一樣，自己一個人旅行，或許回夜墓谷、或許去尋找傳說中的秘境……去哪裏都與你無關。」他淡淡的看向薩斯，幽綠色的眸子一片死寂，沒有任何情緒、也沒有任何生氣，就像被迫割捨一切的死亡。
離開薩斯，夏伊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墓地」，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你怎麼了？小夏……」薩斯會努力習慣改變中的夏伊，可是眼前的夏伊太陌生了，陌生得令人恐慌。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我叫你回去，回首都當你的魔導士！我們不應該在一起，這一切都是個錯誤……我真後悔做了這個決定。」夏伊故意用殘忍的話語傷害對方，逼對方放手。
「小夏，你在意那些追捕的軍隊？」薩斯抓住夏伊的手臂，「你不是什麼都不在乎嗎？」
「我是不在乎……」但我在乎你，只在乎你。
從來，追逐仰望的只有自己就夠了，是他害薩斯陷入這場風雪中。
「小夏，別這樣，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面對……你不能丟下我。」薩斯緊抓着夏伊，這是他最渴望的、終於得到的，怎麼能放開。夏伊要化成影子了，他再也捕捉不到……
「我並沒有跟你約定這種事！」夏伊用力甩開薩斯的手，大聲的吼道：「別蠢了，艾蕾蒂芙的追隨者，我已經開始厭惡你了！你不走是嗎？好！我會在今晚離開。」說着，他抓起芬亞之杖真的欲轉身離開。
內心最深層的恐懼還是發生，薩斯一直擔心夏伊會因為預言而離開他——夏伊不能離開，他不准他離開！
「夏伊！蠢的是你。」想到可能會失去對方，薩斯瞬間喪失了理智，他抓住夏伊，扯着他的手臂將他甩到床上，用身體壓制他，「你怎麼會蠢到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
「薩斯·雷文！放開我！」
無視夏伊的掙扎，薩斯粗暴的撕扯着他的衣服，一口咬上他的脖頸，用撕裂心臟的力道將夏伊的肌膚咬出了血。
「啊——住手，你這該死的傢伙，住手！」夏伊痛吼。
薩斯在體型跟力氣上都佔了優勢，夏伊雖然死命掙扎，但仍逃不出他的箝制。
「放開我！拜託你，讓我走吧……」讓我一個人到「墓地」等待死亡。
「不，絕不！我不讓你丟下我！」
「這世界會被我們毀滅！拜託，讓我走啊！」
「小夏！」薩斯痛徹心扉的低吼，「這世界不會毀滅，毀滅的是我們的世界！」
他寬大的肩膀瑟瑟地顫抖著，夏伊感覺到頸邊滴落溫熱但卻冰冷的液體。
「小夏，相信我吧，我可以保護你……」
他們是彼此的一切，唯一的世界，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存在了。
這就是一切。
——整個世界。
「……薩斯。」夏伊將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
——傳說的永恆·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