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乾隆年間

靖親王府邸二度傳出喜訊!

這次待嫁的女兒,是二格格水翎。議婚的對象則是軍機處向大人的獨生子——向日青。明日,便是向家前來「過禮」的日子。

迎親嫁娶,對尋常人家都是一件大事,更何況身為皇室宗親的靖王府,哪有不大肆鋪張的道理?只見靖王府里的每個角落都是花影濱紛,香煙裊繞,時時燈火輝映,處處金銀煥彩,好一片洋洋的喜氣景象。

這晚,靖王府內最熱鬧的地方,當屬靖府芹福晉居住的芯勞苑。裏頭,芹福晉正端坐在一隻楠木交椅中,她的周圍繞着水翎、花綺、鏡予以及燕娘、杏姑這一群待字閨中的女娃們,就連已接近臨盆的纖月,也向夫婿任聽告假.回靖王府來小住兩、三日,一來湊湊熱鬧,二來和額娘及眾姐妹們再小敘一番。

這一番小敘,少不得妙語如珠,更少不得離愁澹澹,其中又以芹福晉和水翎的感觸最為良多。

在額附任昕的慫恿,及本身對向日青的印象還不算差的情形下,靖王爺於兩個月前點頭,同意把二女兒水翎嫁人向家。面對這樣的婚約,水翎自然沒有大多異議;一來她已屆適婚年齡,早晚終究要出嫁,而向家,可算得上是個門戶相當的對象。再說,她和向日青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知道他生得風流俊雅、儀錶出眾,她得天獨厚的不必於婚前惴惴不安的設想自己未來夫婿的品貌。

基於這兩點「方便」,水翎使不像姐姐纖月,因不甘於奉皇命、父命成婚而自苦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感激上蒼的厚愛與垂憐,如今,只求嫁作人婦之後,依舊能像在自己家中一般的恬靜怡然,且平順渡日,她便心愿足矣!

至於芹福晉,嫁女兒的心情自然是一半兒歡喜、一半兒不舍。最近她更常在幾個親信嬤嬤面前,嘆息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凈生女兒,不但沒能替王爺傳遞香火,還得把女兒個個賠出去。由芹福晉的話意,其實不難解讀她是真不捨得女兒一個個嫁人,一個個離開身邊。

「古有名諺『養兒防老』,可我生了你們四個丫頭,就不知道有什麼好?芹福晉坐在椅里,嘴裏說的雖足抱怨的話。但眼裏訴說不盡的,卻是對四個如花似玉女兒的親愛。

「女兒好啊!貼心!活潑的花綺,不落人後的自誇。

「貼心?是喔!『倒貼心思』,想想,嫁了人就成了外人,為娘的搞不好連背都貼不著,還貼心?」福晉未雨綢繆的喃喃。

大腹便便的纖月,為額娘這微帶抱怨言詞,不自覺的產生內疚。「額娘,女兒嫁了人,總難免身不由己,可是女兒對額娘的心,就如女兒水遠是額娘的女兒般,是絕對不會改變的。」說着,纖月還孩子氣的依了依額娘的頸背,一臉的愛嬌。

「都快是個孩子的娘了,還傻裏傻氣的撒嬌。」芹福晉邊笑邊若有感觸的搖頭。

「福晉。手心手背都是肉,想您必定十分不舍纖月和水翎兩位姐姐嫁人吧?」身為九門提督巴格隆的養女,燕娘對「母親」這個名詞是十分孺慕,可惜提督夫人早亡,而巴鍇的淫威又使她養成善於察言觀色的性情,所以她一眼便看出福晉內心的真實感情,並多情多義的給予安慰。「福晉,其實您稱得上好福氣,纖月和水翎兩位姐姐嫁的並不遠,全在京師裏頭,您要是有什麼召喚,不消一時半刻,她們便全可回到您的身邊。」

「說的倒是!」芹福晉拍了拍燕娘的手,誇道:「還是燕娘體己,她雖不是額娘的女兒,可是卻比幾個親生女兒還懂為娘的心意。」

幾個格格並沒有因為額娘誇了燕娘幾句而醋意滿懷,她們全都明白也同情燕娘在巴家的際遇,不過花綺比較刁鑽,也淘氣,她慷慨的宣言道:「那我終身不嫁,陪阿瑪和額娘到老死,額娘,您說我夠不夠貼心?」

