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塞奧和米雪在差一刻七點時抵達「天鵝酒吧」。停車場里已經停滿了車,他注意到沒有一輛車是嶄新的,有些看起來早該進廢車場。但他在寶文鎮學到一件事,鎮民湊合著使用他們現有的東西。

「你在想什麼?」她問。

「在這裏討生活有多麼辛苦。」他回答。「但妳知道嗎?我沒有聽到任何人抱怨。」

「你不會聽到的。他們的自尊心太強。」

「我有沒有說過妳今晚看來很漂亮?」他問。

「這身舊衣服?」

這身「舊衣服」是她花了二十分鐘才選出的一件藍白格子、尖領、露肩洋裝。她還花了二十分鐘費心弄卷頭髮和化了淡妝。

「有人讚美妳時,妳應該說謝謝。妳今晚穿這身『舊衣服』看來很漂亮。」他重複。

「你很喜歡取笑我,對不對?」

「嗯哼。」

漂亮不是他看到她下樓時的感覺。他想過用驚艷來形容,但更貼切的字眼是優雅。

那個讚美會把她樂壞了,他心想。他是怎麼了?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詩情畫意起來?

「取笑別人是不厚道的。」

塞奧替她拉開門,但在看牆上的佈告時又擋住門口。

「難怪今晚這麼擠,今晚是啤酒無限暢飲之夜。」

她微笑。「每天都是啤酒無限暢飲,只要你每杯都付錢和不開車,本地人都知道。」

「什麼東西這麼香,我們進去。天啊,希望不是辣的。」

「今天是星期三,所以菜色是炸鯰魚和薯條,我相信你的動脈會很喜歡。」

「我吃定了。」

他們迂迴來到吧枱,塞奧被攔下的次數比米雪還多。幾個男人和女人在他經過時,想要和他握手或拍他的肩膀,他們似乎都想談足球。

唯一攔下她的男子想要討論他的痔瘡。

她的父親在儲藏室旁的吧枱盡頭和費康磊及李亞廷聚在一起密談。康磊在說話,傑可皺眉傾聽,不時點頭,沒有注意到她走向他。

廚子阿芒在廚房工作,他的弟弟邁倫在照管吧枱。

「爸爸騙邁倫來幫他。」她說。「我猜我暫時沒事。」

「妳爸爸在向我們招手。」

他們終於抵達吧枱盡頭,傑可掀起枱面快步走向米雪。

「塞奧,你自己倒杯啤酒到吧枱坐,我跟我女兒私下說句話。」

父親的眼神顯示她做了令他不高興的事,她跟着他進入儲藏室。「怎麼了,爸爸?」

「他要走了,米克。男生們和我商量過了,我們不能讓他走。寶文鎮需要布塞奧,妳想必看得出來。今晚來這裏的人大部分都是專程來跟他說話的。」

「他們想要免費的法律諮詢?」

「有些是。」他承認。「其他則是為了糖廠的事和即將來臨的球季。」

「爸爸,你期望我怎麼樣?他住在波士頓,他不能通勤。」

「那還用說。」搭飛機往返寶文鎮這個愚蠢的想法使他咧嘴而笑。

「那麼,怎樣?」

「我們認為妳只要肯下工夫,就可以使他改變心意。」

「怎麼下工夫?」她惱怒地雙手插腰,做好心理準備。憑她對父親的了解,他想出的任何建議都會令人絕倒。

「擺出歡迎光臨的門墊。」

「那是什麼意思?」

「康磊和我想出了一個好計劃,亞廷也認為可能行得通。康磊告訴我說塞奧提過妳希望他住我家。」

「沒錯。」

「那種待客之道有多慇懃,米克?」

不知何故,父親總是有辦法使她轉攻為守。「我現在對他很好。真的。」

「妳有煮秋葵湯給他喝過嗎?」

「沒有,但是──」

「太好了?」他說。「康磊的老婆明天早上會走私一整鍋她的秋葵湯到妳家,妳可以把它冒充是妳煮的。」

「那是欺騙。」她指出。接着她領悟到父親的言外之意。「慢著,我以為你喜歡我的秋葵湯。」

他置若罔聞地繼續說:「檸檬蛋糕呢?妳還沒有做給他吃過吧?」

「還沒有。」她朝他走近一步。「我警告你,爸爸。如果你再說『太好了』,我再也不請你到我家吃飯了。」

「小乖,現在不是神經過敏的時候。危機當前,我們只有幾天的時間使他改變心意。」

「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他的心意。」

「有這種消極的心態,當然改變不了。」

看到父親如此熱中,她實在不忍心澆他的冷水。「只不過──」

他打斷她的話。「美玲剛走。」

「亞廷的老婆?」

「對。她的巧克力蛋糕好吃極了,她今晚回去就要烤一個。蛋糕會在明天中午以前出現在妳的廚房。」

她感到又好氣又好笑。「而塞奧會認為是我做的?我哪來的時間烤蛋糕?我今天整天都跟他在一起,明天我要去診所開始整理病歷。」

「不,妳不了解我們的苦心。美玲會留下一張歡迎卡,讓他知道大家都很親切。馮家蓉要做她拿手的煙熏雞胸肉和馬鈴薯沙拉,她也會留下一張歡迎卡。岱爾的老婆不想被忽略,她會送一鍋自己種的新鮮青豆過去。」

「附帶一張歡迎卡。」她交抱起雙臂,皺眉瞪着父親。

「正是。」

「那麼我為什麼要假裝秋葵湯是我煮的?」

「因為我不希望塞奧認為妳不會煮菜。」

「我會煮菜呀!」

「妳帶他去麥當勞。」那不是陳述,而是責備。

顯然有人在嚼舌根。米雪發現小鎮的直爽突然不再那麼令人欣賞,而大都市的冷漠突然也不再那麼可怕。

「是他想要去的。」她辯道。「他喜歡麥當勞……我也是。他們的沙拉很棒。」

「我們只是想要對他親切。」

她笑了起來。爸爸、康磊和亞廷聚在一起就會想出許多稀奇古怪的點子。至少這個不會害他們坐牢。

「你們希望我也對他親切。」

「正是。妳懂我的意思,給他賓至如歸的感覺,好像他屬於這裏。帶他去遊覽名勝。」

「什麼名勝?」

「米雪,妳到底要不要合作?」

他不耐煩了。他只有在拿她沒轍時才叫她米雪。明知道他不會喜歡,她還是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這場談話太荒謬了。

