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如同原本和魚線牽繫在一起的氣球,突然被切斷後,只有孤獨的飄浮在空氣當中。

江亞希呆愣地望着藍色的公共電話,心裏有種莫名的失落。

剛剛電話一接通時,他渾身發熱,腦袋也亂轟轟的,差點就說不出話。

智原的聲音真的好好聽。

低沉、斯文乾淨的嗓音,透過話筒,輕輕震撼着他的耳膜,好像人就近在他身邊。

距離一下子被打破,他可以連結到智原的世界。

智原身邊有好多人說話的聲音,好熱鬧。那就是開會嗎?

他還想再多聽一點,再多了解智原的生活,可是,他打擾到忙碌的智原了。智原很忙,突然如其來的電話會困擾他吧!

眼前--藍色的公共電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保持安靜的狀態。

因為把聽筒掛回原處后,他就又被隔除在智原的世界之外了。

「喂!拜託一下,別人也要打電話!」

敲了幾次透明玻璃都沒有效之後,站在電話亭外的女人刷的一聲拉開玻璃門,直接叫喚江亞希。

「啊!」江亞希猛然回神,連忙轉身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慌張地說了幾聲,隨即低着燒紅的臉快步跑開。

「神經病!」女人瞪着那干扁營養不良的背影,聲音不大不小地罵道。

秋風驀地吹了起來,電話亭旁的槭樹葉沙沙地搖晃,一張名片也跟着從電話旁的枱子上飄落。

明亮的日光在最炙熱耀眼的變化過後,漸漸的就融入了夜幕,直到一點溫度都沒有。

白天看起來透明燦亮的電話亭,現在顯得有些晦暗陰森。

而在電話亭裏頭晃動的,是江亞希慌張的身影,就好像一隻隱身黑暗中、焦躁饑渴的動物。

「都找不到……」

江亞希站起身,泫然欲泣的望着地板各個角落。

他四處都摸遍了,連電話亭外面的水泥地也都仔細找過,就是找不到楊智原給他的那張名片。

那是長大后的智原給他的第一件禮物啊!

怎麼這麼粗心掉了!

江亞希好不甘心,同時也覺得很對不起楊智原。

「要跟智原道歉。」於是他拿起話筒,投入硬幣,然後按下了楊智原的手機號碼。

話筒里傳來好聽的女聲,公式化地說着收不到訊號……

江亞希遲疑地掛上話筒,然後又拿了起來,再投入硬幣。這次他撥的是楊智原住處的電話號碼。

他緊張得臉漸漸發熱,身體也暖了起來。

有點興奮,也有點擔心。

早上他打擾到楊智原開會,後來因為打工,沒辦法在十二點打電話給楊智原,他很怕楊智原生他的氣。

而且,他又把他的名片弄丟了。

幸好他有很好的記憶力,否則又會跟智原失去聯絡了。這樣想着的江亞希,第一次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優點好棒。

(喂?)一個聲音很好聽的女生接的電話。

江亞希知道她就是那天打來找楊智原的「分手女友」。

「請問……智原在嗎?」他差點要結巴。

(你等一下。)

(誰呀?半夜兩點還打來?男的女的?)一個男生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了過來。

(男的,好像是小孩子,智原有弟弟嗎?)女生回答那個男生的問題,然後又提出問題。

(沒聽他說過……)男生的聲音漸小。

「不是,我不是他的弟弟。」江亞希有點害羞地說,但似乎沒有人聽到。

話筒連接的另外一端,許多人聲模模糊糊,好像一潭緩緩波盪的湖。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生又回來了。

(對不起,請問你有什麼事嗎?你要不要留下你的名字?智原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溫柔的聲音,卻讓江亞希聽得好悲傷。

智原身邊有好多人啊。他們都比自己親近他,也比自己了解他,他們知道許多自己所不知道的智原。

就算電話接通了,兩個世界還是不可能連結在一起的。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把和智原的重逢想得太過天真了。

(喂?喂?請問你是哪一位?)

「呃……沒關係,只是要跟他道歉而已。晚安。」他小聲地說。

(哦,晚安。)含着笑意的話語一停止,電話就被掛斷。

什麼也聽不見了。

是一道銳利、教人難受的拒絕。

無法流通出去的心意,全然蒸發成教人氣悶的孤獨。

慢慢地掛上話筒,江亞希嘆了口氣,然後轉過身--

一雙熠熠發亮的眼睛就在門前!