「唉!你不嫁我才煩心呢!」福晉呻吟道。

一直咯咯笑着的杏姑也百無禁忌的接腔道:「是時機未到。話說回來,哪個少女不懷春呢?搞不好花綺妹妹哪天碰上個如意郎君,連神魂都被勾走了,哪還顧得了娘?」

「你是說你自己吧?杏姑姐姐!」花綺不甘示弱的反諷。

「好了,好了!額娘是玩笑的。說真格的,只要你們嫁的好,額娘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芹福晉一語道出了慈母心,令這群女娃兒們全靜了下來,並個個若有所思。

「我總覺得,女孩子家好似一顆顆的花種子,婚配,則無疑是花種子一生唯一一次開花結果的機會,而無論花種子的品類再怎麼優良高貴,若是播錯土地或栽錯地方,還是難免憔悴、萎謝。」或許有感於自己雖終身已定,卻仍憂心於自己婚後可能的環境,水翎略顯悲觀的提出自己的感想。

「這倒是事實!」芹福晉深思著水翎的話,嘆道:「唉!自古以來,男尊女卑。女孩子嫁了人,若真有什麼委屈,也只能自個兒和淚往肚裏吞了,不然還能怎樣?」

「啤!什麼男尊女卑?我花綺才不吃那套,頂多不嫁人,也省得羅哩羅唆!」花綺外表是人如其名的花容綺貌,可是個性卻像極了男孩子,不拘小節。

芹福晉除了惋惜這三女兒怎不生為男兒郎之外,對她的大而化之也不以為許。

倒最一旁安靜的小女兒鏡予突然的問話,讓芹福晉溯及了一些有點不快與不安的回憶。

鏡子是這麼問:「額娘,嫁給阿瑪之後,您可曾有過肚裏落淚的日子嗎?可曾傷心後悔嗎?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芹福晉怔仲了半晌。想一想,嫁人靖府也悠悠過了二十載,這其問怎麼可能沒有傷心後悔、肚裏落淚的日子呢?而這其間,令她永志難忘的,又莫過於三件事。一件是不久前纖月的音訊全無,那就像自她身上捌下一塊心頭肉來般的疼痛難忍,當然,這份傷痛因纖月的歸來而終告痊癒。第二件則是稍早靖王立側福晉,雖說在他們這朝代,男人娶個三妻四妾實屬平常,可是女人終究是善妒的,一想到和別個女人共用丈夫,芹福晉就不免意難平,可是意難平又奈何?誰教她生不出個男子嗣,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靖王去了。

另一件,則發生在水翎出世的那日——芹福晉想想,決定對眾女娃兒們提起這件事的……一部分。

「說來,嫁人靖府和你們的阿瑪結髮,額娘算是滿幸運的了,至少你們的阿瑪是個有用於國家社稷,且對家庭有責任感的人,不過當然,就算他貴為王爺,還是免不了有些彆扭和倔氣……」

芹福晉眼神變得有些渺遠的回想着,「這輩子見他發過的最大的一次脾氣,該是水翎出生的那日。你們也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生下纖月時,他雖有些失望,但初為人父的喜悅令他興緻高昂的急着替纖月取名,就因為初三窗外的那彎纖纖三日月,讓他想到了『纖月』這個名字,可是『水翎』這兩個字,卻是誤打誤撞來的。

「話說那一年,你們阿瑪帶着我因公滯留在江南。有一回,約莫是陽春三月吧!你們阿瑪突然興起了童心,決定不告訴家人,偕我微服出遊到江寧郊外,去欣賞咱們北方所沒有的黃牡丹和紫牡丹。就在歸程,不意競碰上了一群正猖獗在江寧周邊的流寇,那時我正懷着水翎,並接近臨盆,碰到這樣的事,你們阿瑪和我自然是驚駭的不知所措,好在千鈞一髮之際,一隊官家人馬正巧汀那兒經過,圍捕了流寇,也拯救了你們阿瑪和我,而帶領那隊官家人馬的,不是別人,正是當時佔着江寧肥缺『織造署』的『江寧織造』——尹元瀚。」

「尹元瀚?不曾聽說!」纖月算來博學,對朝廷王公大臣的升遷滴降也小有留意,可她從來沒有聽說現下有這麼一位尹大人。

「月兒,當年你也不過是個兩歲大的奶娃兒,再加上尹家後來生了一些變故,你根本不可能聽說這位尹大人。」芹福晉帶着愁緒提醒。

「原來如此,」纖月恍然大悟,露齒一笑?