「好吧。」她說。「既然對你、康磊和亞廷這麼重要,我合作就是了。」

「對糖廠的員工和足球隊的隊員也很重要。妳沒聽到康磊告訴我們今天練球的情形,他說塞奧使那些男孩士氣高昂、躍躍欲試。他還說塞奧對足球的了解比他多太多。」

「每個人都比康磊懂足球。」

「塞奧知道如何組織那些男孩,他輕而易舉地贏得他們的尊敬。我有許多希望他留下的理由,但妳知道最重要的理由是什麼嗎?」

「不知道,爸爸。是什麼?」她已經打定主意,如果他說他希望塞奧娶她,她就要頭也不回地走出酒吧。

「他特地買了一組柵欄給岱爾的兒子當生日禮物,現今像塞奧這樣體貼的男人已經不多見了。那組柵欄一定花了他很多錢。」

「我會盡本分,但別抱太大的希望。無論我們怎麼做,塞奧都會回波士頓。」

「又是那種消極的心態。我們總得放手一搏,不是嗎?寶文鎮需要一個優秀誠實的律師,布塞奧完全符合條件。」

她點頭。「好吧!那麼明天我煮燜燉海鮮給他吃怎麼樣?」

他面露驚駭。「千萬不要,小乖。給他吃萍梨的秋葵湯。記住,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

「但你喜歡我的燜燉海鮮。」她的肩膀垮了下來。「你不喜歡嗎?」

他輕拍她的肩膀。「妳是我的女兒,我愛妳。我不得不說喜歡。」

「你知不知道做那道菜要花多少時間?你為什麼不早說你不喜歡?」

「我們不想傷妳的感情,因為妳是那麼敏感。」

「說真的,爸爸,你大可以……慢著,『我們』?」

「妳的兩個哥哥和我,他們也愛妳,小乖。妳的家常菜煮得不錯,妳的餅乾仍然鬆鬆軟軟,但妳現在需要收服那個男人。就像我剛才說的,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

「是,我知道……先抓住他的胃。對了,那是胡說八道。」

「是嗎?妳以為妳媽媽是怎麼拴住我的?」

她要到何時才會明白她永遠辯不贏父親?她終於認輸地說:「用她名聞遐邇的蛋糕。」

「正是。」

「我不想像媽媽套住你那樣拴住塞奧。」

「我知道。想要拴住他的是寶文鎮。」

「好吧,我保證我會盡本分。盡本分意味着我不會煮菜,騙塞奧說秋葵湯是我煮的;還有,我應該對他親切。要不要我今晚在他的枕頭上放一塊薄荷巧克力?」

他環住她的肩膀用力擁抱她一下。「那樣可能會矯枉過正。好了,去坐下來,我會把晚餐端去給妳和塞奧。」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米雪得不到片刻安寧。吃完晚餐后,她穿上圍裙,開始清理桌子和幫忙端酒。塞奧被兩個手持文件的男子困在吧枱前。他的背後開始排起長龍,傑可站吧枱後面介紹他們給塞奧認識。

更多的免費法律諮詢,她心想。邁倫在一個多小時前消失,由於她父親忙着設法操縱塞奧,所以吧枱就由她照管。

十點半時廚房正式打烊清洗,人群逐漸散去。等她脫掉圍裙走向點唱機時,酒吧里只剩下大約十個客人。她投幣按鍵點歌,在角落一張清理好的桌子邊坐下。她把一隻手肘擱在桌面上用手掌托著下巴。

她的目光不停地瞥向塞奧。穿着灰色恤衫和牛仔褲的他看來認真又可愛。他非得這麼性感不可嗎?她為什麼挑不出他的毛病,好讓她能對他免疫。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跟他上床。天啊!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變成了蕩婦?他們上了床一定是天雷勾動地火。別再想那個了,想點別的。

但接下來浮現在她腦海里的念頭更令她沮喪。太好了。等他離開時──他一定會離開的,全鎮的人都會怪她。哦,他們不會說什麼,但心裏都會怪她不夠親切。

如果知道她想要對他多麼親切時,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承認吧,妳在自怨自艾,因為他會回波士頓去過他老於世故的生活,但妳希望他在寶文鎮永遠地住下來。

天啊,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怎麼會這麼愚蠢?難道列舉出不該傾心於他的種種理由都沒有意義嗎?顯然沒有。她太天真,竟然忽略了自己的警告。她是女強人,但為何仍為情所苦?她愛他嗎?天啊,萬一是呢?

不可能,她斷定。愛情不可能這麼快發生……可能嗎?

米雪忙着想心事,因此沒有注意到他走向她。

「妳看來好像剛剛失去最好的朋友。來,跟我跳舞。」

走開,讓我沈湎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好。」

塞奧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投入點唱機,然後叫她點歌。她立刻按下一個選擇鍵。

音樂開始,但等到被他擁入懷裏時,她才發覺自己犯下大錯。在此刻自怨自艾的脆弱狀態下,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與他接觸。

「妳僵硬得像木板。放鬆。」他在她耳邊說。

「我很放鬆。」

他輕輕按下她的頭,把她拉近,直到兩人的身體貼在一起。天啊!大錯特錯,但為時已晚,她心想着倚偎在他身上,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我喜愛這首歌。」

「聽來有點耳熟,但說不通,我平常不聽鄉村西部音樂。」

「那是威利尼爾森唱的『藍眼睛在雨中哭泣』。」

他用鼻子擦她的頸側,分散她的注意力。「好歌,我喜歡。」

她想要躲,但他不依。「那是首悲歌。」聽到自己充滿敵意的聲音,她瑟縮了一下。他們隨時音樂的節奏緩緩搖擺。「講的是老掉牙的故事。」她解釋。

「什麼故事?」他親吻她耳下的敏感帶,令她顫抖。他一定知道他在對她做什麼。天啊!她真的是任憑他擺佈。

「講的是一個女生愛上一個男生,後來男生離開女生,女生……」

「讓我猜猜……在雨中哭泣。」

她可以聽出他聲音中的笑意,他的手在輕撫她的背。

「他為什麼離開她?」

「因為他很差勁。」她脫口而出,然後急忙補充。「只不過是一首歌。我只是在猜測,事實上也許是女生離開男生,擺脫他使她高興得在雨中哭泣。」

「嗯哼。」

她挨近他,手指在他的頸背上輕畫着小圈圈。

「妳或許該停止那樣做。」

「你不喜歡嗎?」她問,指尖伸進他的頭髮里。

「不,很喜歡,所以我希望妳停止。」

「唔。」原來她也能逼得他抓狂,那個領悟使她魯莽起來。「這麼說來,你可能不要我這樣做。」她低語,親吻他頸際的脈搏處。

「米雪,我警告妳,這種遊戲,一個能打,一個能還。」

「什麼遊戲?」她裝傻地問,再度親吻他的脖子,還伸出舌頭舔他。爸爸在廚房,沒有人注意他們。何況,塞奧的身體遮住了她,那使她更加大膽地貼緊他。「如果你不喜歡我這樣做……」

