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平安夜過得簡單且無聊,給親朋好友打了幾個電話,跟老媽閑聊了一個小時,然後洗個熱水澡,倒頭大睡,倒是蠻平安的。

聖誕節只上半天班,很多人請假,辦公室冷冷清清的。正午時分,人已經走光了,小妹臨走時還特地幫旭陽倒了杯咖啡,囑咐道:「別太拚命了,林工,回家休息一下,晚上去狂歡吧。」往年的聖誕節,她都像小妹說的那樣,找一些朋友聚聚,辦個舞會,或者跟啟軍一起軋馬路,看冰燈,看煙花。但今年,沒心情。

旭陽打開電腦,又開始打遊戲。最近從網上下載了很多新的遊戲,她一項一項地研究,已經突破了好幾項的紀錄。不知不覺,天竟然黑了,她伸了個懶腰,開始收拾東西。總不能在公司耗一個晚上,警衛會以為她有神經病。

攏緊衣領,夾緊皮包,旭陽將雙手進羽絨大衣的袖口。不想搭公車,也不想坐計程車,不想去參加任何聚會,也不想回家。走一走也好,或許可以找到一個令自己感興趣的地方,免得浪費了美好的聖誕夜。

今夜的霓虹燈格外絢爛,大型店面的門口都有各式各樣造型的冰燈,有雪人、聖誕老公公、聖誕樹、卡通人物……旭陽一路走一路逛,偶爾停下來看街頭表演,心情始終不太好,也不算特別糟,知足了,起碼她沒有把自己搞到坐在家裏相思欲狂的地步。

步行街上有人在賣面具和玫瑰花,面具造型都是童話故事中的人物,買兩個送一枝玫瑰花。很多情侶都買了情侶造型的面具戴上,然後男士就深表款款地將玫瑰花送給女士。旭陽在賣面具的人旁邊站了好久,默默地數,二十分鐘之內她賣掉了七對面具,生意還不錯。忙過一陣,那人看看旭陽,熱切地道:「小姐,買個面具吧,這個美人魚的面具很適合你。你買一個我就贈你一枝玫瑰花。」

旭陽苦笑搖頭。連賣面具的人都看得出她的失意,美人魚沒有得到王子的愛情,在太陽升起埋化為泡沫消失了。

那人彷彿很失望,又去找新的目標兜售。

旭陽跺了跺快凍僵的雙腳,叫住她道:「我不買面具,但是我買一枝黃玫瑰。」

「好啊好啊,看你站了這麼久,算你便宜一點,五塊一枝吧。」

旭陽將黃玫瑰在胸前的鈕扣洞裏,繼續往前走。一群孩子穿着直排溜冰鞋呼嘯而來,從她身邊溜過去。一個戴聖誕老公公造型帽子的孩子突然停下,又朝她滑過來,拉着她的衣袖甜甜地叫着,「姐姐,我用我的聖誕老公公換你的玫瑰花好不好?」

「為什麼?」她微笑着捏着他凍得紅通通的小臉問。

「你的玫瑰花好漂亮。」「你要來做什麼?」

「送給晶晶。」他指著那群孩子中一個女孩說。

「你知道黃玫瑰代表什麼意思嗎?」

孩子迷惑地搔搔頭,差點碰掉帽子,「不知道耶,我就是覺得好漂亮。」

她將黃玫瑰放在他手中,幫他戴好帽子,「姐姐不要你的聖誕老公公,我把玫瑰花送給你。」

「謝謝黃玫瑰姐姐。」他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高興地拿着黃玫瑰花送去給那女孩。

旭陽微笑着看他們手牽着手朝遠處溜去。然後,她看到了王子,不,應該說她看到一個穿黑皮衣圍白圍巾戴王子面具的男人,他手中拿着一枝黃玫瑰,緩緩朝她走來。她近乎眩惑地看着他熟悉的身形,看着他亮閃閃溢滿柔情的眼眸,看着他額前飛揚的黑髮,看着他上翹的薄唇,看着他溫柔的笑容。她完全不能動,只能任他將美人魚面具套在她頭上,任他將黃玫瑰進剛才的那個鈕扣洞,任他牽起她的手,牢牢地包裹在了實溫暖的大掌中。

