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蹲在地上教油漆師傅調漆給我看,書房中的柜子早已釘好,就等他老先生駕到,足足等了三天三夜,真是等得望眼欲穿,就是去西天取經也怕是取到了。

這陣子工人俏市得很,不僅油漆工這樣,做水電的、木工、泥水師傅……全迷上了大家樂,誰帶他們的班,就得做組頭,有個同行設計師意志不堅,硬被押上,聽說上個月開始跑路。

這起人玩大家樂絕不是票友,認真得緊,開獎前兩天到處求神問卜,忙得不可開交,開獎當天抱着收音機聽,中了歡喜若狂,急着去慶祝;杠龜的連大錢都丟了,還在乎區區一千塊工錢?一鬨而散,留下設計師干跳腳。

我帶的這批工人,跟了我已有三、四年,見我是個婦道人家,當然不能過份造次,但要恭請他們來上班,還得要點真本事才成。

油漆師傅把紅的、藍的、綠的染料輪番倒進了漆里,攪和了半天,也沒調出我要的顏色。

他還有臉瞪我,我搖頭。

他嘆口氣,又使勁嚼檳榔。

我不敢捂住鼻子,為體時艱。他是最好的油漆工之一,到處趕場,他跑了,我只得自己漆。

打從廿二歲到室內設計公司實習,說好聽點是擔任設計師,但實際上是在工人堆裏頭混,恐怕再過廿年,還是得原模原樣混下去。

廿五歲那年突然發了瘋,到巴黎去了一趟,原以為可學點什麼回來,結果什麼也沒學成,把錢揮霍光了,乖乖打道回府,以後縱然夜想千條計,早起照樣磨我的老豆腐。

「你昨天穿得好漂亮。」油漆工站起身,探頭出窗口,把檳榔渣吐掉才說:「差點不認得。」

真是胡說八道。

我昨日支氣管發炎,賴在床上起不來,凄涼至極,今天若非在此地亮相,讓業主知道我楊某人勤力工作,恐怕還在床上自憐,哪個二百五不知道感冒要多多休息?

「是啊!」做地板的小郭是個長舌男,特地從甬道那頭轉過身來說:「我也有看到,楊小姐,你不要老穿襯衫、牛仔褲,一點女人味都沒有。」

他們昨天看見的必是鬼魂。不甘寂寞的鬼魂在街上閑逛。

就像電影上的「猛鬼上街」。

前身穿了衣服,鏡子裏面全是骷髏。

還帶了一身的感冒病菌,傳染許多人。

油漆師傅終於把我要的顏色調出來。

業主的前腳剛進門,水電小高就跟了來。

「你前天到哪裏去了?」我用台灣話大聲的罵,聲浪之高連罵街的王婆都得嘆為觀止。業主被唬得發愣,呆在那兒,好半天才發現原來捱罵者另有其人。

「我沒時間嘛。」小高低聲分辯。

「做別人的工就有時間,做我的就沒有,全世界我排最後一名,是不是?」我罵出了興趣,一個大動作,縱跳到他面前,業主忙忙閃開。

「不是啦!」小高偷眼看我,他老放我鴿子,總有一天我要綁他去坐電椅。

「你不到土城工地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要看工程進度只有偷偷摸摸,結果還是給業主當成小偷抓個正著,羞不羞恥?你打個電話會把手指撥斷?」

我罵到業主乖乖閃避出去為止。

這叫做指桑罵槐。

前天我去向這小子收第二進度款,他居然避不見面,然後教會計開張兩個月之後的票子,還註明了不準背書轉讓。

他真算準了我不能不收他的,他是我二嬸的媳婦的堂兄的小舅子。

民法的親屬篇也只規定到六等親。

他是十三四等,但我還是得照顧親戚,否則我二嬸、二嬸的媳婦、媳婦的堂兄會群起而攻之!