鏡予卻好奇的再度追問:「額娘.這麼說來,二姐的名字和這位尹大人是些關聯羅?」

「關聯可大了!芹福晉靜靜的回想着:「因為尹大人出手相救,後來你們阿瑪便將他當時的貝勒身分告知尹大人,並承蒙他的盛情,我們在織造署里盤恆停留了好時日,而水翎,便湊巧的在織造署里出世了。」

「真的?原來我不是生在京師啊!可是額娘,女兒依然沒弄明我的出生,和名字有何關聯?我為何叫『水翎』?『翎』,是指鳥類的硬毛,和水又有什麼關係呢?」水翎滿臉困惑。

而花綺卻福至心靈。「啊哈!我明白了,由阿瑪喜歡隨景命名的習性看來.當時阿瑪一定是瞧見一隻掉入水中的鳥羽毛,因此幫二姐取了這個名字。

福晉為三女兒的說法失笑。「瞎蒙被你給蒙對了一點,不過事情可不像你想的簡單。接着她陷入思索。「額娘還記得即將產下水翎的當時,你們阿瑪是滿臉期待之色的守在產房門外,可是當丫環告知地產下的又是是女嬰時,他竟突然雷霆萬鈞、智識全失的生了一般極大的怒氣,隨手便將他正拿在手中欣賞的一件東西朝產房前的一個池塘丟去——一根綴著珠玉的雙眼花翎。」

「花翎?什麼是『化翎』?因為來自熱河鄉下,杏姑還真是不懂這些官玩意兒。

「所謂花翎,就是王公大臣珠光閃爍禮冠上拖着的那根鳥羽毛。」花綺很淺白的形容著,惹來眾人一陣鬨笑。

「那是孔雀翎。」對服飾頗有鑽研的水翎邊笑邊說道:「花翎在咱們等級森嚴的清

王朝,是一種『辨等威、昭品秩』的標誌,不是一般官員所能戴用。花翎本身分三眼、雙眼及單眼,所謂『眼』,是指孔雀鋼上的眼狀圓花紋,一個圓圈就算作一眼。翎眼多寡,正反應了嚴格的等級差別。」

水翎頭頭是道的解釋,然後想起什麼似的轉向芹福晉問道:「對了!額娘,女兒記得以前皇室成員中的親王、郡王和貝勒,按規定是不戴花翎的,那麼為何我出生之時,阿瑪的手中會有花翎呢?」

「唉!翎兒你問到重點了。那根雙眼花翎,是先皇賞賜給尹大人,而正因當時你貴為貝勒的阿瑪並無花翎可戴,所以尹大人便慷慨的拿下花翎借他賞玩,哪知他因額娘又生了個女兒,竟氣得……」

「啊!沒想到平素穩重內斂、條理分明的阿瑪也有這一面。」纖月似乎頗為吃驚的搖著頭。

「唉!每個王室的幹道都難免有那麼點跋扈之氣。可是如水翎所言,花翎在咱們大清王朝是一種『辨等威、昭品秩』的標誌,何況尹大人那雙眼花翎又是先皇寵遇尤隆的賞賜,而你們阿瑪卻因一頓脾氣,便把人家那花翎往水中一丟……咳!當你們阿瑪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事的時候,整個人幾乎是驚呆了。」

「那後來呢?福晉!燕娘和杏娘幾乎同時發問。

「後來——」芹福晉想了想,笑開了。「後來當然是尹織造大人大量的,要家丁泅水拾起花翎,沒事似的把花翎擦乾,再戴回頂戴上嘍。更好的是,他不只點化了你們阿瑪,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男娃女娃一樣好,讓你們阿瑪開了竅,不再怪罪額娘肚子不爭氣,還自告奮勇的幫我那女蛙兒取了名,就是『水翎』。」

