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因為一次的無妄之災,海寧尹家從此又愁雲慘霧了起來。

那日事發后是楚天漠把鴻飛背回尹家的。

水翎原想酬謝這位身材偉岸、留了一臉落腮鬍子的粗獷俠客,而俠客卻自有俠義心腸,他非但婉拒了水翎的心意,並且在離去之前幫水翎推介了幾位名醫。

對曾經救命的恩人,水翎自然不會輕易遺忘,可楚天漠讓她印象最深刻的地方,莫過於他和霜若竟是舊識,更有趣的是,一向冷若冰霜的霜若,在這位外表也寫滿了冷厲風霜的大男人面前,竟會產生臉紅、嬌矜等種種小女人姿態。

霜若的表現是耐人尋味的,若不是因為鴻飛那日遭了巴鍇那些嘍羅的毒手,而昏迷不醒,水翎或許能分神來留意霜若的這件「趣」事,順便幫忙牽條姻緣線。

悲只悲,那日的災難之後,鴻飛便一直呈昏迷狀態,不曾醒來。而心神懼傷的水翎則像個打轉的陀螺,她沒有片刻停歇的守着鴻飛尚存的一息,或親侍湯藥,或探尋名醫,一心盼望能喚醒鴻飛。

恨又恨,來的大夫不論再怎麼高明,全都斷定了鴻飛是那找不到病因的怪疾複發,再加上巴鍇那批嘍羅不留情的一陣拳打腳踢,嚴重的傷及他的肺腑,更迫使病人了膏盲。眼前鴻飛的性命,只能形容成風中燭、水中燈,只有盡人事,聽天命!

在一陣的忙亂交錯之後,婆婆田氏和霜若似乎已經消極的認命了。霜若一心想逮捕巴鍇和他的嘍羅來問罪,但是翻遍了海寧,偏是不見那班人的蹤跡。婆婆田氏,在眾醫都束手無策的狀況下,只有老淚縱橫的嘆道:「原以為我兒已逃過劫數,怎奈……」

是的,人算的確不如天算,可是水翎怎甘心如此草率的「屈服」於命運?她怎能甘心?

嫁到海寧近半年,和鴻飛由陌生防備到相知相愛,這期間心路的酸苦甜蜜,唯有她和鴻飛能夠全然體會,刻骨銘心。

那些畫竹談竹的時刻,那些為「海意坊」而努力的時刻,甚至那些含情抑受、銷魂蝕骨的時刻,實在令水翎無法輕易放棄鴻飛這麼個年輕又淳良的生命,實在令水翎無法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摯愛的人就此撒手人寰。

於是水翎暫且地關了鴻飛和她好不容易建立起名聲的_「海意坊」,有時她鎮日守在床邊,假裝鴻飛還有知覺般的對他喃喃私語;有時便到處尋訪醫術高超的大夫,可惜海寧就那麼丁點兒大,醫術好的人是屈指可數,在求助無方時,她只好央人以快船快馬回京城,暗中向她的阿瑪靖王以及深諳醫理的姐姐纖月求助,唯因路道真是迢遠,水翎只能磋嘆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樣近半個月折騰下來,水翎來海寧好不容易稍稍養出來的豐腆,一下子又全給消蝕光了。她的心緒、她的喜悲,全隨着鴻飛病況的好壞而高低起伏,而輾轉翻攪。

這日,鴻飛的狀況又很不好,他忽而高熱、忽而惡寒,有時還口溢鮮血,水翎在他床畔守着,淚水不覺淌著。她心疼好端端一個人,一夕間競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立;她心怨自己無能,努力了半月余,仍求不到一個能救的大夫;她心恨巴鍇的猖狂,害得他們夫妻倆隨時可能生離死別,陰陽兩隔。

強忍着悲痛,霜若上街訂製壽衣,準備為兄長備喪;田氏自己雖哀痛逾恆,但見媳婦已無日無夜的守着鴻飛許多時候,便強拗着她去合合眼,歇息歇息。

水翎怎麼合得上眼?怎能歇息?她走向天剛破曉的屋外,坐在石凳上看着園裏的一花一草一木,想着鴻飛苟延殘喘的身子,想着將來沒有鴻飛的日子,想着生命的脆弱,想着自己的無能為力與束手無策,想着想着,她不禁悲從中來,不覺又眼潤了起采。

可這時,就在那片花牆外,卻突然傳來一陣極宏亮的吟唱聲:

白首一輕輕,天涯又海涯

風霜銅銖裒,輒幻炒蓮花!

