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法蘭·喬瓦尼這個名字對米亞來說並不陌生,但她的名字自傑口中說出,卻教她震驚得幾乎不能呼吸。

「你母親是法蘭?那你……」天啊,這不是真的,他是她養父深愛的法蘭之子——

他說她養父遺棄了他及母親,那也就是說他是……

「你是……」她睜大了眼睛,一時之間忘了身體的不適,翻身爬起。

「我是芳川辰平的兒子,親生兒子。」他冷笑着。

「傑,你……」

「我母親懷着我嫁進了羅西尼家,我的父親馬立雖然知道她懷着身孕,卻還是接受了她,還有我……」

他凄楚地一笑,娓娓訴說:「他視我如己出,更努力想得到我母親的愛,但心裏始終深愛着芳川辰平的她,卻傷透了他的心……

我母親直至臨終前都還愛着芳川辰平,我的馬立爸爸很傷心,他想愛我,可是我的存在也提醒着他另一個男人的存在。

我母親抑鬱而終,馬立爸爸也帶着遺憾辭世,而我……我的出生根本是個罪惡。

你知道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嗎?」他目光一凝,冷冷地說:「是你養父,芳川辰平。」

米亞震驚地望着她,方才失去初次的驚悸瞬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錯愕與遺憾。

突然,她想起他曾說過的話——

如果你受到傷害,你父親一定很難過吧?

他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她,為的就是報復她的養父、他的生父。三十幾年來,他帶着仇恨及自責長大,承受着大人們愛怨情仇所帶來的壓力及痛苦……

一切都是誤會造成的啊!她的養父並沒有遺棄他們母子,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法蘭懷孕的事,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法蘭已經嫁了一個可以愛她一輩子的男人。

「不!」傑誤會了,而她必須對他解釋清楚,「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你!」他忽地掐住她的下巴,「你想替他解釋什麼嗎?」

他的眼神兇惡而憤怒,但除此之外,她也看見了長時間累積的寂寞及悲哀。

他不該受這樣的罪,更不該背了這個罪三十幾年。

仇恨讓他看不見一切,而那深濃的仇恨來自於他渴望的父愛。

望着他,米亞突然悲從中來。「傑……」眼眶一熱,她掉下眼淚來。

不因為他傷害了她、不因為初次的痛楚,而是因為不忍心他繼續受仇恨的折磨。

「爸爸不是故意丟下你們的……」

他唇角一勾,笑得凄涼又懊惱。「不是故意?他的不是故意可傷害了不少人,現在就連你都成了受害者之一,不是嗎?」

「我不是受害者。」她幽幽地望着他,「我不是。」

他微怔,蹙眉苦笑,「我剛才以非常粗暴的方式佔有了你,你卻說自己不是受害者?你是嚇傻了?」

「你才是。」她澄澈的眸子鎖住了他,「你才是受害者。」

他陡地一震,震驚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她看着他,就像她看透了他。

「我是復仇者!」他恨恨地別過頭去。

「傑,你不恨爸爸,你只是渴望父愛。」她說。

他冷哼一記,如憤怒的獅子般攫起了她的手腕,「你說什麼?父愛?」

她被他扭疼了,但卻不吭聲,只是平靜、溫柔地看着他。

「不準那麼看我。」他沉聲,「你在同情我嗎?」

「我不是同情你,我只是不想看見你繼續背着這個仇恨。」

「不會太久……」他冷然一笑,眼底閃著一線毀滅的光。

「傑,」她驚惶憂心地問:「你想怎麼?」

「我會讓你爸爸生不如死,讓他知道他的存在傷害了多少人,我、我母親,我的馬立爸爸,還有他所疼愛着的你……」他褐色的眼珠子裏倒映着她驚煌的臉蛋,「他毀了我母親的一生,如今也毀了你的。」

