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克麗絲汀終於如願以價,進了我的閨房。

「你是雅痞?」她驚訝地看我的大統艙。

她真會裝,上次摸進來偷我的古玉墜子,這次又裝得像從沒來過。

但我沒時間戳穿她,我急着坐下來看她剛才給我的遺囑。

「爸爸一直記掛着你,不管我們走到哪裏,他都說——如果阿青也在就好了。」克麗絲汀收起了她的複雜表情,挨到我身邊說。

何必演戲給我看?我斜睨了她一眼。

「你說的我一句也聽不僮。」

「沒關係,你看了遺囑就應該懂。」她瀟灑地站起來,走進廚房,不一會兒,飄來陣陣咖啡香。

遣囑是經過美國法院公證過的,還由法庭通過此地的律師事務所,在民生報上刊登過全文的公告,刊了三天。

「登那麼多天你都沒看到,難道你不認識字?」克麗絲汀端了兩杯咖啡出來。

我完全沒有想到,父親在我幼年時離棄了我,到了我將近卅歲,還能再沾他的光。

「你太冷漠了!」她搖頭:「爸爸這樣愛你,你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用手肘撐住臉,剛才喝了酒,到現在腦中還是一片混亂。

「我該有什麼感覺?」我茫然地問。

「哭啊!你少還會有眼淚吧!」

「為什麼哭?」

「先是媽媽,再是外婆,然後是爸爸。楊青你已經沒有親人了,不覺得自己可憐嗎?」

我獃獃地凝視她。

「我說的是中國話,你聽得懂國語吧?」克麗絲汀放下咖啡杯,站了起來:「謝謝你的咖啡,我該走了。」

門在她身後關起。

我仍坐在那兒,直到幾分鐘后,一種奇異的感覺慢慢地襲了上來,然後整個攫住了我,像怪獸一樣把我吞噬進去。

我從來不知道我會哭。

我不是沒哭過,但那是非常久非常久的事情,遙遠得像上一輩子的事情。

發出第一聲哭聲時,我非常驚異,我不能相信那是我,但確確實實地出自我的喉嚨。

「天哪!天哪!」我慌亂地想,倒底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我已經哭了出來,我的雙肩抽動,五臟肺腑都受到了很大的震動。

我一直認為是毫無關聯的父親,竟然和我發生感應了。這真可怕!我卻無法抑制。

想到他臨去前還叫着我的名字,我更用力咬緊了嘴唇,卻哆嗦得怎麼也咬不緊。

為什麼是這樣呢?為什麼?

我恨過他,是不是?可是我們之間竟還有着怨恨也割不斷的親情。

淚不斷滴了下來,模糊中,我聽到電話鈴聲,但我不想理會,讓它響吧!讓它響徹全世界,我也不在乎。

我曾在乎過許多事情,在當時似乎都很重要,可是事實證明,並沒有一件稱得上是大事。而我自小憎恨、成人後漠視的父親,倒在此時取代了一切。

我按住面孔,久久都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

電話又響了,我抓起來,是詩瑗。

「聽到我的新聞了吧?」她洋洋得意,與前日的閨中怨婦大不相同。

「什麼屁新聞?」

「生氣啦?」詩瑗發起嗲來,溫功一流。

「跟你這種人有什麼好生氣的?」

「我就那麼糟嗎?」她失望地說。

「有話快說!」

「我要成立工作室了。」

「什麼工作室?你也需要工作?」

「我就知道你聽了一定嫉妒,阿青,我學了那麼多年藝術,不能埋沒自己的才氣,那是浪費,我應該振作起來,做一個出色的設計師,做一個出色的人。」

「你做什麼設計?」她的長篇大論引起我的頭痛。

「別小看人,當然是跟你一樣,做室內。」

「做一名區區設計師,需要什麼工作室?」

「阿青,我受夠了你,你凈潑別人冷水,太過份了!」她「怦」地一下掛了電話。

她做得太正確了!我哪有那樣多時間敷衍她的虛榮?