「妳真壞。」他告訴她。

她嘆息著說:「謝謝。」

「知道我喜歡什麼嗎?」

「什麼?」她屏息低語。

「我喜歡妳的味道。每次靠近妳,妳的味道就逼得我快要發瘋,使我想像各種想要對妳做的事。」

她閉起眼睛。別問,千萬別問。「哪些事?」

在那一刻之前,她愚蠢地認為自己是他的對手。是她開始這種談話的,她可以從他擁抱她的方式里感覺出她使他震驚。

但接着他開始耳語,用低沈沙啞的聲音訴說着他想要對她做的事。在他的幻想里,她是主角,她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是配角。他有豐富的想像力,而且不吝於分享。米雪只能怪自己,是她開口問的,但那都不重要了。等他描述完幾種充滿創意的做愛方式時,她已經是熱血沸騰、全身酥軟。

歌曲結束。他親吻她的臉頰,挺直腰桿,放開她。「謝謝妳跟我跳這支舞。要不要來杯啤酒?妳看來有點面紅耳熱。」

有點面紅耳熱?她覺得酒吧里好像有攝氏六、七十度。望進他的眼裏,她可以看出他很清楚他剛剛對她做了什麼。

「裏面有點悶,我想我要出去透口氣。」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

她看着他走開。他剛剛開門出去,她就追了上去。

「就這樣。」

她追上站在月光下的他。她戳戳他的背,大聲再說一次。「就這樣,你贏了。」

他轉身。「妳說什麼?」

她氣得戳他的胸膛。「我說你贏了。」

「我贏了什麼?」他鎮定地說。

「明知故問。我們玩的遊戲。你贏了。我真的以為我挺得住,但我顯然錯了。我不擅此道,行了吧?所以你贏了。」

「我到底贏了什麼?」

「上床。」

他聳起一道眉毛。「什麼?」

「你聽到了。我們要上床做愛,布塞奧,美妙難忘的性愛。明白了吧?」

塞奧臉上閃過一抹邪惡的笑容,接着他好像望着遠方發起呆來。他已經開始幻想了,還是無法專心聽她承認失敗?「米雪,親愛的──」

「你沒有專心聽,是不是?我要跟你做愛。狂野的那種。撕破衣服,激情火辣,欲仙欲死,忘情叫喊一整夜。你說個時間地點,我一定奉陪。」

她顯然使他說不出話來。塞奧一定是第一次,也許她對這種事畢竟還滿在行的。塞奧只是一臉傻笑地看着她。她突然感到很自負,像準備啼叫的公雞那樣趾高氣揚。

她交抱起雙臂。「怎麼樣?你要怎麼回答?」

他朝她走近一步。「米雪,我要妳見見我的老朋友柯諾亞。諾亞,這位是雷米雪。」

他在唬她。一定是的。她略微搖搖頭。他點點頭。她再度搖頭,低聲說:「天呀!」然後閉起眼睛,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她不想轉身,只想平空消失。他在那裏站了多久?她的臉開始發紅。她吞咽一下,強迫自己轉身。

他果然在那裏。高大、金髮、不可思議的藍眸和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

「很高興認識你。」她結結巴巴地說,聲音聽起來像得了喉炎。

在轉身之前,她以為情況不可能更糟。但她錯了,她的父親站在門口,離諾亞只有幾英尺,近得絕對能夠聽到她對塞奧說的話。但他有可能沒有聽到,有可能剛到那裏,她鼓起勇氣瞥向他,她父親看來大吃一驚。

米雪迅速擬定戰略,她要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你剛到嗎?」她若無其事地問。

「嗯哼。」諾亞拖長著聲音回答。「我說,塞奧,寶文鎮的美女都這麼親切嗎?」

她的父親急忙上前,門砰地一聲在他背後關上。他這會兒滿臉羞愧。「我說『擺出歡迎光臨的門墊』時,我以為妳懂我的意思。親切有普通親切和非常親切之分,妳應該懂得其中的差別。」

「爸爸,塞奧在打情罵俏,我只是在揭露他的虛張聲勢。」

「我不是在虛張聲勢。」塞奧聳聳肩。

她隨即狠狠踩他一腳。「你是。」她說。「真的,爸爸,我只是在……逗他。」

「這件事我們待會兒再好好談一談。」傑可轉身走回酒吧里。

諾亞開口道:「塞奧打情罵俏?妳在騙我,對不對?」

「他是在打情罵俏。」

「我們說的是站在妳背後的那個傢伙──布塞奧?」

「沒錯。」

「難以置信。我不認為他懂得如何打情罵俏。」

「哦,他很在行。真的。」她堅持。

「是嗎?那麼一定是妳的緣故。我剛剛還在跟傑可說,這是我五年多來第一次看到塞奧沒有穿西裝打領帶。從認識他起,他一直是工作狂。也許妳勾引出他『狂野』的一面。」諾亞拖長聲音強調。

她退後一步而撞上塞奧。她不是想要逃跑,但不喜歡知道他堵住她的退路。「我們可不可以換個話題?」她問。

諾亞心生憐憫。「當然可以。塞奧告訴我,妳是醫生。」

「沒錯,我是。」太好了,她回到了安全地帶。也許諾亞有某種醫療問題要請教她。天啊,但願如此。

「妳是哪一種醫生?」

「她是外科醫生。」塞奧回答。

諾亞咧嘴而笑。「妳玩刀是不是嫌年輕了點?」

「她替我動的手術。」

諾亞聳聳肩,然後邁步向前。「跟我跳支舞吧。我們可以找首威利尼爾森的好歌,互相了解一下。」

他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膀,帶她走回酒吧。看到那種親昵的舉動,塞奧站在原地皺起眉頭。諾亞的玩世不恭是出名的,他的戰績比成吉思汗還要輝煌,塞奧一點也不喜歡看到他對米雪施展他的魅力。