遠處塔樓的鐘聲敲響十二下,天空中迸射出五彩繽紛的禮花,街上的人群沸騰了,歡呼著,雀躍着,相互擁抱和親吻。他的目光從空中調轉回她身上,放開她的手,改圈她的腰,將她緊緊地擁抱在懷裏,另一隻手解開她束髮的發卡,任她的秀髮在風中飛揚,穿梭入他的髮絲,像那夜在舞池中一樣。

他俯下頭,沙啞性感的聲音撩撥着她的耳鼓:「王子要吻人魚公主了。」

她的心因期待而顫抖,因興奮而加速跳動。她屏息,不敢閉上眼睛,怕張開只是一場夢。

他的頭緩緩靠近,再靠近,溫熱的唇一半印在面具上,一半印在--額頭上,深深地烙印一吻,然後輕輕離開。

她的心因失望而顫抖,因氣憤而加速跳動。她屏息,不敢相信就是這樣的一吻,王子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望着人魚公主,且堅定的聲音宣誓他的吻,結果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既然要敷衍,為什麼要裝作愛意無限的樣子?為什麼要給她幻想和希望?他以為這樣很好玩么?他以為羞辱一個女人的感情很得意么?他以為無心的挑逗就無罪么?

她用力推開他,揮手就給他一個耳光,面具打落在地,分擔了大部分的力道,她甚至沒有聽到手掌擊在臉頰上的清脆聲音,蕭囂錯愕的神情在面具落地后顯露出來。

他獃獃地望着她氣憤得發紅的面頰和眼裏閃爍的淚光。下一秒,他猛地拉過她,一把扯下她的面具,排山倒海地朝她覆蓋下來。爆發的熱力如海浪般呼嘯奔騰,將她完全淹沒,她甚至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就心甘情願地沉沒海底。他緊緊地箍着她的身軀,火熱的唇壓着她的唇,帶領她與他輾轉糾纏。

這個吻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她渾身虛軟,意識還陷在滅頂的吻,一靠他的雙臂支撐。他黑亮的眼睛鎖着她的,喘息著道:「你說我現在該賞你一巴掌還是再吻你一次?」她如夢般地輕喃:「隨便你。」

他的手掌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溫柔地捧起她的面頰,印上一串更纏綿的吻。管他是不是在大街上,管他聖誕夜有多少人,管他煙花多麼絢爛,管他冰燈多麼精彩。重要的是,他在吻她;重要的是,當這個男人出現的時候,她知道了戀愛的感覺。

他們就在這喧鬧的街頭相擁,貪婪地索取彼此眼中的柔情,他牽起她的手,握住她的指尖。三年前,他握着她的指尖,被她無情地抽出來,這一次她蜷曲手指,勾住了他的指節。他察覺,看她一眼,然後溫柔一笑,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愉悅地道:「走,我們去看冰燈。」他這一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略顯清瘦的臉上添了一道燦爛的光彩,照得人睜不開眼。

這樣的他,真是在她身邊么?這樣的他,真的可以屬於她么?

煙花的夜空,霓虹的都市,喧鬧的街頭,溫馨的懷抱,上她漫步在聖誕之夜,不時相視而笑。如果這就是幸福,那麼她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如果這是一條被施了魔法的街道,那麼街道的盡頭會不會就是夢幻的終點?

