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跟他一起單獨出門了。

出差的時候倒還好,總會有分公司的經理人老遠跑來恭候大駕,我只需要想辦法熬過在車上、飛機上的無聊時間。

其實很簡單。

假裝睡著了就行。

可現在不行,他抓着我跟他上街,而且還是買我的鞋子!

在我的印象里,只要我們在一起,幾乎沒有以我為重心過。所有聚光燈的焦點都在他身上。一直都是他。

不是我。

當我被他拉進電梯、被強迫跟櫃枱妹妹說再見的時候,我腦袋裏只有一個念頭:傅非朋八成瘋了。不知道是誰傳染的。

總之我保證一定不是我。

「坐好。」他把我塞進他的車裏,再繞回去坐上駕駛座。

這時我突然想起一個之前被忘掉的問題。

「喂,你之前是說真的還是假的?」

「哪件事?」

「修車的事。」

「喔。」

奇怪了,這年頭的男人怎麽都這麽沒肩膀啊?一個字「喔」算什麽答案?真是敷衍。一點誠意都沒有!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嗯?」他眼睛盯着路,打方向燈,左轉。「剛剛問我什麽?」

「如果去修你的車,那我是不是可以領到七萬四千塊的獎金,還不扣稅、沒有其他麻煩?」我索性一口氣說完。

「沒有。」

「沒有問題還是沒得談?」

「沒有麻煩。」

「那獎金呢?」他這個人說話的方式快把我逼瘋啦!

「什麽獎金?」

看!他又來了!

「我的全勤獎金。」我把人事規章搬出來。「單月全勤獎金兩千,一年全勤獎金五萬,總和是七萬四千元,你還有哪裏不清楚?」

他想了一下。「有。」

「什麽問題?」

「單月的獎金是兩千元?」見我點頭他繼續說。「不是每個月發一次?那年終怎麽還會有七萬四?應該只有五萬吧。」

可惡!被他發現漏洞了。

區區不過兩萬四,他幹嘛算那麽清楚,可惡可惡!

「那五萬也好。」我咬牙。「車修好就不算我遲到,獎金照拿?」

「人事要問林桑,我是不管的。」

這個人……用可惡二字形容他真是侮辱了那兩個字!

「那我的獎金到底怎麽辦?」在公司待了五年,就屬今天心情最低落。

「你先想想我的修車費比較實際。」

「什麼修車費?掉下來的明明是後面的保險桿,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小人,奸鬼!

「有關係。」

「沒有!」

「就有。」

「才沒有!」我乾脆跟他吼起來。「沒有沒有沒有!」

他一副非常忍耐的表情。「那你為什麽心虛?」

「我心虛?」他居然敢說我心虛?「心虛的人才不是我!」我才不是那個偷偷摸摸去動別人電腦,亂放什麽見鬼的瑞奇馬汀的怪人!

「那你幹嘛一開始就說要修我的車?」

「我怕被開除啊。」多麽理直氣壯的理由。哼!

「為了一點小事,我為什麽要開除你?」傅非朋哭笑不得。「在你心裏,我是這麽卑劣的人?」

「不。」我看着他漸露得意之色,然後才接下去說。「你當然不是卑劣的人,你只是個卑劣的老闆。」

他笑不出來了,臉色繃緊,接下來的時間除了路上的喇叭聲、隆隆車聲,以及有的沒的聲音,車內一概靜悄悄。

本來想去放片CD來聽的,想想,還是作罷。

萬一他突然發飆起來把我丟下車怎麽辦?我一個人壞了一隻鞋在街上怎麽走怎麽難看,怎麽看怎麽丟臉,怎麽想都會糗大了……

天蠍座的人哪,就是這麽陰陽怪氣。

當然啦,任何一個天蠍座都不會承認自己是這樣的人。我也不例外。

當天蠍碰上天蠍,我想,就像一般星座書說的:「照理說兩隻蠍子應該很了解對方,但事實往往不是這樣,因為彼此都習慣把心結隱藏在最深處,再碰到有洞察力的對方就變本加厲,因為擔心被看穿。」大概就是這樣。

我不反駁也不贊成。反正已經是天蠍了,還能怨什麽?