「啊!」江亞希驚喘一聲,下意識後退,撞上了電話。

僅隔着透明的玻璃,和他面對面的男人渾身黝黑的肌膚,黑外套、髒亂的頭髮幾乎融入了夜色,然而,那發黃的牙齒、扭曲的笑容以及詭異得教人發毛的眼神卻鮮明的恐怖!

江亞希想到,難不成他剛剛在講電話時,這男人就一直在背後看着他?

好可怕,他想要幹什麼?

門被推開了。

男人手中有一把美工刀。

帶着不正常的扭曲笑容,男人手一揮就要把美工刀刺入江亞希的肩膀。

江亞希右手格開他的手,左手一拳擊向他的下巴。

但空間實在太狹小了,撞到旁邊的男人很快又跳起,爛纏的招數以及蠻力讓只知道正統武術的江亞希疲於應付。

突然,他被美工刀劃了幾下,血噴了出來。

趁著男人鬆懈下來,江亞希把拳頭揮向了男人的肚子,另一隻流血的手也擊中男人的左側頭顱,男人撞上了玻璃然後跌落在地上。

江亞希乘機逃出電話亭。

他一直跑一直跑,強烈的逆風吹到臉上,喘息聲也很快地被吹遠。

這麼跑着,像要跑到黑夜中心似地不斷向前……終於,他到了自己住處的樓下,這才停下腳步。

被刺傷的手臂猛地灼熱的疼痛著,江亞希憶起了傷口,於是他側過頭,邊喘著氣邊將衣袖捲起。

「啊……血!」

藕白的手臂有一半被紅色的血液沾染。

「是紅色的。」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血,江亞希驚訝地揚起眉,然後慢慢浮起一抹微笑。

他和其他人都一樣,體內流着的也是紅色的血啊!

近乎着迷地凝視鮮血從傷口流出、滴落,江亞希不自覺地伸出舌頭,舔了下。

他的下唇也跟着沾到了一些血,飽滿的紅唇顯得無比的妖艷。

吞下那腥黏的滋味,接着江亞希又抬起另一隻手,用指頭在傷口附近摩挲。

一點點的濃稠,很親密的觸感……

可是他才感動那麼一會兒,流出的血一下子就凝固幹掉了,傷口不再涌血,甚至傷口最後也不見了。

愣愣地看着只剩血污的手臂,他移動腳步,走上階梯。

「洗澡時就可以洗掉吧!」摸了下變硬的痕迹,情緒又低盪了下去。

「太晚的時候,不可以再去電話亭那邊了。」不想再遇到那個男人。

江亞希疲憊地走着,不懂為什麼自己老是會遇到這種事。

從醒來到現在,一年多的社會生活,他還是沒能理解人們的生活。

總是會有些沒有因果關係、毫無邏輯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讓他很難過。

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對他?

他根本不認識他們,也沒有做對不起他們的事。

他怎麼想也想不出理由。

不過,他算是漸漸習慣了。明天他還是會努力回歸到自己的生活,努力工作。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這樣每天生活是為了什麼。

他不懂什麼是自己的人生,他一個人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研究大樓。

在六樓以下是一般熱鬧的上課教室,但是六樓以上,氣氛馬上丕變。

空蕩無人的走道,在某些角落甚至顯得陰森幽暗,然而,其實走道兩邊一間間門戶緊閉的,全部都是學校教授的研究辦公室。

感覺倒像醫院的病房。

白色的牆、白色的門板,門板上有數字編號,有的有貼上教授名字,有的則無。

不知道那些不貼名字的教授心裏在想什麼。楊智原無聊地想着,然後隨着走廊轉了個彎。

從蔡文華教授研究出來的他,手上捧著蔡文華送的三本厚厚的書,打算到了樓梯間,再把書放進背包里。

但他馬上就被嚇了一跳。

在有一片淡白色光影的窗邊,兩個男生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接吻!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夠勁爆。

楊智原有趣的睜大眼睛。

應該就是四年級的高啟文和黃紹儒他們那對吧!他們在繫上滿出名的,不過,沒想到他們大膽到在教授們的研究室外也敢這樣熱情如火。

兩個男人,這樣真的會有快感嗎?