他轉頭看她,輕輕地問:「怎麼不走了?累了?」

她搖頭,緊緊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良久,才遲疑地碰碰他的臉,迷茫地問:「你是真的么?」

「傻瓜,我當然是真的。」

「可是--你為什麼會這麼巧出現在這裏?」

「不是巧。」他在江邊的堤岸上坐下,拉她坐在懷裏,「我從公司出來,就見你一個人在前面走,像抹遊魂似的,怕你不小心被牛頭馬面抓了去,就一直跟着你。」

她喃喃道:「我沒有遇到牛頭馬面,卻遇到了王子。」

他抓起她的手貼在面頰上,嘆息道:「我怕王子再不出現,人魚公主就要化作泡沫消失了。旭陽,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面貌呢?面試的時候,你端莊謙遜;討論設計的時候,你精明幹練;拉着我逛超市的時候,你自信篤定;送我去醫院的時候,你強勢冷靜;送湯給我的時候,你溫柔賢淑;跳舞的時候,你狂野性感;靠在我懷裏哭的時候,你嬌柔脆弱;剛剛,你孤獨憂鬱。旭陽,下一刻的你,又會是什麼樣子?」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怎麼會觀察得這樣仔細?難道他無時無刻不在注意她?難道他對她不僅僅是朋友的關心那麼簡單?

「看,」他點她的鼻尖,「現在又露出呆愣愣傻兮兮的笑容了。」

她知道她笑得很傻,陷入愛情的女人,有幾個不傻呢?她應該問他,是不是在乎她,是不是喜歡她,是不是愛她?為什麼要吻她,是因為鐘聲敲響的時候人們應該擁抱親吻,還是蕭囂想要吻林旭陽?三年前的追求是因為玩笑,那麼現在又算什麼?很多很多問題放在心中,但是她不敢問,她怕任何一個她不願聽到的答案,她寧願傻傻地維持眼前的溫馨,哪怕只是假象,哪怕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他驚慌地擦拭她的眼角,急急地問:「怎麼了?怎麼又哭了?」她這才發現自己又流淚了。

她將潮濕的臉埋在他厚實的雙掌中,搖頭道:「沒事,只是高興。」

「傻瓜。」她聽到他長出一口氣,彷彿吐出了緊張和心慌,但,那尾音為何像嘆息?

灰暗的天空逐漸染上亮白,一輪紅日人從地平線下緩緩升起,金光揮灑大地,給天邊的雲鑲上五彩金邊,形成燦爛的朝霞。她窩在他懷中,一起坐在江邊的堤防上看日出,看那金燦燦、紅肜肜的熱源在水天之間脫穎而出,照亮了天空,照亮了大地,照亮了他和她。她偏轉頭,想看看他在朝陽中迷人的臉,卻迎上他熱切的吻。他火熱的唇烙遍她面部的每一寸肌膚,最後回到她的唇上,他的懷抱像溫暖的火爐,熱燙得幾乎要將彼此燃燒。她的手伸進他的大衣中,緊緊摟住他的腰,不肯鬆手,不肯稍歇,不肯呼吸。她覺得,他的吻帶着沉重的壓抑和深刻的絕望,彷彿太陽出來了,王子愛上人魚公主的夢幻也該結束了。

他頭抵着她的肩,平緩呼吸,輕輕地道:「回去休息一會兒吧,等一下還要上班。」

「你呢?」

「我直接回公司,上午還有一筆工程要簽。」

「嗯。」她乖巧地點頭,站起身來,走出他的懷抱,伸手要拉他。

他不動,停了一會兒,見她還站在原地,抬頭道:「你先走吧,我等會兒再走。」

她的臉瞬間蒼白了,感覺又回到了那間的充滿冷冷月光的辦公室。夢醒了么?魔咒散了么?一夜溫柔之後,他又要變回那個冷漠憂鬱的蕭囂了么?

