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小老闆娘,酒店送酒來了,你要不要確定一下?」

「小老闆娘,菊之間的客人說……」

「小老闆娘,昨天的單據好像少了。」

每天睜開眼睛,琉璃就不斷不斷地聽見這樣的呼喊。「小老闆娘」已然成了她惟一的名字。

在東京念完大學,她就在母親的命令下回到了伊豆,正式進行老闆娘養成的修行計劃。

「玄春」是一間老旅館,在主人北條志一多年前離開后,就由其妻明子打理。

明子在離婚後,回復了她的本姓松本,而琉璃也從北條琉璃變成了松本琉璃。

雖然母親很少提及那個離家后便失去消息的父親,但隨着年齡增長,琉璃也慢慢的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外遇了。後來他選擇了外遇的對象,離開了她們母女倆。

兩個因為相愛而結合的人,最後卻因為男人的背叛而結束。

曾經因為活在愛里而美麗的女人,在男人離開后卻變成了心裏住着鬼的怨婦……那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啊。

一直看着母親的琉璃,心中對婚姻充滿了無限的恐懼。她不想讓鬼住到她心中,而先決條件是拒絕去愛。

她母親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嫁個丈夫,不如生個小孩。」

這句話表達了她對父親的不諒解,也道出了遭受背叛的女人的無奈。

因為父親的拋棄,因為母親長年來的教誨,琉璃也漸漸覺得婚姻及男人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兩種東西。

所以她並沒有結婚的打算,甚至對婚姻有種難以言喻的排斥及恐懼。

借精?如果具有必要,也許對婚姻存着懷疑及戒慎態度的她也會嘗試。

半夜一點,琉璃經過辦公室,發現母親明子還在辦公室里。

「媽……」她探頭,「還不休息?」

明子抬起頭,「還有一點賬要對,你先去睡吧。」

琉璃遲疑了一下,「要我幫忙嗎?」

「不必了。」

「噢……」看母親似乎不需要她,她轉身準備回房。

「琉璃……」突然,明子喚住了她。「不累的話,過來跟我聊聊……」

「嗯。」琉璃點頭,走進辦公室,在明子旁邊的位置坐下。

明子繼續看着手上的各筆賬目,「做得還習慣嗎?」

「有點累,不過還應付得來。」她說。

「才三個月,沒那麼快上手,不過……」說着,她轉頭睇著琉璃,溫柔一笑,「你是我的女兒,我相信你一定辦得到。」

琉璃點頭一笑,沒說什麼。

母親一直是個女強人,尤其在父親離開之後。

她強勢而堅毅地扛起重擔,把玄春經營得有聲有色,比起父親是毫不遜色,甚至有超越之勢。

「琉璃,怪媽媽把你留在鄉下嗎?」明子問道。

她微怔,「媽?」

「你還年輕,又在東京那種大都市念了四年書,要你回到伊豆是委屈了你,可是……」她突然擱下手中的紙筆,伸手握住了琉璃擱在大腿上的手。

望着年輕秀麗的琉璃,她露出了母親欣慰又不舍的眼神,「媽媽希望你能繼承玄春,好好把旅館經營下去,這年頭男人都不可靠,女人要有謀生能力才能有尊嚴的生存下去。」

琉璃沒有搭腔,只是沉默地聽教。

「玄春的營運不錯,客源也穩定,只要你肯做,至少一輩子不愁吃穿。」

「我知道。」琉璃點頭。

明子更使勁地抓住她的手,「媽媽跟你相依為命,絕不會害你,把媽媽的話記住,知道嗎?」

琉璃又是點頭。

明子滿意地一笑,鬆開了手,將視線又移回賬本上。

「去睡吧,明天你休假,好好玩一天。」她說。

「嗯。」琉璃起身,「那你也早點睡。」

「唔。」明子點了點頭。

看着燈下專註又嚴肅的母親,琉璃心裏有點不舍。

這十幾年來,她知道母親是如何一個人在苦撐著。如果爸爸當年沒離開,現在家裏的氣氛應該不是這樣的吧?!

印象中,爸爸是個溫和又笑口常開的人,他不曾對母親說過一句重話,她怎麼也沒想到那樣的爸爸,也會有離開她們的一天。

為什麼?為什麼?她常常這樣無語問天。

如果連那樣的好人都不可靠,那這世界上還有沒有什麼男人是可以信任的?