「傑,爸爸他時日無多了,我求你……」

「我不會饒了他!」他打斷了她。

「他並不知道你母親懷孕,要是知道的話,他……」

「他會怎樣?」他惡狠狠地瞪着她,「如果他真的愛我母親,就不會離開她。」

「他也不願意,要不是……」她急着想將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他。

他目光一凝,霍地起身。「住嘴!」

他的怒喝奏效,米亞沒再繼續說下去,眼中閃著淚光。

他知道她在擔心,她掉眼淚是因為她怕,而她怕是因為他要報復芳川辰平。

「我告訴你,你們的父慈子孝在我眼裏是可笑的,他沒有資格在傷害了我跟我母親后,享受天倫之樂。」

看着他冷酷的眼神,還有那充滿著仇恨及憤怒的言語,她知道短時間內要跟他解釋清楚是不可能的。

她需要時間,慢慢地將事實告訴他。而他也需要時間,一點一滴地將心底的缺口補起來……

「我會要他帶着歉疚及痛苦死去,你聽清楚了嗎?」

「傑,不要告訴他。」她語帶哀求地說,「我拜託你……」說着,她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

看着她淚潸潸,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的心一緊——

他不是冷血無情的人,雖然他一直表現出那種樣子。他知道眼前這個令他迷惑的女子是善良而無辜的,她不該受到牽連。

他將她當成報復的棋子並不公平,但她得到了芳川辰平最完整的父愛,而毀滅被呵護著長大的她,是對芳川辰平最大的懲罰。

一直以來為了報復,他以為自己什麼都可以犧牲,什麼都願意做。但……她讓他感到迷惑。

「傑……」從他眼中,她覷見了一絲猶豫與掙扎。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無情,不是真的滿腔怨恨。

他在封閉自己,而她願意用盡所有方法化解他心中的仇恨,幫他找到自己真正的情感。

「拜託你,別傷害爸爸,如果你心裏有怨,我替爸爸承擔。」她說。

「真感人……」他聲線低啞,語帶嘲諷。

如果芳川辰平不是全心全意呵護照顧着她,她也不會如此犧牲奉獻,不計代價吧?

那樣的親情,為什麼沒有他的分?而那個毀掉所有人幸福的男人,憑什麼擁有平靜的餘生?

「傑,看在老天的份上,讓爸爸的餘生可以平靜度過……」

他冷漠地看着她,「如果他當年也看在老天的份上,對我母親負起責任,今天就不會是這種結果。」

說罷,他甩開了她的手,旋身就要走。

「傑!」她喚住他,「你這樣算是答應我了嗎?」

他以眼尾瞥了她一記,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半晌,神情沉鬱的離去。

他竟真的沒對芳川辰平說出一切,他不懂,他明明等這天等很久了……

是米亞讓他心軟了?還是……

她說芳川辰平當初不是故意丟下他母親不管,甚至他根本不知道母親已懷孕,是真的嗎?

如果是真的,那表示他並不是存心始亂終棄。

他愛他母親嗎?還是只當作一場異國邂逅,短暫戀情?

但若只是露水情緣,為何他至今未娶?難道說真有什麼隱情?

該死,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如果他對母親的愛夠深,應該不惜一切返回意大利與她相聚,又怎麼會毫無音信?

他不該因希米亞而有所動搖,他報復的決心絕對是堅定的。

「老闆。」從意大利跟着他過來的保羅及桑尼押著失蹤了兩天,鼻青臉腫、一臉驚魂未定的廣治進來。

一見到傑,廣治立刻哭喪著臉,哀饒著:「羅西尼先生,饒了我……」他的右手手指少了兩根,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可憐狼狽。

看見這個滿嘴胡說八道,又企圖染指米亞的男人,傑神情陰沉。

「你本來是沒機會再見到今天的陽光的……」說着,他示意要保羅及桑尼放開他。

廣治曲膝跪倒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我知道錯了,都是我不好,我以後不敢了……」

「還有以後?」傑伸手,狠狠地扯起他的領子,兩隻眼睛像要噴出火花似的瞪着他。

「不,不,沒有以後……」在見識到保羅及桑尼那種「黑手黨式」的警告方法后,廣治才真正的意識到他所認識的傑·羅西尼,絕不只是個「生意人」。

「你該感謝你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堂妹,要不是她阻止了我,我前天已殺了你。」說完,他兇狠地甩開了廣治。