他迷惑地道:「怎麼了?為什麼這樣看着我?哦,」他垂頭看一下表,「我的時間不夠,不能送你回去,你只能自己搭車了。」

那麼,他起碼應該站起來送她到街口,起碼應該給她一個溫柔的道別吻,起碼應該承諾要給打電話,起碼應該--說聲再見。但是他只是安穩地坐着,靜靜地回視她,好像他的所作所為,是那麼自然合理的一件事。

她退了一步,顫抖地道:「那我走了,你,你要注意身體,別太累。」

「嗯。」他淺淺微笑,然後轉過頭去看日出,彷彿那輪紅日比她更吸引他。如果她有后羿的神力,就要射下太陽,歸還屬於他們浪漫而虛幻的黑暗,歸還他們短暫而幸福的夢。可是她沒有,她此刻甚至連責問他的力量都沒有,只能緊緊揪著自己胸前的衣襟,踉蹌而走。

直到身後急促零亂的腳步聲消失,蕭囂才吃力地撐起身體,右手顫抖著掏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喘息沉重紊亂,灰白的嘴唇中擠出虛弱的字句:「簡醫生么?我在步行街的江邊,我在發燒。」手機掉落,他倚著堤岸的欄桿滑坐於地,朦朧的視線中是一輪火焰般的紅日,身體里出像有一把火焰在熊熊燃燒,焚燒他的血液,他的細胞和他的生命。

********************

整整六天,旭陽沒有見到蕭囂,她後來知道了那天上午根本沒什麼工程要簽,他擺明了敷衍她,或者說根本就是騙她。他究竟把她當什麼?聖誕夜打發無聊的遊戲么?曾對自己說過哪怕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也心甘情願,但當眼睜睜地看着夢碎了,看清了遊戲的玩票性質,她還是忍不住要怨。怨他本來無心,為何還要招惹她。雖然等於是她將那禮貌的朋友之吻加溫的,但是他怎麼能順水推舟占她的便宜?怎麼能在這一切的一切真真實實地發生了之後冷漠至此?如果她現在見到他,會再給他一巴掌,為她的愛,她的怨,她的煎熬。

當林旭陽真的見到蕭囂時,她什麼也沒做,只是朝他和虞薇微笑點頭,看虞薇挽着他的手臂,坐進他的平治,風風光光地去參加「風」集團的尾牙。

呵!報應!她曾經一本正經地教育他「追女孩子的遊戲晚幾年再玩」,現在的確晚幾年了,她也被他玩弄了。她捏緊拳頭抵住胸口,眼裏沒有淚,只有心在滴血的聲音。

於志偉在她身前站定,低下頭問:「林工,你不舒服嗎?」

「沒有。」她強迫自己微笑,「胃餓得在抗議了。」

「那就快去吃飯吧。」他不自然地笑笑,突然吸了口氣道:「林工,我祝你和你男朋友幸福。」

「謝謝。」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句話,但是她能體會出他的真誠。

「那,」他搔搔頭,「我先走了。」

「再見。」她看着他轉向通往停車場的出口。等她出了大廈門,看到總機小姐坐進他的車,兩人相談甚歡。原來,那句祝福等於一種變相的告別,告別了曾經對她的那段短暫情愫。於志偉是聰明的,懂得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而她,是個傻瓜。更傻的是,她居然還在因為蕭囂這樣的大爛人而心痛。

旭陽有些賭氣地撥了段啟軍的電話,響了兩聲之後被對方掛斷,這表示他在創意。她聽着手機中的盲音,突然很慶幸他沒有接。她不可以一遇到挫折就求助於啟軍,他們已經分手了,他會有他新的戀情,她也會有她的,盲目地求助於他,會令她陷入惡性循環。她將手機按掉,關機,開始漫無目的地遊盪。

同樣寒冷的夜,同樣絢爛的夜景,街上卻冷清許多。明天是元旦,一年的最後一晚,大家都在陪親朋好友共同歡慶,只有她,孤獨地放逐自己。她想,如果這時候有輛車撞過來,或者遇到攔路搶劫,她可能連救命都懶得喊。她一直逛一直逛一直逛,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拐進了一條又一條路。傳呼機響了,她按掉,關機,免得影響了遊盪的興緻,這個時候她誰也不想理。舉目四望,居然又到了步行街,午夜的城市,恐怕只有這裏還有點人氣吧。