她精神一振。「你喜歡威利尼爾森?」

「當然。大家都喜歡威利尼爾森。」

她回頭瞥向塞奧。「你的朋友品味很高。」

諾亞說:「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她慶幸自己不再感到難為情。「儘管問。」

「我只是好奇……」

「什麼?」

「除了狂野的那種以外,做愛還有別種的嗎?」

☆☆☆

麥隆知道他搞砸了,但不打算承認。他低着頭靠在約翰書房的牆上,聽達樂、培頓和約翰輪流炮轟他。

「你認為醫師需要多久,才會想起她在瑟琳的葬禮上見過你?」培頓從椅子裏跳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停用拳頭捶打另一手的掌心。

「她不會想起來的。」麥隆嘟嚷着說。「我在葬禮上離她很遠。何況我已厭倦了等待,我認為這個險值得冒。」

達樂勃然大怒。「怎麼會值得,笨蛋。你不但沒有拿到包裹,還打草驚蛇了。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麥隆。都是酒精燒壞了你的腦袋。」

培頓在他面前停下。「這下子你害我們所有人都處於危險之中。」他嚷道。

「去你的!」麥隆嚷回去。

「鎮定。」約翰說。「達樂,打電話給蒙克,把調查結果告訴他。」

蒙克坐在休旅車裏等醫師和她的情人從「天鵝酒吧」出來。他把車停在停車場後段的兩輛廂型車之間,前面那排停了四輛車。天氣十分悶熱,但他沒有開冷氣,只是放下四扇車窗。他被蚊子咬慘了,但跟昨晚站在樹叢里讓蟲子爬滿腿比起來,今晚的監視算是奢侈的享受了。

他想要打電話給達樂報告最新發展,但剛決定等回到汽車旅館再打時,他的流動電話就開始振動。

「什麼事?」

「布塞奧是檢察官。」

蒙克猛地抬起頭。「再說一遍。」

「那個傢伙替司法部工作。」

料及意外。蒙克深吸口氣,聽達樂唸完調查報告。「播種社」把他拉進了怎樣的渾水裏?他可以聽到背景里的嘈雜聲。

「你在哪裏?」蒙克問。

「約翰家。我們都在這裏。」

「誰在大呼小叫?」

「培頓。」

他聽到另一個聲音吼叫,心想可能是麥隆,蒙克感到厭惡。他們就像為了爭奪食物而自相殘殺的老鼠。要不是有天文數字的酬勞,蒙克就會一走了之。麥隆已經變得無法控制,從他此刻聽到的爭吵來判斷,其他人很快就會開始崩潰。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沒有立刻進行調查。」蒙克說。「你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你告訴我他是足球教練……不,你說的對,我不會找藉口或怪你。我應該早點進行調查。」

達樂的認錯安撫了蒙克。

「你什麼時候可以殺他?」達樂問。

「讓我想想。」蒙克說。「我不喜歡別人催我,這種事需要時間計劃。我拒絕半生不熟就行動,倉促只會壞事。如果調查報告正確──」

「正確。」達樂忙道。

「那麼他到寶文鎮來可能全是為了她。男人會做出瘋狂的事──」

達樂再度打岔。「只為了一個小妞?你認為他在紐奧良發表完演說后,開那麼遠的車去寶文鎮只為了上床?」

「你沒有見過她,」蒙克說。「她相當……迷人。事實上,很美。」

「等一下。」達樂說。「約翰在說話。」

蒙克耐住性子等待。培頓的叫罵聲傳來,他搖搖頭,再次提醒自己酬勞有多豐厚。

「你必須在醫師想起在哪裏見過麥隆前殺了她。」達樂說。「黑道揚言要取姓布的性命,約翰認為我們可以弄成像是黑道乾的。」

「醫師正好跟他在一起而連帶遭殃?」

「正是。」達樂說。「我們明天就去寶文鎮。你繼續監視醫師和留意包裹。」

「沒問題。」蒙克說。「還有,達樂,交出那些檔案前我會先看一遍。」

「你還在擔心裏面有你的名字?我看過兩遍了,裏面沒有你的名字。要知道,等這件事結束,你就可以享清福了。」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那個帳戶里有多少錢。如果有我想像中那麼多,那麼我認為我有權抽成,就算是分紅吧,因為風險都是我在冒……」

達樂對那個貪心要求的回答是切斷電話。

塞奧絕不是在吃醋,只有青少年才會吃醋,他早過了那個人生階段,但他越來越不爽。米雪在笑,和諾亞跳舞跳得很開心。塞奧坐在吧枱前一邊做筆記,一邊聽一個鎮民說明他的法律問題。

米雪的笑聲再度傳來,引起塞奧的注意。他喜歡她的聲音,從諾亞的笑容來看,塞奧猜他也被迷住了。

他再次轉向坐在身旁的男子,努力集中精神。在他第一百次瞥向他們時,諾亞撩起上衣露出胸膛的醜陋疤痕給米雪看。

他咕噥。「夠了。」然後扔下筆,站起來走過去。

「想用身上所有的彈孔打動米雪嗎?」塞奧說。

「我已經用機智和魅力打動她了。」諾亞說。

她搖搖頭。「算你運氣好。那顆子彈差點要了你的命。」

「的確。我猜是上帝保佑。」諾亞說,然後笑了起來。「我中彈時正好在教堂里。」

她認定他在開玩笑。「你在做禮拜時睡着,惹火了牧師嗎?」

「差不多。」

「爸爸會想聽那個故事。」她說。「他的人呢?」

「在廚房做三明治。」塞奧回答。

「你不可能在吃了鯰魚后仍然肚子餓。」

「他說他要做三明治來吃,可以順便替我和諾亞做。」

米雪繞過吧枱走向廚房,打算去幫父親的忙。她聽到諾亞說:「對了,塞奧,你可能想要看看星期六釣魚大賽的報名單,單子貼在那邊的牆上。」

「我為什麼要看?」

「你被擠掉了。」

「不可能。」塞奧拒絕相信……直到看到名單。他的名字被杠掉,換成了諾亞的名字。

米雪快步走進廚房。父親遞給她一個紙盤,盤子上放着一份塗滿蛋黃醬的雙層火雞肉三明治和一大堆油漬漬的薯條。他把一個相同的盤子端出廚房放在吧枱上。

「如果塞奧多待兩個星期,他就得接受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了。」她說。「你的好意會害死他。」