他們一直沒有發現他,楊智原也就繼續看着。

他很好奇扮演女方的黃紹儒臉上會有什麼表情。

光是瞧他被高啟文壓在牆壁上,仰著下巴露出雪白頸項的模樣,他就可以感覺到他的柔媚性感了。

高啟文和黃紹儒他們親完嘴,臉分開了些,楊智原看見黃紹儒臉上有一抹迷離的淺笑。

接着,高啟文將黃紹儒溫柔地擁在懷中。

他突然想起江亞希。

那個總是流露出純真的甜美與脆弱的童年玩伴。

江亞希就是一副需要人家把他抱在懷中的樣子。

對了,他們很久沒見了。

上次要他再打電話給他,他好像沒打,最近一直忙也忘了這事。

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楊智原到印刷廠看完打樣已經晚上十一點多。

十二點半還有個會要開,不過那堆人一定不會準時到,先繞過去看一下江亞希吧!

楊智原看了下表,機車轉了個彎,速度加快,風聲和騁馳的聲響在耳邊呼嘯。

他忽然覺得夜的氛圍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樣。

騎了一陣,流麗的點點霓虹燈漸少,楊智原轉進一條巷道內。

雖然只來過一次,可是路線他還記得很清楚,連那天江亞希莽撞的行為他也沒忘記。

停好機車,他直接就走進門戶洞開的大樓。

長長的雙腳兩階一步的上樓,很快就到了頂樓,正好,門口有一個人拿着鑰匙開門。

楊智原跟在後頭忍不住想到,江亞希等會見到他一定會很驚訝,會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一樣。

和那個人默默無語的進入陰暗的走道,不一會就走到了江亞希的房間門口,他停下來敲了敲門。

心情是有點高興的。

真怪啊,明明很怕被江亞希纏住的。

門相當遲疑地被打開,一個沒見過的人站在門口。

「你要找誰?」

那人神情防備地看着楊智原。

楊智原呆了一下。

「呃……請問,江亞希是不是住在這間房?」

記得是這間沒錯啊!

「哦……他啊,已經搬走了。」

「啊?」搬走了?

「我也是聽同學說的。一個禮拜前,有一個頭上綁着繃帶的男人帶警察來這裏說是要告他蓄意傷害,在這邊吵啊鬧的,後來雖然知道那人精神有問題,房東還是要他搬出去,結果他就真的搬出去了。」

楊智原訝異不已,腦袋有點混亂。

「這樣……那……」

「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前天才從別間房間換到這裏的。」那人看了一眼楊智原,然後關上門。

沒有消息了。

楊智原望着門板發獃,一會兒才移動身體。

竟然發生這種事!

那江亞希現在在哪裏?

「你遲到了,真難得。」庄恆嘉正拿起啤酒要喝,看見楊智原走進來,便出聲挖苦了下。

其實也只晚了十五分鐘,而且現在還有一、兩個人沒到。

「抱歉。」楊智原微笑道,然後拉開椅子坐下。

現在開的是「影像批評」期末報告的會。他不是組長,只要把自己準備的資料交出去就行了。

對於一直沒辦法專心討論的他來說,這樣正好。

組員七嘴八舌的發表自己的見解,一句句都像這間咖啡店所播放的音樂般,什麼也沒留下地從他耳邊滑過去。

他腦中響起的,是江亞希之前訴說着自己常被壞人捉住的話--

我也不太明白他們的動機。若工作得太晚,回家時突然就會被捉住……可能是我長得有點像女孩子,他們想……脫我的衣服。

「Shit!」他忍不住咒罵一聲。

被精神有問題的男人騷擾,還有警察來,都發生這麼嚴重的事了,他為什麼不聯絡他?

連被房東趕走……那是什麼房東啊,是非不分!

楊智原非常生氣,對於不懂得聯絡他的江亞希,他實在很想把他抓過來痛罵一頓!

他也非常氣自己,他竟然放着那樣稚嫩的他不管。

「智原,你怎麼了?」王淑茵輕輕拍了下他的肩。

他回到現實,轉頭看着她。「怎麼了?」他問道。

接着,他察覺到大家都沉默下來,眼睛都望着自己。

「你幹嘛突然罵髒話?對我們說的哪句話不爽?」庄恆嘉覺得很好笑地說。難道逮到機會可以讓一向戴着穩重和氣面具的楊智原慌亂,他怎麼會放過?「還是覺得我們說的內容不夠有深度,根本聽不下去?」

「啊,不是,我是……」他茫然地想要辯解,但馬上被截斷話頭。

「沒事啦,難得看你心情不好,鬧你的。」組長曾致夭蛔勻壞匭ψ牛和緩了下氣氛,立刻又將話題帶往正題。

楊智原也收回心神,認真聽着大家的討論。

不過,他的情緒是極度不耐煩的。

他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真是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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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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