「原來,水翎姐姐的名字是有典故的。」燕娘朝水翎溫婉一笑。

水翎也回以嫣然一笑。

「可以解釋成『落湯的鳥羽毛」』杏姑插科打渾的加之句註解,再次逗笑了眾人。

「額娘!還有沒有後來呢!當眾人鬨笑完時,鏡予卻仍不忘好奇的追根窮底。

纖月止住笑,心中暗想:鏡予是不是又感應到了什麼?否則她怎會對水翎的事情這麼好奇,追着額娘打破砂鍋問到底?纖月不安的想起,不久以前鏡予偷偷告訴她的一個預言,她明確指出水翎未來的夫婿並非向日青,而是個比向日青斯文幾分的男子,纖月不覺滿心忐忑。

連芹福晉也感覺小女兒鏡予的神色有異,但芹福晉本身的感覺也好不到哪裏。她勉強微笑着朝鏡予應了幾句。「後來——後來就是你們個個長大,一個個要離開額娘出嫁羅!」

芹福晉這段話,雖引起了笑語,卻也再牽引出水翎將嫁的離愁澹澹。

稍後,芹福晉聲稱累了,將女孩子們全部打散,讓她們各自回房安歇著。

而芹福晉,則獨坐椅里,靜靜的回想另小段不為人知的往事,不對,該說天知、地知,靖王爺也知.

那正是——水翎其實早有婚配。

如小女兒鏡予的追問,事情的確還有「後來」就發生在水翎出世的同一天,那——天的稍後,尹大人和夫人閉氏帶着他們的大兒子——四歲的尹鴻飛來探視產後的芹福晉。

說也奇怪,尹鴻飛一見到才出生數小時,一臉皺巴巴、紅通通的小水翎時,競「疼」不釋手的又是抱又是親,當大人們恐怕他摔著小水翎要接手時,他卻任性的哭鬧,硬不鬆手。

眼看着這樣奇特的情形,連尹夫人團氏都不免要羞尹鴻飛偏心,說他胳臂往外彎,只疼著水翎妹妹,對自己才兩歲的親妹子霜若卻是愛理不理,不瞅小睬。

田氏的滇怨惹笑了當時在場的靖王和尹大人,而那長大后當我的媳婦兒。」

訂下親來?那當時,尹鴻飛幾句小大人似的話讓在場的人人全給愣住了。誰料想的到,一個叫歲大的孩子竟想「自」訂終身?尹大人和妻子田氏面紅耳赤了起米。想想,靖王當時是個貝勒,皇親國戚,他們哪敢高攀?只能頻頻向靖王夫婦致歉,並尷尬的笑罵尹鴻飛小孩子不懂事

可怪的是,當時靖王不知被什麼迷了心竅,競兀自看了尹鴉飛半晌,笑呵呵的誇道:這孩子生的眉清目秀、相貌堂堂,將來定是人中龍風,想尹大人和夫人如果不嫌棄,咱們就來結個秦晉之交,成就這對小兒女的姻緣。」

許是因為真心喜歡尹鴻飛的可愛慧黠,或是感念尹織造豹有德有量及相救的恩情,靖王竟同意將水翎許配給尹鴻飛,併當面取出信物黃玉蝴蝶墜飾一對。

能和王府結親,是何等的榮寵!想這「織造」雖是內務府一級官員,卻也不過是五、六品官,而貝勒卻是清朝宗室最顯貴之一,尹大人夫婦當然是喜出望外答允了這門親事,且約定好等水翎年滿一十八時,再擇日讓他們成親。

誰知,這人間世道的波折捉弄——不過三、四年,尹大人便因故被摘了「江寧織造」的頂戴,不久后又聽說被抄了家。那時,靖王也曾為尹家奔走疏通,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後來又獲悉尹大人團疾病故,靖王府最後僅知的一點關於尹家的消息,是聽說他們已舉家遷離江寧,音訊全無,不知所終。

這一育訊全無、不知所終就忽忽過了十幾載,水翎今年一十八,也早過了尹家承諾要來迎娶的日子。日前向家來提親時,福晉也曾暗暗對靖王提起這件陳年婚約。說着說着,兩人不禁喟嘆起世情的多變,也有些猶豫該不該讓水翎另擇婚配?