她敲開了一家已打烊的花店,買了一大捧玫瑰,紅的、黃的、白的、粉的,她根本沒注意都是些什麼顏色,任憑睡眼惺忪的老闆娘一邊打着呵欠一邊搭配,不耐煩地將她送出門。江邊的風很猛,很冷,玫瑰花瓣補吹得七零八落,沿着堤岸狠狽地捲入江心,瞬間被茫茫夜色吞噬。天空飄起清雪,狂風卷著雪花打在臉上,刺骨的疼。

她鬆開包裝花束的絲帶,殘枝散在地上,隨着風歪歪地移動。她的腳已經凍僵了,走路也歪歪斜斜的,渾身凍得幾乎麻木,反而不覺得冷。她踉蹌著往前走,數着堤岸上的路燈,一盞、兩盞、三盞……她甩了甩千斤重的頭,視線一片模糊,一定是下雪的關係,不然怎麼連第幾盞燈都數不清了呢?她靠着一盞路燈的燈柱喘氣,手腳像萬針鑽心般刺痛,視線越發模糊了。

她凍壞了,必須回家,再待下去會凍成殭屍。她還有理智,所以不想活活凍死。前面有車燈的光在閃,越來越亮,越來越近。她朝車燈走去,希望司機能夠伸出援手,在她求救之前,車停了,一個人衝出來,抱住癱軟的她,她看到一雙黑黝黝,亮晶晶,盈滿焦慮,泛著血絲的眼睛,知道自己得救了。

車內的空調漸漸溫暖了她凍僵的四肢,手腳又癢又痛,比麻木時難受。她忍不住咬牙呻吟,誰來幫她把它們剁掉?

車停了,那個人把她抱出來,腳步匆匆,幾乎是一路狂奔。她被放進一張柔軟的大床上,那人在脫她的衣服,不,她不會是遇到色狼了吧?她想阻止他,但喉嚨痛得發不出聲音,身上更是刺痛得使不上力氣。她被什麼東西裹住,一會兒,那人又抱起她,放進溫水裏。冰冷的肌膚愛了突來的刺激,每一個毛孔都在痛。她難過地呻吟,一個聲音溫柔地字撫:「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涼氣順着毛孔排出體外,肌膚漸漸適應了水的溫度,暖烘烘的熱氣籠罩着她,好舒服。疲憊一波一波襲來,她在舒適的溫暖中睡著了。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腦袋痛得像有人在裏面開演唱會,喉嚨幹得像火燒,身上又酸又痛又冷又乏。好難過,她要死了嗎?地獄酷刑也不會比現在的感覺更糟吧。

她掙扎著喊:「水,水。」卻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甘露沾濕了她的嘴唇,她循着本能大口大口地吞咽溫水。那點水分很快就被燥熱的體溫蒸發,她冷,冷得全身發抖。有個人一直在用濕東西擦拭她的身體,她聞到類似酒精的味道。她被灌了些苦苦的東西,大概是葯,手臂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好疼。該死的,誰敢趁她睡覺的時候給她打針?她想張開眼跟那人理論,但怎麼也張不開。四周又安靜了,她感覺舒服一點,有人爬上床,摟緊她,在她耳邊不斷重複:「旭陽,求求你,她起來,求求你,好起來。」

這聲音好熟,模糊中耳邊浮現一句話,「以後工作之外,我就叫你旭陽。」幾滴溫熱的水落在她的臉上,唇上,她饑渴地舔吮,竟然是鹹的,可惡,她喉嚨痛得要命,居然還給她喝鹹的水。