況且我一向相信個性決定一切。即使同星座又如何?又不是每隻天蠍都長得一個樣子。總會有變種出現。

希望我就是那個變種。

想到星座,想起我每年都買了禮物卻始終沒送出手。今年已經累積第五份了。真是要命!由這地方看起來,我和其他的天蠍似乎沒什麽兩樣。

沒志氣,沒骨氣,沒氣質!要嘛就該理都不理他,幹嘛還死巴巴記着人家的生日,還買禮物?最可恥的是買了還不送,囤在家裏積灰塵!

笨蛋!笨蛋!笨蛋!

「到了,下車吧。」他過來幫我開車門。

還拿了一雙拖鞋給我。

鵝黃色的小熊維尼拖鞋,顏色有一點洗得褪色了,不像我記憶中的光亮鮮艷,可是我還記得它放在床邊的樣子。

我突然想哭。就是有一種酸酸的感覺在鼻腔發酵,它讓我的眼睛水汪汪,眼淚一顆顆往下掉。滴在小熊維尼的臉上。

「怎麼,你扭到腳了嗎?」傅非朋蹲下來檢查我的腳踝。上次也是這樣,一直說沒事沒事,結果腫了一星期都沒消……咦,沒腫?」

他不看我還好,一看我哭更凶。

「你走開啦!」我踢他,故意把鞋子踢飛。

現在我才不管那隻鞋多貴多心疼,我只想把積在胸口的傷心一次倒乾凈。我只希望他走遠一點,不要看見我哭花的臉。

可是,如果他真的走遠了,我想我的眼淚就一輩子再也流不完。

原來我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麽堅強那麽獨立。

我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一樣會哭會笑會傷心,而且這五年來,還是為了同一個人牽動情緒。說他跟我沒有關係,連朋友都不算,到底是想騙誰呢?

至少,我沒能騙過我自己。

長年累月在我和他之間,早已不是能用任何錶格任何圖示算清我們之間的一切了。再了不起的試算表都得放一邊去。

「維尼給我。」我搶走他手上的拖鞋。

「那本來就是你的。」

「誰知道這五年來有誰穿過它啊!」我想到就嘔。

不過鼻尖傳來淡淡的香味,有點像是薰衣草……又有點像是茉莉花香……是從維尼拖鞋的鞋面散發出來的……

那是我衣櫥獨有的香味。

「你說呢?」他幫我套上維尼,拉住我的手臂纏上他的。

我們走在寂靜無人的停車場,好似孤單的兩個旅人相互扶持橫渡沙漠。這片荒漠了無人煙,無論我們做了什麽,都不會有人知曉。

天地之間,只有我和他。

「你不一樣了。」我輕輕靠着傅非朋。

「彼此彼此。」

「這點還是跟以前一樣。」他的嘴巴從不會說好聽話。

「是你先提從前的,別又說我犯規。」

「你真是殺風景。」捶他一下,我又靠回去。

不得不承認,倚在他的臂彎里有一種莫名的安定感。就像在家裏似的,很溫磬、很舒服,彷彿天塌下來也無需擔憂。

「我是防患未然。」他說。

「你防得未免太晚了。」我的安逸感在此時跑光了。「你突然變了個樣一定有原因,不過話先說在前面,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騙人。」

「我說實話。」

「我說你之前說認不出我是騙人的。」他扯我後腿。

「你相信的話它就不是謊話。」那我也不客氣,要難看大家一起來。

「我有信過你嗎?」

「沒有才怪。」我得意洋洋。「連傅太太都沒話說呢。」

然後我看見他的眼睛裏有着忍耐,以及深深的壓抑。壓抑什麽呢?我看也看不明白。或者該說,我不想承擔他的情緒。

我怕。萬一越過了那條線,一切的一切又將重來。

我不要!即使現在不比過去,我還是寧可待在現在。經歷過的已然留下痕迹,沒有必要將車輪倒轉,那軌跡並不可能完整密合,總會有瑕疵。

那不是我要的。

始終不曾拋離的抑鬱、委屈和憤恨,緊緊密密地纏了我這麽多年,我不能想像一旦它崩散潰決,我還認不認得自己。

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總是好的。

至少,總不會傻楞楞地讓它被人戳刺受傷流血。

……………………………………………………

一回辦公室就發現各地愁雲慘霧。

原來是賴桑發飆扁人了。

對於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賴桑,其實我個人對他沒什麽意見。不過,實在耳聞了不少有的沒的大小八卦。