可是眼看着水翎已經十八歲,怎堪再磋砣年華等待尹家的人出現?何況,尹家究竟還記不記得這件婚事,也是個問號?

後來是靖王認為既然距約定的婚期已過了兩年,而尹家也沒有人出來認親,那麼水翎自然有權擇人他嫁。就這樣,靖王同意了向家的求親,決定讓水翎另嫁。可是,福晉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一股不安,那完全是一種違約背信的心虛。

那條黃玉蝴蝶墜還被福晉壓在錦匣底,而水翎也從來不知道她曾有過一個未婚夫叫尹鴻飛。或許如靖王所說,讓水翎儘快嫁人向家才是明智之舉,因為誰也不知道尹家現在的景況怎樣?而向家卻足可供給水翎一生的富貴榮華。

天下父母心哪!有哪個父母是不自私的?想通了這點,芹福晉才稍稍能放下自己的心虛。」

只是,誰能保證心虛會就此消失,事情也能盡如人意的進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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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過禮」是指男家送禮給女家。過禮還有大、小之分,在雙方同意訂婚之後,男家送簪環等禮物至女家,謂之「過小禮」;在結婚吉期已定至迎親之酒、衣服、幣帛等禮物至女家,謂之「過大禮」。

今日的向日青,是到靖王府來過大禮,自然是春風得意,意氣風發。想想,再不用一個月的光景,便能娶得像水翎格格這般的如花美眷歸,是人生多麼愜意的美事一件阿!

好了,得意、愜意都有了!快要成為靖府姑爺的向日青,當然曾經向已是靖府姑爺的摯友任昕貝勒,討教過該如何巴結討好未來的泰山泰水。於是擺開在靖府倚圍園內的翁婿小酌,便是一個極好的開始。

得知未來的泰山喜歡的是鼎彝之類的古董,向日青便費盡心思的央託人找來一個具有相當歷史價值的文王鼎,並利用一小段時間,請對古董也小有研究的任昕同他惡補了一番。

收到這樣一份豐厚的禮物,靖王自然是滿心歡喜,但在欣喜之餘,他也不免試試這位未來的女婿對古董是真內行還是假內行。

「我說日青啊!你可知道鼎彝都是哪些朝代的古物?又以什麼材質鑄成?」

靖王問這個問題好像有點把他當白痴的嫌疑,不過向日青還是中規中矩的應道:「都是殷、商、周等朝代的古物,材質是銅。」

「既然是銅就該有銅色,為什麼這鼎卻是青綠色?」

第二個問題可就難了。日青回想了一下,才將任昕教他的全給照本宣了一次。「因為銅器久埋在土中,經過上千年或兩三千年才被發現,上面長了許多銹,不少地方又為泥土腐蝕,因此剔刷乾淨之後,便成青綠色。」

靖王為他的頭頭是道頻頻點頭。「那麼日青你一定知道古董有真有假,你又如何來辨識它是真品或膺品呢?」

這個問題更有學問了。回想了良久,又斟酌了半晌,日青才開口道:「據說自來以後,便有假銅器的出現,斯辨別弊鼎的真偽是一們極高深的學問,咱們大清朝金石專家的研考爭論,幾乎都是依據『青綠土花』來鑒別。所謂『土花』,是古董術語,指的最銅器青綠色外表上被泥土腐蝕的痕迹,它可以用來鑒識器物的年代與真偽。」

靖王頻頻點頭,一旁「陪考」的任昕和連保岳則捏了把冷汗,佩服著日青滿臉的篤定以及好記性。

靖王似乎意猶未盡,他又問:「日青,說說你對『毛公鼎』的認識吧。」

什麼是「毛公鼎」?這下糟了,惡補時沒補到這一條!日青開始失去篤定,他蒼白著臉兼額汗涔涔,求救似的看了看任昕又瞪了連保岳。

連保岳曉得武功,可不曉得古董!他回瞪他,並懷疑兩位摯友任昕和向日青可能是「頭殼壞了」以前,一直在自毀形象以逃避婚姻的人,現在卻挖空心思的想建立形象跳人婚姻?天哪!真是「鴨肫難剝,人心難摸」。