水翎聽分明了這是一首經喝,她趕忙擦掉眼淚,探頭往外望,只看見一個手拄杖子,衣衫檻樓,卻笑嘻嘻的和尚邊走邊伊伊呀呀的唱着。

和尚也探見水翎那分明哭過的臉龐,他又接着唱道:

有情來下種,無情花即生,無情又無種,心地亦無生。水翎聽着,也楞楞的看着和尚,突然有些頓悟!但她所悟的並非什麼神妙的禪機,而是她悟出了眼前這個面容嘻靄的和尚,正是霜若口中的瘋和尚,也正是成就了鴻飛和她這段姻緣的和尚。

水翎當下心懸一念,飛快穿出花牆,來到和尚面前,噗咚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的喃喃:「師父救命!師父救命!」

和尚依舊笑嘻嘻的。「人各有命,施主要我救誰的命?我又能救誰的命?」

「人雖各有命,可你已救過他一次,定能再救他第二次!」水翎一次又一次的磕頭。

「施主,請起!請起!」和尚拉起水翎,問道:「施主是指尹鴻飛,?」

「是!正是!」

「『風幡心動,一狀領過,只知無口,不覺話墮。』施主,這人世問的萬事萬物都是有因緣才產生的,我替尹家指點過一次迷津,是因為尹鴻飛仍命不該絕,可是這次

「莫非這次……鴻飛註定在劫難逃?」水翎心驚膽跳聽着,仍不願置信的跪坐回地。「不,我不相信,他年紀輕輕的,怎麼會……怎麼能……」她又開始哽咽。

「施主,生命的可貴,在於捨棄、在於奉獻,也就是我佛的『布施波羅蜜多』對生命的貪愛與執著,是眾生輪迴生死,不得解脫的真正緣由!」和尚邊給予啟示,又邊抓耳撓腮的笑着。

水翎卻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想號陶而哭。

「師父,『蜉螺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孵蜆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蜂螺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師父,水翎只是一個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沒有解脫的凡夫俗子,我無法不貪愛、不執著,無法眼睜睜的看着鴻飛就這麼……死去!師父!水翎跪您,求您指點迷律,救救鴻飛,水翎給您磕頭——給您磕頭?」水翎猛磕著頭,不要命似的猛磕著頭。嫁狗隨狗吠,嫁雞隨雞啼。失去了鴻飛,她真不知道生命中該有什麼指望,於是乎,她只能虛心強求,只能猛磕著頭,磕到皮破血流。

這時,霜若正巧打前檐穿進后廊,瞧見這光景,她驚喊一聲飛奔過來,急忙想牽起水翎,卻為水翎所拒。

「二格格,你這是做什麼呢?」霜若慌慌的問。

水翎不語,只是不澡斷的磕著響頭

和尚審視她心虛意敬卻哀哀無告的表情,一直嘻皮笑臉的模樣競也收斂了起來。

「唉!『水流流在海,月落不離天』看你的痴,教我產生省思。我和你一樣,俱生活在同一時空之中,雖然我能奉行『不貪愛,不執著』,卻無法做到不見、不聞、不覺、不知!」

聽完和尚的話,水翎這才停止磕頭,並亮起眼睛問道:「如此說來.師父是打算指點鴻飛一條生路了!」

「生路是有!」和尚又恢復了嘻笑面孔「可是良藥難求!」

「只要師父指點,再怎麼難求的葯我都會託人去找。」水翎的叫眸中閃爍出了一線光芒。

霜若也是直到這時,才弄清楚自已尊貴的格格嫂嫂,向眼前這瘋和尚又跪又磕頭的原岡,竟是為了救她病人膏盲的哥哥。這一刻,她也心受感動的一同跪下,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父若真有良方能救哥哥,我尹霜若就算上山下海,也定要求來!」