小高繼續站在那兒捱罵,我罵到他兩眼露出凶光,趕緊見好就收,扭頭便走。

我一心三思只想回去補個大頭覺,昨天半夜睡不着乾脆下床趕圖至凌晨。早晨洗臉,竟看到鏡子裏站了個昨天還不怎麼認識的老女人。

下了樓,停在門口的車沒了,地上留下市警局交通隊的兩行粉筆字。

原來「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古風尚遺留迄今。

到了建國南路高架橋下,愛車飛羚停在那兒,方才吊車將它一路招搖過市的吊來,必定萬分委屈。

更委屈的是我的荷包,一千五百大元。

我哭不出來。

吾人非常之懶。

哭,也得要有力氣。

去年過廿九歲的大壽之後,有一個新志願,生命已被浪費得差不多,日後但凡要花費力氣之事都不做,免得老女人的行列膨脹過速。

回到家,阿平打電話來。

「剛起來?」他殷勤地問。

我又不是睡公主。

「幹嘛?」我不高興的說。

「中午請你吃飯。」

「沒空。」

「晚上呢?」

「免了。」我再沒飯吃也用不着他搭救。他找我,必有其他目的,誰都知道他陳某是位忙人,應付那些舊雨新知還嫌時間不夠。

「口氣怎麼這樣壞?」

「你如果無事閑聊,絕不會用請吃飯作餌。」

「你昨天到Kiss夜總會狂歡,難怪沒精神。」他不以為忤,度量十分寬宏。

哈哈!已經有第三個人見我的鬼魂出現。

「我有個朋友想認識你,我們昨天許多人去Kiss,我告訴他,你是我朋友。」他又說:「阿青,你扮起靚女來真是一流。」

胡說些什麼?但虛榮心大起,還是忙忙要問:誰!誰要認得在下?

「秦大佑。」

原來是那著名之花花公子,已有百八十位少女為他傷心瘋狂,這次他換口味,要找阿嬸。

「別倚老賣老。」阿平不悅:「秦大佑說你極有格調,但不該同外國人走。」

此刻又冒出個洋男人的鬼魂。

我笑。

「你們認錯人了。」

「那當然是你。」他怪叫:「我與你打從你十八歲就青梅竹馬,已一十二年,豈會認錯?」

他應該收取廣告費,這般鑼吹鼓打的告訴世人,我已青春不再,以免有人受愚。

「你昨天那般打扮可以得九十八分,十二年來僅見。」他在套交情,拍馬屁。

虧他記得這般清楚我十八歲那年認得他。

那回大夥一起去跳舞,他是同學莎莉的哥哥,自封是中國舞王,表演的舞林外史,從扭扭衝浪阿哥哥到當時最流行的布基舞,我們可是玩瘋了。

回來時,莎莉要他送我,我喝多了酒,吐得他一身,他連眉都不皺一下,第二天還送了花來。

每個人都以為我倆可以私訂終身了,卻不料並非如此,這十二年來,我們沒有一天不像兄弟姊妹,有什麼不高興,儘管掛在臉上,或是兵戎相見。

連莎莉都嫉妒我已取代她的位置。我是不想白得這福氣,但我不像她有辦法已在美國連嫁了兩次,還愈嫁手風愈順。

「你如果以後還那樣打扮,三天之內,就會有人向你求婚,永遠不必再工作。」他又說。

「那不是本人。信不信由你,我累得很,該去睡了。」我打呵欠,在外頭奔波已經夠可憐,還得接受這種濫建議,作人太辛苦了。

他怏怏掛上電話。

我拔掉電話插頭,一覺睡到下午一點鐘。

醒的時候,腹響如雷鳴。

在下床前,我照例發一陣呆,洗了臉,又照例去打開空空如也的冰箱,照例將它關起,十萬火急地去找東西吃。

我在街頭只稍加徘徊,就毅然決然的進入XX勞,身為現代人,要有勇於欣賞垃圾食物的胸襟與胃口。

有人曰:你閣下那般討厭炸雞漢堡,為何還天天光顧?吾答之,若非家中的中西大廚生病不起,我連雞蛋炒飯都特備有清官御膳房的秘方。

正入座,才拿起麥克雞塊,就見一面孔紅潤的健康青年面帶欣喜,飛步而來。大拍我那時時需承擔一切的肩膀:「嗨!克麗絲汀,好久不見,幾時回來的?」

我辭別巴黎已四年有餘。

而且這四年不曾住過廟寺,全在外拋頭露臉,若該識得此人,絕不會將他當陌生人。

我目不轉睛地瞪他,直瞪得他落荒而逃。

今天我的遭遇奇特,有人在我未曾出沒之地見着鬼魂,還有人當面喊錯名字。

恐怕有一異物降臨本城。

如科幻小說所言,該異物冒充吾人形貌,為非作歹,企圖摧毀本城。

國防部應早得情報,速速前來保護,讓小人物也有揚名立萬的機會。

但我只擔心為了要出這種濫鋒頭,而遭死光槍掃射,因真偽莫辨而消滅了真跡,留下偽作平白搶走我的客戶。

我決定前去上班。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敝老闆李麥克的刻薄、自私、小器,恐怖到任何鬼魅異物見着它莫不立即現出原形。