連保岳一邊在內心犯嘀咕,一邊為向日青急得抓耳撓腮。

所幸任昕反應挺快的。「阿瑪.小婿對鐘鼎彝尊之類的古物也小有興趣。小婿記得『毛公鼎』是周代所鑄,其上有凸出的銘文三百二十行,共四百九十七字,是咱們中國傳世國寶里最著名的一件。」

靖王依舊頭點個不停,並撲克微笑,似乎對任昕自告奮勇的同答不以為桿,向日青卻有點急了,不知道這樣的臨時會考還要持續多,再久一點.他大概非穿幫不可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抓刺客」的喊聲震天價響的傳了出來。

桌邊的幾個人同時跳起。大白天的,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前來王府行刺?

向日青和連保岳率先朝聲音出處奔去,只見一個有如輕燕的白色身影直竄向後花園而來,連保岳和向日青趨前攔著,幾個合達和府中侍衛隨後追趕。

那刺客明顯的是個女子,她沒有覆面,長相眉目清秀,卻神情凜凜的,手拿雙劍,揮舞得極俐落乾淨。被眾人團團圍住時,臉上也沒有任何憂懼之色。

「來者何人?」向日青揚聲喝問。

被稱為刺客的白衣女子卻答非所問:「我來討債。」

這倒有趣。向日青邊搖著招扇,邊優閑的問道:「咱們這靖親王府,誰欠了你的債?」

「靖親王!」自衣女子語不驚人死不休。

「大膽刁婦,竟敢在這裏無的放矢。」連保岳大喝道,似想把白衣女子的篤定給喝掉。

可是白衣女子卻一點被嚇著的模樣都沒有,她只陰了連保岳一眼,就略顯不耐的問:「你是誰?靖王府里搖旗吶喊的嘍羅嗎?」我?嘍羅?我看起來像嘍羅嗎?連保岳感覺倍受侮辱的自問,然後表現得更加盛氣凌人。「我叫連保岳,是襄事大臣連僅的兒子,你又是何方宵小?」

白衣女子終於正眼看了他一下,卻露出了不屑的冷笑。「原來達官顯貴的兒子也不過爾爾。

連保岳火大了,沒想到這個白衣女子長的美雖美,卻也只不過是個牙尖嘴利的臭丫頭。他連保岳生得雖不似任昕或向日青哪么惆儻風流,但至少也說得上稱頭啊!她竟敢說他「不過爾爾」?

張大他的牛眼,連保岳以死瞪着白衣女子做抗議。而白衣女子卻沒有再理他,只悼頭向向日青,無禮的問道:「你又是誰?」

「我是向日青,軍機處大臣向乾的兒子。」

「哦!你就是靖王府未來的二姑爺!」

「正是。」

「看你還算人模人樣,不過,你當不當得成靖親王府未來的二姑爺,還是未定之數!」

這世上競有這麼猖狂的女子?向日青頭一次見識到。

「姑娘!你究竟是誰?私闖王府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你不必問,只要讓我見靖王,我自會告訴他我是誰!」

大目中無人了!連保岳火氣再度旺盛。「日青,不必和她廢話多說,待我們抓起她來審問.還伯她不乖乖供出她的目的。」

向日青想想,連保岳說的不無道理,便大喝一聲.

「來人哪!抓下她!」

經他一喊,眾合達和侍衛蜂擁而上。但卻為一個頗威儀的聲音遏止了。

「全都給我退下!」

走出來的是靖王,剛才,他在額附任昕的陪伴下,大老遠的就聽見這位刺客「點名」要找他,他走近了來,又聽見她說他欠了她一筆債,這可引起了靖王的好奇與納悶。

想想,自己生平不做虧心事,只除了……違背十八年前尹家和水翎的那件婚約。可是,真有那麼巧合的事嗎?