「哈哈哈!施主不必大費周章!」那和尚哈哈而笑,態度不甚經心。「那良藥不在山涯,不在水循,而是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水翎和霜若同時面面相顱。

「是啊!近在眼前!」和尚邊說,又邊手舞足蹈的唱了起來「不要說我和尚瘋,怪病總須怪顯一剜去一片心頭肉,和丹吞下賽求仙。我說良方在眼前,只問施主願不願?」

可怪的是,和尚這歌是朝着水翎唱的。聽他之意,分明是要水翎剜下一塊心頭肉來和成丹丸,救鴻飛。

光聽,就夠令人矚心兼膽寒的,就連霜若這麼個見多事情的女捕役,都覺匪夷所思。「出家人不打誑語,你卻拿人肉當藥方,難怪大家要叫你瘋和尚!」霜若頗不以為然的睜著和尚,並順勢拉起水翎。

和尚不以為意,他依舊對水翎嘻哈道:「我瘋不瘋,隨你思量。只要你三兩肉,便可換他一身臭皮囊,算盤仔細敲敲響,怎麼敲你都划算。」

霜若氣極和尚的謬論。哥哥病重,尹家已經夠凄慘了,這瘋和尚偏又來雪上加霜。

「嫂子,別理會這和尚了,與其在這裏聽他瘋青瘋語,倒不如咱們進屋裏多陪陪哥哥!」

提起鴻飛,水翎眼前便浮現出他那灰敗、靜寂的容顏,心也同時悸痛起來?她真不甘心,又怎麼忍心讓他就此撤手人寰?

仔細想想,若真能用她的一點體膚來娩回鴻飛的一條性命,那麼有何不可呢?和尚師父說的不無道理,人終究只是一副臭皮囊,而她既然做不到不貪愛、不執著,那麼只好付出---一點代價來試着拯救鴻飛了?

心念至此,她三度下跪,毅然說道:「該怎麼做?請師父開示!為救夫婿一命,水翎自當竭一己之力。」

和尚突然頂認真的喝問:「你一向富貴里身,剜下你一塊肉,你當真無怨無悔?」

「水翎也知『肉身塵泥、富貴浮雲』只可惜水翎資質駑鈍,悟性不高,我或許能拋榮華,能舍富貴,可卻勘不破情關。」水翎再次磕頭哀求,「師父,為了鴻飛,水翎的一切作為皆無怨海,只求師父儘力救鴻飛一命!」

眼見二格格對自己的哥哥是這麼的情深義重,霜若堅強自持的表情也動容了,眼眶也紅了!「不行,二格格千金貴體的,怎能如此犧牲?而萬一王爺和福晉知道了,咱們尹家該如何對他們交代?」霜若只是平民百姓,顧慮當然就多了。不過對癲和尚的說法,她並非完全不信,只是有點將信將疑。

而二格格的執意,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們不能放棄挽救哥哥的任何一線生機!心念至此,霜若也牙一咬,心一橫的自薦道:「若真需要一塊心頭肉和成丸才能救哥哥,那麼便剜我的取代吧!二格格文弱弱的,怕承受不住,我練過武,至少能禁得起痛!」

「愛與執著,何來取代?和尚像胸無宿物般的搔頭笑着,一口拒絕了霜若的自薦。」隨處作主,立處皆真』,救與不救,請施主自己衡量。」

「救,當然救!」水翎沒有半絲猶豫的答。

「可是……」霜若擾有疑意。

「霜若,『人間萬事塞翁馬』,人之禍福,是無法預料的。可你也別為了這麼點小事而大驚小怪,不論我們救不救得回鴻飛,至少我們都儘力了!」水翎臉上沒有壯士斷腕的表情,卻有執意的沉靜光輝。

霜若含着淚以看神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嫂子,心緒複雜卻只能點頭,不再多說。

「既要救,那麼事不宜遲。」和尚的神情又變認真了。「這位施主,你還是能幫得上忙,這把匕首給你,這止痛止血的丹藥也給你,半個時辰內你必須完成所託,否則……」他屈指一算,眉宇一斂。

霜若明白和尚的意思,水翎也是。她低喚一聲,「霜若,來吧,咱們動作要快些!」然後便義無反顧的往房子的內進走去。

霜若徽抖着手接過和尚手中的匕首與藥瓶,咬牙道:「此舉若救不回我哥哥的命,我定要拿你這顛和尚的頭來償二格格。」說畢,她動作敏捷的消失於屋裏。

和尚聽着,競仍不以為忖的哈哈大笑,然後又開始搖頭晃腦的唱着:

有情來下種,無情花即生溉情又無種,心地亦無生。

在水翎的堅持下,霜若果真把心一橫,剜下了水翎一塊心頭肉。

水翎馬上痛得昏厥了過去!