拖過面紙盒,我胡亂地擦過了臉,又坐在製圖桌前,不論是刮大風下大雨大地震生大病,還是死了親人,工作就是工作。

工作可從來沒同情過我。

我開始畫蔻蒂‧林的粉紅色夢的小屋。

蔻蒂‧林已經不是少女,但心態卻像情竇初開,我一定會滿足她,完工之後,讓她墜落在粉紅色的噩夢裏。

我在一樓的中庭設計了一個噴泉,小天使下面的噴口隱藏了燈光,將來一噴出水,不但有音樂助興,還會有粉紅色霧狀燈光。

當然,這個噴泉的設計圖價格要另行議價,不包括在每坪三千元的公訂設計資內。

定好了噴泉位置,我在四周的地上安排了貓灰石。沒有幾個設計師用這種石頭,可是我極愛貓灰,它有極特殊的美,非常神秘,用在庸俗的粉紅色旁邊,可以有巧妙的改善作用。

蔻蒂‧林的大廳大得可以舉行婚禮,任何傳統式傢具放下去,都會小得像玩具,上一位設計師用的是明式傢俱,很大方,但卻不夠氣派,理性而不夠豪華,二樓用的法國傢俱更糟,仆佣沒有維護絲絨沙發的知識,三清理兩清理,沙發都成抹布了。

電話又響了,這回不是詩瑗,是克麗絲汀。

「你還好吧?」她問。

「我在工作,別來煩我。」

「你還能工作。」她似乎很驚訝。「爸爸的事你一點也不難過?」

「我已經難過過了。」

「你是豬!」她發出惡毒的詛咒。「你已經無依無靠,無親無眷,居然還能夠工作,你是工作狂?不工作你會死?」

「誰不工作能生活得下去?就是王永慶也要工作。」我辯解。

「你沒心沒肝沒肺。」她在發泄怒氣,不幸的是,我是她泄忿的對象,她等著這天想必是很久了。

她恨我!

我這才意會過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跟着父親,而父親老是跟她提我的名字,對她而言,當然不夠公平。

「爸爸白白疼你了!」她吼叫。

他什麼時候疼過我?倒是奇聞。

「你老是在問「什麼!什麼!」你煩不煩?」她在嗚咽:「你這個笨蛋!」

我怎麼會笨?我父親留了價值幾千萬台幣的財產給我,我如何笨得起來?

「你有什麼打算?」我問。

「又來了!」她呻吟。「你不問「什麼」會不會死?」

「好吧!我問你的打算?」

「我要帶你回美國去,爸爸為我們建立了一個家,他最大的願望是希望我們能在那裏生活。」

「他已經死了,不能再希望什麼!」

「你——」她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也沒必要為滿足任何人的願望而活。」

「楊青,你知道嗎?你是個完全沒有心肝的白痴。」她的咆哮聲幾乎震破我的耳膜。

「如果我告訴你,我知道了,你是否能放我回去工作?」

她用最大的力氣掛了電話。

我繼續畫我粉紅色的夢,當我停下來換新紙時,我會空下幾秒鐘時間想,她罵我白痴是什麼意思?

