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老天啊!你還睡,你實在太會睡了!」早晨六點半,克麗絲汀從毯子裏把我挖起來。

「別吵。」我捂住耳朵,可是她不甘休:「八點鐘的飛機,你現在還不下床。」

其實,我整夜都沒有好睡,我一直是睜着眼睛的,我甚至知道她是一點多鐘回來的,拎着鞋子小心翼翼地開門進來,連燈都不敢打開,摸著黑上床。

一直到她睡着,我還聽見她說夢話,她在喃喃地喚秦大佑的名字。

那個男人也在她的夢中……

我坐了起來,凝視她美麗的陲姿,那一瞬間,我突然瘋狂地想把她捏死。

但我問自己,她犯了什麼錯?她只不過是愛上了一個原先遭我捨棄的男人。

我無聲地笑了起來,然後把臉埋進枕頭裏。

我真希望這一切都是出自我荒誕的想像,但現在克麗絲汀的聲音卻喚醒了我,讓我明白,一切是這樣的真實。

「你的眼晴好紅。」克麗絲汀見我起來,還不肯放鬆,我只好躲進浴室里。

飛機在綠島有一站,克麗絲汀堅持下來逛一逛。

「我們的爸爸是旅行家,所以我們有他優良的遺傳。」她對着秦大佑吹噓著。

秦大佑跟我笑了笑,那笑容好溫暖,但我別過頭,不肯看他。

「綠島本名火燒島。」導遊滔滔不絕地介紹:「西方人喜歡稱之為Sanrasana

Sanasai,本島是海底火山爆發后的集塊島岩,形成初期,小火山口噴發餘燼,故常見一柱大火球,不斷地滾動於阿眉山與觀音洞一帶……」

我跟着隊伍默默地走着,克麗絲汀拉着秦大佑,親匿地說東指西,我索性低着頭,更顯出垂頭喪氣。

導遊又把大家都招呼上了車,去參觀將軍岩和觀音洞。

「楊小姐不舒服?」秦大佑上了車,坐到我身邊來,關切地問。

「沒什麼。」我看着窗外:「只是心裏奇怪,別人到綠島是坐牢,我們卻到這裏看風景。」

秦大佑看了我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在心裏嘆氣,他怎麼會懂得我的感受?他是花花公子,典型的「何不食肉糜」。

「阿青是正義天使,先天下之憂而憂。」克麗絲汀坐在後面,嘲笑地說。

濫用成語,她自幼生長在蕃邦,對我中華文化太少涉獵,隨便賣弄就要出錯。

秦大佑沒有再答腔,他像是在思索,我暗自冷笑,難道這樣的花花公子也有靈魂嗎?

「你吃錯藥了?」克麗絲汀半個身子幾乎都趴在我背上,「好好的出來玩,幹嘛跟自己過不去?」

車子到了海參坪時,她硬拉我下車:「遊覽大會上說,這裏是綠島的最大奇觀,你不下來會後悔!」

我隨她東奔西跑,早已腰酸背痛,本想偷懶,但她死拖活拉,只有去看所謂的絕景奇觀。

「你看,這是集塊岩受到長久的激烈海蝕形成的階狀海崖。」克麗絲汀一手拉着秦大佑,一手拉着我,極力鼓吹着綠島風光。

在去蘭嶼的途中,我一路都閉眼假寐,無論誰跟我說什麼,絕不張眼。

「不理算了!」克麗絲汀生了氣,又拿出牌,和秦大佑玩起來,我聽到她嬌滴滴的說:「我教你吉普賽算命法,這是我在紐約時,一個吉普賽老太太教我的……哇!紅心出來了,你今年會走桃花運!再抽一張!方塊!你要發財……」