和尚拿着所需,依舊面不改色,笑嘻嘻的從他那隻看來有些髒的小囊袋裏拿出些藥草什麼的,躲到一個僻靜角落說要揉成藥丸。

霜若倚在門檻嘆息,不懂天為什麼要這麼捉弄人,哥哥是為護衛二格格而遭死劫,二格格又是為了挽救哥哥而挨刀剜,唉!這人世間的一切,莫非真如癲和尚所說的——都是「因緣」所致?

霜若苦思,並不覺暗想着兄嫂這段「因緣」將會如何「結果」?

水翎的婆婆田氏,在不久后獲悉水翎為鴻飛所做的犧牲,內心頓感悲欣交集。欣喜的是,媳婦對兒子果真是有情有義;悲傷的是,水翎卻因為挨了這刀而就此一病不起。算一算,一家子四口,竟有半數纏綿病榻,叫田氏怎能不憂傷?

不像鴻飛,水翎還是有神智的。她胸前的傷口雖仍不時悸痛,可田氏和霜若卻把它處理得很乾凈,怪就怪在少了胸口那塊皮肉之後,水翎就像被押走了一條神魂似的渾身乏力,虛軟如綿,根本下不了床。

大夫請來過了,每個都說她是操勞大過又失血大多,導致心神大虛。醫也醫過,補也補過,時間又忽忽過了近半個月,水翎依舊是這麼副使不了力病佩慵的摸樣。糟糕的是,服用了和尚的怪偏方半月余,鴻飛雖沒有命喪黃泉,病情看起來卻也沒有起色。

眼見這「一病未乎一病又起」的情形,霜若自然急了,她想要揪出那癲和尚來痛揍一頓,更可怪的是,那癲和尚卻像自海寧消失了般,找了半天連影子也沒找著,更甭說要找到人了。霜若除了扼腕之外,只能慨嘆尹家的時運不濟與多災多難。

但尹家的災難可不僅於此!

水翎病倒后滿半個月的這天,靖親王府里的一批人馬突然自京師殺到海寧尹家,其中包括被赦封和頓公主、且於幾個月前產下一子的大格格纖月、額駙任昕、三格格花綺,以及幾個霜若也叫不出稱謂的官吏。

他們一群人一進尹家的門,田氏和霜若只好忙着張羅,官家氣派畢竟不同,田氏一點也不敢怠慢。再瞧他們個個喜孜孜的,一副面容抖擻、遊興正濃的樣子,田氏和霜若便猜想,他們應該沒有收到水翎以快船快馬遞送出去的那些信;這從三格格花綺便可聽出端倪。

「咱們來探望我姐夫及水翎姐姐。奇了!怎麼不見他們的人影?」

花綺直性情,一沒見到人便毛毛躁躁的引頸張望起來。纖月是大姐,自需顧著靖府的形象。「三妹,你別急,你二姐及姐夫可能正在內屋忙着張羅,要好好款待你呢!」

制止了花綺的失態,她攜夫婿任昕一同向田氏問安。

「尹夫人這一向可好?」任昕打揖問道。

「好,好,只是……」

田氏吞吐之下,纖月卻沒有察覺,只是接續任昕的話尾客套道:「二妹遠嫁來海寧,勞煩尹夫人多方照顧,阿瑪、額娘和我皆銘感五內。且則,聽阿瑪提起江南水鄉的景緻秀麗,又適逢額駙因事得下江南」趟,所以我們邊走邊玩,路過海寧,順便來探望水翎及鴻飛,還望尹夫人不嫌棄我等的冒昧與不請自來。」

「格格——呃!公主殿下和額駙的大駕光臨,使海寧及尹家蓬事生輝,說嫌棄說冒昧,豈不折煞咱們。」田氏略顯慌亂的和霜若互望一眼,又遲疑的說:「只是……」

「只是什麼?」一進門,花綺就感覺尹家氣氛怪怪的,她說話雖直稜稜的,觀察事情卻頗敏銳。

「只是……」話到臨頭,田氏反而吞吐了起來。鴻飛和水翎都卧病在床,鴻飛病著倒沒話說,可二格格的疾因,又該怎麼對靖王府的人開口?