到了辦公室,李麥克不在,人全走得光光,只剩小妹在打瞌睡,還有個新進的設計師在賣力繪圖。

我經過小妹桌前時,她嚇得跳起來。

「幹嘛這麼緊張,我又不會吃人!」我安慰她,可憐小小年紀,已經被刻薄的李麥克嚇得心智有欠健全。

「我以為是老闆。」她戰戰兢兢。

就是老虎巡山也不過這等威風。李麥克做人完全失敗。我心裏感嘆。

「老闆有事找你,要你一到就打電話給他。」小妹替我泡來熱茶,她對我殷勤是應該,她夜校里的美術作業老央我替她作,有回我替她畫了張耶誕卡,裏頭跳舞的人一律是黑心肝,居然得了九十分,美術老師還誇她甚有才氣,應該考慮投考美術系。

我打電話過去,是個鬧哄哄的茶樓,李麥克作風古怪,專愛到層次不高的地方去。

「我找了你一天,電話都沒人接。」李麥克中氣十足的在電話線里吼。他如果不拿出一點當老闆的威風,他會甲狀腺失調。

我在矮檐下,唯唯喏喏,終有一天我會替代他成大脖子。

「有個客戶,指定你。」他念出一個電話、地址,要我火速連絡。

我又打電話,是女佣人接的。「我們小姐還沒起床,你三點以後再打來。」

我終於遇見正牌睡公主。

擱下話筒,周亦側立一旁,做請教狀,他剛由實習員升上來,非常在意自己的前途。

「楊小姐,麻煩你幫我看這張圖。」他遞上圖卷,眉眼之間非常得意。

他的第一個任務是設計某啤酒屋,該屋是某空地上的違章建築,負責人神通廣大,先前建築木屋一棟剛遭建管處拆掉,他又搞出新花樣,自信滿滿地說,這回真不會有問題。

周亦也大大發揮,他設計的外觀是金字塔形的玻璃帷幕,從外即可觀看內部全景,任何活動都像發生在蟻箱中。

他以為這下將可一舉成名。

我沒有這麼樂觀,該業主是鄉土型人物,不會有這麼大的氣質欣賞,恐怕圖一送去,連李麥克都會捱罵:金字塔是給死人睡的。

「去去去!別煩我!」我把他趕開了,把腿蹺到製圖桌上,這桌子是李麥克親自設計,他自詡有兼存獨立空間之功能,依我看,只合蹺腳用。

不過想這麼蹺還不簡單,至少得腿長。李麥克要把尊腿擺上去,還得先用人體增高器。

電話鈴又響了,是三峽的一個土財主。該人是農夫出身,擁有茶園數十甲,風景非常優美,最近把整座山賣給人當墓地,一小格一小格的規劃,連條路都沒有,送殯的人得在各墓地間跳來跳去,居然也發了大財,一生吃穿不盡后,蓋了大房子,又來折騰我們。

「楊小姐,我請朋友來幫我看過,大家都說客廳左邊不能開窗戶,會壞風水。」

他發的是風水財,講究風水當然是應該。

「我要改在右邊開窗,地理師說窗子愈大愈好,最好鑲上彩色玻璃,你幫我看看,可不可以改?」他又說。

當然可以。

把客廳一邊做得像低級酒吧,另一邊像教堂,只要他覺著舒服,便與我無關。

我也曾經為理想而痛哭過。

後來我才明白,再理想的房屋也輪不到我居住。自然心平氣和。

三點鐘整,我打電話去給睡公主,她剛剛起床,准許草民前去求見。

睡公主派頭像個公主,長相、驕氣也全是。

只可惜這幢花園城堡並不是她的,開口閉口全都是「我哥哥說」。

他哥哥說城堡借予小妹居住,一切由她作主。

錢呢?我問設計費由誰付?