我就聽到她這麼一路瘋瘋癲癲地到蘭嶼,奇怪的是,別的乘客不但不討厭她的聒噪,相反地,他們好像都很好奇,紛紛轉頭過來對這副神秘的撲克牌問東問西。

「有沒有明牌?」一個阿婆緊張兮兮地問。

「什麼明牌?」克麗絲汀在台灣玩得夠瘋,可是還不清楚大家樂是怎麼回事。

但阿婆這句話一問出口,所有的人都緊張了,全豎起了耳朵。

「把牌收起來。」我再也不能裝睡,只好起來制止她,但來不及了,她很高興有個耍寶的機會。

「只要兩個數字!」一個中年男人伸出兩根指頭。

「八跟六。」她閉目凝神了半天,終於報出兩個數字。除了引擎聲,飛機內一片肅靜,然後一陣嘩然。

看她裝神弄鬼,我快給她氣暈了,她卻還附着我的耳朵問:「阿青,明牌到底是什麼?」

我告訴她,政府最近公佈命令,任何人助長大家樂歪風,出示明牌數字,一律當賭徒移送法辦。

「什麼法辦?」

「坐牢,坐牢你懂不懂?」

她嚇得趕緊收起了牌,跟美國來的人說什麼都沒有用,只有抬出法律才能讓人服氣。

「可是我不明白欸!」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問秦大佑:「只說兩個數目字,怎麼會犯那麼大的罪。在美國,彩票是公開發售的。」

秦大佑像個社會學者似的把大家樂賭博如何害人傾家蕩產,如何為害社會。一一道來,講得絲絲入扣,就是記者寫稿也沒他講得那麼清楚。

「這太奇怪了,只為了猜一組數字,就會迷得不想上工,不去種田,不來賣菜?」她問。

「賭博是會上癮的,尤其是大家樂,它已經成為一種社會化的集體活動,往往因此而產生不可思議的行為。」秦大佑說。

這回換我驚奇了,我一直以為他沒有心沒有靈魂;即使他偶爾有令我詫異的表現,我也一再否定他的深度,但現在我似乎該推翻我的成見。

他發現我在看他,微微地側過頭來,對我笑了笑,笑聲中,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他已經證明了自己不僅是花花公子,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一般人認定的才子還要有內涵,只不過他的外表害了他。

也害了我。

我聽見自己的內心在輕輕地說。

飛機一落地,空氣中就有種不尋常的氣氛。

「嘿!阿青,他們在做什麼?」克麗絲汀一手指著機場前高舉抗議標語牌的雅美族青年,一手猛拉住我的袖子。

「示威。」

「我知道他們在示威,可是他們在示威什麼?」她舉起了照像機,猛拍個不停。

「快收起來,尊重人家一點。」我阻止她。

「為什麼?」克麗絲汀只會說華語,不識中文。更別提抗議牌上這麼難的字了。

「他們正遇到很敏感的問題,你這樣做,會傷害人家的自尊心,惹出大麻煩來。」

「他們有什麼問題?」

「反核。」

「這裏有核能廠?」

「不是,但是原委會和核電廠要把核廢料堆積在這兒處理,他們受不了。你看,現在候機的那些人,正是原委會要招待赴日參觀核能廠的訪問團員。年輕人認為他們被原委會收買了。」

「他們也是原住民?」

「對,而且是雅美族的長老,是本地最有權威的人士,照理來說,年輕人是不應該反抗權威的,可是我看這個傳統不靈了。」

「他們該反對!老人並不一定對。」

「走吧!」我拉她上車:「別盯着人家看,沒禮貌。」

「我只是太驚奇了,我還以為這兒是世外桃源,沒想到——」

我們上了車,還聽見一個雅美族男孩在喊:「要出國大家一起出國,要死,大家一齊死。」

我從車窗往外看,快要看不見時,奇迹發生了,原先那些盛裝出發,預備到日本去參觀訪問的雅美長老魚貫走出機場。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我卻非常激動,甚至連雙手也不停顫抖。

這個事件,我僅是個旁觀者,根本沒有權力論析誰是誰非,但是,愛護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園,總不會是錯的吧?

「你很同情他們?」秦大佑悄悄問我。

「我看阿青很想去加入他們。」克麗絲汀口無遮攔:「你看,她全身顫抖,我簡直不敢相信。」

中午的海鮮大餐很豐富,有龍蝦、石孔、黃魚……烹調的方式很簡單,但也正由於簡單,才嘗得出那一份新鮮與原味。

克麗絲汀高興極了,度假地是她選的,風景優美,海產可口,又有她喜歡的人作伴,怎麼會不高興?