我一直畫到凌晨四點,才算告一段落。

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我就是再工作得像牛,也該上床睡覺了。

我有一肚子心事,但頭一捱上枕,就立刻睡着。也許,這就是我的本事,否則我只靠天天想心事就夠了。

睡到日上三竿,李麥克來催駕,我才醒來。

「早。」我睡眼朦隴地對話筒說。

「早。」他的聲音似糖似蜜:「你趕快起來洗臉,我請你上國聯吃早茶。」

他現在不去國賓改上國聯了,那兒靠近中華電視台,不費吹灰之力,只消往角落一坐,到處可見到明星。

「我不想喝茶。」

「你也可以不喝茶,只吃點心。」

「我也不想吃點心。」我的頭一個有兩個重,眼前發黑,蔻蒂‧林還未墜入粉紅色的夢,我已惡夢連連。

我擔心自己就要死了,而李麥克心心慕慕只想免費去看明星,完全沒有人類的道德,他的好奇心比猴子還厲害。

「聽說林青霞回來了,要去華視錄影,我們早點去國聯佔個好位置,可以看個仔細。」

他實在太好心了,邀我去看天王巨星。

我掛掉了電話,拔掉插頭,把頭整個藏進枕頭下,呻吟著繼續睡去。

再睡着是個不愉快的經驗,我不斷地夢到林青霞在國聯的甬道走過,李麥克還迫我跟他一起拍手,我拒絕時,他把整壺的冰茶倒進我的衣領。

我大叫着醒來,果然不僅是惡夢,把冰塊塞到我脖子的是克麗絲汀。

「你瘋了?」我跳下床。

「你睡着時就跟豬一樣,打雷都轟不醒。」克麗絲汀齜牙咧嘴,說句真話,我真怕看見她,她是人性證明的明鏡。

只可惜證明的都是劣點。

我把床單整個抽出來,扔進陽台上的洗衣機里。

「不必在我面前證明你會做家事,到了美國有得你做的。」她冷笑。

「出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她念曹子健的七步詩。

原來她還懂得中國文化,真不簡單,並不是每個人到了美國都會成為生蕃。

「翻什麼白眼?」她更得意:「爸爸說,你自小脾氣就不好,果然是真的。」

「我倒想不起來有你這號人物。」

「真的嗎?」她撩起袖子,粉嫩的肌膚上有一個圓圓的疤,「看看這是誰的傑作?」

「誰的?」

「你呀!有天傭人幫我們洗澡,你搶我的水舀,我不肯給,你好不容易搶到手之後,狠狠用水舀打我。」

「那也打不出疤來。」

「水舀是不鏽鋼做的,打得出血還不留疤?」

「你隨便捏造好了,反正我也沒辦法證明我沒做的事。」

「你不斷拒絕我,總該有個理由吧?」她兩手一揮,神氣十足。

「我為什麼要拒絕你?壓根兒我就沒接受過你,你是你,我是我,各不相干。」

「還說不是拒絕,你正是這調調,拒人於千里之外,到底我什麼地方得罪你?」

「很簡單,你出現的方式我不喜歡。」

「那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再不喜歡我們也是姊妹。」

「也許這一點我更不喜歡,連出生都要跟人擠做一堆,你也未免太好熱鬧了吧?」、

「也許我喜歡你。」她坐下來,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才怪!」我嘟噥著揉揉惺忪的睡眼,坐到製圖桌前。

「你早上起來連臉都不洗?」

「噓!」我制止她:「我要保持最純真無邪的心靈,用「眼」來看我的畫。」

「這也配稱作畫?」她訕笑。

我沒理她,拿起紙,用麥克筆在上面刷刷地勾了幾筆,勾出噴泉的草圖。

「賣弄你的畫圖天才?」她湊了上來,那張臉也許可以傾城,但對我絲毫沒有效果。

「克麗絲汀!」我放下筆:「每個人都要吃飯,對不對?」

「好吧!我在一旁坐着,不妨礙你。」她縮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好乖好乖的模樣。

我不再理她。若再顧著跟她逞口舌之快,下午我就見不了蔻蒂‧林。

一樓二摟三樓,包括門廊都設計了雪花石的花台,我才舒了一口氣。

廚房裏飄來陣陣食物的香味。

「你搞什麼鬼?」我回頭。克麗絲汀穿着圍裙在動用我的廚具,我跳了起來,天呀!她用鐵鍋炒菜炒得漫天油煙。

「做菜。」她頭也不回。

「這麼多油煙,你想害我?」

「有廚房不用,就等於沒有。」她笑:「去坐好!我做拿手菜給你吃,包你吃得舌頭都會化掉。」

我悻悻地放開她,廚房已經弄髒了,再罵她也沒用,反正再過幾天就月底,清潔公司會派人來全面清洗。

沒有幾分鐘,她端出一盤盤菜來。一看到盛菜的餐具,我幾乎昏倒,她竟用我收藏多年的白定盤子。

「你知道這是什麼?」我指著那些晶瑩剔透的半脫胎瓷。

「盤子啊!」

「這是古董。」

「古董也是盤子。」她聳肩:「盤子就是要盛菜放水果。」

她有資格做大富豪,因為她用幾萬元一隻的古董盛豆腐、青菜,也亳不顧惜。

「別那麼小家子器!」她搖搖頭!「爸爸留下了好幾千萬給你,你用金盤子、金碗吃飯,都不會有人管你。」

夏蟲豈可以語冰?

我反正餓得厲害,無可奈何只有拿起飯碗,但所有的抱怨都在我嘗到第一口菜時化作烏有。

「這是什麼?」我驚異的指著那盤豆腐。

「麻婆豆腐。」

「這個呢?」

「干煸四季豆。」

「這我都知道,你還加了什麼?」我急急地問。

我的態度一定可笑,因為她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放了農藥。」她笑過了說。

「不管你放了什麼,你都是一流的廚子。」

「你若吃了中毒呢?」她看我的樣子蠻認真。

「我相信有不少人寧願來中你的毒。」

「如果這是讚美,我照單全收。」她聳聳肩。

「我覺得奇怪,一個自幼在美國生長的女孩子,能燒道地的四川菜,還能用流利的中國話罵人。」

「這是家教!」她揀起一塊青辣椒吃!「我們的爸爸很懂得生活,他說我們不但要賺更多的錢,還得過更好的生活。」

「好吃好喝,不過是酒囊飯袋。」

「比一個連臉都沒時間洗就得工作的工作狂好得多。」

「沒人請你來干涉我的生活。」

「我們的臉長得這般像,為什麼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她盯着我看:「難道環境比遺傳更重要?」