旭陽迷迷糊糊,幾睡幾醒,終於有力氣撐開眼皮。室內燈光昏暗,天花板的圖案看得頭暈目眩,喉嚨痒痒的,她咳了兩聲,驚醒了床邊趴睡的人。

蕭囂反射地跳起,伸手探她額頭的溫度,又伸進被子裏摸她身上的溫度,吐口氣道:「謝天謝地,終於退燒了。」聲音嘶啞難聽。

她看清是他,臉色猛然沉了下來,看一眼周圍陌生的環境,冷冷道:「這是哪兒?」

「我家。」他覆住她的臉頰,輕輕摩挲,「我在江邊找到你。」

她偏轉頭,拒絕面對他狀似深情的目光。他真當她是傻瓜么,可以任他一再玩弄?

他的手滑過她耳後,落在她發間,突然靠近,猛地吻上她,十指插進她發中,抓得她髮根生疼。

「不!」她反射地掙扎,卻敵不過他的力氣。他怎麼可以吻她?而且用這種強烈粗暴的方式。他到底想幹什麼?她心中升起恐懼,用力扯着他的手臂,拚命躲他。

「別動。」他在她耳邊大喝。她直覺停下,他也停下動作,全身的重量壓在她身上,一手捧着她的后及,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呼吸吹着她的脖頸。「別動。」他輕輕地重複了一次,在耳邊低喃,「別怕,我只是想吻吻你,確定你還好好的。別怕,我不吻你了,讓我抱你一會兒。」

她感覺他在顫抖,是那種恐懼不安的顫抖,而非慾望的顫慄。一種酸澀的情緒迅速湧上心頭,她僵硬的身體放鬆下來。

他側轉身,雙臂緊緊地圈住她,幾乎把她從床上抱起來,嘴唇始終貼着她的耳根,臉深深地埋進她的發里,兩行溫熱的液體豐髮絲滑下她的頸項。

旭陽渾身一震。他哭了,像個孩子似的在她懷中抽咽。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的淚,是因為的生死,她的疾病和痛苦觸到了他的傷心處了么?他是個矛盾的男人,前一刻在舞池中對她火熱挑逗,下一刻在陰暗的角落裏展現無情的冷漠,再一刻又輕言細語安慰她的脆弱;前一刻濃情蜜意地跟她共譜王子與人魚公主的童話,下一刻殘忍地在她面前與其他的女人同進同出,再一刻又為她擔心焦慮到流淚。如果他是在演戲,那麼他的演技未免太高,高到她的心已經不由自主地軟了。這樣一個男人,她愛着,也恨著,因他幸福,因他痛苦,因他怨怒,因他心酸。她該拿他怎麼辦?

他抬頭,臉上淚痕已干,深深切切地望着她,鄭重地道:「旭陽,答應我,以後無論受了什麼打擊都不要做傻事。生命只有一次,比什麼都寶貴,失戀了又如何,天底下不是只有段啟軍一個男人,沒有他,還有……」

「等等,」她瞪大眼睛,「你在說什麼呢?什麼失戀,什麼做傻事?」難道他以為他要自殺么?他疑惑地道:「你不是因為跟段啟軍分手才跑到江邊去……」

「什麼啊?誰這麼跟你說的?」

「段啟軍打電話給我,說你打過他的手機,但是他當時沒有接,後來再打給你,你就關機了,家裏也找不到人。」

呵!旭陽苦笑,這到底是什麼樣的誤會?他以為她為了啟軍跑到江邊去自殺?而且是用凍死自己的方法,是他的想像力太豐富還是她的行為太幼稚?等等,她一直忘了告訴他她跟啟軍已經分手了。怪不得他對她反反覆復,忽冷忽熱,眼中的柔情既熾熱又壓抑,原來他以為她愛的是啟軍。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她還給他安上個大爛人的罪名,怨他,恨他。