「幹嘛悶悶不樂?」穿着一身粉紅色時髦套裝的美紗嘟起小嘴,疑惑地望着琉璃。

琉璃攪拌著杯里的咖啡,有氣沒力地說:「沒有啊,只是旅館的工作有點累。」

「所以說,我才不肯繼承家裏的旅館啊!」美紗是附近菊助旅館的老闆女兒,跟琉璃是一起長大的姐妹淘。

她並沒有留在自家的旅館工作,而是選擇當一個上班族。

琉璃睇着她,有些羨慕,「你還有兩個妹妹,我媽媽可只有我一個孩子。」

「那倒是。」美紗吃了一口軟綿綿的蛋糕道。

「不過……」咽下了蛋糕,她望着琉璃,「要是你一直在旅館里工作,不是註定要一輩子待在伊豆嗎?」

「伊豆有什麼不好?」

「是沒什麼不好,只是……」她皺皺眉,「像你這樣在東京生活了四年,難道一點都不會嚮往都會的生活?」

琉璃沉默了一下,「都會有都會的便利繁榮,但鄉下有鄉下的純樸悠閑,看你怎麼看它。」

「我可沒辦法。」美紗挑挑眉,「我一定要找個都會男子,然後在大城市裏過完我的一生。」

看她一臉陶醉的模樣,琉璃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美紗有點羞惱,「難道你想嫁給同鄉,然後一輩子窩在這裏?」

琉璃睇着她,又搖頭笑着。

美紗漲紅了臉,「會來我們這種老旅館投宿的全都是些老人,哪裏有機會認識什麼好男人?到時年齡到了,又要去相親,連戀愛的機會都沒了。」

「我不擔心。」琉璃好整以暇地一笑。

「難道你……」美紗眨眨眼睛,驚疑地問:「你真的不打算嫁人?」

她淡淡地一笑,「嗯。」

「小姐,不會吧?你真的中了明子阿姨的毒?」說着,她欺近琉璃,直視着她,「我聽梅嬸說,明子阿姨要你借精生子,不會是真的吧?」

琉璃氣定神閑地說:「當然是真的。」

「你有病喔?」美紗激動地道。

「你才有病呢。」琉璃笑瞪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的事。」

「你不能因為你爸爸外遇離家,就把天下男人都當成病菌啊。」

琉璃神情有點幽怨,「但要是我遇上的男人跟我爸一樣,那我豈不是要跟我媽一樣抱恨一生?」美紗頓了頓,「明子阿姨還恨叔叔嗎?」

「沒有愛,哪來的恨?」琉璃一嘆,「雖然她嘴上總說男人不好,但我想,她心裏對我爸還是有幾分惦念的。」但愛他卻又恨他的感覺一定很痛,她不想跟媽媽一樣……

美紗皺皺眉,「唉,我完全無法理解你的心情,因為我只想趕快結婚,然後離開這裏,就算離婚收場,至少也不算遺憾。」

「離婚怎麼不是遺憾?」琉璃感到不解。

「『做了錯了』總比『不做不錯』來得豐富精采吧?」美紗說。

「什麼歪理?」琉璃嘻笑一句。

「借精生子才是歪理呢。」美紗顯得正經八百,「如果男人不可靠,那麼用他們的精子所生出來的小孩,又怎麼會可靠?」

雖然美紗常說些言不及義的東西,但她這句話卻說進了琉璃心坎里。

說得也是,如果一個女人對男人是那麼的厭惡排斥,又怎麼會愛流着他的血的小孩?

母親這麼愛她,是不是也是因為她對父親還有餘情?

「喂。」在她想得分神的時候,美紗突然神秘兮兮地拍拍她的手背,「發什麼呆?」

她搖搖頭,隨口說:「沒什麼,在想工作的事。」

「你快變成像明子阿姨一樣的工作狂了。」美紗笑嘆一聲。

「最近旅館很忙,人手有點不夠,我媽說要再雇兩三個人……」她說。

聞言,美紗支著下巴,唉聲嘆氣,「要是菊助的生意有你們玄春的一半就好了。」

「你還好意思說?是誰死都不繼承旅館的?」琉璃趁機糗她。

「幸好我不繼承,搞不好讓我一接手,沒三個月就關門大吉呢!」說着,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聽見她這麼損自己,琉璃也忍不住笑了。

就在兩人聊得高興的同時,在她們座位背後,一個身穿T恤牛仔褲,身邊擱著一隻大提袋的年輕男人,正專註地聆聽着琉璃的每字每句。

跟美紗道別後,琉璃一個人往玄春的路上走。

為了抄近路,她挑了條竹林小徑走。

這條路只有當地人熟悉,所以見不到什麼外來的遊客。

翻腕一看,已經近十點了。忖著,她加快了腳步——

走着走着,她隱約聽見身後傳來沉沉的腳步聲,當她慢,那腳步聲就跟着慢,當她快,它也跟着快了起來。

這一條小路只有本地人才知道,但如果在她身後的是本地人,應該會出聲叫她才對。

她越想越不對勁,不自覺地就小跑步起來。

「小姐……」突然,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那聲音是陌生的,因為陌生,她簡直想要拔腿就跑。