「不是環境,也非遺傳,」我指指腦袋:「純粹是一個人的思想。」

「我猜你這麼無情,一定沒有思想。」

「我有沒有思想,用不着向你證明。」我吃完了飯,忙忙收拾桌子。

「誰洗碗?」她問。「要不要抽籤決定?」

我趕緊自告奮勇,免得古董盤子有什麼令人傷心的下場。

「你這人倒奇怪!」她冷笑:「愛幾個盤子倒超過愛兄弟姊妹。」

「盤子是我花錢買的,兄弟姊妹不是。」

「我也不跟你說廢話。」她站起身:「我已仁至義盡,該怎麼做,你自己看着辦!」

她走後,我把杯盤碗筷放回架子,卷好圖,上蔻蒂‧林那兒去。

這回她早早起身,正在化妝。

「楊小姐,請坐!」她轉過才畫好的一隻眼圈的臉,同我親熱的打招呼:「吃過飯沒有?」

我告訴她,豈只是吃過飯,簡直是一頓珍饈。

「你敢放心大膽的吃,真好!」她羨慕地說:「我在減肥,我的美容醫生每天只准我吃七百個卡路里,沒辦法,楚玉好細腰,餓死三千女。」

她出口成章,可見學問之宏。

我沒雅興欣賞她化妝,正預備站起來到花園透氣,秦大佑就進來了。

這是女子閨房,他卻來去自如,即使是胞妹,也有失檢點。

「楊小姐大駕光臨,我一聽說,就趕來了。」

「好說。」我提起公事包,「待會兒見。」

「上哪兒去?」

「回頭見。」

我急急走到花園,桂花正在盛開,香氣撲鼻,我深深地呼吸。

「我有那麼可怕?見到我就要躲?」秦大佑站在樹叢后,雙手揮在褲袋裏,一身米白,灑瀟至極。

「我不習慣在化妝台邊等人。」

「你很特別。」他笑了笑。

「王婷也這麼說。」我刺了他一句。

「王婷?」

「不會說不記得吧!」我又重複一句:「王婷。」

「噢,那個女老闆!」他這才恍然大悟,「長得有點像小柳留美子的。」

王婷如果知道他這麼冷漠,一定會哭。她一向爭強好勝,在乎的事情如果不幸輸了,會痛不欲生。

我還未見她在乎任何人像對秦大佑這般。但她一開始就註定要輸。

「你們認識?」他問。

「好朋友。」

「真的?」

他那吃驚的樣子令我更反感。「我總不會連個朋友都沒有吧?」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英挺的眉毛皺了起來,但眼睛裏的神采還是在笑。「我是想,兩個完全不同性格的人怎麼能成好友?」

「性格太過類似,做朋友有什麼意思?」

「你們——怎麼認得的?」

「同事。」我冷冷地說。

「她也做過設計師?」

「難道你看不出她的與眾不同?」

「我以為那是請人設計的。」

「王婷才氣過人,用不着請人。」我皺皺眉,跟這人說話真煩,王婷那麼在意他,他卻什麼都不曉得。

「你們感情真不錯!」他感嘆地說:「從沒聽你讚美過誰。」

「如果我記得不錯,我們這次是第二次談話。」我的聲音如果放進冰箱,立刻可以凍成冰。

「第三次。上回是在你府上。」

「那一回我們沒有談話。」

「好吧!總之,我的意思是你真心把王婷當朋友。」

「她也把你當朋友。」

「我?」秦大佑這次的吃驚更厲害,「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你有什麼優點,值得她重視。」