「當然是我哥哥。」她真有本事,下午三點鐘起床還在打呵欠。可見吃得太飽睡得太好也是煩惱。

我量完現場,有些替前位設計師可惜,看得出來花了不少心血,也才做好沒兩年,但花錢的是大爺,一聲令下,說拆就拆,多少心血也得煙飛灰滅。

而我心痛什麼?花費愈多愈好,我可跟李麥克提出:扣除材料人工一切用度,其餘我們均分。非常公平,這是靠行的好處之一。

量完現場,我跟睡公主談話溝通,她洋名為蔻蒂‧林,非常之浪漫,喜歡粉紅色。

我盡量配合她的步調,連衣柜上都保證有粉紅的雲彩。

蔻蒂‧林表示滿意。

「貴宅有一百一十五坪。」我展開她給我的房屋結構藍圖:「設計圖一禮拜后可送到,一坪以公定價格伍百元計算,共伍萬柒仟伍百圓整。圖送到便需付款,施工則另計。為了表示優待,示意圖每張只加二千元。」

她手上威基‧伍德的藍白咖啡杯差點嚇得跌落。

「為什麼要先給設計費?」她驚問,大概認為在紙上胡畫兩筆有什麼了不起?

她小姐誤會設計師是娛樂業,傳設計師來問話是茶餘飯後的消遣。

「我哥哥認識李麥克,他一定不會同意。」蔻蒂‧林說。

李麥克怎會不同意?規矩是他訂的,替他老子設計都得付費。

「我不是說李麥克,我是說家兄。」蔻蒂‧林一臉的不耐。

原來她做不得主,根本不是真主子。

「請教令兄是哪位?」我決定不在此地跟虛有其表的人浪費時間。

她需要的不過是粉紅色牆壁,我的需要是綠色鈔票,比她真實得多。

「你問他幹嘛?」她擺出防衛的神色。

除了要錢,還能幹嘛?我微笑。

沒人敢低估我的業務能力,花了半個鐘頭的解釋、說明,蔻蒂‧林終於點頭同意,答應照我所說去請示哥哥。

「最好由令兄與我直接聯絡。」我明示她,人力是國家重要的資源,不容隨便浪費。

出了睡公主的城堡,我像剛殺死一條火龍般的疲憊。

彎到王婷的店裏去坐。

店裏的生意才剛開始,王婷閑來無事,正打開卡拉OK唱望春風。

唱得聲嘶力竭。足可以嚇跑一般正常客人。

她見我進來,忙忙丟掉麥克風,過來招呼:「我上午不在,店員說你來過?有事?」

遇到鬼的人特別多,我什麼時候來過這兒?

妖物已直接威脅我的生活。

王婷倒了茶來陪我坐。

她這兒原先只賣茶與咖啡,後來應客戶之要求,加賣了酒,但生意還不是頂好維持,一個月十萬以上的經營費,不知得花多大力氣。

「看你灰頭土臉,發生什麼奇事?」她笑問。

「下回你再看我出現,趕緊打電話通知我。」

她笑個不止,以為我未喝酒已經預先發瘋。

我把那妖物冒我形象出現的事迹說與她聽。

「哪有這回事?」她不相信,一口咬定我故意嚇唬她。我瞪她,她才改口:「對了,我曾聽說過三面夏娃的故事,她左手做的事,右手完全不知道,以三種面目行走世間,直到一個醫生拆穿了她。楊青,你幼年時有沒有發生什麼困擾你情緒的事情,盡量說出來,或許有救?」

朋友有難,她卻胡說一大串,冒充佛洛伊德,可見友情品質的低劣。

「你說話啊!瞪着我幹嘛?」她搖我。

「沒有事。」我嘆了口氣:「你去招呼客人。」

她去了,像花蝴蝶般穿梭,在各桌間打招呼,十分鐘后,招呼出麻煩來。

一個站在吧枱那邊,大著舌頭的男客問:「老闆娘,這是什麼?」

「雞蛋。」王婷的好脾氣是練出來的,她從前是個頂尖的潑辣貨。李麥克都公開表示過她難惹。

「做什麼用?」那個傢伙還問。

「調蛋蜜乳。」

「真雞蛋還是假雞蛋?」

「真的。」

「我不信,我要試試!」那人說着拿起雞蛋,「叭」地一聲就把在王婷袒露的肩膀上,蛋黃蛋白立刻糊成了一團。沿着胸往下滴。

馬上有人圍過去拉開那個闖禍精,向王婷道歉。

好熱鬧的場面。

「王八蛋。」隔着一大堆人,還聽得見王婷清脆的聲音咬牙切齒地罵。

她當初在李麥克那兒跟我是同事,一起由實習員升上來的,可是她嫌畫圖太苦,我去巴黎閑逛時,她也辭了工,頂了這麼間小店。

好多人羨慕過她,不必再受李麥克的氣。

沒想到這世界上除了李麥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魔鬼。

回到我那狗窩,才一出電梯,就打心底透出一股涼氣,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遇上小偷,門大開着,我幾乎不敢靠近。