不,在這喜日,還是不要胡思亂想的好!撇開不安,靖王筆直走到離白衣女子約莫五箭步的地方,開口表明身分。「我正是靖王,你是什麼人?為何擅闖靖王府?快快報上名來,並說明你私闖所為何來?」

「你就是靖王?」白衣女子仍抱持懷疑。眼前這個年約四十齣頭的中年男子,外表雖頗具威嚴,可是在這王府的喜日.他卻只著尋常服飾,未免有些奇怪。

「在靖王府邸,誰敢冒充靖王?」靖王感覺可笑的反問。

白衣女子想了想,似乎不無道理。於是她換了副較和緩的臉孔,趨前往靖王跟前一跪,呼道:「王爺萬福,民女尹霜若給您請安。」

尹……這一姓氏令靖王心上一震。「尹霜若?你是……」他只敢揣測,不敢求證。

「是的,民女是前江寧織造尹元瀚的女兒尹霜若,這次奉家母田氏之命,上京來向靖王爺您請求履行,十八年的我家兄長與二格格水翎的婚約。」

「你是尹大人的女兒?」

大概沒有人看過堂堂靖王蒼白著臉,驚慌錯愕的樣子,但在這一刻,倉皇失措的可是大有人在,白衣女子尹霜若這一段話,不啻是青天霹雷,讓所有人都愕在當場,而這其中,又以任聽、向日青和連保岳三人最為震驚。

「王爺,這個白衣女子究竟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向日青一臉不解的問。

「是啊,阿瑪,她說水翎妹子另有婚約,是真的嗎」任昕也相當困惑。

「一定是她胡編亂撰,日的是想毀了水翎格格的清譽,順便壞了今日的喜氣,王爺,依我看,咱們先把這『刺客』抓起來打個一百大板,再把她丟出去.看她還有沒有力氣碎嘴?」連保岳剛剛受了尹霜若不少鳥氣,這下子應該算是公報私仇。

尹霜若寒白著臉瞪着連保岳,陰森森道:「黑臉的,我和王爺談的是正事,你算哪棵蔥哪根蒜?在這兒插嘴?」

連保岳的臉更黑了!正待反駁,靖王爺卻在這時同過神來,並暗嘆世事的巧合與天意難違,他看了看此刻正繞在他們身邊的幾個合達和大批侍衛,他們正個個豎高好奇的耳朵,靖王急忙遣退他們,並示意任昕他們幾個後生晚輩先捺下焦躁,然後囑咐丫環去請芹福晉前往大廳會合,最後他頗禮遇的將尹霜符延請人大廳並賜坐。

總之,尹霜若的突然出現,讓靖王終於體會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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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福晉來到大廳時,心情有點茫茫然。聽丫環們說起發生在後花園的刺客事件之後,芹福晉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而當尹霜若向她請安時,她更肯定了一件事——尹家真的來尋親了。因為,尹霜若真是長的很像年輕時的尹夫人團氏,差別只在這個尹霜若相當的人如其名,雖然年紀輕輯,卻冷若冰霜,連眉字之間都有隱隱的風霜。

「霜若,你果真是尹大人的小女兒霜若!都這麼人了,記得王爺和我最後一次看到你時,你只是個兩歲的小女姓呢!」芹福晉不自覺的回想,並急忙的問:「奇怪了,你怎會闖入王府被當成刺客呢?」

「我遠從海寧來,是來履親。」尹霜若冷冷的強調.「沒想到卻三番兩次被靖府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給賞了閉門羹,他們還指稱水翎格格最近就要和軍機處向大人的長公子結親,我一急…只好硬闖了進來。」

陪同在坐的任昕、向日青和連保岳同時哼了一聲,好像對尹霜若不客氣的用詞頗不以為然;靖王和芹福晉也同時輕咳了一聲,似乎也對她的直言直語難以消受,不過眼下他們兩夫婦自知理虧,芹福晉只好再次慌忙說道:「刺客的事,咱們就甭再提起,對了,談談你們這幾年的情況,聽說尹大人十幾年前已經謝世,你母親田氏……可還好馮?」

芹福晉仍有逃避心態,她少問了最重要的一個人,與水翎訂親的——尹鴻飛。

然,尹霜若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她豈會任芹福晉逃避問題。「家母很好,十分康健,可是我那哥哥尹鴻飛——身子骨不太好。十幾年前,父親去世,他又突然生了一場重病,從此怪病纏身,時好時壞。」