「你似乎對我有成見。」

「哦?」我換個角度說,他的英姿勃發應該留着給旁人欣賞。

「王婷是不是說了我什麼?」

他太敏感了,而且很小人。居然以為王婷會背後說人閑話,也未免太小看王婷了。

我一轉身進屋去了。

蔻蒂‧林在吃飯,四菜一湯,也不知是早餐還是午餐,蔥烤鮑魚、蒜泥白肉、富貴火腿、辣子雞丁、連鍋湯,加一碟點心豆沙鍋餅,精緻實惠,但怎麼算,都絕不只七百卡路里。

蔻蒂‧林也不是看看就算,她吃得可開心。

「你們怎麼不進來陪我?」她埋怨她哥哥:「想陷害我?讓我一個人吃。」

「你也可以不吃啊!」

「這麼好的菜不吃怎麼行?」她又吃了一塊火腿。

「你為什麼不換個廚子,專做些難以下咽的菜,你不就可以順利達成節食的目的?」

「那怎麼行?民以食為天,一個女人吃不好喝不好,生活不愉快,會老得很快。」她大發嬌嗔。

「一個人活得太無聊才會老。」秦大佑笑着說。

「你在說誰?」蔻蒂‧林可也不是笨蛋。

「你呀!你每天除了睡覺、吃喝、逛百貨公司、買衣服,還有什麼意義?」

「彼此彼此,你也沒好到哪裏去。」蔻蒂‧林開始吃鍋餅了,餅脆餡香,看得引人口水。

「我們都有同樣的遺傳,犯不着互挖瘡疤。」

「瞧瞧你那張嘴。」秦大佑搖頭,看看我:「讓楊小姐見笑了。」

我才管不了他們的家務事,兩個人打架打到死都跟我無關。

我輕咳了一聲:「林小姐,貴府的設計圖是在這裏談還是在客廳談?」

「楊小姐認真工作。」秦大佑訕笑,他的高貴人格已經像外衣一樣脫在外屋了。

「是啊!不認真工作會被社會淘汰。」我露出笑容,打開圖。

「好漂亮的噴泉。」蔻蒂‧林放下了鍋餅,對那座粉紅色的噴泉驚喜不止。

「粉紅色的噴泉?」秦大佑笑,笑得我耳根子辣辣的。

「還有粉紅色的花台、沙發。」我索性把全部的圖都打開了,要笑就讓他笑個夠。

秦大佑不笑了。

「楊小姐喜歡粉紅色。」他下了個結論。

「我們是同好。」蔻蒂‧林高興地說:「粉紅色是最羅曼蒂克的顏色,溫柔的女人都喜歡。」

「我想也是。」秦大佑朝我眨眼睛。

我面不改色,反正是蔻蒂‧林要住,對了她的胃口,我還怕誰?

看圖說話講了一個多鐘頭,女工捧出下午茶,奶茶香醇,餅乾是現烤的,但我沒心情吃,敷衍了一下,就匆匆站起身。

「等一等,我大哥的設計費還沒給你。」蔻蒂‧林從餅乾堆里抬起頭。她太有義氣了。

秦大佑掏出支票簿,簽了一個整數。

我沒有假意推辭,收了起來,跟他笑了笑。

「我送你。」

「我開了車來,不必客氣。」我拎起公事包。

「楊小姐是女強人。」秦大佑送我出門。「生意興隆。」

「好說。」

我趕到王婷店裏,她站在櫃枱後面忙。

「謝天謝地,你在店裏。」

「有事?」

「我是來告訴你——」我一下子又住了口,因為我從玻璃反光里見到秦大佑推門進來。

銅蝴蝶風鈴在空氣中叮叮咚咚地響。

王婷的表情由黯淡而發光。

我想那是愛情的力量,愛使她由單純的美麗而成為性感的女子。

那份性感自里而外油然滋生,連我看了都無限着迷,我更應該閉住烏鴉嘴。

「稀客,失陪。」王婷的聲音比蜜還要甜,戀愛中的女人毫無理性可言。她完全忘了昨天還在為薄倖男子痛哭流涕。

我仔細看了她一眼,秦公子說得不錯,她的輪廓的確像小柳留美子,性感中帶着妖嬈。

「楊小姐剛剛說起你,我們決定一道來看你。」秦大佑說起謊來面不改色,下輩子他該在十八層地獄受拔舌之苦。

王婷看了我一眼,神情中透著哀怨,她一定以為我是來向她示威。秦大佑真是豈有此理,作法太惡劣了。

「秦先生愛說笑,我們完全是不期而遇。」我刺回去一句。

「默契!默契!」秦大佑哈哈大笑,再下去他很可能會說「心有靈犀一點通」之類的話了。

王婷做了兩杯酪梨汁,裏面載沉載浮着橄欖,彌猴桃和耶棗。這是款待貴客的飲料,依王婷的標準等閑客人不會費大事做的。

「禿子跟着月亮走,我追隨楊小姐,果然不虛此行。」秦大佑舉起杯子,向我眨眼睛:「來,讓我們舉杯同祝王婷小姐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王婷已經認定我是他的同黨,但她風度奇好,也笑吟吟地舉起了杯子。