蘭嶼的人不吃沒有鱗的魚類,所以這些東西才留給觀光客吃。」秦大佑說。

「你以前來過蘭嶼?」克麗絲汀問。

「來過十多次。」秦大佑笑了笑:「大學的時候來做田野調查,那時候大家都窮,為了省錢,班上同學就帶了睡袋來,在海邊紮營。」

「原來你是考古人類學系的,難怪對古董特別有興趣。」克麗絲汀終於找到機會刺他一下。

秦大佑不以為忤,我也裝作沒聽見。

「其實我們那時候在海邊露營還有個特別的目的。」他又說。

「我知道,一定是為了賞月。」克麗絲汀搶著說。

「我們那時候做研究都來不及,哪有那麼羅曼蒂克?」他搖頭:「我們是等崖葬。」

「什麼叫崖葬?」

「懸崖上的葬禮,雅美人對死亡有很嚴重的忌諱,他們跟台灣的原住民不同,台灣原住民喪葬風俗多半是把親人葬在家屋附近,甚至就在自家的石板底下,但雅美人怕見死人,更怕死人回來找麻煩,他們總在月黑風高時,把死人背出去,有時包上布悄悄掩埋,但他們認為最保險的辦法是從懸崖推下去,簡單的儀式后,送葬的人便要立刻回頭跑回村內,一邊跑還要一邊向後頭高聲叫罵,丟石頭,免得死人的靈魂跟着活人回家。」

秦大佑在敘說這些時,花花公子的氣質完全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知識份子的知性,臉上的神情,眼中的光彩都令人着迷,我們簡直被他迷住了,聽得津津有味。

但就在這時候,一個前來討香煙的老人打斷了我們。

「tabako,dabako!」他不斷用日本話對我們乞討。

我的口袋是一定有煙的,我自己很少抽,多半是為了跟工人聯絡感情,我剛把一包YSL掏出來,一個路過的雅美青年立即制止我,他先是用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的雅美話罵老人,把老人罵走了;又訓了我們一頓。

「你們這些平地人全是一樣。」他鄙夷地搖著那個剪成了鍋蓋髮型的頭說:「你們帶來了煙,帶來了酒,把我們的人教壞,再罵我們是乞丐。」

克麗絲汀的臉整個漲紅了,要跳起來跟他吵,但我和秦大佑合力制止了她,讓那名忿怒的青年忿怒的離去。

「阿青,有什麼不對?」她叫,大概剛吃了龍蝦,叫聲也特別有氣力。

「依我們的社會倫理來看,你給他香煙,當然不跟所謂的道德抵觸,但在物質條件不平等的異文化中,這種施捨的行為有傷他們的自尊心,等於是縱容及幫助犯罪。」秦大佑解釋。

「我真不明白。」她嘟噥著。

「要了解異文化不是容易的事,但人性的尊嚴是共同的,多尊重別人,比較不會有誤會和摩擦。」

「你這麼說教,應該去當牧師。」克麗絲汀說不過他,開始撒賴,但嬌憨之處,的確扣人心弦,我承認我一點也學不來。

秦大佑微笑着,他看起來跟在台北時完全不一樣,連那笑容都跟蘭嶼的大海一樣澄凈、明澈。

也許,我初見他時不是在台北,而是在蘭嶼,一切都會不同……我很可能會接受他。

但,只因為地點的改變,就全都改變了嗎?

「喂!你獃獃地在想什麼?」克麗絲汀推我。

「我在想,大家都吃飽了,該走了。」我站起身,離開那個叫「海老人」的小店。

克麗絲汀來蘭嶼前,曾熟讀遊覽指南,想做個稱職的嚮導,卻不料,那些英文資料是在關公門前要大刀,秦大佑只稍稍訂正了她幾個謬說,她就泄了氣。

我們正預備去參觀傳統的雅美人生活,突然,整個村落都像熱水沸騰般發出可怕的叫聲。

本來走在前頭的克麗絲汀立刻逃了回來,宛如小鳥般的逃進秦大佑的懷裏。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那傢伙暴動般的尖叫連我也吃驚。

「他們是不是要出草?」克麗絲汀怯生生地問。

「不是,是部落裏面有喜事。」秦大佑很鎮定的觀察了一會兒說:「這個村子有新船要下水,他們大叫大嚷就像我們漢人的鞭炮一樣,可以趕走惡靈,逃避邪惡,又可以象徵團結與豐收。」