「火雞肉對身體好,妳自己說過的。」

「加了一罐蛋黃醬就不好了。」她說。「那些薯條里至少有一公升的油。」

「那正是好吃的秘訣。」他轉身喊道:「小夥子,你們的點心好了。塞奧,你別擔心,我沒有在三明治里加辣醬。」

塞奧和諾亞在看名單。她用手肘輕戳父親,小聲問道:「你把釣魚大賽的搭檔從塞奧換成諾亞嗎?」

他一臉心虛地說:「小乖,我是不得已。」

她不敢置信地問:「為什麼?」不等他回答又繼續說:「言而無信就算親切了嗎?」

「我只是講求實際。」

「那是什麼意思?」

她尾隨他進入廚房。「把我的三明治包起來,米克。我要帶回家吃。」

她用鋁箔包好三明治。「你還沒有回答。」她提醒他。

傑可靠在流理台上交抱起雙臂。「我的看法,我們四個人蔘賽會比只有兩個人蔘賽更有可能贏得獎金。諾亞本來要說服妳跟他搭檔,但我覺得塞奧不會喜歡那樣,所以我告訴諾亞我要跟他搭檔,那樣妳和塞奧就可以整天在一起。妳應該高興沒有被遺漏。」

她快氣死了。「換言之,你認為諾亞的釣魚技術比較高明。」

「他確實說過最近四年經常釣魚,但那不是我換人的理由。」看到女兒倔強的眼神,他急忙補充。「犯不着為這事兒激動,妳應該謝謝我替妳出報名費才對。」

「我星期六不想釣魚,我有許多其他的事可做。」

「妳有可能贏得獎金。大家都知道妳的釣魚技術比我高明。」

她不信。「你知道那是鬼扯。你要我和塞奧搭檔是想撮合我們嗎?」

「在聽到妳對他說的話之後?我想妳不需要我幫忙。」

「爸爸,我是在開玩笑。」

他充耳不聞地說:「諾亞可能想要撮合你們。他說塞奧跟妳在一起時的舉止是他從來沒見過的。」

那句話引起她的注意。傑可點點頭,然後開冰箱倒了一杯冰牛奶喝下一大口。

「塞奧有什麼舉止?」

「諾亞說他的笑容多了起來。聽來好像他平常很少有笑容。」

「塞奧在度假,所以常有笑容。你是不是胃不舒服?你只有消化不良時才喝牛奶。」

「我的胃沒事。」他不耐煩地說,然後回到剛才的話題。「只要是跟塞奧有關的事,妳都有妳的一套解釋。妳倒是說說看,為什麼他老是盯着妳看?諾亞注意到了,聽他一講,我也注意到了。」不待她爭辯,他又說:「妳知不知道諾亞是聯邦調查局探員?他像塞奧一樣佩戴着槍。我看到槍就別在他的腰際。我說的不會錯,塞奧認識一些有權有勢的朋友。」

「而你認識許多人需要。」

傑可喝完牛奶,再把杯子放進水槽里。當他轉過身來時,她在刺眼的燈光下注意到他滿臉倦容。

「你先回家吧,酒吧交給我和塞奧來打烊。」

「我可以自己來。」

「我知道你可以,但接下來的幾天會有很多人來報名和吃東西,你知道星期四和星期五酒吧會有多擁擠。回去休息吧,爸爸。」

「妳也需要休息,診所得開始整理了。」

「我會有幫手。」

「那麼好吧!」他說。「我先回去了。妳提早在一點打烊。」他傾身親吻她的臉頰。「明天見。」

他打開後門又關上。「噢,我忘了告訴妳聶邦恩打電話找妳。調查還是沒有任何進展,但他會多加留意以防萬一。他使我好擔心妳,但接着我想起塞奧住在妳那裏。妳睡覺前記得把門鎖好。」他再度開門走出去。「令人安慰。」

「什麼事令人安慰?」

「知道塞奧會在妳身邊。」

米雪點頭,鎖上後門,關掉電燈,回到酒吧間里。塞奧和諾亞在一張圓桌邊吃三明治。

其中一個老顧客要求再來一杯。她注意到他醉眼朦朧,於是問:「保利,你待會兒要開車回家嗎?」

「珂霓工廠下班后要來接我。」

「那就沒問題。」她微笑,又倒了一杯啤酒給他。酒吧里只剩下五個顧客,確定他們沒有其他的需要后,她倒了兩杯冰水端去給塞奧和諾亞。

塞奧拉出一張椅子。「坐。」

她把其中一杯冰水遞給諾亞,然後在他和塞奧中間坐下,把另一杯冰水放在塞奧的盤子旁邊。

「希望你不介意,我叫爸爸先回去休息了,所以酒吧得由我來打烊。」接着她問諾亞。「要不要我陪你去診所檢視損害?」

諾亞把最後幾根薯條塞進嘴裏,然後喝一大口冰水。「我已經去過了。我認為塞奧推斷得沒錯,不是一群不良少年乾的,而是單人行動,那個人找東西找得火冒三丈。有沒有注意到辦公桌的鎖被破壞了?那個人花了不少時間在那個鎖上面。」

「米雪認為可能是駱醫師的一個病人想要偷他的病歷。」

「病人不能直接索取他的病歷嗎?」諾亞問。

「病人可以拿到副本,但正本會留在醫生那裏。」米雪回答。

「我懷疑是病人。大家都知道病歷是保密的。還有,病人為什麼要走極端搗毀診所?如果他那麼想要他的病歷,他只需要闖進去把病歷從箱子裏抽出來。我不認為是病人。但駱醫師怎麼說?他有難纏的病人嗎?」

「他還沒有回我電話,」米雪告訴他。「我明天早上再打打看。他不久前搬去鳳凰城,可能在忙着安頓下來。」

「把電話號碼給諾亞,讓他去跟他談。」塞奧建議。「接到聯邦調查局的電話時,人們往往會警惕注意。我再狠也狠不過他,他比較擅長高壓手段。」

「是啊!」諾亞嗤鼻道,然後轉向米雪說:「我見過塞奧使大男人痛哭流涕。其實滿好笑的……看到一個正好是黑幫老大的冷血殺手像嬰兒一樣嚎啕大哭。」

「他太誇張了。」塞奧說。

「我才沒有。」諾亞爭辯。「不過一般人確實不知道司法部檢察官是做什麼的。仔細想想,我也不是很清楚。塞奧,除了弄哭罪犯以外,你到底還做些什麼?」

「不多。」他挖苦道。「我們常喝酒……」

「那倒是事實。」

「還有找事情給你們做。」

「毫無疑問。」諾亞接着轉向米雪說:「那些懶惰的檢察官把苦差事都丟給勤奮的聯邦調查局探員。」

塞奧微笑。「那叫做授權。我們那樣做,以免小人物覺得遭到忽視。」

他們開始互相侮辱,有些話離譜得可笑。米雪聽得十分有趣而放鬆下來。話題終於回到診所時,她說:「我不會再擔心這件事,之前我太大驚小怪、小題大作了。」

「何以見得?」諾亞問。

「看到診所一片狼藉使我風聲鶴唳,以為有人在跟蹤我。知道那種感覺嗎?」

「是我,就會注意那種感覺。」諾亞說。

「但沒有人在跟蹤我,」她堅持。「否則我一定會發現他……對不對?」

「除非他是行家。」諾亞說。

「這是個很小的社區,陌生人一定會引人注目。」

「是嗎?如果他駕駛的是廂型車,車身上有電話公司或有線電視公司的商標,他還會引人注目嗎?那些來這裏釣魚的男男女女呢?如果他們身穿釣魚背心、手拿釣竿,妳會覺得他們格格不人嗎?」