這太不像平常的她了,照理說,她的心上人如此差勁,她早該掀桌子拍板凳,給他兩記大耳光的,但她這樣鎮定,反而使我不知所措。

卅六計走為上策。

「你們多聊聊,我還有事,先告退了。」我硬是把一整杯酪梨汁塞進肚裏,將空杯子往桌上一擱,跳下高腳椅。

雖然只是一瞥,但我已知王婷眼光中的幽怨轉變為讚許。

我受不了她這樣。

「情到深處無怨尤」,有時候並不是浪漫,而是愚蠢的表現。

我如果是王婷,夜深人靜時,必會為迷失的自尊心而痛哭。

幸好我不是王婷。

幸好我也未失去尊嚴。

回到公司,李麥克正在辦公室內大發雷霆,聲動屋瓦。

我相信他今天一定沒看到林青霞。

因為未見到美女而逼迫大家陪他一起掉眼淚,真是罪過。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小妹。

原來是周亦捅的漏子。他上回把啤屋的違章建築設計成金字塔,我就警告過他,不料他執迷不悟,硬是到了送件都不肯更改分亳,結果被業主退了回來,還連帶把李麥克連刺帶罵的逍遣了一頓,李麥克如何不動怒?

廿分鐘后,周亦自李麥克辦公室退出,狀甚狼狽,心腸再硬的人見了也會動惻隱之心,立刻有人上前安慰。

我冷眼旁觀,其中最熱心的是沈倍。

小妹在一旁捂嘴偷笑,連她都知道沈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沈倍是李麥克跟前的大紅人,相貌堂堂,工作認真,是天生當設計師的料子,好多別人望着只能幹咽口水的案子,碰上他莫不手到擒來。

在流行雜誌上,沈倍也是個響叮噹的單身貴族,許多小女孩非常的為他着迷。

總之,他是敝公司內的明星人物。

但他的毛病在圈子內也是人盡皆知。他有斷袖之癖,而且對同行最有興趣,來往的全是藝文界人士,一時俊彥。

曉得他毛病的男同事,對他唯恐避之而不及,只有周亦初出茅廬,一點也不曉得厲害。

不多久,安慰周亦的同事紛紛回到崗位,只剩下沉倍還窩在他座位旁邊詳說,狀甚投機。

「我想去警告周亦。」小妹潛行到我的位子旁,蹲在製圖桌下,鬼鬼祟祟地像個慣竊。

「警告什麼?」我冷笑一聲,把她提溜出來。

「噓!」她急得小聲叫:「你沒看見羊入虎口嗎?」

「那又跟你什麼相關?」

「我看不順眼。」

我瞄她一眼,小小年紀,居然也要多管閑事。

「小心一點,沈倍一狀告上去,你吃不完兜著走。」

「我才不怕,炒一個小妹的魷魚,對他有什麼威風?」她嗤之以鼻。

「如果周亦不領你的情呢?」

「我還是照樣做我的小妹啊!」她理直氣壯。

看了這麼多的社會各種光怪陸離的現象,已經習慣了,難得還有她這般熱心的人士,真是不簡單。

「預備怎麼警告他?」

「看我的!」小妹站起來,悄悄地溜回去,我正奇怪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見她拿起電話,然後周亦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我強忍住笑,偷窺著周亦的動靜,他伸手取話筒時,臉色還很平靜,但立刻地就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只見他驚疑不定的轉頭看了沈倍兩眼,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掛上電話時,比自李麥克辦公室出來時還狼狽。