「是嗎?怎麼會?十幾年前,看他一副活潑健朗、聰明慧黠的摸樣。」靖王爺雖打着躲避婚約的如意算盤,但聽說好好一個孩子變成如此模樣,倒也不免唏吁。

「白雲蒼狗,世事無常。」尹霜若淡淡的慨嘆。「如今他活潑健朗不再,不過心淳厚、聰明慧黠倒是依舊。」

從尹霜若的語氣,不難聽出對她和她的兄長敬愛有加。

和靖王爺對看一眼,芹福晉不禁又問:「聽你提起你們全家現居海寧,一切……可好?」

「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寧是個多水患的地方,能怎麼好?自從家父十幾年前遭小人誣陷,惹來抄家之禍,抑鬱以終之後,家母田氏便帶着我們回到她的鄉居故裏海寧,以針線活兒養活我們兄妹二人,孤兒寡母三人勤儉安貧度日倒也能過,可是約莫十年前,哥哥鴻飛突然身染怪病,一陣子人好好的、一陣子又寒熱齊襲,家母為了哥哥的病遍求名醫,家裏僅剩的一些家當典的典、當的當,為的就是治好兄長的怪病,可惜……全無效用。」尹霜若微微哽咽,這是她首次表現激動。

「鴻飛哥哥是我們尹家的獨子,也是家母唯一的指望,有一陣子,咱們尹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尹霜若再度哽咽,一臉風雨凄清。不過她很快平復情緒,再度表現出凜凜的自信。「幸好,我習過幾年武功,目前投身海寧塘監大院當捕役,家裏的日子也逐漸改善,堪稱小康。」

『靖王和芹福晉聽完,更是不勝唏吁,就連任昕、向日青、連保岳三個對尹霜若印象不怎麼樣的人,聽過她的描述,也難免有些動容。

「的確是白雲蒼狗,人世無常。走頭無路時,你母親應該來找我們的。你父親當年的救命之思,我們至今無以為報……」芹福晉想着說着,也不禁哽咽出聲。

「當年,尹家被抄時,風聲鶴映的,哪個人不是怕被波及的對我們尹家避之唯恐不及,聽家母提起,當時靖王曾為我們尹家多方奔走,家母至今仍銘感五內,只是家母恐怕牽累更多人,寧願選擇拋卻繁華,平淡度日。」話才說完,尹霜若突然從椅上立起,撲通一聲往靖王和芹福晉跟前一跪。

「靖王爺和福晉作主」她抱揖請求着,「原本,鴻飛哥哥得了怪病,我們尹家是不該有非分之想,再來談及十八年前的那件婚約,可是這一、兩年,哥哥的病情好壞區隔的更明顯了?好的時候.像個正常人;病的時候.卻奄奄一息,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壞的時候多過好的時候。而如我方才所言,鴻飛哥哥是家母唯一的指望,日前,家母病急亂投醫,競想着向一些江湖術士求助,巧合的最,有個看來癲癲狂狂的瘋和尚正好來到海寧落腳,他主動告訴家母,要她替哥哥娶房媳婦來「沖喜」,這么一來哥哥的病便可緩和一些,還邪門的說,兄長所娶的這房妻室,可能是救助他從此脫離那怪病的唯一良方。

「當時,家母對這個癲和尚的話是將信將疑,更不知該去哪裏尋找這樣一位姑娘?眼前我們家雖不致三餐不繼.但想買個姑娘,談何容易?何況,哥哥自幼飽讀詩書,不是知書達理的女子,他又怎會看得上眼?可是母親愛子心切,她又怎能放棄這一線生機?

「後來,更玄的事發生了——那個瘋和尚詭異的指點了母親一條明路,他癲癲狂狂的喃喃重複著幾個句子:「姻緣早註定,翎飛鴻水邊;重向京畿地,何須近求遠?人生少得意,唯有神仙眷;歡愛同來去,仿蝶雙翩翩。」母親聽完這些話,着實驚訝非常!」尹霜若邊說,邊觀察著靖王爺和芹福晉的反應。

而王爺和福晉的反應,也着實非常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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