反倒是霜若,吃了秤鉈鐵了心,豁出去了。「公主、額駙、三格格,我的哥哥和二格格——都病了,他們現正卧病在床榻上。」

「病了,為什麼?」纖月和花綺同時一驚。

霜若只遲疑了一下,便把事情的經過——從鴻飛在水翎的看護下病有起色,到創立「海意坊」,到夫妻倆遭遇巴鍇,還有鴻飛昏迷,及癲和尚建議剜肉作藥丸等等……一五一十,無一疏漏的細細道來。

聽到水翎為了鴻飛而自願被剜時,纖月搖頭喃道:「痴子!」

聽見一向纖弱的二姐當真被尹霜若剜下一塊肉來,花綺當場跳了起來,痛罵:「荒唐!」

自然是荒唐的。人生之中,荒唐的人、荒唐的事不知凡幾,只是眼不見不為憑。稍後,當任昕和纖月一伙人探看過水翎與鴻飛之後,有了結論。

可他們的結論稍後再談,咱們且先說花綺這烈性子格格的不理性反應。

「你們尹家該當何罪?想半年多前,我阿瑪和額駙帶來海寧的可是個好端端的人,怎麼嫁人你們尹家才半年,我二姐就變得如此凄慘?你們究竟是怎麼凌虐欺侮她的啊?」』

「我們沒有凌虐欺侮二格格一分一毫!」霜若答道。

「是啊!是啊!二格格這門親事,我們尹家算是高攀的,我們疼她護她都來不及了,哪敢欺凌她!」田氏則惶惶哀哀的說明。

花綺年紀輕,性子烈,哪聽得進這些解釋,她只是一意威嚇。「治罪!待會兒我就前往塘監大院謝大人那兒,叫他來抓人,重重的懲治你們這對狼狽為奸、陷害皇親的母女!」

聽着花綺如此酷毒的批判,霜若心裏當然老大不舒服。「三格格,『君子的量大,小人的氣火』,你們雖貴為皇族,也不能如此黑白不分,蠻不講理」

「批評皇族,更該治重罪!」花綺更嚴厲的恫嚇。

「治罪便治罪,我們尹家問心無愧!若真活該倒霉要栽在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的皇親國戚手裏,我們也認了!」霜若杏目圓瞪,一副土可殺不可辱的神情。

任昕和纖月眼見年輕的兩人正惡臉相向,趕忙向前排解紛爭。

「花綺妹妹,『一爭二丑,一讓二有』,來到人家家裏,你就行行好,別再胡鬧了!」纖月扯了扯花綺,勸道。

「尹姑娘,『有事天下狹,無事天下闊』,你和尹夫人就姑且原諒三格格的年輕不懂事。」任昕也勸道。頓了頓,又說:「不過,纖月和我倒有一個不情之請,我們想帶二格格叫京師靖府去療傷養病!」

「什麼?」田氏愕了一愕。

性倔的霜若則直呼道:「這怎麼行,二格格已經是我們尹家的媳婦!」

「就快不是了!」花綺辛辣的駁斥。「瞧你們母女倆把她折磨成什麼樣子?在咱們靖王府,她可是以錦衣玉食折騰得不成人形,甚至還……剜她的肉當藥劑,再待下大,我看她大概要被你們啃得屍骨不全了!」

被花綺這麼一冤,田氏也倍感委屈的淚漣漣了起來。「公主、額附、三格格!」田氏往地上一跪,哭訴通:「確實是……二格格執意要這麼做,咱們尹家上下沒有一個敢勉強她。怪只怪霜若一時胡塗,競聽信瘋和尚的瘋言瘋語,又撤不過二格格的執意,因此才傷了二格格那千金貴體。」