「真的嗎?」克麗絲汀又興緻勃勃起來。「我可不可以拍些照片?」

「最好不要。雅美人固然好客,但你拍照一定要事先要求人家的同意,否則就麻煩了」。

「他們會同意嗎?」

「有時候會有附加條件,跟你要錢要香煙,你是給還是不給?」

「那我何必帶相機出來?去藝品店買風景卡就好了。」

「那也不錯啊!」我安慰她:「有專家都幫你拍好了、洗好了,你到蘭嶼來,只負責玩就成了!」

克麗絲汀被我說得笑了起來,把照像機收回袋子裏,秦大佑教我們戴上太陽眼鏡和帽子,到海邊去看下水典禮。

「我知道,這種船叫獨木舟。」到了海邊,雅美男人正在舉行祭典,克麗絲汀興奮的指著紅白黑相間,雕刻得十分精美的大船說。

「又是一個遊覽指南下的犧牲者。」秦大佑笑。

「我說錯了什麼?」克麗絲汀不服氣。

「正確的名稱是到木舟。」

「為什麼不是獨木舟?」

「你看看這艘船,它有十一個位置,一人獨划的才是獨木舟。」

克麗絲汀吐吐舌頭,這些小動作別人做起來顯得輕浮,她卻顯得可愛,不僅是因為她有張漂亮的臉,我想,那是她有靈魂的緣故。

「你又在想什麼?」克麗絲汀問。「你的心是跟我們出來玩,還是仍留在台北?」

「我在想靈魂的問題。」我說。

「你的靈魂有什麼問題?」

「靈魂有問題還算是好的,我相信有很多人是沒有靈魂的。」

「怎麼說?」連秦大佑都回過頭來。

「我第一次想這個問題是母親去逝時,那天來了不少人,多半是她的朋友、同事,公祭時,他們也哭得很傷心,但沒多久,他們就開始談天,說笑,完全忘了剛才他們前面還有一副棺材。」

「你就因此認定他們是沒有靈魂的人?你為什麼不說他們是沒有思想的人?」克麗絲汀反詰。

「沒有靈魂比沒有思想更可怕。」秦大佑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們回到正題,來談談船好嗎?」

沒人反對,因為靈魂問題應該秉燭夜談,而不是在大太陽光底下發牢騷。

秦大佑說起他的本行來像個電腦,一絲不苟,更顯得可愛,他告訴我們,雅美刳木舟由廿一塊木材組合而成,如何用最原始的目測與木釘去完成.一艘滴水不漏的船隻,是藝術,也是學問。

「有的人以為他們是野蠻人,你想,野蠻人會有這麼大的學問嗎?」

我跟克麗絲汀頻頻點頭。

晚餐后,月亮升起來,我們到廣場前去欣賞著名的發舞。我曾在介紹蘭嶼的片子上看過這種舞蹈,但身歷其境,才體會到發舞的壯觀。所有來參與舞蹈的女子一字排開,抖開了長可及腰的發,隨着樂曲的拍節甩動着長發,一上一下煞是好看。

我們看得入迷,她們也跳得入迷,節奏動人,甚至教人跟着節奏一起輕輕搖擺。

「你看——」我正預備跟克麗絲汀說話,一回頭,才發現他們兩個人早已不見蹤影。

我獨自回到房間休息。

窗外有美麗的月光,,我在月光下入眠。

對我而言,假期到此全部結束。

克麗絲汀到了半夜才摸黑回來。我沒有張開眼睛也能感受到她的快樂。她戀愛了,不斷地唱着一首歌。

「阿青,阿青。」她試探我,但我始終裝睡,她更放心地唱着那支歌,過了好久我才聽出來,她唱的是印度之歌,唱得荒腔走板。

直至此刻我才相信她是我的親妹妹。

我們一家都是音痴。

清晨五點,我起床整理行李,所謂的行李其實不過是幾件襯衫,兩條牛仔褲,再把浴室晾的內衣收下捲起,拉上皮袋拉鏈,就萬事OK了。

沒想到這樣細微的動作還是吵醒了克麗絲汀。

「阿青你在幹嘛?好吵!」她睡眼惺忪的問。

「我趕八點鐘的飛機。」

「去哪兒?」她的眼睛還沒完全睜開。

「回台北。」

「你開什麼玩笑!」她的眼睛這下才睜開。

「我辦公室里一大堆工作等著做。」我整理隨身的旅行袋,待會兒上飛機要用身份證。

「不是說好玩一個禮拜?」

「謝謝你!我是有工作的人,再玩下去飯碗會被敲掉。」我瞪她一眼:「我沒飯吃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太棒了!」這個沒心肝的小混蛋居然連連拍手,「那個矮子才若開除你,我們結伴回美國去!」