「那是騙人的,經理只是說說的,不要太在意,過得去就好了……六十分就可以了啦!」據說是他那個部門的口頭禪。

他愛怎麽樣當官折磨人啰嗦都行,可是他不該破壞我上班的情緒。

賴桑把二馬的臉色弄得鐵青,把小芹的眼睛弄得紅腫。

整個辦公室十幾二十個人,全都低着頭做事,沒有人交談。悶得像死城一樣。就連「借過」、「請、謝謝、對不起」都沒有。

好像只要開口說話就會引爆炸彈。

然後我在小芹桌上發現一疊寫滿英文的東西。

Aspromised,IamexpectingtoseeyourproposalsforenhancingwebsalesthisFriday.AllhandsshouldtakeitseriouslyandIdoexpectyoutocomeupwithsomerealstuffs.Idonotneedconceptsorideas.IneedtoknowWhyyouwoulddoitthiswayandhowyouwoulddoit.Moreimportantly,Iwouldliketoknowhowyouwillberesponsibleifthegoalisnotachieved.每月至少一百萬業績是無論如何都要達成的。沒有明確的業績提升將使我們陷入部門危機。這句是附註。以下還有一大堆的中文翻譯。

明確地說,每天下班回家之前,您應先考慮明天最急迫及最重要的是什麽(寫下來),而後再於次日早晨review什麽是需要增刪的(成為當日工作目標)。同樣的每周及每月的結束及開始時都應做一次自我的工作檢視與規畫(亦即每周目標及每月目標)。或許有一件事是各位應仔細提醒自己的,千萬不要每天都在追求解決最急的事,更不可只做自己有興趣的事——所謂最急迫的事通常是導因於我們事前未予清楚的規畫,因而使事情的發展超乎原本預期的範疇,進而造成人力或時間的排擠。所謂最急的事也常因別人對你直接要求,因而使得你突然忘了原本事情的重要性,而去執行一件可能並不確定是否重要的事……

說真的,我是快速掃過去,根本不想看內容。

ONEFORALL,ALLFORONE。

我是部門主管,我絕不會比各位不努力,我也不會是只要求各位做事而自己在一旁納涼的人。而當我努力時,我自然期待各位至少和我一樣努力。別去談別人是否輕鬆,那些事顯然與本部門無關,我只在乎我們是否能在此波景氣寒冬中存活下來,而且能成為一個受人尊重的團隊。

才剛來三個月就敢放火燒同事的人,我看不出來這樣的上司能帶出什麽受人尊重的團隊。我只看到陰氣沉沉、氣氛哀戚的辦公室。

另外,我想各位都會同意一件事,我曾對各位宣佈說:我最不想感受到的是消極的聲音及態度。我也說,若有人說出:「那是騙人的,總經理只是說說的,不要太在意,過得去就好了……六十分即可啦」之類的言語,我一定會將這個人革職。不幸的是就是有人不相信我會這麽做。願說過此類言語者,在本月月底提出辭呈,立即離開本公司。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此類只會在私下影響同仁士氣,無恥而不敢正面迎戰困難的人。

我真想狂笑啊!「那是騙人的,總經理只是說說的,不要太在意,過得去就好了……六十分即可啦!」這句話我至少聽過九個人這麽說,那個部門也不過十個人而已——第十個人就是賴桑。

難不成他要把貴部門的人員全數fire掉嗎?