「總之該怪你老教女不嚴!」花綺咕噥。

「是,田氏是教女不嚴,理應治罪,可是請公主、額駙及三格格念在鴻飛仍纏綿病榻的份上……」田氏邊陳情,邊磕頭。

任昕和纖月同時上前牽扶起她,任昕忙道:「尹夫人,您快快請起。」

纖月則解釋者:「親家母,咱們並沒有怪罪……」

「咱們並沒有原諒你們的意思!」花綺跋扈的切斷大姐纖月的話,一副非得追究到底的模樣。

霜若咬牙切齒,暗恨三格格花綺得理不饒人,正想以豁出去的心情上前同她理論,一個孱弱的聲音卻於這時響起。

「三妹妹——看在水翎姐姐的份上,不要再為難我的婆婆和霜若了。」

這虛弱的聲音出自水翎,她正由丫鬟虹兒攙著,飄浮似的走人尹家的廳堂。

任昕急忙拉來一張椅子,纖月和花綺則慌忙的幫着虹兒把她安置好。

就緒后,水翎又氣虛的說:「姐夫、姐姐,水翎已是尹家的媳婦,生是尹家人,死為尹家鬼,豈有再回靖府拖累阿瑪、額娘以及眾姐妹的道理!」

見二姐這麼副贏弱不堪的模樣,又聽她死呀、鬼呀的說着,花綺不覺就淚盈於睫的低嚷:「誰許你死?誰又許你當鬼?你是這麼個好女兒,好姐妹,阿瑪、額娘和咱們幾個姐妹,絕對沒有人怕你拖累咱們,咱們就偏愛你拖累!」

纖月聽着,也紅起了眼眶。「水翎,咱們父母、姐妹是要做一輩子的,怎麼好說是拖累呢?至於接你回靖府,也不是說咱們從此就和尹家斷了關聯,等你病好了些,身子健朗了些,大夥再送你回海寧來和鴻飛團圓!」纖月耐心的勸著。

水翎卻凄涼的笑着。「團圓,我是不敢想了,鴻飛現在這副摸樣,我又是這副摸樣,『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我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着他了!」

「水翎,不然,咱們連鴻飛也接回靖府,然後再召御醫和京師里的所有名醫來會診,我就不信沒有人能救得了鴻飛!」任昕想了想,提出這麼個看似十分理想的建議。

霜若卻急忙反對。「這方法使不得,來過的大夫都說哥哥現在這副模樣並不適合舟車勞頓,否則恐怕馬上會有性命之虞,依我看,咱們對他是不可輕舉妄動的。」

「那——這可怎麼辦才好?」纖月擊掌,感覺真是兩頭難。

這時,一度老淚縱橫的田氏卻對着水翎開口了。「翎兒,你對鴻兒及尹家的真情摯意,婆婆能了解並銘感五內,沒齒難忘。恨只恨尹家祖上不曾積德,讓鴻兒生了這怪病,又拖累了你的身子,婆婆我真是愧對王爺與福晉。今日事已至此,就算婆婆我求你,回靖府去好好療養著吧!在京師,一切都方便,不像咱們這窮鄉僻禳,不能給你太好的照料,萬一你在海寧出了什麼差錯,婆婆我……將一生難安。請原諒婆婆的自私。婆婆可以向你保證,來日鴻兒若有命在,我定要他上京師去接你回來,萬一鴻兒……我會讓人前往報……報喪,而你,就將鴻兒忘了,再找個良人……託付終身吧!」邊說,田氏的淚再次縱橫而下。

水翎也哭了,那絕望無告的啜位,讓聞者莫不鼻酸。這一剎,尹家廳堂里除了許多的嗚咽聲,及那些聲音氤氳出來的靜寂之外,別無其他。

稍後,是水翎哽咽著打破靜寂。「娘,假使您真希望水翎回京師,那麼水翎便回京師,可水翎依舊堅持——生為尹家人,死為尹家鬼。設若,有朝一日鴻飛果真醒來,您得替我告訴他,翎兒在京師等着他,一直等,一直等——設若,他真的……不曾再醒來,那麼也勞煩您替水翎拈一柱清香,告訴他——今生今世,翎兒絕不會忘了他,翎兒……會儘快去會他。」