米雪站起來。「我懂你的意思,也感謝你花時間去診所查看,但我真的認為這只是單獨事件。」

「根據什麼?」塞奧問。「一廂情願的想法嗎?」

她不理會他的諷刺。「這裏是寶文鎮,如果有人對我不滿,他會直接告訴我。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我確定我是反應過度,畢竟沒有其他的事發生,這其中並無陰謀。」她轉向諾亞說:「真的很謝謝你到寶文鎮來。」

「不用謝我。」諾亞說。「實不相瞞,我是一報還一報,塞奧答應跟我回畢洛斯代替我演講。只要不用演講,叫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行。我仍然得教完訓練課程,但至少不必為寫講稿傷腦筋了。」

「你什麼時候得回去?」

「星期一。」

「噢。」她在他們看到她的失望之前轉身走向廚房。

諾亞望着她的背影。「塞奧,她真是天生尤物。如果我們要在這裏待一陣子,我要跟你競爭。我一向很迷紅髮女郎。」

「只要是穿裙子的你都迷。」

「我才沒有。記得杜佩蒂案嗎?佩蒂總是穿裙子,我可沒有動心。」

塞奧翻個白眼。「佩蒂有變裝癖,沒有人會對他着迷。」

「我得承認他有一雙美腿。」諾亞拖長著語調說。「告訴我,你和米雪怎麼樣了?」

「沒有怎麼樣。」

「真是遺憾。」

「你還沒有告訴我訓練課程。」塞奧企圖改變話題。「是什麼?」

諾亞咧嘴而笑。「控制憤怒。」

塞奧大笑。「你的上司存心開你玩笑嗎?」

「想必是。」他說。「你知道莫彼特,他有變態的幽默感。他要我主持訓練課程來懲罰我。」

「你做了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的。」諾亞停頓一下。「彼特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彼特叫你跟我談嗎?」

諾亞聳聳肩。「他可能提過……」

「告訴他,我沒有興趣。」

「他喜歡你的思考方式。」

「我沒有興趣。」塞奧重複。

「你滿意現狀嗎?」

塞奧搖頭。「我筋疲力竭了。我打算回辦公室把尚未了結的零星事務處理完之後就遞出辭呈。」

諾亞大吃一驚。「你在騙我,對不對?」

「我沒有騙你。時候到了……早就到了。」

「那麼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有幾個想法。」

「其中一個有一頭紅髮嗎?」

塞奧不回答,站起來走向吧枱。諾亞跟過去,但還來不及逼問,酒吧前門就被猛地開啟,三個男人沖了進來。最後一個進來的男人看來像舞廳保鑣,身材高大壯碩,鼻樑顯然斷過好幾次,手裏拿着一根球棒,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好不駭人。

「你們哪一個混蛋是布塞奧?」

諾亞已經轉過身去,眼睛盯着球棒。米雪聽到騷動聲而來到廚房門口。她看到諾亞把手伸到背後解開槍套的按釦。

酒吧立刻空無一人,連慢性子的保利都在五秒內出了前門。

「米雪,進廚房去,把門關起來。」塞奧說,然後轉過身去。「我是布塞奧,你們哪一個是葛季明?」

「我。」三人中最矮的那個說。

塞奧點頭。「我一直在希望你會來。」

「你以為你是誰?」季明咆哮。

「我剛剛跟你說過我是誰。你沒在聽嗎?」

「自作聰明的傢伙,你以為你能夠凍結我的銀行帳戶,使我領不到半毛錢嗎?你以為你能夠那樣做嗎?」

「我已經做到了。」塞奧鎮定地指出。

葛季明長得像他哥哥,身材矮胖,月亮臉,兩眼生得太近。但他不像他哥哥那樣笑臉迎人。蓋理充滿虛偽的真誠,季明則是滿口粗話。他恫嚇地朝塞奧走近一步,然後吐出一連串髒話。

「你會後悔多管閑事。蓋理和我要關閉糖廠,到時全鎮的人都不會放過你。」

「如果我是你,我會擔心我的項上人頭。你們告訴糖廠員工你們瀕臨破產多久了?想想看,發現你們每年收入多少和中飽私囊多少時,他們會有多麼失望?」

「我們的資產是機密資料。」季明吼道。「你或許知道我們有多少錢,但你是想要惹是生非的外人,鎮上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

「但人們往往會相信報紙,對不對?我寫了一篇社論將刊登在星期天的報紙上。當然啦,我力求精確。不如我明天傳真一份副本給你核對、核對。我個人認為那是我的佳作之一。我把你們五年來每個帳戶的每分錢都列舉出來了。」

「你不能那樣做。那是機密。」季明大叫。

塞奧瞥向諾亞。「我應該把他們五年來的退稅也加進去,我猜我仍然可以那樣做。」

「你死定了,布塞奧。我不會讓你製造更多的麻煩。」

季明面紅耳赤、滿頭大汗。塞奧的不為所動把他氣得益發火上加油。

「我才剛開始製造麻煩,季明。等大功告成時,糖廠將歸員工所有,你們兄弟倆將淪落街頭,我保證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塞奧說。

「現在你想放下球棒了嗎?」諾亞問那個彪形大漢。

「呸!我在用過之前絕不會放下這根球棒。對不對,葛先生?」

「對,歡歡。」

塞奧大笑。「歡歡?」

「這世上無奇不有。」諾亞說。

「我要用這根球棒打斷布塞奧的腿,我也會用它來修理你。」他對諾亞說。「你最好別再嘲笑我,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諾亞現在戒備地注意著第三個男人。他幾乎和那個彪形大漢一樣高,但身材瘦削結實,生著一對招風耳。兩個打手看來都像街頭混混,但依諾亞之見,招風耳才是真正的威脅。他的身上可能藏着槍。沒錯,他才是他該提防的人。他顯然是葛季明的後備方案,以防萬一歡歡任務失敗。