「管理員!管理員!」我奔下樓。

管理員陪我上樓,急急問:「丟了什麼東西?」

我入內檢視,狗窩仍然是狗窩,並沒有變成金屋銀屋。

「房內有沒有現金、首飾?」管理員喋喋不休:「我早提醒過你們大家,屋裏千萬別放貴重物品,總是沒人聽……」

我唯一值錢的是那套已有多年歷史的音響,再來就是書房裏吃飯的傢伙,可是誰會要半舊的製圖桌與製圖儀器。

那個小偷瞎了眼睛。

我想到有個傻瓜在此瘋狂的東挑西揀,沒想到項項皆是垃圾,不禁笑出聲來。

「笑什麼?」管理員不高興:「快去查查掉了些什麼東西?別以為把金塊藏在破皮鞋裏就保險。」

送走了管理員,電話鈴大響。

我怕是那個笨賊打來的。

聽說小偷若是沒偷着東西,會諸事不吉,得回頭向屋主勒索若干,以去霉氣,故往往由偷成盜。

我戰戰兢兢面對現實,正在後悔太早讓管理員走,話筒那邊說話了。

「喂?」這小偷的聲音還頗富磁性,若在平時,必對單身女子有強烈挑逗作用,「楊設計師嗎?」

天呀!他連敝行業都打探到了。

「我已經報警,當心我對你不客氣。」我盡量壯起膽,惡狠狠地說,別以為我是女人就好欺負。

那邊楞了數秒鐘,才發出了笑聲:「楊小姐,你一定是誤會了,我是秦大佑。」

「你有何貴事?」我杯弓蛇影,丟人丟至爪哇國,頓時面紅耳赤。

「舍妹說,你有事找我談。舍妹是蔻蒂‧林。」

這才想起了原來還有正事。

「你應該多聽聽業主的意見。」他阻止我。「我請你便飯,我們連吃邊談,好好溝通,這對你的工作一定有幫助。」

我應該教他有事明日滾到辦公室來談。但說句實話,此刻我一人待在屋裏的確害怕。每一件凌亂的東西看來似乎都是黑影幢幢,帶有敵意,而花花公子是具象的,可以有足夠智慧抵抗,小偷卻是百分之百的抽象,抽象遠比具象恐怖百倍。

有人邀我出門避難是巴不得的事。

下電梯時我頻頻東張西望,非常的神經質。

「我幫你報過警了,警察說現場最好別更動,他們明天才有空來。」管理員說。

我明知他幫不上忙,還是得說謝字。

秦大佑的車停在門口,司機替他拉開車門,秦公子風度翩翩的下車,瀟灑至極,羨煞了多少名媛淑女。

我穿着襯衫、牛仔褲,他仍當我是公主,證明他的名號並非虛得。

車上有酒吧咖啡桌,設計得十分巧妙,炫耀大於方便,無有見識的小妞上得車來,怕不立即五體投地。

秦大佑側過臉對我微微一笑。他的令堂是有名的美人,所以他得天獨厚,家財萬貫,英俊非凡,曾有某男性雜誌以之為封面。

「你看起來同昨天很不一樣。」我才心裏稱讚他一句,他立刻漏了底。他真不該說這句話來證明尚未混到爐火純青。

「噢!」我含糊應付。昨天在Kiss夜總會的妖物,根本不是區區,但她替我招來生意,我也沒什麼損失。

「聽說你從不答應與客戶用餐。」他急於訴說他的榮幸與竊喜。

「我哪有那般清高。」我笑。

「舍妹如有得罪之處,請多多包涵。」他努力發揚騎士精神。

「她的要求並不多。」

「我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他嘆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她廿歲時才回家。」他又補充了一句,讓我明白他的家族史。

但這與我有何相干?