知道自己是因為米亞的求情才得以保命,廣治相當震驚,因為他從不知道米亞在傑的心中是有分量的。

打從結婚以來,傑就每天流連夜店,他還以為米亞根本不得傑的歡心,但他似乎錯了。

要是知道傑如此在乎米亞,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造次亂來的。

「我應該讓你從地球上消失的,不過……」他眼尾一瞥,冷冷地說:「念在你是我妻子堂哥的分上,我就饒你一命。」

「謝謝你,羅西尼先生。」廣治感激得趴跪在地。

「聽好,」傑冷眼睇着他,「我不想再看見你,也不准你接近米亞。」

「我知道,我知道……」

「滾。」他沉聲一喝,轉過身去。

保羅跟桑尼趨前拎起了他,將他帶了出去。

一回到家,傑就看見芳川辰平坐在輪椅上,神情寂寞的看着偌大的庭園。

「傑,你回來了……」看見他回來,芳川辰平笑問著。

看着他慈祥溫文的笑臉,傑的心不自覺地輕輕顫抖著。自從米亞對他說芳川辰平當初離開意大利時,並不知道他母親已懷孕的事情后,他對芳川辰平的感覺就有了細微的變化……

雖然他並不願意承認,但那感覺確實存在。

「千代跟米亞在準備晚餐,你可以先推我回房嗎?」芳川辰平笑問。

傑微微一怔。他沒有拒絕的理由,因為在他還未跟他攤牌之前,他終究還是個稱職的女婿。

他趨前推動輪椅,「往哪裏?」住進這裏已有一個月,但他還不知道芳川辰平住在哪個房間。

「往前一直走,到底左轉上迴廊,再直走就到了。」芳川辰平說。

「噢。」傑沉默地推著輪椅,心情有點複雜。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幫他推輪椅,事實上,他一直以為自己只要碰到這張輪椅,肯定會忍不住想推翻輪椅,讓不良於行的芳川辰平在地上爬。

但他沒有,他穩穩地推著輪椅往前走去。

老天,他是著了什麼魔嗎?在他暗暗懊惱之際,芳川辰平微弱的聲音喚回了他

「傑,謝謝你。」

他一怔,「謝我?」

芳川辰平點頭,「你對米亞很好,我真的很感謝你……」

傑沒有搭腔,只是推着他繼續前進。

「米亞來芳川家時才只有四歲,她是個好女兒,也為我犧牲了很多。」芳川辰平有感而發地說:「一開始我其實很擔心你們的婚姻,不過現在我很放心……」

我希望她得到幸福,那是她應得的。」說着,他伸出手,拍拍傑握著輪椅把手的手。

傑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他擔心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將他此行的目的,及他的真正身份說出來。

但是他為什麼擔心呢?那不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嗎?難道他是擔心一旦擔牌,他就會失去什麼?

他的心陡然一震。是的,他會失去,失去那個他愛戀着卻又不曾承認的女人。

這一際,他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他是真的愛上了米亞。

「傑,我時日無多了……」芳川辰平感慨地說,「米亞就交給你了。」

傑還是不發一語。他時日無多?要是他真的走了,恐怕恨透他的米亞,就不會再留在他身邊了吧?

說着說着,傑已經將他推到房門口。打開門,傑將輪椅往裏面推——

進到陳設簡單樸實的房間,傑的目光被牆上掛着的巨幅肖像畫吸引住了。

他陡然僵住了,震驚又難以置信地瞪着那張畫。畫中的美麗女子,他不陌生,因為那是……

老天,那是他的母親——法蘭·喬瓦尼年輕時的模樣!