這個人實在太扯了。

我拿起那疊「工作規範及章程」走向影印機,全數複印。然後把原稿還給小芹,複印文件送進傅總大人辦公室。

果然,不出三分鐘,我就被分機電話召喚進去。

「這是怎麽回事?」他指著那疊紙問我。

「你覺得呢?」

「你要我看什麽?」

「你看到什麽?」

傅非朋先生坐在大辦公桌後面,離開他的椅子,站起來,走向我。

「好吧,你看到什麽?」

「我看到天怒人怨,人人心裏敢怒不敢言。」

「我看到的是一個新上任主管正企圖展現魄力,整頓辦公效率。」

「有必要那麽大手筆讓人過得痛不欲生?」

「那是你自口己想像的吧。」

夠了!他那是什麽態度?就算之前我對他曾經好感回升,現在全都瓦解殆盡,統統掰掰!

「你的意思是說,我誣賴了你的心腹大將賴桑?」

「我的意思是說,你的態度有待商榷。」

「我應該卑恭屈膝一路跪拜進來,說:傅總大人在上,草民有狀書一紙,還請聖上查閱?」

他嘆一口氣,表情萬般無奈。

「露露,我從來沒有那個意思。」

「你明明就是這個意思。」

「你非要這樣誤解我的每一句話嗎?」

「我有誤解你嗎?是你自己不願意相信事實。你找來的這個人明明就不是當主管的料子,他明明就只會耍威風!之前有多少風風雨雨大家都忍下去了,可是現在他都敢文字化寄群組信出去給每個人,拿他訂下的規條當工作行事準則,我倒想問問你,會多少人過得幸福快樂又美滿?」

他無言,不語。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說,MIS中了開會詛咒,三天一大會兩天一小會,偶爾三不五時賴桑心情好還會找人開一對一的商談小會議。」

「部門主管重視溝通不好嗎?」

「這種強迫是連續發生的當然不好!」不然我跟他抗議什麽?

「好,那麽,是誰要你來跟我談的?」

聽到這句話我生氣了。非常非常生氣。他把我的好意扭曲變形,感覺上非常不堪。

「沒有人。」我站起來,把那疊紙抽回來。「真是抱歉呢,打擾了你寶貴的辦公時間,還請多多見諒。」

我掛上最職業最虛假的笑容拉開門,走出去。

「露露,你回來。」

「傅總大人還有什麽事情交代呢?要倒茶?泡咖啡?還是要幫你把衣服送洗?或者是請小弟來幫您擦鞋嗎?沒問題,這種小事交給我就行了。」

「露露。」他開始敲著額頭,臉色很難看。

「傅總,您請說。」我還是笑臉迎人。

突然,手機鈐響,他做個手勢要我等他。我看見他的臉色愈沉愈黑,一個字也沒回應。我想,這通電話要不是讓他掉了數十億的生意要不就是他家死人了。

咦,他家裏不就只剩一個媽嗎?

算了,做人不要太壞心。怎麽可以詛咒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掛點呢?

「我現在要出門,你跟我一起來。」傅非朋先生抓了我就跑,而且還是走後門,往逃生梯方向。

「要去哪裏?」第一殯儀館?完了,我真的很沒良心。

「去哪裏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們要迅速逃離現場。」他抓着我拚命跑,也不想想我腳上是新買的鞋子。

「為什麽?」

「先逃再說,等一下我慢慢跟你講。」

「不要,到底是什麽事?」我甩掉他的手,站着不走。

他看起來快發瘋了,我很少看到他這麽無奈又頹喪的樣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我們離婚的那一天。

好吧,所謂我們離婚的那一天。

喔,不妙,我大概知道是什麽事了。真是大大的不妙。

………………………………………………

「我隨便猜,猜不中你要承認,不要騙我。」現在換我抓着他跑。「我想,應該不是傅太太要出現了吧?」

「哼,她還打算再弄一個博太太過來。」

「什麽?」

「而且是日本籍的。」

「啊?」

「據說溫柔婉約,氣質出眾,能詩能文,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新娘學校教出來的第一名學生。」

「她們現在要過來?」

「所以我才逃。」

「幹嘛要逃?」我停下來,拉他往回跑。

「喂,你神經啊!」傅非朋扯住我,眼睛裏都是火花金星,差一點點就要燒起來。「我為什麽要回去?」

「傅太太不是要幫你相親,不要辜負做母親的一番好意。」

「我已經結婚了。」

「你是結『過』婚好嗎,這是有差別的。」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想看那個日本新娘。」