我不吭聲。

沒這個外面阿姨生的妹妹,他還不知道得拿誰來當借口。蔻蒂‧林並不難對付,她只是虛張聲勢,我自有對策,我怕的是花花公子的二號、三號、四號。心胸豁達的並不多,她們對同性有職業性的自卑及嫉恨,諸多刁難,不把人折騰死難以泄恨。

剛出道時,我曾碰見一位,嚇得我幾乎改行,若非王婷看不過去,出面和她鬥法,這輩子都翻不得身。

「你在想什麼?」秦大佑非常之體貼,連我腦子裏想的東西都願意分享。

我看看他。

「你什麼時候會把心裏的秘密告訴人?」我問。

「當秘密不再是秘密時。」

「我在想的東西,永遠是秘密。」

「我會保持相當的興趣。」他的微笑非常動人,或許,微笑後面的靈魂還有內容,否則不會有那麼多少女為他傾心。

「噢!」

對付他的挑逗,我如木如石,總共不過百多萬的預算,還用不着白白送上許多豆腐。

我們在DDC用餐。

聽說DDC是上海從前有名的番菜館,來往的儘是達官貴人,就連DDC這名字都自有其氣派。

對於我這種必須天天吃XX勞的人物,這兒的大菜不啻是人間美味,但我也沒吃出什麼好味來。

「你有心事。」秦公子說。

我隔着燭光看他。他的人緣真好,從跨進此地開始,已有不少仕女來同他打招呼,他是雄性的花蝴蝶,一展彩翼,艷驚天下。

「沒有你的多。」我說。

「你怎麼知道我的心事多?」他笑。

我自知失言。

「我們該來談點正事。」我輕咳一聲,百多來萬也是一筆生意,更何況有希望談成兩百萬。

秦公子非常上道,只花了廿分鐘,就敲定了一坪以一點五萬元計,共一百七十二萬元,萬一有追加實報實銷。

「一個禮拜后,我送設計圖。」我在喝咖啡前和他握手。

「慢慢做,用不着急。」他好整以暇。

當然他可以這般瀟灑,賣命的不是他。

吾家祖業也沒有金山銀山。

若阿平得知他已約到我,必然訕笑。

但我何必為我的清高悲哀,自巴黎鎩羽歸來后,我已知道就連李白也沒地方去喝霸王酒,常要為酒錢發愁。

現實既如此可怕,何不多懂得一點低頭的藝術?

「台北目前有多少女設計師?」秦大佑問,「我是指能自己開業的。」

「不超過廿位。」

「哦?」

他的這句「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大概以為做設計是賣青菜般簡單,也應該如菜攤般的多,但就是賣菜也要有能起早的本事,三點半到果菜市場,批了大簍大簍的菜,再自己想辦法裝上車運回來。

室內設計絕非等閑,有時候連男設計師都承認吃不消。

「這一行有趣嗎?」他又問。

有趣!太有趣了!我看他一眼。

有不少連鉛筆都拿不穩的女孩子,印了香氣撲鼻的名片自稱是設計師,才會發生大堆並不有趣的趣事,說給二百五聽。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他追着問。

「不敢說喜歡,我尊敬我的工作。」我喝完了咖啡。

這是告退的最佳時機,我才預備開口說退席的場面話,一隻大手掌往我肩上一拍。

「嗨!阿青。」是阿平,他趕來出賣我。「真巧,我們又遇見了。」

「我剛預備走。」我用白眼瞪他。

「為什麼急着走?我們四個人,正好搭伴去跳舞。」他訝異。

我看了一眼他的伴,高挑的汪小姐,三個月前我們曾見過,她還介紹過客戶給我,我向她點點頭,站了起來:「我還有圖要趕,秦先生,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裝修府上。也謝謝你這麼好的晚餐。」

「阿青,不給面子。」陳中平賣友求榮,露出猙獰的面目。

「楊小姐累了,我送她。」秦大佑風度翩翩,不像陳中平那麼急着得罪我,陳中平白做了一次小人,正好襯托秦公子人格的高貴。

我一向喜與有高貴人格者交遊。

「晚安!」白馬王子送公主安抵家門,非常之深情脈脈。

「晚安。」我自他金碧輝煌的場景中鞠躬下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連自己都覺得十分瀟灑。

秦大佑這人真也沒什麼不好,知趣有禮,懂得進退,很教人受用。

現代女子已不像母親那一輩時吃香,說句難聽點的話,某些自以為頗有資格的男子,已學會不把女子當人,不但不識玫瑰花是何種植物,約會時更像談生意,約至某大飯店,聽起來頗為風光,實際上的大場面是大廳的免費椅,其人若是屆時無法赴約,連苦咖啡都喝不到他一杯,更遑論秦公子如此之氣派。