發現傑神情驚愕地看着畫,芳川辰平一笑回答:「她很美,是吧?」

不想自己的反應引起他的懷疑,傑鎮定地回道:「是的。」

芳川辰平並未發覺他神情有異,徑自談起他跟法蘭的過往。「其實我年輕時曾到意大利留學……」

「噢?」傑佯裝並不知情。

「她是我在卡他尼亞邂逅的女孩,也是我這輩子惟一愛過的女人。」

聽見他這些話,傑心頭一震。惟一愛過的女人?如果她真那麼重要,他為什麼要……

「當時我們相戀並論及婚嫁,但是我的家族非常保守傳統,不希望我娶異國女子,所以想盡辦法把我騙了回來,然後軟禁我……」

從他說話的神情及語氣,傑可以確定他說的是真話。只是……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他懷着仇恨的三十幾年又算什麼?誤會一場嗎?

不,他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為什麼你不回去找她?」傑脫口而出。他表現出純粹好奇的樣子,但其實那是他心裏最大的疑問。

芳川辰平沉默了一會兒,眼角泛著淚光,幽幽地道:「當我再聽到她的消息時,她……已經結婚了。」說着,他神情凄然落寞地凝視着眼前的畫。

傑震驚地望着他,因為他看着畫的眼裏,還有着滿滿的愛戀及懷念。

「知道她結婚後,我很傷心,但是……我不怨她,如果有另一個男人能讓她幸福,我會祝福她……」

幸福?祝福?他如何知道他的母親終其一生都在思念他?他如何知道他自以為正確的決定,使所有人承受着痛苦?

他恨他很多年了,現在……他還是恨他。但他竟發現,他現在的恨不具殺傷力、毀滅性。

不,傑!你不該這麼想,不該輕饒他!他心裏有個聲音在吶喊著。

「傑,我答應你跟米亞的婚事,其實是有點私心的……」芳川辰平幽幽地說,「潛意識中,我大概希望米亞替我完成那個夢吧。」

說着,他轉頭凝望着傑,「幸好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相信你能給她幸福。」

傑英俊的臉上沒有表情,甚至可以說是僵硬。

他不想相信這一切,但理智告訴他——芳川辰平所說的,都是實話。

理智上,他相信。但情感上,他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因為……他絕不相信他多年來的痛苦,都只是因為一場誤會!

「傑?你想什麼?」見他一語不發,芳川辰平疑惑地問。

他回過神,「沒有,我只是有點累。」

芳川辰平歉然一笑,「真是抱歉,都是我。」

「不,別那麼說。」傑打斷了他,「如果沒事,我要回房了……」

「嗯。」芳川辰平點頭微笑,「待會兒吃飯時見。」

他沒說什麼,轉身就退出了芳川辰平的房間。

這一晚,傑沒有出現在餐廳。

他以疲倦為由,躲在房中。

芳川辰平:他所痛恨的生父房裏,竟掛着母親的肖像畫?他以為他已忘了母親,但他沒有……

當他看着母親的肖像畫時,眼中泛著淚光;他提及母親時,那真情流露的樣子絕不是虛假;當他……

天啊!他恨了他那麼多年,難道只因為一場誤會?這場悲劇不是人為因素,而是上天捉弄?

「不,我不相信……」躺在床上,他仰望着天花板,感覺到自己的眼眶微濕。

眉心一擰,他翻了個身,把臉往枕頭裏埋。

不知過了過久,他感覺自己好像睡了,半夢半醒間,他腦海中閃過了許多影像。

母親憂鬱的臉、小時候的他、馬立爸爸悵然的模樣、米亞、還有……他的生父……他們的臉像是一幕幕閃過的黑電影,不斷不斷地重複播放……

「傑……」隱隱地,他彷彿聽見母親溫柔叫喚他。「傑……」

母親溫柔的聲音是那麼的熟悉又遙遠,讓他分不清那是真實還是夢境……

忽地,他感覺到頸後有點冰冷,像是有人……

他倏然睜開眼睛,反射性地將手伸到枕頭底下,動作精確地抓起手槍,翻身一躍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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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豪門撒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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