「她不是我的新娘。」

「她『還』不是你的新娘。」我又糾正他。

「你確定要我回去?」他的鼻子在噴氣。

「不然你上班時間想蹺去什麽地方?」我看看時間,快四點。「你再撐也沒多久,下班時間一到,還不是得被抓回去。」

「你當我真的任她擺佈?」

我聳聳肩。

「好,那我們就回去!」他把外套往肩上一甩,大跨步走回去。

他沒有伸手來抓我。看着自己孤伶伶的兩隻手,有點感傷和落寞。好可憐喔,一個人就算了,等一下還會看到那個討厭的老太婆。

台灣版的「羅剎之家」應該來找我們去拍的。

要學會穿白衣、披頭散髮、嘴咬鏡子、躲在沒人看到的地方釘小木頭人,咒婆婆死多簡單啊。難的是白天看到她要忍住不掐死她。

加藤紀子做不到的,說不定我做得到。

說不定啦。

要是我夠壞心就可以。

摸摸心口。好可惡喔,我的良心竟然還在。嗚嗚嗚。應該在聖誕節的時候,拿去捐給紅十字救難協會的。

「茲收到陸露女士捐贈良心一顆,特頒此狀表揚。」啊,真想要那張獎狀,可以掛在牆上褒揚我的良心呢。

「你還呆在那裏幹嘛?走了!」

「喔。你先走,我慢慢來。」現在後悔大概太晚了。

「你後悔了?」

「哪有。」我嘴硬不承認。

「你嘴硬,心裏早就後悔了。」

「我才沒有!」我只是有點不甘心而已。

「要不甘心,五年前你就該抗議的。」他拉松領帶。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看起來竟然頗有吸引力的。

我就知道當初練習視而不見的功夫是絕對必要的。當初我又不是被迷昏眼睛沒睜開就嫁給他的,談戀愛的時間也不算短,哪可能朝夕相處不生感情?

說起來我真是夠英明睿智的!

但是,這是在還沒被他破功之前。可惜。

「你很啰嗦。」這傢伙真可怕,我心裏想的他都知道。

「那是因為你的臉上寫的明明白白。」傅非朋手伸過來,捏了捏我的鼻子。「你就是這一點讓人氣得牙痒痒。」

「講話的時候不要動手動腳的。」我拍掉他的手。

「對,公私要分明,在公司里就要有上司和下屬的樣子,要有分際和做人原則。你說是不是。非朋?」

一陣香粉味飄過來,我腦袋裏警鈴大響。

傅老妖婆來了。

「媽。」

傅老太太點個頭,一身貴氣逼人。

不是說她身上珠光寶氣,而是她身上就是有那種氣質。

上了點年紀的富太太們,對身上的旗袍可是講究得很,顏色絕不濃艷,一概走清淡怡人的色彩。

那些旗袍在一般人的眼中看起來說不定像同一套,可是事實上,那每一件可都貴得嚇人,沒有一件不是用什麽歐洲來的絲或紗去紡的,連綉工都斤斤計較得很。

這位老太太最愛的休閑活動之一就是挑撿旗袍料子。

至於身上的香味除了聖羅蘭、香奈兒這些老牌子的香氣之外,還有一種即使我和她朝夕生活相處多年,仍然分辨不出來的味道。

一種濃郁的香粉氣息。

「不是我說你,在辦公室里要有點主管的樣子。」傅老太太個頭小,大約一百五十五公分左右。「瞧你,領帶都鬆了。」

說着,她由眼角瞥了我一眼。

幹嘛瞪我?他的領帶是他自己拉松的,不是我把他拖到陰暗的小角落強吻他、調戲他才弄成那副德性的。感謝您,我的胃已經壞了五年。

我把眼光轉開,假裝沒看到她瞪我。

然後我看到那個「據說溫柔婉約,氣質出眾,能詩能文,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新娘學校教出來的第一名學生」。