沈倍大概也明白了,但他不愧是老手,若無其事的站起來,拍了拍周亦的肩膀,說了幾句大概是勉勵的話,才從容的走開。

小妹等他離開辦公室,得意地對我擠眼睛,打了個OK的手勢。

如果沈倍知道她在後頭搗鬼,一定會剝掉她一層皮,可是我還沒空替她煩心,因為我的麻煩接踵而至。

土城的茶農阿伯打電話喊我去。

「土城明天大拜拜,好熱鬧,你一定要來。」他殷殷勸說:「我也有請李先生一起來,你們可以作伴。」

真是見他的鬼了,我的工作、雜務一大堆,那有閑工夫跟李麥克遊山玩水。

但他不容我推拖,「你不來就是不給我面子,以後也別見面了……」

這一招撒手鑒夠厲害,我是怕了他。

「如果你來,我還介紹生意給你,我有個有錢親戚,剛從馬來西亞回國定居。」

茶農老伯軟說硬勸,最後還放下一個香餌。如果我不給面子,李麥克會把我當生魚片吃掉。

「你可以帶朋友來,愈多愈好,只要是你的朋友,我們通通歡迎。」

掛上電話,我還在喘息。

「我聽到了,有人約你吃拜拜。」李麥克喊我去,笑眯眯地,像一頭貓逮著老鼠。「真巧,人家也邀了我,我們應該一道去。」

我們儷影雙雙,他怎能不興奮。

「明天打扮漂亮一點,陳老伯替我們約了一個大客戶,有意在台灣投資連鎖性旅館,這筆生意做成了,抵去年的業績。」

他必定是不信任我的工作能力,才令我以色事人。

但我沒有立即發作,何必當場跟他翻臉,擾得全公司不安。

克麗絲汀來接我下班。

「咦!臉色很不好啊!」她兩手插在口袋裏,斜倚在廊柱上,一見我自電梯中出來,立刻嘲笑地說。

「拜託你以後別在公司附近出現,會嚇壞人。」我沒好氣地瞥她一眼。

「你對我真的連一點好感都沒有?」

「如果你肯讓我清靜,我會對你有很多好感。」我打開車門。

「你不答應我的要求,我不會讓你如願。」她嗤笑着,我才一解開密碼鎖,她就坐了進來。

「你的車呢?」我板着臉。

「你猜。」

「我猜不著。」

「好不近人情。」她埋怨:「這麼古怪的性格,難怪一個朋友也交不到。」

「那也不關你的事。」

「真是悲哀的人生。」她感嘆。

「你最好別靠近我,當心沾著霉氣。」

「笑話!」她叫:「姊姊有難,妹妹來看看姊姊有什麼不對?」

「誰告訴你我有難?」

「嘻!你明天要跟矮子才去吃拜拜,以為我不知道?」

「別喊我的老闆矮子才!」我不高興地說。

「他還不矮?難道他有一八○公分不成?」她又叫。

「他沒有一八○,但也用不着這麼損人。」

「他給你什麼好處,值得你護着他?」

「我們是同事,得互相尊重。」

「他尊重你了嗎?」克麗絲汀一轉她那慧黠的大眼。

「你管不著。」

「不要惱羞成怒,來,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沒興趣。」我從下午就開始不舒服,支氣管的老毛病大概又犯了。

「你又不是尼姑,每天過着死板板的生活不會膩嗎?」她從手袋中取出一包香煙。

「喂!」我敲敲貼有「禁煙」標誌的玻璃窗。

「說你像尼姑,你還真變成了尼姑。」她嘟嚷着,熄掉了手上的煙。

「我的喉嚨痛,要早點休息,你沒事的話請便。」

「幹嘛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生病了,你可不可以別煩我?」到了路口又是一個紅燈,我嘆口氣把車停下。

「你生病讓我照顧你,誰教我們是親姊妹呢?」她熱心極了,伸過手探我的額頭,又忙忙地翻手袋找消炎藥。

「既生瑜,何生亮。」我喃喃自語。

到了我住的大廈,克麗絲汀還不肯下車。

「再不走,我下逐客令了!」我拉開車門,把她拽出來。

「你下嘛!我又不是客。」

她跟着我回家,還自作主張地翻了電話簿,叫我的家庭醫生來。

我起初沒留意她在做什麼,只自顧地倒上床,所謂病來如山倒,方才在辦公室里還能強撐,但一貼近床,防禦系統立刻崩潰。正在昏沉間,只覺有人站在床邊,嚇得睜開了眼。

「楊小姐,是我!」文質彬彬的蕭醫生把一個體溫計塞進我嘴裏,「我們先量一下體溫。」

蕭醫生是美國小兒科學院的院士,有美國國家醫生的永久執照,回來開業后,慕名而來的病人總把診所塞得滿滿的,我不知道他這個大忙人怎會丟下滿屋子的病人,有空前來?一定是克麗絲汀編了什麼謊話哄騙他,我狠瞪了她一眼。