「小姐……」那聲音越來越近,像是追了上來。

琉璃緊抓着皮包,快步地前進。

「小姐,你……」忽地,一隻手拉住了她。

「啊——啊——啊——」她連聲尖叫,轉身就以皮包回擊。

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一把抓住她的皮包,像是要搶奪她手中皮包似的。

「搶劫!搶劫!」她使勁地與他拉扯起來,並大聲尖叫。

突然,男子猛地扯走她的皮包,沉喝一聲。「喂!」

她陡地一震,驚恐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雖然心有餘悸,而且危機尚未解除,她還是不自覺地注意到他。因為……他很出色。

高挑的個子,精悍的體格,粗獷、帥氣又有型有款。他穿着一件簡單的白T恤,一條磨白了的牛仔褲,手裏還持了只大帆袋,一副自助旅行者的模樣。

他的眼睛在黑夜裏像星光一樣耀眼,他的唇角帶着一絲不羈的笑……

她發現自己的心跳跳得很快,但不太像是被嚇到了后的心跳加速,而是另一種她不曾有過的心悸。

「我不是搶匪。」蜷川和典有點懊惱地看着眼前這個看似纖細,卻爆發力十足的女孩。

她彎彎的眉毛,圓圓的眼睛,小巧的鼻、櫻紅的唇,還有一副纖細卻又婀娜的身材。

剛才坐在她背後,沒能看得見她的模樣,只覺得她聲音好聽,現在細細一看,他發現她的樣子比聲音更迷人。

他見過的美女不少,但她算是稀少的那一種。

她那種知性又純凈的美,讓他眼睛一亮,十分驚艷。

他將皮包還給了她,「拿去,別隨便攻擊別人。」

琉璃猶豫地看着他,像在猜測着他是否另有居心。

「快拿去啊。」他催促她,神情有點急躁。

琉璃見狀,趕快接下皮包,戒慎地睨着他。

「你家是不是缺人手?」他突然問道。

她一怔,「什麼?」

「我說你家是不是缺人手?」他重複了一次。

她一臉懷疑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什麼嫌疑犯似的。「你……怎麼知道?」

「我聽見了。」

「什麼?」

「剛才在咖啡廳里,我聽見了你跟你朋友的談話,知道你家缺人手幫忙。」

她一愣,「什……你偷聽人家說話?!」

「說什麼偷聽?我又沒失聰,自然能聽見些什麼。」他說。

他這麼說也不是沒道理,她確實不能強迫別人的耳朵聽不見她說了什麼。

「你可以僱用我嗎?」他雙臂環胸的問。

「我家不用來歷不明的人。」她挑挑眉。

「喂,真沒禮貌,什麼來歷不明?」他濃眉一叫,直視着她,「我叫蜷川和典,二十七歲,家住東京。」

「東京?」她微怔,「你從東京到這裏找工作?」

真是奇怪了,他不在東京那種大城市裏工作,為什麼要到這種鄉下地方?

不自覺地,她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斜睨着他——

迎上她那戒情懷疑的眼神,和典眉梢一揚,「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可不是什麼通緝犯。」

「噢?」她挑挑眉,不以為然地。「你的樣子很像。」

「什麼?」他一臉不悅。

他長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她居然說他像通緝犯?

「你拎着帆布袋,真的很像在『跑路』。」

怪了,她居然跟他抬起杠來?她應該提防他,應該趕快離開現場才對。

「離家出走幹嘛帶一堆東西?」他反問她。

她微怔,「離家出走?」

「我跟父親鬧得不愉快,所以就拎着袋子走了。」他輕描淡寫地說着。「我身上的錢只夠我搭車到伊豆,所以我就選擇這裏落腳。」

「就這麼簡單?」她半信半疑。

他點點頭,「就這麼簡單。」

琉璃沉吟了一下,再看看他。

其實他的樣子也不是太可疑,雖然他偷聽她講話,又跟在她後面這麼久,但如果他真要對她不利,應該不會跟她在這裏閑扯。

再說,他的眸子澄澈,目光堅定,這樣的人是壞人的機率很低、很低。

「可以嗎?」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抬起眼,疑惑地望着他。「什麼?」

「可以僱用我嗎?我什麼都願意做。」

琉璃眉心微蹙,思索了一下。「得問過我母親……」

「是嗎?」他輕揚起下巴,困着她,「那現在就去問她啊。」

「不能明天嗎?」從沒見過這麼心急的人。

「今日事今日畢的道理,你不懂嗎?」他幽深的黑眸凝視着她,咧嘴一笑,有點促狹意味。

被他那目光一鎖,琉璃無由地臉紅心跳起來。

她飛快地轉過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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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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