「明天等我電話!」秦公子低聲地說。

我沒有承應,因為電梯來了,我笑眯眯地跟他揮手。

電梯在我那一樓停時,我已不再傷春悲秋,快步前去開門。

室內凌亂如故,河蚌女並未出現。

我手持掃把,開始檢閱。

當初買下這房子時,已是三房二廳的成屋。

付過了第一期款,我就把班底拉了過來,除了廚房、浴室之外,所有的牆一律敲掉,敲了一整天,滿地的殘磚,整整兩卡車才運走。

「設計師要怎麼裝修?」工頭小陳問我,工人們非常好奇,他們跟着我,希臘式、羅馬式、美國式、法國式……全都作遍了,沒一次不聽我罵人的,這次每個人都想知道我要怎麼折騰自己的房子。

「什麼也不裝,什麼也不修。」我承認,這是踏入這一行以來,最最痛快的一句話。

小陳看着我發獃,「就這麼大一間房子?」他問。

「這樣一整間屋子多敞亮。」

「可是客人來了多不方便。」

他還想着有場面。

「沒有客人。」我告訴他,這是我一個人的家,不是咖啡館。

「你自己是設計師,為什麼不設計設計?」他失望地說。

沒有人規定設計師不可以住狗窩。

我寫了大字掛在門上,筆暢墨酣,痛快淋漓,橫披——山水甲天下,上聯:狗窩,下聯:如歸。

然後開始做手工,先釘了個工作枱,裝上電鋸,工余之暇,全耗在大捆大捆的木料上,書桌、坐椅……莫不手到擒來,整整做了三個多月,做得皮破手粗,發誓下次再也不找自己麻煩。

木工要求參觀,見到真章后,笑日:「楊小姐真是個實在的人。」

怎麼不實在,連抽屜里的邊都貼的是柚木皮。

做得最好的是書櫃,到舊料行買的真檜木,老日本式房子拆下來的木頭,又干又漂亮,重新刨光后,可以當金子賣,識貨的人不多,給我揀了個大便宜。

百年紅檜釘出來的書櫃價值連城,才不辱沒這些年辛苦存下的原版書。

唯一買現的傢俱是製圖桌,鋼版帶磁石的升降桌是隔海訂做的。

送來之後,十分滿意,要它高便高,要它低便低,人坐在椅子上可以不動分毫,犯不着去牽就桌子,弄出職業病來。

李麥克是個大騷包,親自設計的桌子陷害人人提早得六十腰五十肩。

如果給他見到我這張寶貝,怕不氣得他掉出眼珠子。

我在多如圾垃的物事上走着,仰賴小偷之賜,許多我自己都忘了的百年古物紛紛出土,別有一番新意。

電話響了,我連連跳過障礙物,才抓到手。

是李麥克。

「生意接洽得怎麼樣?」他中氣十足。話筒中鬧哄哄,大概又是什麼茶樓酒肆。

我告訴他剛遭了小偷,心情不好。公事明天在辦公室談,這是私人時間。

我等着他開口罵人。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正愁找不到借口離開惡魔島,他只要出言不遜,我便順理成章脫離苦海。

可是他一句不吭,悻悻掛上電話。

他有千年道行,修鍊得比鬼還精。

我打了個呵欠,鬧了一天,也夠累了,先洗個澡再說,才進浴室就覺得不對。

外面的凌亂是障眼法,偷兒的目標在浴室,我打開小櫥,果然不出所料,我藏在香皂盒中的一條項鏈不見了。

那人是我肚裏的蛔蟲,知道來偷我的寶貝。

我的牙齒深深陷進了嘴唇里。

小偷要什麼東西都不要緊,都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尚且還來,但這條項鏈一旦被押被當了,就再也回不來。

再沒另一個外婆會給我了。

三年前外婆去逝時,親手給我的,我相信她還有話要跟我講,但我知道得太晚,護士太怠慢,趕到時她已不行了。

是睜着眼睛走的,手裏緊緊捏的就是這個玉墜。

我跟她相依為命了廿年,沒想到連她給我的最後一點東西也保不住。

我嘆了口氣。

洗了頭,洗過澡,躺到床上,才發現自己心裏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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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向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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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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