「卅九度!」蕭醫生把體溫計拿開,又檢查我的眼睛、口腔,再叫我坐起來,用聽筒聽我的肺部。

「老毛病了。」我把衣服重新理好,躺了回去:「我妹妹不知道,害你跑這一趟,真對不起。」

「不算是空跑。」蕭醫生溫和地說:「你不但發燒,還有輕微地脫水現象,我晚上還會再來一趟,如果惡化,你就得到我那兒住院。」

醫生走後,克麗絲汀用礦泉水打木瓜汁給我喝。

「我喉嚨痛,不能吃生冷。」我根本不讓她靠近我。

「你有點現代人的知識好不好?」她沒好氣地把五百CC的大杯子硬湊近我嘴邊:

「我可警告你,蕭醫生的話你不是沒聽見,脫水太嚴重的話,會破壞腦細胞,變成植物人。」

見她的大頭鬼!但她力大無窮,我也無力抗拒,只有任她胡作非為,把大杯的木瓜汁灌下去。

「我去蕭醫生那兒拿葯,你可別跑開哦!」她叮囑著,我點點頭,重新恢復昏沉的狀態,再醒時,她正拿着銀調羹試着扳開我的嘴。

「你幹什麼?」我忙忙翻開身。

「喂你吃藥呢!」她可理直氣壯:「你生病了不吃藥行嗎?」

「你這麼野蠻,別人會以為你在謀財害命。」

「那可難說。」她拍掌大笑:「只可惜爹地給我們的錢是不行分開的,否則我一定會這麼做。」

「你滿腦袋都是錢,除了錢你還會想什麼?」

「想怎麼花這些錢啊!」

「你可以全部都拿去,我一文都不要。」我接過葯,勉強吞了下去。我不能病,明天還有一大堆工作。

「爹地就怕你來這麼一招,所以除非我們一起回美國,否則誰也拿不到他的錢。」

我沒精神搭理她,又昏沉地睡去,夢中,我見到了多年未見到的父親,他向我走來,將我擁抱在懷中,流着淚不斷喊我的名字,但當我有所反應時,我一下子醒了過來。

我以為那僅是個夢,但的確有個人抱着我。

「做什麼?」我擠出全力反抗,但軟綿綿地,一點力也使不出來。

「噓!是我!」一時燈光大亮,我勉強睜開眼,坐在我床頭的是秦大佑。

「滾出去。」他竟趁機輕薄我,太可惡了。我叫了出來。眼前金星亂冒,腦袋裏像有干萬根針在扎。

「別誤會,是你妹妹教我守住你,她去喊醫生了,你病得不輕。」

「滾開!」

他訕訕地扶住我,不肯放手,「你妹妹說如果我沒好好照顧你,她回來要找我算帳。」

我最後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心裏再氣都無可奈何。

「別生我的氣,我沒惡意。」秦大佑在解釋:「你剛剛從床上滾下去,把額角都磕破了,你妹妹嚇死了,剛好我來看你……」

他正說着,巷子裏「嗚嗚嗚」地響起了救護車的聲音,我正在想誰有這麼大的威風,不料,救護車就正好在大廈門口停住,我心知不妙,果然立刻有人來敲門。

太出鋒頭了!我恨不得地上有個大洞讓我鑽進去。

克麗絲汀領着兩個穿白制服的男護工進來,如果她現在靠近我,我會咬掉她一塊肉。

但她沒那麼笨,她遠遠地站着,指揮男護工展開擔架。這太荒謬了,我還沒有病到要人抬的地步。

「做什麼?」我想大叫,但一點聲音也出不來。

「小心點,我姊姊是肺炎。」克麗絲汀嫌他們粗手笨腳。

我用儘力氣想爬起來,可是失敗了,秦大佑的雙手像鐵鉗一般,緊緊鉗住我。

「讓我來。」他極其溫柔的彎下腰來,似乎沒費什麼力氣就抱起了我,放在擔架上。

進電梯時,大廈里所有的人都在圍觀,克麗絲汀害我出醜到極點。

「年紀輕輕地幹嘛自殺?」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

「就是嘛!還好沒死在屋裏,真是沒公德心……」

電梯門關上了,就跟我的心一樣不斷往下沉。

我辛苦苦地買了房子,弄了個家,克麗絲汀這麼一攪和,我往後還有臉繼續住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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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向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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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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