歡歡不停地用球棒握柄拍打手心,拍擊聲讓諾亞聽得心煩。

「把球棒放下。」諾亞再次命令。

「在我打斷幾根骨頭前休想。」

諾亞突然露出笑容,一副中了樂透頭彩的模樣。「嘿,塞奧,你知道嗎?」

「什麼?」

「我會把歡歡的話稱為恐嚇。你說是不是恐嚇?我是說,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因為你是司法部檢察官,而我只是小小的聯邦調查局探員。那些話是恐嚇,對不對?」

塞奧很清楚諾亞在玩什麼把戲。他在讓那三個人知道他們身分,以免他們在被關押起來時說未獲告知。

「對啊,我會說它們確實是恐嚇。」

「聽着,自作聰明的傢伙。」季明對諾亞說。「你別在這裏礙手礙腳,否則我連你一起修理。」他用粗短的手指戳著諾亞面前的空氣。

諾亞不理睬他。「也許我們應該讓他們其中一個揍我們,」他向塞奧建議。「那樣上了法庭會更有說服力。」

「我不用挨揍就能使案子成立,除非你想挨揍。」

「不,我不想挨揍。我只是說──」

「臭小子,你以為這是在玩遊戲嗎?」季明咆哮,再往前一步,用手指去戳諾亞的肩膀。「當心我撕爛你臉上自鳴得意的笑容,畜──」

他沒有機會把話說完。諾亞的速度像閃電,季明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但話說回來,他想眨眼也不可能。他驚叫一聲,然後動也不動地圓睜著一隻眼睛瞪着諾亞。他的另一隻眼睛被諾亞的槍口緊抵著。

「你剛剛要說什麼?」諾亞輕聲問。

「沒……沒什麼。」季明結結巴巴地說。

歡歡高舉手臂揮動球棒,招風耳轉身把手伸到外套里。

獵槍上膛的響亮卡嚓聲在酒吧里迴響。那個聲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諾亞繼續用槍抵著季明的眼睛,回頭瞥了一眼。米雪靠在吧枱邊,手裏的獵槍瞄準招風耳。塞奧欺身過去奪走招風耳腰際的手槍,然後望向米雪。

「我叫妳到廚房裏去。」

「我聽到了。」

招風耳企圖奪回他的槍。「我那把槍是有執照的,還給我。」

「說那種話真是愚蠢。」塞奧咕噥。招風耳撲上來,塞奧轉身用兩個指節斜擊招風耳的喉結下方。招風耳朝後打轉,塞奧趁他轉身時朝他的頸背又劈了一下。招風耳昏倒在地。「我受不了愚蠢的人。」

「聽到了。」諾亞說。「季明,如果歡歡不立刻放下球棒,那麼我只好開槍了。」

「照做,歡歡。」

「但是,葛先生,你說過──」

「別管我說過什麼。放下球棒。」他緩緩後退想躲開槍口,但諾亞緊跟不舍。

「拜託把槍拿開,我不希望你失手射穿我的腦袋。」

「如果你有腦袋,」諾亞說。「但我非常懷疑你有。你帶着打手闖進來時在想什麼?你是太過自負而不擔心有目擊者?還是太過愚蠢而不在乎?」

「我氣壞了……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是想……」

諾亞一移開手槍,季明就不再結巴,開始拚命眨眼睛。

「海瑞死了嗎?」季明問。「如果你殺了海瑞──」

「他還在呼吸。」諾亞說。「別逼我再說一次,歡歡,把球棒扔掉。」

歡歡怏怏不樂地把球棒用力扔向旁邊的桌子。由於無法打斷任何人的腿,所以他決定砸毀一些東西。那樣一來,葛季明也許會照樣付錢給他。球棒擊中桌緣,反彈起來砸中歡歡的腳。他大叫一聲,開始像玩跳房子遊戲似地跳來跳去。

塞奧把海瑞的手槍交給諾亞,搓揉刺痛的指節。「叫季明坐下。」他說,然後走向吧枱。「米雪,妳拿着槍管鋸短的獵槍做什麼?快把它放下,省得傷到人。」他走近時注意到獵槍經過精巧的改造。「妳從哪裏弄來這把獵槍?」

「爸爸的。」

「好。」他按捺著性子說。「妳爸爸從哪裏弄來的?」

他突然表現得像個檢察官,使她覺得自己像罪犯。

「爸爸從來沒有開過槍。他只有偶爾拿出來嚇嚇那些想在酒吧里打架鬧事的人。」

「回答我的問題。」

「藍柏給爸爸防身用的,他教我們兩個如何使用。」

「你們不能持有它,它是不合法的。」

「我會收起來。」

「不,把它交給諾亞替妳處理掉。」他拿走她手裏的獵槍。「這玩意兒可以幹掉距離百碼的犀牛。」

「或是鱷魚。」她說。

「哦?最近有很多鱷魚在酒吧里打架鬧事嗎?」

「當然沒有,但是──」

「知不知道妳爸爸會為此吃多少年的牢飯?」

她交抱起雙臂。「我們寶文鎮有不同的作風。」

「據我所知,寶文鎮是美國的一部分,那表示你們必須遵守相同的法律。妳哥哥從哪裏弄來這種玩意兒?」

「你休想找藍柏的麻煩,塞奧。他溫和、善良、敏感,我不會讓你──」

他沒心情聽熱情洋溢的自白。「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的。據我所知,槍是他製造的,如果你沒收這一枝,藍柏還會給爸爸一模一樣的另一枝。」

塞奧的眼皮抽搐。她知道她惹惱了他,但此刻顧不了那麼多。有人在「天鵝酒吧」里鬧事時,爸爸要怎麼辦?絞著雙手,眼睜睜地看着酒吧被砸爛嗎?何況,爸爸絕不會朝任何人開槍。但獵槍上膛的聲響能使那些鬧事者冷靜下來。

「妳的父親和哥哥在犯法。」

「獵槍是我的。」她說。「我製造的,我把它放在吧枱下面。爸爸根本不知道它在那裏,要抓就抓我。」

「對司法部官員說謊不是好事,甜心。」

「我會牢記在心。」

「妳哥哥從哪裏學會製造這種武器?」

「他不喜歡談這些事,但他曾經告訴爸爸,他在海軍陸戰隊的特種部隊服過役。」

「特種部隊?少騙了。」

「現在不適合談我家人的事,反正那些事和你也沒關係。」

「有關係。」

「為什麼?」

他貼近到她面前傾身低語。「不要逼我。」

五秒鐘后,他就明白他贏不了。她不受脅迫,至少不受他的脅迫,她站在原地直視他的眼睛。雖然令人惱怒,但他知道不得不讓步的人將是他,這對他來說是第一次,而且不是愉快的經驗。