我沒理她,拿起了電話,櫃枱還在打瞌睡,對我的催促充耳不問,連響了廿餘響都沒人前來過問我的死活,修養太好了。

掛上話筒,克麗絲汀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托著腮,我被她看得發毛。

「看什麼?」

「我在研究你。」她只睡了四個多鐘頭,但一點也不影響到她那雙大眼晴,依舊黑白分明,美目盼兮。

「神經病。」

「我明白了,你是在生氣。」她作恍然大悟狀。「阿青,你吃醋了。」

我沒理她,看看錶,欣賞日出可能來不及,但到野銀部落卻只需要一個鐘頭,在上飛機前,我大可利用。

「你去哪裏?」她跳下床。

「我們不是觀光客嗎?出門一定是為了觀光。」我大步走出去,她只穿着睡衣,絕對不敢來追我。

我從岔路轉到橫貫公路,風景的確美極了,遠遠地可看見紅頭灣,旁邊是觸手可及的熱帶叢林,但走着走着,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有些害怕起來,只好哼支歌壯膽。

但我才剛開始輕哼那支「蒼白的昨日」,背後就響起了同樣旋律的口哨聲。

天呀!這是誰?我嚇得汗毛直豎,趕緊換了另一支歌,但那陰魂不散的口哨聲還是追着我。

我這下子是真害怕了,在這荒郊野外,如果發生了什麼,那可真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但我愈害怕,那口哨聲卻愈近,簡直就要貼到我身後了。

我既無法立即展翅飛去,又不能拔腳就跑,大著膽子回過頭,差點兒沒把我氣壞了,居然是秦大佑。

「你跟着我幹嘛?」我狠狠瞪他。

「咦!這麼大的路,我不能走嗎?」他笑嘻嘻,一身輕鬆的休閑服,至少比他平日穿西服時年輕十歲。

我趕緊讓開,恭請他尊駕通過。

「小心點。」他把我從小徑抓回來,殷殷告誡,「那地方去不得,你會迷路。」

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與他何干?

「這裏的叢林有時候連當地人都走不出來。」他見我翻白眼,益發正經得緊。「裏頭還有一種紅蟲,會咬死人。」

他這才正中要害,我不怕迷路,但最怕蟲,小從毛毛蟲大至恐龍。

只好跟他並排走。

走得熱了,正後悔忘了帶水壺,他卻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幾個果子。

「這是什麼?」我看着那大如荔枝的稀奇水果。

「山龍眼,蘭嶼特產。」

「你在哪裏買的?」有果子解渴,我對他的氣立刻消失一半,果然是個小人。

「這還用得着買,到處都是,伸手摘呀!」他笑。

我張望半天,也沒看到什麼山龍眼,連龍眼核都沒一顆,才知道他吹牛。

「吃呀!很好吃的。」他示範。

果然好吃,甜極了。

「還有沒有?」我厚著臉皮跟他要,所有的火氣都飛到爪哇國去了。

「跟我說點好聽的。」他拿蹺,一臉促狹。

「要好聽到什麼程度?」我問

「只要是好聽的,一概笑納。」他更放肆。

「你閉起眼晴。」

「為什麼?」他很奸詐,怕我陷害他。

「你瞪着眼睛看我,我害羞,說不出口。」

他驚喜地閉上眼睛,我這才把手上的龍眼枝用力往他身上扔,扔完了轉身便跑。

「喂喂喂!」他氣壞了。

「你站住。」我知道跑不過他,一心想唬住他:「你敢過來一步,就自己承認是小人。」

我太年輕了!居然跟他玩這種把戲,但不耍點陰便要吃虧。

「我不與你一般見識。」他笑,果然不敢過來。「阿青,我保證不報復你,來呀!」

「幹嘛?」

「我帶你去野銀部落,包你大開眼界!」

我還沒靠近他,他就伸出爪子攫住我,快得像老鷹捉小雞。

「放開我。」我掙扎著,他身上的男性氣息讓我害怕!我不是沒見過世面,但這樣的場面是自找的,不脫困而出,這輩子就沒臉再見江東父老。

「阿青,阿青。」他的手下使勁,口中卻柔聲呼喚:「不要拒絕我,不要拒絕我……」

他的聲音和他的氣味都勾人心魄,但謝天謝地,我可沒忘記他是鼎鼎大名的花花公子,連那般精怪的王婷都得為他日日以淚洗面。

「你看,誰來了!克麗絲汀……」我叫:「快來救我!」

他果然上當,手一松。

我沿原路跑回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來蘭嶼的第二天,我們就從紳士淑女變成了野人。

秦大佑說得對,此地沒有野蠻人,台北來的二百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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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向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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