「翎兒,,你何苦……」田氏哀憐的問。

「我是苦,可這世上能有幾人不『苦』呢?『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生離死別,總是教人苦不堪言。」胃嘆一聲,水翎更虛弱的說道:「姐夫、姐姐、三妹妹,我同你們回京師便是。請不要再為難我的婆婆以及霜若!我倦了,虹兒,你先扶我到姑爺房裏,回頭再幫我打點打點行囊。」

水翎朝自己的姐妹點點頭,再次如飄浮般被虹兒攙出了廳堂去。

田氏一直拭著淚水,心頭填塞著許多不平,不平上蒼為何要如此磨難這對有情兒女?

花綺和霜若則怔仲的目送著水翎,心中泛著同樣的問號——是什麼樣的情?什麼樣的愛?才能「直教人生死相許」!

這個疑問,任昕和纖月是了解的,畢竟他們也曾經歷過一段「生死相許』』的時日。而在這水翎苦於無法和鴻飛攜手揩孝的時刻,纖月不覺攢緊了夫婿任昕的手,想着「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的痛楚,並暗暗慶幸自己何其幸運,能和所愛的人「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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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飛的房裏,水翎正勉強撐著虛軟如棉的身子,坐落在鴻飛的書桌邊,注視着一幅鴻飛還來不及完成的墨竹。那雙勾自描式的寫竹法,已經以濃淡墨勾勒出大部分的葉子,卻獨缺枝與節。

水翎凝視着這幅有葉無枝的畫良久,難忍哀愁的想着,似乎連畫都暗示著生離死別。提起筆,沾上虹兒剛磨好的墨,她在紙上的空白處寫出她心裏的感觸:

自送剎,心難合,

一點相思幾時絕?

憑闌袖拂揚花雪。

溪叉斜.

山又遮.

人去也。

是的。這接下來的人生,幸運的話,能留一點相思,一點難捨,可若不幸,也只能任山遮、任溪斜、任人去也!

放下筆,她示意虹兒攙她來到鴻飛的床前,她倚著床幃,瞧着他斯文俊秀依舊,卻了無動靜的臉龐,心中的愁,心中的苦,剎那和著淚水泉湧出來。

「鴻飛、鴻飛,你我果真緣淺至此嗎?」擎起他仍暖熱的手偎著額,水翎涕淚交織的低喃:「嫁來海寧,原意沖喜,原意教你能長命百歲,也以為你已逃過劫數,能與我白頭到老,怎奈夫妻同遇賊人,落得如今的下場凄涼!」

水翎吸著鼻子,哽咽。「鴻飛,翎兒今日遽然離你,並非不顧念你我情義,而是為了減輕娘和霜若的負擔,好讓她們能一心護你……。鴻飛,不能留在海寧與你同甘苦,翎兒也好不甘心哪!可我這副模樣,比起你來,只算差強人意。」

她邊落淚,邊凄涼一笑。「無論如何,此刻的你若有神智,能聽見翎兒的呼喚,那麼請快快醒來,快快到京師覓我尋我,圓你我鴛夢一場。可是假使……假使你不再戀棧人間直奔九泉,那麼也請你魂兮人我夢裏來,慰我一點相思之苦,引我一條相聚之路!鴻飛,你自當明白翎兒不願獨守這殘軀苟活,只寧願上天下地與你同林棲,雙比翼。

「鴻飛,你聽見翎兒說的話了嗎?聽見了嗎?翎兒與你雖然只是短暫的夫妻一場,可這份情意卻綿綿長長,你莫要忘記,千千萬萬要牢記!」撲伏在鴻飛仍無知覺的身上,水翎突然放聲一慟!

她是該哭,哭天地的無情,哭人生的荒冷。那哭聲催肝瀝膽,直哭得人神魂碎,草木同悲。

然,離別這惡魔的腳步,並沒因水翎那催人心肝的哀訴而緩慢下來,它無情且悄悄然的迫近鴻飛與水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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