「要我報警嗎?」她問。

「我不打算逮捕妳。」

她惱怒地說:「我不是在說我。我以為你可能想叫警察來帶走那三個傻瓜。」

「什麼?哦……對,打電話報警,但待會兒再打,我想先談判。」

諾亞已經收起了槍,站在季明背後。塞奧抓了一張椅子轉過來面對季明坐下。

「有沒有帶電話?」

「如果有呢?」季明問,語氣再度充滿敵意。

「打電話給你哥哥叫他過來。」

「我為什麼要照你的話做?」

「因為你的麻煩大了。你恐嚇聯邦調查局探員,那表示坐牢。」

「去跟我的律師說。」季明嗆聲,但臉上失去了一些血色。「他們可以使我連一天牢也不必坐。」

「願意無償服務的律師並不多見。我懷疑他們在知道你付不出錢時,還會幫你。」

季明掏出流動電話,鍵入他哥哥的號碼。「他不會來的。」他告訴塞奧。「蓋理不喜歡不愉快的場面。」

「不見得吧!叫蓋理在十分鐘內趕來,否則我會叫警察去他家逮捕他,把你和他關進監獄。你們可以現在跟我談判,或是蹲兩個月的牢房、後悔不早跟我談。相信我,季明,我有辦法讓你們待在那裏面出不來。」

蓋理顯然接了電話。季明顫聲說:「你必須立刻到『天鵝酒吧』來。別爭辯,來就是了。你到了,我再向你解釋。」

他聽了幾秒,然後說:「不,事情沒有照計劃中發展。布塞奧和另一個傢伙是個聯邦調查局探員,他們揚言要把我們兩個關起來。」他又聽了一會兒,然後嚷道:「有點倒霉?你把聯邦調查局叫做有點倒霉?別啰嗦了,趕快過來。」他啪地一聲合起電話,然後瞪着塞奧說:「他這就過來。」

諾亞看到警車駛進停車場。「警察來了。」他告訴塞奧。

米雪奪過獵槍,把它放到吧枱下面的托架上。「我還沒有打電話給邦恩。」她說。

海瑞仍然不省人事,但他還在呼吸。歡歡雙手抱頭地趴在角落的桌子上。

諾亞走出酒吧,兩分鐘后和聶邦恩一起進來。他顯然已經把詳情告訴警察局長了,因為邦恩連看都沒有多看海瑞一眼。他的視線和笑容都對準米雪。

「妳沒事吧?」他關切地問。

「我沒事,邦恩。誰打電話給你,保利嗎?」她問。

「沒有人打電話給我,我只是順道過來看看妳。」

塞奧聽了頗不是滋味。邦恩走向吧枱,但塞奧站起來擋住他的去路。米雪多此一舉地替他們介紹。塞奧已經知道邦恩是什麼人──他是米雪的追求者。

塞奧從來沒有注意過其他男人的長相,他真的不知道女人會不會認為邦恩很帥。塞奧只覺得邦恩有隨和的笑容和整齊的牙齒,看起來像個好人。但那些都不重要。他對米雪微笑的方式使塞奧一見他就討厭。他不得不強迫自己隱藏住敵意,與他握手和讓他知道這裏由誰作主。

諾亞在旁邊看得很樂。塞奧和邦恩擺出的態勢就像兩隻準備搏鬥的公雞,諾亞立刻就猜出原因何在。

「聽說你住在米雪家。」邦恩的臉上這會兒可沒有笑容。

「沒錯。」

「布先生,你打算在鎮上待多久?」

「不一定。你問這個做什麼,聶局長?」

「聖克萊鎮有幾家不錯的汽車旅館。」

「是嗎?」

「塞奧星期一就要離開。」米雪宣佈。「對不對,塞奧?」她以挑釁的語氣問。

「也許。」

那個含糊的回答惹惱了她。「他要去畢洛斯演講,」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非說不可。「所以他要在星期一上午離開。」

「也許。」塞奧重複。

那兩個字就像牙醫的鑽子般令她想要畏縮。擔心塞奧再說出那兩個字時,自己會說出不該說的話,她抓起空的冰茶壺,找藉口躲進廚房。

塞奧向邦恩說明海瑞和歡歡的身分時,諾亞宣讀權利給那兩個打手聽,然後用邦恩的手銬把他們銬起來。

「葛季明怎麼辦?」邦恩問。「你要控告他嗎?」

塞奧知道季明在聽。「當然要。但我要他留在這裏直到他哥哥抵達,我想跟他們兄弟倆談談。如果他們不合作……」他故意不把話說完。

「我會合作的。」季明叫道。

邦恩比塞奧有風度。他在離開前還跟塞奧握手,使塞奧覺得自己像個妒火中燒、有待改進的情人。

「謝謝幫忙。」他在邦恩押歡歡出門時喊。諾亞已經搖醒海瑞,半拖着他走向警車。

塞奧瞥向廚房,看到米雪在水槽前做事。他拉出一張椅子跨坐在上面等蓋理。

米雪決定找事做,以免自己老想着塞奧。她在不鏽鋼水槽里注滿熱肥皂水,戴上橡膠手套,開始洗刷。她的父親已經清理過廚房,但她又把每個地方清潔一遍,甚至把排油煙機拆開來洗刷。

把排油煙機裝回去時,她注意到葛蓋理帶着兩個律師抵達。

她繼續洗洗刷刷。實在沒東西可以洗刷時,她開始洗橡膠手套。她發現自己不但不累,反而越洗越亢奮。她真正需要的是進手術室。開刀時,沒有任何事物能妨礙她。她可以隔絕身邊的談笑聲,只讓威利尼爾森在那個孤立的繭里陪伴她。只有到縫完最後一針時,她才會破繭而出。

「振作點。」她咕噥。

「妳說什麼?」

諾亞站在門口。他走向水槽,把三個杯子放在流理台上。

「沒什麼。」她說。「現在幾點了?」

「一點多。妳看來很累。」

她吹開眼前的一綹髮絲,用毛巾擦乾手。「我不累。你認為塞奧還需要多久?」

「不久。」他說。「要不要我送妳回家?打烊的事可以交給塞奧。」

她搖頭。「我等。」

諾亞轉身離去,半路又止步轉身。「米雪?」

「什麼事?」

「星期一還遠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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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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