她不能算是美女,因為並不是會令人驚艷的那種女孩。

用二馬的標準來看,是屬於七十分的女孩。他會說:「這種女生在大學里隨便抓一把都會有六、七個。」

可是她顯然是很會打扮裝點自己的那一種女孩,明明只有七十分的,在經過精心打點之後,少說也八十五分。

白色洋裝、紅背心,裙邊袖口都有蕾絲邊,紅白相間的小背包,微卷的頭髮披掛到肩的長度,粉紅色的髮夾在兩邊,看起來是個甜姐兒。

她有很可愛的酒窩。

上下打量過那個日本女孩之後,由她的肢體語言我更可以了解傅老太太看上她的原因。我猜她的字典里大概只有一個詞:服從。

無論傅老太太說什麽、是不是對她說,她都會在旁邊點頭,完全專心一致注意在老太太身上。沒有她的允許、沒有介紹之前,她連看都不會正眼看傅非朋一眼。目光相遇時,她會笑着避開。

多矜持啊!

多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啊!

我突然想吃餅乾。壓力一大我就想吃東西。現在我想吃無錫排骨飯、藍莓乳酪、玉米湯、現打草莓牛奶……現做三明治、現打楊桃汁、高記的蝦仁雲吞……

愈是看着那個日本女人,我就愈覺得飢餓難忍。

「非朋,媽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剛剛在電話里跟你提過的今雨子,她跟趙媽媽家的小琪是同學,中文說得可好呢。」

「你好。」基於禮貌,傅非朋和那日本女人握了握手。

基於禮貌。基於禮貌。基於禮貌。他的動作完全是基於禮貌。沒錯。再來默念三遍。基於禮貌。基於禮貌。基於禮貌。

可是,我現在想吃草莓牛奶冰、鹽酥雞、韓國烤肉……

自我洗腦的緊箍咒顯然無效。

「你好,傅大哥。」那日本女人的聲音就像甜甜的糖果。

圓圓的,晶亮的,顏色粉嫩可愛,嬌柔欲滴。和她的外型完全是一等一的相合,清爽又可愛,像是檸檬薄荷糖。

我現在想吃現烤芝心披薩、全家福餐,還要外送全只烤雞!

如果給我一面鏡子,說不定會照出我一臉猙獰,像是隨時要撲上去咬人的花豹。尖尖的牙齒我正努力用抿著嘴的假淑女笑容藏住它。

「你快下班了吧,非朋,晚上咱們做個東道,帶今雨子去京兆尹吃飯。」

「媽,我晚上有約了。」

傅老太太臉色一變,先是冷冷地狠瞪我一眼,隨即把傅非朋拉到一邊。

「怎麽搞的你?我剛剛不是在電話里要你都推掉嗎?今雨子她可是大冢鋼鐵董事的獨生女,你自己想清楚!」她聲色俱厲。

「我一直都很清楚。」

「這話什麽意思?」傅老太太眼睛圓睜。

傅非朋走過來,牽起我的手,走到她們面前。「媽,原諒我。」他轉向今雨子,後者正以好奇的眼光在我和他之間來回梭巡。

「這位是陸露,她是我的秘書,也是我的妻子。」他站在我後面,一隻手牽住我,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本來打算加上一句:「已經離婚了。」可是看到傅老太大殺人似的眼光,以及日本女人臉上的尷尬神情時,我今天就突然不想多話。

而且—肚子似乎也不太餓了。

「晚上我們還有得忙,先走一步。」他對兩位女士點點頭,牽着我走回辦公室,一路上同事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和他手牽着手。

我覺得有點臉紅,畢竟這幾年來,我根本把他當隱形人看待,當他不存在,甚至還在私底下說他小話、扯他後腿,現在卻公開和他牽手走來走去,再加上剛剛他說的話……

除了臉紅,我還是只能臉紅。

不過基於禮貌,我還是得抬頭挺胸,當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如果他不回頭的話,如果他沒開口說話,我應該可以很成功地裝下去。而且我敢保證連二馬小芹都看不出破綻。

可是他回頭了,還給我停在人最多的地方。

「老婆,我們晚上去哪裏吃飯?」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啊?」

「你還裝傻。」他的臉靠過來,在我嘴唇上啄了一下。「你發獃的樣子好可愛。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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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樂露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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