「蕭囂。」她用手指撩撥他頸后的發,柔聲喚他,「你誤會了,我沒有做傻事。我只是心情不好,隨處走走,後來就凍得麻木了。」

他認真地看了她良久,確定她說的是真話,然後猛地跳下床,大聲吼她:「你白痴嗎?得過神經末梢壞死嗎?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凍死?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得肺炎?你知不知道這一天一夜我是怎麼過的?」

她被他狂烈的怒火嚇到了,小聲喚道:「蕭囂。」

他抹了把臉,緩和了神色,坐到她旁邊,低低地道:「我不是故意要吼你,你把我嚇壞了,當我在風雪中抱住你的時候,我真怕已經來不及了。生命那麼脆弱,一不小心可能就……」他眼中又籠罩上驚恐不安,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

她坐起來摟住他,輕聲撫慰:「沒事了,我已經沒事了。我保證,不會有下一次,絕對不會有下一次。」

他緊緊地回抱着她,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再這麼不小心,就罰你下輩子投胎變豬。」

她詫異,「這算什麼懲罰?」

「女孩子最愛漂亮,這處罰比什麼都嚴重。」

她笑了,他畢竟年輕,脫不去一些孩子氣,可是這點孩子,竟讓她覺得他更可愛。愛一個人啊,真的沒有道理好講。如果當初有人說她會愛上蕭囂,她會把那個人送進精神病院,誰想到三年後,他的一點點成熟,一點點親切,一點點憂鬱,一點點疲憊和一點點孩子氣輕易地就擄獲了她的心。到了此時,她不想讓彼此再在猜疑中痛苦掙扎,有些誤會必須澄清。

她靠在他懷裏,仰頭看他,「蕭囂,其實我跟啟軍早就分手了,在蕭總去世之前。」

他濃眉斜揚,滿臉震驚,「怎麼會?他那時候還到公司去接你。」

「那是做給於志偉看的。」

「那尾牙的時候你們還出雙入對。」他語氣像指控。

「那是為了防止於志偉不死心,而且,我沒有別的男伴可以帶。」

「那你舞會之後哭得那麼傷心是……」「有個男人在舞池中向我猛放電,然後就對我冷冷淡淡,我能不傷心么?」

他眼中湧上驚喜,「我以為,你哭是因為他。」

「我是看過你之後才哭的。」

「我以為,你去看我只是出於禮貌和關心,你自己也是這麼說的。」

「不然我要怎麼說?當時我還不太確定自己的感情,更加不能確定你的態度。結果,你就用後腦勺對着我。」

他着急地道:「不然我能怎麼樣?如果不馬上趕你走,我怕自己會撲上去,你不知道你在舞池中的模樣有多妖冶。我已經情不自禁了一次,不能夠再逾越第二次。而且說不定段啟軍就在門外等你呢!」

她微笑道:「看,我們倆都繞了好大的圈子。」

她盯着她溫柔甜美的笑容,沙啞地道:「別對我這樣笑。」

「怎樣笑?」她保持唇角的弧度,對上她陰暗熾熱的目光。

他低吟一聲,猛地俯下頭吻住她,順勢將她撲倒。

「哦。」她一聲痛叫,身上每一塊肉都酸痛,今天真不是個親熱的好時機。

他埋在她胸口悶笑,「你活該。」

「你真惡劣。」

他抬起頭來,讓她看清他眼中熊熊燃燒的慾火,「我如果真惡劣,你的睡衣已經不在身上了。」

她放開攀在他肩上的手,輕嘆一聲:「你學會做真君子了。」

他笑着道:「我還是比較喜歡做真小人。」他挪了挪身子,讓她舒服地靠在他身邊,打了個呵欠道:「我好睏,再陪我睡會兒好不好?」

「嗯。」她窩在他懷裏,真實地感覺到他的體溫和呼吸,不一會兒就安穩睡去。模糊中她想到剛才還忘了問他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聖誕夜他為什麼要吻她,還有他還沒說愛她,不過不急,他們今後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細細討論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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